在天堂遇見的第一個人
「我覺得很難為情，也很焦慮。我又吞下更多硝酸銀，最後，我的皮膚從灰色變成了藍色，這是硝酸銀中毒的副作用。」
「不要再扭來扭去了。」他的母親說。
他微笑起來：「這幫助你專心聽別人說話。」
「你認為你是在哪裡呢？」藍膚人說：「這是天堂啊。」
「沒多久，別人開始用怪異的眼神看著我。我的皮膚漸漸變成灰色了。」
「你看到球了嗎？」艾迪說。
「可是今天是我的生日耶。」
他七歲了，生日禮物是一顆嶄新的棒球。他用右手握緊球，再用左手握緊球，感覺到一股力量衝上他的臂膀。他想像自己是某個棒球英雄，就像「帥傑克」糖漿花生爆米花裡附贈的棒球員收藏卡那樣的英雄，譬如偉大的投手華特．強森（Walter Johnson）。
他又試著出聲講話，這回他聽見一個小小的咕嚕聲從他胸膛裡傳出。
藍膚人看起來有一點驚訝。他對艾迪露出微笑：
「我小時候容易緊張，長大以後也神經兮兮，最糟糕的是，夜裡我還是會尿床。到了早上，我會偷偷把弄髒了的床單放進洗臉盆裡浸水。有一天早上，我一抬頭就看到了我父親。他瞧見了髒污的床單，用那種我永遠不會忘記的眼神瞪著我，彷彿他但願能夠扯斷我跟他之間的人生關連。」
「我的球！」艾迪大叫：「你很討厭耶，喬。」
「這是我的球。」他囁嚅地說。他一把撈起球，然後也跟在哥哥後頭跑走了。
碼頭空蕩蕩的。海灘空蕩蕩的。整個星球都空蕩蕩的嗎？
「太用力了啦！」喬吼道。
有個男人坐在一輛福特Ａ型車的駕駛座上，那車是他向朋友借來練習駕駛技術的。早上下過雨，所以路面是濕的。突然間，有一顆棒球彈過了路面，又有個小男孩冒出來追著球跑。這個駕駛人猛踩煞車，用力轉動方向盤；車子打滑，輪胎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他跑到了一輛汽車前面。
同樣一個故事，可以從兩種不同的角度來觀察。同一天，同一時刻，從其中一個角度來看是愉快的收尾，那個穿黃褐色長褲的小男孩，把一分錢的硬幣投入「伊利湖怪手」娃娃機，玩了一次又一次；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則有一個令人遺憾的結局，在市立殯儀館裡，有個工作人員打電話給另一個工作人員，說今天新到的這具屍體真奇特，皮膚竟然是藍色的。
「我父親像個街上的乞丐一樣懇求工頭。工頭冷笑了一聲，用手背抹了抹鼻子。我的胃都打結了，好痛。接著，我覺得腿上有濕答答的東西，我低頭去察看。這時工頭指著我沾染了屎尿的褲子，放聲大笑，其他工人也跟著大笑。
「艾德華，我是你遇見的第一個人。我死的時候，有另外五個人向我闡明了我的一生，然後，我就來這裡等你，在這兒排隊，等著把我的
hetubook.com.com故事告訴你，讓我的故事也成為你的人生故事裡的一個情節。還有其他人也在等你，有些你認識，有些你也許不認識。不過，他們在死去之前都曾經在你的人生路上與你巧遇，而你的人生路就從此改變了。」「是什麼……」他終於發出沙啞的聲音。
他們沿著中庭廣場奔跑，經過了一個遊戲攤子，在這裡，假如能擊倒三個以上的綠瓶子，就可以贏得一顆椰子和一根吸管。
艾迪一臉傷心，往房間那一邊看，看著角落裡的「建造大師」工具組，那裡有一堆玩具鋼樑和三個橡膠小輪胎。艾迪在做一輛卡車。他很擅長把東西組合在一塊兒。他原本希望能在生日會上把卡車展示給朋友看，可是，爸媽說要去別的地方，要他穿上外出服。真是太不公平了，他想。
一開始什麼東西啊？艾迪心中不解。
這男子算是控制住了場面，但車子還在繼續打轉。後視鏡裡已經看不到小男孩的蹤影，可是男子的身體仍然處於震撼狀態：心裡想著自己差點兒就釀成慘事。腎上腺素大量分泌，使他心跳快速如擂鼓，然而他的心臟不怎麼強壯，心跳太快，他吃不消。男子覺得頭暈眼花，有那麼一刻，腦袋垂了下去。他駕駛的汽車差點撞上另一輛車。那輛車的駕駛人按了喇叭，男子又打方向盤，猛踩煞車。他沿著大馬路滑行，後來轉進一條巷子裡。他的車子搖搖擺擺，最後撞上一輛停靠在路旁的卡車的車尾。一個小小的碰撞聲傳來。大燈碎了。撞擊的力道使得男子啪一聲撞上方向盤。他的額頭流血了。
他領著艾迪走遍遊樂園，經過雪茄舖和香腸攤，經過了「傻瓜賭場」，很多傻子在那兒輸光了身上的銅板。
艾迪注視著球蹦蹦蹦，滾到了木板步道，還打中一根柱子，往雜耍秀帳篷後面的一小塊空地掉下去。他朝著球的方向追去。喬也跟上。他們往空地跳下去。
「一說到天堂，大家就想到極樂花園，以為在天堂裡可以在雲端飄浮，在上巔河畔發懶。可是，美麗的風景假如不能讓人得到安慰，它就沒有意義。
藍膚人回過身來：「你的聲音會回來的。我們所有人都要經歷同樣的過程。你現在初來乍到，是沒辦法說話的。」
艾迪點點頭。
一個小時過去。
艾迪一臉困惑。
艾迪看著這座吱嘎作響的老東西，搖了搖頭。好多年前就拆掉了。
艾迪注意到藍膚人一臉認命的表情。他以前常常很好奇，不知道那些雜耍藝人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認為，每一個雜耍藝人的背後都有一段悲傷的故事。
「別怕……」藍膚人緩緩從椅子上起身：「你別怕https://m.hetubook.com.com……」
艾迪一陣顫抖。
艾迪停下腳步，想像自己正站在棒球場上。他把球投了出去。他哥哥手肘一縮，馬上蹲下。
兩個孩子嚇呆了。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所謂的『表演』其實很普通，我就坐在舞台上，衣衫不整，遊客三三兩兩走過去，宣傳人員告訴大家我有多麼可憐。靠著這樣，我才有辦法賺幾個錢餬口。有一次經理稱呼我是他旗下的『最佳怪人』，而且，說來也真可悲，我竟然也以此自豪。假如你被全世界棄之不顧，這時就算有人丟一塊石頭過來，也是值得珍惜的事。
這裡？艾迪心中暗忖。
「一分鐘。一小時。一千年。」
他跨出車外，察看車身損壞的狀況，然後，便昏倒在濕漉的人行道上。他的手臂一陣一陣抽動。他的胸口很痛。這是星期天的早上。巷子裡空無一人。他就一直在那兒，倒在車子的一側，沒有人注意到他。冠狀動脈的血液不再流進他的心臟。
「聽我說，先生，」艾迪的聲苦粗嘎：「我絕對沒有殺害你，好嗎？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那是因為你認識我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哪。一開始，你所感受到的就是你曾經有過的感覺。」
藍膚人耐性十足，等著他說。
我現在人在哪裡？
藍膚人抬起下巴。他的皮膚泛著怪異的色彩，一種泛白的藍莓色。他的手指滿佈皺紋。他走了出去。艾迪跟在後頭。
這時傳來了重重的「砰」一聲，兩人停了下來。帳篷的一面布簾掀了開來。艾迪與喬雙雙往上看，那兒站著一個胖得不得了的女人，還有一個沒穿上衣的男人，全身都是紅色毛髮。他們是「怪人怪事秀」裡面的怪人。
球戲很快就結束了，孩子們跑到遊戲場去玩「伊利湖怪手」娃娃機，用那隻爪子似的機械手臂去抓玩具。
「告訴我——」藍膚人指向遠處一座有兩段高峰的木造雲霄飛車，那是「飛天快車」，建於一九二〇年代，當時「軌道下輪」（Under-fiction Wheels）底部摩擦輪尚未問世，所以列車無法高速轉彎——除非你要讓整列車飛出軌道。
「一場意外。」藍膚人說。
我怎麼死的？
「沒有。」
艾迪用嘴型吐出一個字。對。
有個警察發現了他。
「我生來就是個容易緊張的孩子，而工廠裡的噪音更惡化了我的情況。我的年紀太小，還不到時候去那兒做工，跟那些終日怨聲載道的大男人們為伍。
「我知道，」他母親說話時沒有抬起頭：「可是我們不能不去。有時候，不好的事情發生了，你只好做一些事。」
「我找到一間酒館，是個很陰暗的地方，我在那兒可以用帽子與外套把自己藏起來。有一天晚上，一群巡迴表演的雜耍hetubook.com.com藝人坐在酒館後頭，抽著雪茄吞雲吐霧，哈哈大笑。其中有一個傢伙，體型很小，一條腿是木頭義肢，他一直盯著我瞧。看到後來，他走到我身邊。
「是什麼……害你……」
現在，從另一個不一樣的角度來看同一個故事。
艾迪站了起來，發現他的棒球放在一台鋸木架的腳邊。他眼睛看著打赤膊的男人，身子慢慢往球的方向移過去。
「那天晚上，我答應加入他們的巡迴表演團。我人生的商業價值也從此開始。」
在墓園裡，艾迪根本認不出碼頭上那群人。平常穿著金色線織背心又包著紅頭巾的大人們，今天個個是一身黑色西裝，他父親也是。女人們也是一身黑色洋裝；有些還用面紗遮著臉。
那是一輛福特Ａ型車。那輛車發出尖銳的煞車聲，車身猛一轉開，閃過了艾迪。
艾迪仍然站著，一副要保護自己的架勢。
「我不要去。」艾迪說。
他的嗓音讓人覺得放心，可是艾迪只能盯著他看——他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呀，為什麼會在這裡見到呢？那一張臉孔，是那種在你夢裡冒出來之後，會讓你隔天早上起來想對別人說「你絕對猜不到昨晚我做了什麼夢」的臉。
「快點啊，艾迪，」喬說：「一起玩嘛。」
他的嗓子，似乎像是一隻正要破殼而出的新生小雞。
他八歲。他坐在格子紋的沙發一角，雙手交叉在胸前，臉上帶著怒氣。他的母親在他腳邊替他繫鞋帶。他父親在鏡子前面打領帶。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夠了！」他父親吼出聲，並瞪著艾迪。於是艾迪閉上了嘴。
艾迪注視著一個男人把土鏟進一個洞裡。這個男人說了一些跟塵土有關的話。艾迪抓著母親的手，瞇起眼睛看太陽。他知道自己應該要悲傷才對，可是他在心裡偷偷數著數兒，從一開始數，希望在數到了一千的時候，他就可以去過生日。
藍膚人停頓了下來。他的皮膚，看起來像是在藍色液體裡浸泡過，褲腰的地方疊著一小圈一小圈的肥油。艾迪看得目不轉睛。
「你在天堂裡會遇見五個人，」藍膚人突然說：「我們每一個人在你的生命裡都有一個存在的理由；你當下也許不知道那個理由是什麼，而這正是天堂的功用。天堂，是為了讓你認識你在人間的一生。」
「讓我先告訴你我的真實姓名吧。」藍膚人說道：「我受洗的名字是約瑟夫．柯維齊克，我的父親是個裁縫，住在波蘭一個小村子裡。我們家在一八九四年來到美國，那時候我還很小。母親抱著我，倚在船的欄杆旁，這一幕成為了我最早的記憶，我母規在新世界的微風裡搖著我。
某一瞬間，球飛過了艾迪的頭上，落到大馬路去了。穿著黃褐色長褲、頭戴羊毛帽的艾迪，追著球跑。
我死了多久呢？
艾迪渾身發抖，喘得www.hetubook.com.com上氣不接下氣，撿了球，快快跑回朋友那兒去。
說到此，他看著艾迪。
藍膚人看起來好像很開心。「不會？這裡不可能是天堂嗎？」他說：「為什麼不是？只因為這裡是你長大的地方，所以它不會是天堂嗎？」
艾迪皺著臉。為什麼非得穿喬的舊衣服不可，他好氣。
「來，投球吧。」他哥哥喬說道。
就拿一九二〇年代晚期一個七月天來說。那是個星期天，早上下過雨，艾迪和朋友們玩著丟棒球接棒球的戲：那顆棒球是艾迪前一年過生日時收到的禮物。
「你們這兩個自作聰明的小鬼，在後頭幹什麼啊？」毛茸茸的男人說著，還咧開嘴笑：「皮在癢了嗎？」
「我的藝名都是這些巡迴表演團替我取的。有時候我是『北極來的藍膚人』或是『阿爾及利亞藍膚人』，有時候叫『紐西爾的藍膚人』。這些地方我根本沒去過，不過，就算只是在看板上讓看到的人以為我來自異國，那也不錯。
「你懂了嗎？」藍膚人輕聲以他的角度說完了這個故事：「你這小男孩？」
「有一年冬天，我來到這裡，『露比碼頭』。他們打算辦一齣雜耍秀，叫做『奇人異事』。我喜歡這樣，待在同一個地方，逃離那種乘著顛簸馬車巡迴表演的生活。
藍膚人又停頓了一會兒。他的聲音變低變弱：「工廠把我掃地出門。工頭說我嚇到其他工人了。沒有工作，我哪來的飯吃？我住哪裡？
艾迪費盡全力，從胸膛裡把一個聲音給逼上來：
「這裡成了我的家。我住在香腸舖子樓上的房間裡。晚上我跟其他雜耍藝人和鐵匠玩撲克牌，有時甚至是跟你父親玩牌。大清早，我穿著長衫，用大毛巾蓋住頭，到海灘上散步，免得嚇到別人。聽起來好像沒什麼，可是對我來說，這份自由是我幾乎沒有享受過的滋味。」
「你那些是我的舊鞋子。」喬說：「我的新鞋比較好。」
天堂？艾迪心想。這太好笑了吧。他成年以後絕大多數的歲月都在想辦法離開「露比碼頭」，它只不過是一個遊樂園，一個讓你可以扯開嗓子尖叫、弄得一身濕，並且拿錢去換人偶娃娃的地方。他無法想像這樣一個地方竟會是什麼幸福洋溢的安息之地。
「每當工頭走近，我爸就會叫我『低頭。別讓他注意到你』。可是有一次我被絆倒了，一大袋鈕扣掉在地上，扣子灑了一地。工頭大聲開罵，罵我是個沒用的孩子，叫我走。那一刻至今仍然歷歷在目。
「我們跟絕大多數的移民一樣，身上沒有錢。我們睡在我叔叔家廚房裡的一張床墊上。我父親找不到工作，只好進入成衣工廠做工，給大衣縫鈕扣。我十歲那年，他把我從學校接出來，就跟著他一起做工。」
「喔。」藍膚人點了點頭：「哎，人哪，常常輕視自己出生的地方。可是呢，在最不可能的角落裡卻有可能發現天堂。和_圖_書而且天堂是有很多階段的。現在這裡，是我的第二階段，對你來說則是第一階段。」
喬的嘴唇在發抖，然後，哭了起來。他腿一蹬就跑開了，兩條胳臂甩得飛快。
藍膚人微微一笑，彷彿聽見了艾迪內心的疑問。他碰了碰艾迪的肩膀，艾迪感受到一股暖意，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的思緒，一句一句流瀉了出來。
「是什麼……害你……死掉？」
「就是你。」他說。
一個故事，從兩個不同的角度來看吧。
他哥哥喬穿上了羊毛長褲，繫了蝴蝶領結，並在左手掌套上一隻棒球手套。他用力拍打手套，還對著艾迪扮鬼臉。
「我並不是一直都是這個怪胎模樣的，艾德華。」他說：「以前的醫學還不發達。我去找一個藥劑師，請求他替我的精神問題想點辦法。他給了我一瓶硝酸銀，囑咐我每天晚上摻水服用。硝酸銀！後來才知道那是有毒的東西。不過那是我那時候唯一的解藥了。但我服了藥之後沒有效果，我只能假設是我攝取的劑量不夠多。於是我增加了服用量。我一次吞下兩大口，有時候三大口，而且不摻水。
藍膚人撅起嘴唇，若有所思，把問題重複了一次：「你現在人在哪裡呢？」他轉過身，舉起雙臂——突然間，過去曾在「露比碼頭」的遊樂設施，全都嘰嘰嘎嘎動了起來，有了生命：摩天輪在轉動，碰碰車霹啪撞來撞去，「飛天快車」喀咯喀往上爬，「巴黎旋轉木馬」上的馬匹隨著活潑愉快的風琴樂聲上下移動。大海就在眼前。天空呈現檸檬的顏色。
「噢，不會吧。」他低聲說。
不會吧！艾迪猛搖頭。不可能！
藍膚人往長板凳上坐下。他面露微笑，好像是在安慰客人的樣子。
「啊，我想也是。」藍膚人說：「我們這裡的事物不會改變。不過，從雲層往下看，倒是看不出你說的那些改變。」
醫事檢察官宣布他已死亡，死因載明為「心臟病突發」。沒有親屬。
艾迪咳了起來，試著發出聲音。他不想再沉默了。
「這是上帝送給你的最佳禮物：讓你有機會了解你一生中發生過哪些事情，並解釋原因。這是你一直在尋找的那份寧靜。」
「那件事之後，我父親就不願意跟我說話了。他覺得我害他丟人現眼。我猜想，在他的世界裡，我確實讓他沒面子。說來，做父親的人也能毀了自己的兒子，而我經過那件事情之後，也可以說是就這樣完了。
艾迪看老藍膚人坑坑疤疤的臉、薄薄的唇、鬆垮的胸膛，心想：他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呢？
「你明白了沒有？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這裡不是你的天堂。它是我的天堂。」
「告訴找，這『飛天快車』還是『地球上最快的飛車』嗎？」
「很痛耶。」艾迪在哀叫。
「你的身體像個小孩子一樣，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