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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

作者:米奇.艾爾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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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堂遇見的第二個人

在天堂遇見的第二個人

「噢,薩爾,噓!」
他瞇起眼睛。
「喂!快出來!」他大喊。丟下了噴火器,朝糧倉再靠近一些:「我不會對你開槍——」
突然間,他發覺自己的肩膀被人緊緊握著,很痛。
艾迪費力嚥了一口口水。
摩頓在小徑的那一端,揮手叫艾迪過去。艾迪的眼睛灼痛,呼吸困難。他指著糧倉大喊:「我覺得那裡面有人!」
小隊長掐熄了菸蒂。他比艾迪隊上所有弟兄都年長,是個職業軍人,拿著一枝細長的輕便手杖,還有個突出的下巴,看起來與當時某個電影明星頗為神似。大多數的士兵都很喜歡他,雖然他脾氣暴躁,而且習慣近距離對著人家的臉大吼大叫,你看得到他被菸草弄得泛黃的牙齒。然而,這位小隊長總是承諾,不論發生什麼狀況,他「不會丟下任何一個弟兄」,這句話讓弟兄們覺得放心。
艾迪氣喘吁吁:「我的……時辰還沒有到?」
艾迪轉身,盯著米基瞧。米基猛力拍打他的臉頰。艾迪出於直覺,掄起拳頭就要回敬。可是米基打了個嗝,搖搖晃晃往後退,然後看著艾迪,眼看他幾乎要掉眼淚了。
敵軍大喊大叫,用刺刀頂住他們的背。艾迪、史米提、摩頓、拉波佐和小隊長等幾人,雙手舉在頭上,被敵軍從一座陡峭的山坡往下趕。四周都是迫擊砲的殘殼。艾迪看到一個人影跑過樹林,結果那人在一陣霹哩啪啦的子彈聲中倒地。
他們日漸消瘦,身體變弱。他們瘦得都看到肋骨了——就連入伍時是個小胖子的拉波佐,也變得又瘦又弱。他們的食物是塞了鹽巴的飯糰,每隔一天則加一道褐色的清湯,湯上飄著幾根草。有一人晚上,艾迪從湯裡撈出一隻死了的大黃蜂。大黃蜂的翅膀不見了。其他人都不吃了。
五分鐘也足夠摧毀這個他們住了將近半年的地方。史米提把手榴彈向礦坑井一扔,然後拔腿就跑。艾迪與摩頓把兩個油桶推滾到有幾處小屋集中的地帶,撬開桶蓋,然後,打開了他們剛搶來的噴火器噴嘴,把兩個油桶點起火,看著小屋燃起。
小隊長瞇起眼睛:「什麼?」
「聽我說。」他移近。「妳要不——」
「是的。我六歲就知道怎麼用手槍了。我父親早上會到我床邊做內務檢查他真的會扔一枚兩毛五的錢幣在我床上。在餐桌上,我們小孩子開口閉口一定是『是,長官』、『不,長官』。
艾迪在戰爭期間學到很多東西。他學會了如何坐上坦克車頂,學會了用鋼盔裝冷水來刮鬍子。他學到了在散兵坑裡如何小心射擊,以免撞到了樹並且被轉向的榴霰彈傷了自己。
「為什麼這麼說?」艾迪問。
艾迪屏住呼吸。再撐一會兒就好了。他把一個石頭丟得老高,然後耍著另兩顆石頭,再接住落下的第三個。然後他又重複一次。
年輕人上戰場打仗。有時候他們上戰場是因為非去不可,有時候是出於自願。年輕人永遠覺得自己應該上戰場。人世間一個又一個的哀傷故事,幾百年來傳頌著人們是如何誤以為拾起武器就叫做勇敢,而錯把放下武器視為懦弱。
「請便吧。」他低聲說。
瘋子三號打開竹門,做了一個艾迪期待中的舉動:他叫其他衛兵進來。瘋子一號拿著好大一塊石頭出現了。瘋子二號跟著進來。瘋子三號把石頭塞給艾迪,大叫了幾句,然後退後幾步,對其他衛兵笑,並打手勢要他們坐下,彷彿在說:「瞧仔細了。」
「我們還是撐過來了,」艾迪說。
「老實說,長官,我們就這麼散了。」他聳聳肩:「抱歉。」
此時他奔跑的步伐換了一種,是軍人般的沉重整齊步伐。他聽見了雷聲——或者是某種類似打雷的聲音,或是爆炸,又或者是炸彈轟炸的聲音——他出於本能,把臉朝下,趴在地上,匍匐前進。天空裂開,大雨傾盆而下,密密實實、色如赤褐。艾迪壓低頭,順著泥漿緩緩爬行,並把嘴邊的髒水吐掉。
「那些油料是要拿來銷毀證據的。」小隊長低語:「他們是在挖我們的墳墓。」
前門打開了。艾迪聽見一個令他心跳加速的聲音。他在想,這算不算是一個他不能帶上戰場的弱點。
「後來……我就一直留在那裡。我也努力過。我做過一些計畫……都怪這條爛腿。我也不知道。沒有一樣成功。」
「前後花了兩天。你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迷。嚴重失血。」
「誰都不會被丟下不管——記得這句話吧?」小隊長說:「發生在你身上的狀況——我以前就見識過。士兵會撐著,撐到了某一個點,就再也沒辦法上去了。有時候在大半夜裡,某個傢伙會從帳篷裡滾出來,四處走動,沒穿鞋,衣衫不整,一副就要回家鄉的樣子,好像他家就住在轉角似的。
他們在黑暗裡行進著,艾迪試圖把景觀記在腦子裡:小木屋、道路,以及一切能辨認出來的東西——他知道,這些線索將會是逃亡時的珍貴依據。遠處響起一架飛機的隆隆聲,艾迪心中突然湧出一股令人反胃的絕望感。對於一個被俘虜的士兵來說,這種自由與扣押就在一線之間的處境,是一種精神上的折磨。如果艾迪能夠往上跳,跳向飛機,抓住飛機翅膀,他就能夠飛離這場錯誤。
小隊長站起身,把腿上的一根小樹枝拍掉。
「我從來不曉得黃熱病是什麼。該死。我從來沒碰過有黃熱病的人。」
艾迪又做了繞圈的手勢,並露出微笑。
一股椎心刺痛劃過了艾迪的腿。
小隊長把手往後伸,摩搓自己的頸子:「當然啦,我沒有那麼神通廣大。我也是聽命行事。可是,如果我沒辦法擔保能讓你們保住性命,我想我起碼能讓你們團結一心。當你置身於一場大戰之中,你會去找一個小小的信念當作信仰:一旦你找到了,你就會謹守那個信念,像一個士兵在散兵坑裡禱告時緊握著十字架。
艾迪點點頭:「這句話意義重大。」
「我是猛|男。」艾迪說,還展示了一下肌肉。
重獲自由的士兵往往狂暴無比。他失去的那些黑夜與白天,他承受過的折磨與羞辱——他要一個激烈的平反,他要一個情緒的平衡。
「那些石頭。」艾迪朝著衛兵點點頭。
「放過他吧。」艾迪咆哮道。
「我會幫你的!快出來!我不會開槍——」
瘋子二號把黑黑的塵土踢往屍體上,然後瞪了艾迪一眼,朝他腳邊吐口水。他對瘋子三號與瘋子四號大聲喊了幾句。三號與四號看起來似乎與戰俘們一樣震驚。瘋子二號一度搖了搖頭,嘴裡喃喃唸著什麼,好像在禱告:他的眼皮垂下來,嘴唇猛烈翻動。可是瘋子二號揮著槍桿,又開口吼叫。然後三號與四號慢慢拉起拉波佐的腳,沿著礦坑地面一路拖著屍體,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在黑暗中看起來像是溢出的油料。他們把屍體扔在牆邊,旁邊是一把鶴嘴鋤。
艾迪好像失了神。他踏過一灘燃燒中的油,他的衣服從背後著了火。一簇黃色的火焰竄上他的小腿、大腿。他抬起手臂,大喊大叫。
一縷香菸的煙氣飄來。
母親並不希望他上戰場。父親聽他說了這件事,燃起香菸,緩緩吐出一口煙。
「是啊……」小隊長拉長了字尾,最後化為一聲嘆息:「那顆子彈確實傷到了你。」
在那一瞬間,關於戰爭的所有感覺,好像一團膽汁那樣從他心裡爆發出來。被俘虜,令他作嘔:殺人,令他作嘔:太陽穴上https://m.hetubook•com.com那團乾掉的血液與黏液,令他作嘔:轟炸、焚燒與一切的徒勞無功,令他作嘔。此刻,他只想搶救一些什麼,一小塊拉波佐,一小塊他自己,什麼都好,於是他蹣跚走進了燃燒中的糧倉殘骸,發了瘋似的認定每一個黑暗的角落裡都有一個人。飛機轟炸轟隆從頭頂上飛過,機上的槍管像打鼓似的不斷開火。
艾迪用很有節奏的方式拋接石頭。每個石頭都有他的手掌那麼大。他唱起了一首戲團的曲子。「答,答答答,答——……」衛兵笑了起來。
「艾迪,快!」
他往前走,非常確定某個無辜的生命就要在他面前被活活燒死。這時,殘餘的屋頂全部塌下來,發出轟然巨響,火花四處飛散,有如電塵,像雨點一般落在他頭上。
在離家的前幾天,有一晚,艾迪彎著身,貼緊射擊場的遊戲來福槍,專心射擊。砰!砰!他在腦中想像:當真要對敵人開槍的時刻,不知會是什麼樣;射中了敵人時,對方會發出什麼聲音呢?——砰!——會不會,他們就只安安靜靜倒下,像練習場上的這些紙板獅子長頸鹿一樣?
「你用不著要我等你。」瑪格麗特突然說道。
他們在軍隊裡一起服役。小隊長是艾迪的長官。他們在菲律賓作戰,離開菲律賓以後,艾迪便再也沒有見過小隊長了。他曾聽說小隊長死在戰場。
「我用不著?」
「你還耍球戲嗎?」他問。
小隊長憶起當年那段最後關頭,緩緩點著頭。
「我在當兵以前,只曉得聽命行事。當兵之後,我學的第一件事卻是發號施令。
爬著爬著,最後他發覺自己的腦袋碰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他抬頭一看,是一支插在地上的來福槍,槍托上撐著一頂鋼盔,握把處則吊著一塊兵籍號碼牌。艾迪在雨中瞇起眼仔細瞧,用手指觸摸那塊兵籍號碼牌——然後他倉皇後退,退到一堵滲著水的牆前。牆上滿滿是一棵粗壯榕樹垂下來的鬚根,密密麻麻。他急急撲向鬚根所覆蓋的陰影裡,拖著腿,蹲了下來,試圖緩和呼吸。即使是在天堂,恐懼還是找上了他。
「不要送了命,好嗎?」她說。
他兩手擺動,做出一個繞圈的手勢:「像這樣!你要這樣耍才對!給我!」
「因為,對你開槍的人,」他說:「是我。」
「就像我先前對你說過的,」小隊長說:「破傷風?黃熱病?那一大堆預防針?根本是浪費我的時間。」
艾迪再一次拔足奔跑。
艾迪停了下來,伸手握著兩顆石頭,說:
「艾迪,你閉嘴。」小隊長低語:「這是為了你自己好。」
艾迪扣下扳機。咻。很快就著火了。竹子乾燥,不出一分鐘,這座糧倉的牆壁便已消熔在橘色與黃色的火焰之中。艾迪聽見遠處傳來隆隆的引擎聲——他希望小隊長已經找到了可以掩護的地方——這時候,天空突然傳來第一串轟炸聲,那是他們先前夜夜聽聞的聲音。現在聽起來更為接近了。艾迪登時想到,眼前的大火誰都看得見。他們有可能獲救。他也許就可以回家了!他轉回去面對燃燒中的糧倉……
路面沒有障礙物。他對手下揮了揮手。一架飛機轟隆轟隆低空飛過,他抬頭察看是敵機還是我機——就在那一刻,在他抬頭往上看的那一刻,他的右腳板底下發出了一個小小的喀擦聲。
他又唱:「答,答答答,答——……」然後:「等我數到三,」然後:「答,答答答,答——……」然後:「小隊長負責左邊那個……」
隔天,拉波佐在礦坑裡站都站不穩。那四個瘋子沒有表示絲毫同情心。只要拉波佐動作慢了下來,四個瘋子就拿棍子打他,要他繼續刮煤。
雨停了。躲在榕樹下的艾迪渾身發抖,全身濕透,吐出一口長長的氣。他撥開榕樹鬚根,看到來福槍與鋼盔仍然立在地面。他記起了戰士們為什麼要這樣做:這是一種記號,代表戰死沙場的人就埋在這裡。
「你還有沒有印象,當時你是怎麼出來的?」他問。
「怎麼樣?」小隊長問。
「後來呢?」
那是什麼?
「燒吧!」摩頓大吼。
到了第四個月,事情不對了。拉波佐的皮膚冒出一大片難看的疹子,而且嚴重腹瀉。他什麼也吃不下。夜裡,他汗留不停,身上的髒衣服都濕透了。沒有乾淨衣物讓他換穿,於是他光著身子睡在粗麻袋上,小隊長把自己的麻袋當作被子,蓋在拉波佐身上。
「你喜歡這個?」艾迪問。他拋的速度更快了。
他學會了從齒縫間吹出口哨。他學會了在硬邦邦的地面入睡。他知道了什麼叫疥瘡,那是小蝨子鑽進了你皮膚裡,當你身上那一套髒衣服連續穿了一星期,這時候你會特別有感覺。他知道了人類的骨頭穿出了皮膚的時候,看起來確實是白色。
「出來吧。」他說。
艾迪站起來,清清喉嚨。
艾迪聳聳肩。
蛋糕上寫著:「祝好運!要奮戰!」沿著香草糖霜的滾邊,有人加了幾個歪歪扭扭的藍字:「Come home soon」(「早日回家」),可是字母「s-o-o-n」擠在一起,結果看起來像是「son」(「兒子」),看起來像是「Come home son」(兒子回家)
艾迪看著自己那條晃垂在樹枝上的瘸腿。手術的疤痕又露出來了。疼痛的感覺也回來了。他感覺到內心湧上一股自從死後至今從未有過的感受,事實上,他多年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了:那是一股暴烈而洶湧的怒氣,也是一種很想要傷害什麼東西的慾望。他稍微瞇起眼睛,瞪著小隊長:小隊長眼神空白,彷彿料到了接下來的進展。小隊長讓香菸從指間滑落。
「什麼時候去?」父親只問了這麼一句。
「他生病了!」艾迪大喊。
「我會耍球戲。」艾迪說。
前面有一扇大門,是用木頭和鐵絲做起來的臨時門。路的兩側都是陡坡,車子沒辦法迂迴前進。只見小隊長抓了一把來福槍,跳下車去。他開了槍,把鎖打壞,推開大門。然後他打個手勢,叫摩頓接管方向盤,然後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表示他會在前頭察看路況。
「這倒沒錯。」
「燒吧!」艾迪大吼。
「我們不想知道他們的姓名,」他說:「而且,我們也不要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姓名。」
一滴雨落在艾迪的額頭上。又一滴。他抬頭看看逐漸聚攏的雲層。
「小隊長……」他低聲說:「你準備行動了嗎?」
艾迪嚥了一下口水,然後說:「我來到這裡,是在做什麼呢?」
被俘虜的頭幾個月,晚上睡覺時,艾迪都會把瑪格麗特的照片立在鋼盔裡,放在他面前。他不太相信禱告有效果,但如今他就唸著自己編造的禱詞,每天晚上數著日子,說:「主啊,您給我六天的時間與她在一起,我會把這六天獻給您……如果您給我九天的時間與她在一起,我會把這九天獻給您——如果您給我十六天的時間與她在一起,我會把這十六天獻給您……」
「不必這麼喊我。但還是謝謝你願意喊我一聲長官。」
人會適應囚禁的日子,而有些人適應得比較好。摩頓是個從芝加哥來的瘦竹竿,愛說話,一聽到外頭有聲音就坐立不安,磨蹭著下巴咕噥說著「噢,該死,噢,該死,噢,該死……」,非要到別人叫他閉嘴否則他不會停。史米提來自紐約的布魯克林,爸爸是救火員,大多數的時候安靜寡言,可是他好像常常在嚥和-圖-書東西,喉結會上上下下滑動;艾迪後來才曉得,他是在嚼著自己的舌頭。拉波佐是從奧勒岡川波特蘭來的紅髮小子,醒著的時候老擺一副撲克臉,可是夜裡常常會叫著醒來:「不是我!別找我!」
「有時候是打仗打到一半,某個士兵會把手上的槍往地上一丟,眼神渙散。他就是不行了,沒辦法繼續打仗了。這種的下場通常都是中彈。
瘋子二號又把他揍倒。
他學到了,隨著你上戰場一年,兩年,三年,不管多久,再強壯而孔武有力的男人,也會在運輸機要把官兵卸下來的時候對著自己的鞋子嘔吐,而且,就連軍官們也會在出征的前夕說夢話。
這之後,艾迪不再禱告了。也不再計算日子。不想遭遇同樣的命運,於是艾迪與小隊長只談逃亡的事。小隊長認為,敵軍的戰力告急,才會要這些個半死不活的戰俘都下礦坑刮煤。日子一天天過去,礦坑裡的人數漸少。夜裡,艾迪聽見爆炸聲,而且聲音似乎逐漸接近。小隊長估計,如果情勢險惡,那四個敵軍會撤離,並毀滅一切。他曾經看到戰俘營房後面已經挖出了戰壕,那座陡坡上也安置了大型油桶。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遊戲機槍的嗡嗡聲停止。艾迪的五分錢時間用完了。
小隊長抬起頭:「你有什麼想法?」
他把艾迪的肩膀握得更緊了。
「你真的很強壯。」瑪格麗特說。
「所以,你是……是我遇到的第二個人嗎?」
他爬了出來。遠處一座小山,山腳下是一處村落的殘蹟,房舍經過轟炸與焚燒,現在滿目瘡痍。艾迪呆呆看了好半晌,嘴巴微張,試著把景象看個清楚。然後,他像是聽到了一樁壞消息似的,胸口猛一抽緊——這個地方,他知道這個地方。這地方在他夢裡纏繞不去。
「媽的,這是煤礦坑。」摩頓說。
他看到的,不再是那片荒蕪的山丘,突然變成是他們逃亡的那個夜晚。朦朧的月亮高掛夜空,飛機抵達,幾座小屋陷入火海。小隊長開著運輸車,上面有史米提、摩頓,還有艾迪。艾迪躺在後座對面,既有燒傷,也有皮肉傷,陷入半昏迷狀態。摩頓在艾迪受傷的膝蓋上方綁了一條止血帶。砲擊漸漸逼近,每隔幾秒鐘便照亮黑色的天空,彷彿陽光忽隱忽現。運輸車抵達山丘頂後突然來個急轉彎,然後便停了下來。
艾迪怎麼計算都認為敵方只有四個人。小隊長猜測,對方也與原來的大隊走散了,也在想辦法撐日子,這在戰爭中是很常見的情形。敵軍的臉色憔悴,骨瘦如柴,頭上一小撮黑色的頭髮。其中一個看起來年紀很小,根本不像士兵。還有一個長了滿口歪歪扭扭的牙齒,艾迪從來沒看過那樣變形的牙齒。小隊長給他們取了綽號:瘋子一號,瘋子二號,瘋子三號,以及瘋子四號。
她笑起來:「你還沒打開呢。」
艾迪好急好難過。他回過身子朝向糧倉。摩頓又抓住他。這回艾迪一個粗暴的轉身,撞上了摩頓的胸口。摩頓跌在他腳邊。艾迪的腦袋嗡嗡響,臉孔因為憤怒而扭曲。他再轉身看著火海,他的眼睛幾乎要閉上了。瞧。那個是不是呢?在一堵牆後面打滾?是不是?
瘋子二號是四人裡最殘暴的一個,他用槍托猛打艾迪。艾迪倒下來,一陣疼痛在兩片肩胛骨之間擴散開來。
「你上來呀。」那個聲音說。
幾種外國語言,他都學了幾個單字。他學會了把口水吐得老遠。他知道了初次上戰場的新兵在全身而退後的那種緊張興奮感,與弟兄們互相甩對方的耳光,笑成一團,彷彿戰車已經告終——我們可以回家了!——他也知道了士兵第二度上陣作戰時那種沮喪憂傷,因為他明白了一次戰鬥不足以讓一場戰爭終結,往後還有很多很多場戰鬥。
然而此刻他快速拋接著這兩顆大石頭,拋,接,拋,接,速度越來越快。那個衛兵真是開了眼界。
砰!砰!
這聲音聽來強硬而有權威感,帶著一點南方人拖長音的腔調,音質粗沙,像是大吼大叫了好幾小時的沙啞聲音。
「那間小屋裡半個人也沒有。我到底在想什麼?我那時候要是沒有進去……」他的音量變小,變成低聲自語:「我為什麼不就這樣死了算了?」
然而逃不掉。他和弟兄們的手腕與腳踝都被捆綁起來,扔進一間竹子搭的簡陋營房裡。這營房是一種高腳小屋,架在四枝支腳上,與泥濘的地面隔開。他們在小屋裡過了好幾天。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他們睡在塞了稻草的粗麻袋上,用一個陶土壺充當眾人的馬桶。夜裡,敵軍的守衛會爬到營房底下,監聽他們的對話。一天天過去,他們說的話越來越少。
因此,當摩頓滿手偷來的武器,對著弟兄們說「我們來把這裡燒光」的時候,很快就獲得了一致卻不一定合情理的同意。這幾個大男人,再次有了掌控局面的感受,帶著敵軍的武器四散開來:史米提朝著礦坑井的入口前進,摩頓與艾迪走向油桶,小隊長則去尋找交通運輸工具。「五分鐘以後,就給我回來這裡!」他大吼:「大轟炸很快就會開始,我們必須趕緊離開。聽到沒有?五分鐘!」
「你在練習殺人嗎,小伙子?」
「三個石頭,懂嗎?」艾迪伸出三隻手指:「三。」
可是這時艾迪已經朝衛兵大喝一聲:「喂!老兄!你的手法不對!」
摩頓把一隻手放在耳後:「什麼」
「不太記得了。」艾迪說。
「你的情形也一樣,就是這麼發生了,就在我們只差一分鐘就把營地全部搞定的當頭,你在一片火海前面崩潰了。我不能讓你活活給燒死呀。我當時猜想,一點腿傷應該會痊癒的。我們把你從火場裡拖出來,其他弟兄把你送進了醫療站。」
艾迪笑。小隊長也笑。牽強地笑著,爭取時間。
吃的?艾迪半個字也聽不懂。「小隊長,聽我說,這是一個錯誤。我還是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你知不知道,我過了毫無意義的一生?我做的是維修工,我住在同一間公寓裡好多年。我照顧遊樂器、摩天輪、雲霄飛車和無聊的小火箭飛船。這些都沒有一丁點值得驕傲的地方。我就是這麼飄來蕩去的。我要說的是——」
「他們對你解釋過規則了嗎,阿兵哥?」
艾迪覺得雙腳碰到了地面。天空的顏色又改變了,從深藍變為炭黑。此刻艾迪的四周都是傾倒的樹木與黑漆漆的瓦礫堆。他抓了抓自己的手臂、肩膀、大腿和小腿肚。他覺得更強健了,然而當他試圖觸摸自己的腳趾,他發現自己辦不到:靈活的身手不見了。孩提時代感受到的彈性,現在不復存在。他身上的每根肌肉都像鋼琴弦一樣緊繃。
艾迪繼續射擊。
地雷瞬間爆炸,好似從地心深處打了一個嗝,爆出沖天烈焰。小隊長被炸得飛起來,飛到離地五六公尺高。他當場被炸開,化為一大團著了火的骨骸與軟骨,以及上百塊焦黑的肉塊,有一些飛越了泥地,落到了榕樹上。
艾迪在應徵入伍之前工作了一段時間,他想存錢,打算去大學讀工程學。他的目標——他想要建造東西,不管他哥哥老是說:「算了吧,艾迪,你的腦筋沒有好到那種程度。」
他伸出雙手:「我會耍。給我。」
摩頓搖搖頭。他聽不見。艾迪轉過身去,幾乎可以確定他又看到了那個人影,就在那裡,在著了火的糧倉地板上爬行,體型像個孩子。從軍兩年多以來,艾迪只見過成年男人,而眼前這個模糊的身影不禁和圖書使他想起了家鄉的小堂弟,想起了碼頭樂園裡坐在他駕駛的「迷你鐵道」上和雲霄飛車上和海灘上的小朋友,以及瑪格麗特,以及她的照片,以及那一切被關在心房之外好幾個月的事物。
他學會了抽菸。他學會了行軍。他學會了橫越索橋,同時一口氣帶著一件大衣、一架無線電、一枝卡賓槍、一個防毒面具、一個機關槍用的三角架、一個背包,肩上還披著幾排子彈。他學會如何嚥下天下最難喝的咖啡。
飯後,艾迪與瑪格麗特沿著濱海步道散步。他叫得出每一個收票員與小吃攤主的名字,而這些人全都祝他好運。幾個年長的婦人眼眶含淚,艾迪料想她們也有兒子,而且已經戰死沙場了。
瘋子三號滿臉好奇看著他。艾迪覺得,在這幾個敵軍衛兵裡,對瘋子三號下手是最有勝算的。瘋子三號偶爾會從權充窗戶的小孔偷塞幾片麵包給戰俘。
他放聲吼出一長串痛苦的詛咒,然後就臥倒在地上了。他的膝蓋下方血流如注。
艾迪希望米基走開,好讓他專心瞄準目標。他感覺到這個老酒鬼站在他身後。艾迪聽到他濁重的呼吸聲,空氣從他鼻腔嘶嘶嘶出入,像是腳踏車的輪胎在打氣。
瘋子二號彎身檢查拉波佐,把拉波佐的眼皮翻開,拉波佐呻|吟了一聲。瘋子二號然後露出一個誇張的笑容,然後開始輕聲細語,好像在照顧一個嬰兒似的。他說了聲「啊」,然後就笑了。他笑著,並看著所有戰俘,一個一個注視,確定每一個戰俘都在看他。接著他掏出手槍,抵著拉波佐的耳朵孔,然後對著開槍。
艾迪的母親早就把兒子隔天要穿的衣服洗得乾乾淨淨,熨得平平整整。她把衣服用衣架掛好,掛在他房裡衣櫥門把上。衣服下方擺著一雙他的皮鞋。
「天花。」突然冒出了個聲音。
「哇。」瘋子三號忍不住說。
小隊長舉起香菸。他笑了笑,像是在說「你相信你可以在這上頭吸菸嗎?」然後,他深深吸了一口菸,再吐出一小團白色雲霧。
那副兵籍號碼牌上,刻著他的名字。
小隊長點點頭,彷彿他早已料到此事。
有隻手抓住他的肩膀,猛把他往後拉。艾迪轉身,緊握著拳頭。來人是摩頓,對他大叫:「艾迪!現在得走了!」
「長官。」
「我猜你沒有料到會見到我,對吧?」
她在那兒,站在廚房的門口,看起來可愛極了。艾迪的胸口感受到一股熟悉的騷動。她抹去頭髮上的雨水,露出微笑。她手上拿著一個小盒子。
幾分鐘裡,四個衛兵全死了。
「用了腦子思考,你就會沒命。」
「你知不知道,」小隊長說:「我祖上三代都是軍人?」
這條路彎彎曲曲進了一片灌木林。他用跑的,用他沒穿鞋的腳盡力跑,跑過了這條路上的彎道,跑了五十公尺遠。
小隊長噴出一口煙,然後用香菸尾端朝向艾迪的腿,指了一指。
「嘿,猛|男。」瑪格麗特說。她笑了一笑,隨即垮下了臉;她眨著眼睛,擠掉雨水,不過艾迪分不清那是雨滴還是淚珠。
把他們抓過來的人,好像不確定該如何處置他們。入夜以後,敵軍帶著刺刀進屋來,在這群美國人的鼻子前面揮舞著刺刀的刀刃,用外國話大吼大叫,等著他們開口。這一套從來不曾奏效。
艾迪聳了聳肩。小隊長仔細端詳艾迪的臉。小隊長的眼睛瞇起,聲音變得低沉。
在碼頭過了許多年等待的日子——等著遊樂設施抵達終點,等著海浪返回岸邊,等著他父親對他說話——這些等待,磨出了艾迪的耐性。可是,他想出去,他想復仇。他咬牙切齒,他以拳擊掌,他回想過去在老家所打過的每一場架,回想他當年用垃圾桶蓋子把兩個孩子打進了醫院。他想像著,假如這幾個敵軍手上沒有槍,他會怎麼對付他們。
「和平時期倒還好,招募到不少自命不凡的傢伙。可是後來戰爭開打了,新血湧進了軍隊,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一個個都朝著我敬禮,要我指揮他們做事情。我看得出他們眼中的恐懼。他們以為我知道一些關於戰爭的秘辛,認為我可以讓他們活命。你那時候也這麼想,對吧?」
她搖搖頭。艾迪微笑。不必問出這個整晚掐著他喉嚨的問題,艾迪覺得仿佛有一根繩子從心裡拋了出來,一圈又一圈繞著瑪格麗特的肩膀,把她拉近,把她變成他的人。在這一刻,他最愛的就是她,超過世上一切。
又過了三個星期。月色朦朧的夜空下,瘋子三號在戰俘營房裡守衛。實在太無聊了,他拿來兩顆差不多像磚塊那麼大的石頭,玩著丟與接的把戲。但他老接不住石頭,石頭掉在地上,他撿起來,再往上拋高,然後又讓石頭掉在地上。
艾迪轉身。
艾迪放開小隊長,精疲力盡。他胳臂痛。他發暈。這麼多年來在他心上盤桓不去的那個關鍵時刻,就是那麼一個錯誤,就使得他的人生完全改變。
一身黑塵的艾迪,眼睛一動,對於這砰砰砰的響聲覺得很惱火。他一直試著入睡卻都睡不著。這時,他直起身子,把眼前看個清楚。他覺得自己的膽量被逼出來了。

「如果能再拿到一個石頭……」艾迪也含糊回答。
瘋子二號起了疑心,皺起眉頭。然而艾迪露出了「露比碼頭」的雜耍藝人要拉回觀眾注意時的那種笑容:「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艾迪用叫小孩的口氣說:「地球上最偉大的表演哦,小朋友!」
小隊長那雙泛著紅光的眼睛看著艾迪。艾迪則忍著不敢問一個他現在很納悶的問題:他先前遇見了藍膚人,那麼,他是不是也把小隊長害死了?
「我給你帶了一樣東西來,因為你過生日嘛。還有,呃……也為你送行。」
「這是為拉波佐報仇。」史米提抿著嘴說。
夜晚將盡,他們站在木板步道上,像他們在電影裡看過的情景一樣手牽手,倚著欄杆。遠方的沙灘上有個拾荒的老人,用樹枝與破舊毛巾搭起一個小火堆,就著火堆縮成一團取暖,準備打發一夜。
艾迪記起了這些個名字。事實上,他們並沒有保持聯繫,戰爭像磁鐵一樣把弟兄們凝聚起來,但戰爭也可以像磁鐵一般,使弟兄們互相排斥。看到了那些,做過了那些;有時候,他們只想把這一切忘掉。
戰爭一開打,碼頭樂園的生意就往下掉。艾迪的顧客如今絕大多數是女人家帶著子女來玩兒,爸爸們都離家打仗去了。有時候孩子們會要求艾迪,讓他們坐在他肩上;假如艾迪照辦,他就會看到小朋友的母親臉上露出悲傷的微笑:他猜想,把孩子扛起來並沒有錯,錯的是不應該扛在他這副肩膀上。艾迪心想,不久他也要加入那些男人在遠方的行列,結束他在這裡每天為軌道上油、操作煞車桿的生活。戰爭喚起了他的男子漢意識。說不定,也會有人思念他。
「我死了。」他說。
「小隊長?」他小聲說:「你是小隊長嗎?」
他往艾迪肩膀背後的方向點了點頭,於是艾迪轉過身去看。
「其他弟兄?」艾迪說:「你說『其他弟兄把我送去醫療站』,這話什麼意思?」
「那裡面沒有人!走了!」
艾迪把石頭越拋越快,然後數:「一……二……」然後把一個石頭丟到最高的位置。四個hetubook.com.com瘋子的視線也跟著往上移。
這時候,摩頓與史米提都坐起來了。小隊長則漸漸挪近。
「那些病的預防針我全都打了,誰知我還是死在這裡了,壯得像匹馬。」
他學著快速禱告。他知道了該把寫給家人與瑪格麗特的信件存放在哪個口袋,以防萬一他斷了氣後才被同袍找到。他學到了,有時候你原本在防空洞裡與弟兄並肩而坐,低聲說著好餓,結果忽然傳來一聲嘶嘶響,弟兄應聲倒地,這時飢餓便再也不是問題了。
艾迪放聲大叫,撲向小隊長:兩個男人從樹枝摔下,往地面掉,擦碰過樹枝與藤蔓,並在墜落的過程中互相打鬥。
瘋子三號咕噥了會兒。
他學會了抓捕戰俘,不過他從來沒學會怎麼當一個戰俘。後來有一天夜裡,在菲律賓的一座島上,他們那個大隊在重砲攻擊之下登陸,於是全隊四散尋求掩蔽。夜空被砲火照得通亮。艾迪聽見一個弟兄在壕溝裡哭得像個孩子,於是艾迪對他大吼:「你給我閉嘴!」然後他才發現,那名弟兄會哭起來,是因為有個敵軍就站在他上方,拿著一把來福槍頂著他的腦袋:而艾迪的脖子也感受到了同樣的寒意,因為也有一枝來福槍頂在他脖子後方。
「這麼多年了……您看起來……」
他躺在那兒,流著血,任憑火苗上身。忍著燒燙的熱度,他把雙眼閉了起來。生平頭一回,他覺得自己可以死去了。
「我們真的餓了嘛。」
艾迪的呼吸急促,彷彿胸口有一把榔頭在敲打著。他的腦袋一片混亂,滿腦子泥巴與樹葉的畫面。
艾迪不得不承認他是這麼想過。
他四下環顧,這是個沒有生命跡象的地帶。不遠處一座山丘上,躺著一輛毀損的貨運馬車,還有一具腐爛的動物屍骨。艾迪覺得有一股熱風吹過他的臉。天空猛然化為火焰般的黃色。
「這也對。」
「小隊長……」艾迪又喊了一聲,仍處於目瞪口呆的狀態。
小隊長面無表情看著他:「希望是這樣。」他把手伸進胸前的口袋,又拿出一根菸來點燃。
「對啊!我們餓扁了啦!」
「有人……在……裡面!」
「看起來就像你上回見到我的時候一樣,你是要這樣說嗎?」他咧開嘴笑,然後對著樹枝吐了一口唾沫。他看到艾迪臉上狐疑的表情。「沒錯。來到這上頭是沒理由覺得不爽的。又沒生病。呼吸都是老樣子。吃的也真夠好的。」
拉波佐又刮了幾片煤之後,不支倒地。
艾迪在那之後再也沒見過小隊長。他被送上飛機,運往軍醫院,最後因為殘疾而退伍,坐飛機飛回美國的故鄉。幾個月後,他聽說小隊長沒能活著回來,不過他認為小隊長應該是跟著其他部隊在後來的戰役裡犧牲了。其實後來有一封信是要寄給他的,信裡裝著勳章,可是艾迪把那封信扔到一邊,連拆都沒拆開。戰後幾個月的日子沉重而令人傷感,他逐漸忘了服役期間的許多細節,而且也沒有興趣再回憶戰時種種。過了一段時間,他的住址也改了。
「你好啊,艾迪。」瑪格麗特說。
榕樹搖動。若干小果實在艾迪面前落下來。
有蛋糕有啤酒有牛奶有雪茄,大家舉杯預祝艾迪凱旋歸來。有那麼一刻,艾迪的母親哭了,抱著她的另一個兒子喬。喬留在國內,因為他有扁平足。
「艾迪!」有人從另一個房間大喊:「快過來吹蠟燭了!」
艾迪的祖國參戰了。他在一個下雨的早晨醒來,刮了鬍子,把頭髮往後梳,然後就跑去應徵入伍了。別人都在戰場上打仗,他也應該去。
「我們來把這裡燒光吧。」他說。
艾迪搖搖頭:「不,不,等等,等一下,我想有人在那裡頭——」
「就像這樣。」艾迪毫不費力就開始扔起石頭,丟啊接啊的。他七歲的時候向一個義大利雜耍藝人學到這招,那個雜耍藝人一次可以耍六個碟子。艾迪不曉得花過多少時間練習,用人行道的圓石,用橡皮球,用任何他能找到的東西練習。這其實沒什麼。在碼頭樂園長大的小孩多半都會這個把戲。
「走啊!……你走啊!……快走!」
艾迪看著,輕蔑一笑,然後走下小徑,走到最後一間小屋。這間小屋比較大一點,比較像是糧倉。他提起手上的武器。一切都結束了,他對自己說道,結束了。這些個星期日月困在這群禽獸手上,這群不配叫做人的衛兵,一口爛牙,一臉骨頭,還在艾迪他們喝的湯裡加了死黃蜂。他不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遭遇,但都不會比先前所承受的折磨更慘。
瘋子二號大吼大叫,要他起來。
這時,有人猛力把他向後拉,推著他在塵土中滾動,把他身上的火撲滅。艾迪太過震驚也太過虛弱,無力反抗。他像一大袋豆子似的滾著。不一會兒,他置身於某個運輸工具裡面,弟兄們都在旁邊,叫他要撐下去,要撐下去。他的背部燒傷,膝蓋失去知覺,又暈又累,非常非常疲憊。
飛機引擎還在怒吼。天空發出藍色的閃光。
「我毀了你的腿,」小隊長靜靜地說:「是為了救你的命。」
有一天早上,他們這幾個俘兵被吼叫聲與閃亮的刺刀吵醒,那四個瘋子把他們挖起來,用繩子綁好,然後把他們帶進一座坑道。坑道裡沒有燈火。地面冷冰冰。那兒有十字鎬、鏟子和金屬吊桶。
艾迪的表情算是在微笑吧。他當年確實這麼說過。他們大家全都這麼說過。可是,戰爭結束以後,誰也沒來。
「我……的……腿!」艾迪怒火奔騰:「我的人生!」
有個什麼東西飛出門口。艾迪試著看個仔細。溫度很高,艾迪用沒有拿東西的那隻手護著眼睛。他不能確定,可是他覺得自己剛剛看到了一個小小人形在火海裡奔跑。
她又微微一笑。艾迪好想好想擁她入懷,他覺得自己快爆炸了。他才不管盒子裡的東西是什麼。他只想好好記住她遞上盒子的模樣,與瑪格麗特在一起,艾迪就想讓時間停止。「好漂亮。」他說。
艾迪從來沒有使用過真槍實彈,於是他就去「露比碼頭」的射擊遊戲場開始練習。投下五分錢硬幣,機槍就開始嗡嗡響,然後瞄準前面的各式叢林動物圖案,獅子或長頸鹿之類的,然後扣下扳機。每天晚上,艾迪在「迷你鐵道」的駕駛工作結束後,就去練習射擊。「迷你鐵道」是「露比碼頭」新增的小規模設施之一,因為自經濟大蕭條以來,雲霄飛車變成了昂貴的娛樂。顧名思義,「迷你鐵道」就是那意思,它的車廂高度約莫是成年男子的大腿部位。
「你希望這是蘋果嗎?」那個聲音說。
他與瑪格麗特買了鹽水太妃糖,有糖蜜,梅果、沙士等三種口味。他們把手伸進小小的白色紙袋裡挑糖,彼此的手指頭互相鬥弄,在「一分錢拱廊」遊戲場裡,艾迪用力拉著一隻石膏手,指針從「病懨懨」跳到「沒有殺傷力」,跳到「溫和」,一直跳到「猛|男」
艾迪覺得自己的身體被劈成了兩半。他的視線模糊,大腦麻木。槍響的回音在礦坑內迴響,拉波佐的臉泡在一團四散的帶血泥漿裡。摩頓用雙手捂住了嘴。小隊長眼睛看著地上。沒有一絲動靜。
礦坑井從地底下往上炸開來。礦坑入口冒出黑煙。史米提完成了任務,往會合的地點跑。摩頓把腳下的油桶踢進一間小屋,引燃了一串像繩子似的火線。
「天花。傷寒。破傷風。黃熱病。」
「你曉得嗎,我一心想知道和圖書,」小隊長磨著自己的下巴說:「我們這個分隊的弟兄忙——大家有沒有保持聯繫?威靈漢?摩頓?史米提?你後來有沒有再見過這些人?」
艾迪往下看,看著距離很遠的地面,然而他認為自己不會摔下去。
瘋子三號上前一貼,然後又停下,轉回去拿刺刀,然後才把兩顆石頭拿給艾迪。
「那你呢?你就回去那座遊樂園了嗎?就是我們發誓說只要活著回家就一定要去玩的那個遊樂園?美國大兵統統免費嗎?讓兩個小妞陪一個大兵坐『愛的隧道』嗎?你當年不是這樣說?」
小隊長繼續說:「你那時候像中了邪似的走進去。摩頓想阻止你,但你差一點就把他打昏。我們有一分鐘的時間離開,可是你他媽的力氣真大,太難打倒你了。」
「對我來說,那個小小的信念就是我每天告訴你們的那句話。誰都不會被丟下不管。」
那聲音來自上方,從樹裡面發出來。
艾迪多半處於激動狀態。他握緊一隻拳頭,往另一雙手的掌心重重擊去,就這樣一連擊掌好幾個鐘頭,摩拳擦掌,好似一名焦慮的棒球球員,就像他年少時代打球的德性。晚上,他夢見自己回到碼頭邊,在「賽馬會」旋轉木馬上,五個客人繞著圈子跑,一直跑到鈴響為止。他與弟兄們比賽,與哥哥比賽,或是與瑪格麗特比賽;可是夢境一轉,變成是瘋子一號到四號騎著前後相連的小馬,戲弄他,對他冷笑。
「為什麼?你這混帳!混帳!不是你!為什麼這樣做?」他倆在泥濘的地面扭打成一團。艾迪跨坐在小隊長的胸膛上,對著他的臉猛掄拳頭。小隊長沒有流血。艾迪抓著他的衣領搖他,抓著他的腦袋朝泥地猛敲。小隊長不閃不躲,反而順著艾迪的每一拳而翻滾,由著艾迪發洩怒氣。最後,小隊長用一隻胳臂就抓住了艾迪,把他翻倒在地。
「嗯。」米基咕噥。
「喂!」艾迪大喊,往前進幾步,把武器放低。「喂!」糧倉的屋頂開始倒塌,火花四冒,烈焰亂竄。艾迪住後跳開。他的眼睛被燻出了淚。或許只是個影子吧。
「對啊,我又回去那兒了。」艾迪說。
米基.席亞來到艾迪身後。他法國香草冰淇淋顏色的頭髮一頭汗,整張臉紅通通,先前大概喝了幾杯不知道什麼玩意兒。
年輕人上戰場打仗。有時候他們上戰場是因為非去不可,有時候是出於自願。幾天後,艾迪收拾好一個圓筒行李袋,把碼頭拋開了。
從那天起,艾迪他們這幾個人被逼著從坑壁上取煤,幫助敵軍提高戰力。有人用鏟的,有人用刮的,有人搬運石板片並把石板搭成三角形,用來撐住坑頂。礦坑裡還有其他戰俘,是些不懂英文的外國人,用空洞的眼神看著艾迪。這裡面不准交談。每隔幾小時,每人可以喝一杯水。每天勞役終了,戰俘的臉總是黑得不像話,而頸項與肩膀則因為整天彎腰而陣陣作痛。
其實,那顆子彈一直沒有完全清除。它切穿了好幾條神經與肌腱,還直直穿過一根骨頭,造成骨折。艾迪接受了兩次手術,都沒有完全解決問題。醫師都說,他會有一條瘸腿,隨著年齡增加,殘廢的骨頭會越來越糟。「我們盡力了。」他們告訴他。是嗎?誰知道呢?艾迪只知道,他在醫療站醒過來以後,他的人生永遠不可能跟以前一樣了。他再也沒辦法跑步。再也沒辦法跳舞。更糟的是,出於某種原因,他對事物的觀感跟以前再也不一樣。他變得封閉,看任何事物都覺得愚蠢而無意義。戰爭緩緩爬進了艾迪的體內,鑽進了他的腿與他的靈魂。他以士兵的身分學到了很多。回到家鄉的時候,他已經變了一個人。
那是什麼?
「現在狀況是怎樣?」史米提問得很含糊。
「其他人很可能在聽到爆炸聲之後就撤退了。」小隊長低聲說:「我們是這裡的最後一批。」
「小伙子,聽我說。」米基的聲音像是在低聲咆哮:「戰爭可不是遊戲。如果情勢逼得你一定要開槍,你就扣扳機,聽到沒?不要有罪惡感。不要猶豫。你就開槍,一直射,千萬別去想你射傷了誰,殺死了誰,不要去想為什麼要這麼做。聽到沒?假如你想要重返家園,就一直開槍,不要思考。」
「再靠近一點。」艾迪把這句話唱出來,假裝是歌詞。摩頓與史米提慢慢移動,慢慢靠近,裝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
油桶擺在陡坡的第一個隆起之處。煤礦井的入口就在不到一百公尺以外的地方。附近有一座補給小屋,摩頓確認過裡頭空無一人後,衝了進去:出來的時候,抱了一大把手榴彈,拎著來福槍,以及兩管看起來很粗糙的噴火器。
他過了一分鐘才聽懂小隊長的最後一段話。
艾迪有點緊張,嚥了嚥口水。
艾迪感覺到殘餘的怒氣湧上心頭,於是又抓住小隊長的領子。他把小隊長拉近,看到小隊長嘴裡被菸草染黃的牙齒。
衛兵們正在享受這個餘興節目。他們的姿勢放鬆了。
艾迪在廚房裡,與羅馬尼亞來的小堂弟們鬧著玩,堂弟想在他肚子上搥幾拳,他把雙手背在身後。有人從廚房的窗戶住外指著「巴黎旋轉木馬」,旋轉木馬為夜間遊客點起了燈。
艾迪上了樹,爬到了差不多樹頂,有辦公樓那麼高。他把雙腿分跨在粗大的樹枝上,低頭一看,離地面似乎很遠。艾迪的視線穿過比較細的樹枝與厚厚的樹葉,辨識出一個男人穿著陸軍工作服的朦朧身影,靠著樹幹坐著。他的臉上有一層煤黑色的東西蓋住,他的眼睛像小燈泡般發出紅光。
「是馬耶!」小男孩大叫。
這幾個瘦巴巴的戰俘,一身血跡,赤足跑向那座陡坡。艾迪原本預料會有一場火拼,會跟更多衛兵搏鬥,可是陡坡上一個人也沒有。其他的營房都是空的。事實上,整個營地都沒有人了。艾迪不知道他們跟這四個瘋子這樣子對峙了多久。
「你後來有沒有再見過我呢?」他問。
「聽到。」
「就是現在!」艾迪大喊,並抓住一個拋到一半的石頭,使出他精湛的投球技巧,把石頭朝瘋子二號的臉上砸過去,打斷了他的鼻子。艾迪再抓住第二個石頭,用左手丟出去,命中了瘋子一號的下巴:瘋子一號往後倒,小隊長跳上前奪下他的刺刀。呆住了的瘋子三號回過了神,立刻掏出手槍猛烈開火,而摩頓與史米提抱住他的腿,把他擒倒。這時營房內門突然打開,瘋子四號衝進來,艾迪把最後一個石頭朝他扔過去,只差幾吋就打中他的頭:他低頭閃躲,這時手拿刺刀在牆邊伺機而動的小隊長,把刺刀刺進了瘋子四號的胸膛,力道非常猛,使得對方連同自己都摔出了門外。艾迪受到腎上腺素的刺|激,往瘋子二號身上一跳,對著他的臉重重出拳,他以前在街上打架的時候從來沒有出過這樣重的拳。他抓起一塊不太硬的石頭,往瘋子二號的腦袋猛砸,一直砸一直砸,砸到他看見自己的手掌上有一團可怕的紫色黏液,登時明白那是血液與皮膚與煤灰的混合物——這時他聽見一聲槍響,於是他把那團黏液抹在自己太陽穴上。他抬頭一瞧,看到史米提站在一旁,握著敵軍的手槍。瘋子二號的軀體已經癱軟,胸口冒著血。
「你也死了。」
他一直把一個石頭拋得高高的,看著衛兵的眼睛跟著石頭往上移。
「因為,」他口氣平靜,用手肘抵著艾迪的胸膛:「如果不那樣做,我們就會因為那場火而失去你。你會死的。然而你的時辰還沒有到。」
艾迪聳一聳肩,繼續練習射擊。砰!命中了。砰!又命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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