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隔壁幾桌的客人都朝這邊看,程凌改變話題:「妳看,張士嘉和棋王來了。」
「我有點事情。」
「這樣吧,我們換一種方法。還是下一子棋,猜拳誰輸誰先下。」
孩子至多不過十二、三歲,那目光卻使程凌悚然而驚,使他想起古羅馬雕像眼睛中央的瞳孔。原本沒有生命的雕像,因那瞳孔的存在,透露出無邊蒼老的生命洪荒,注視著古今多少英雄豪傑。孩子收斂目光,垂頭咕嚕一句:「猜拳。誰贏誰先下。」
「假如是他就妙了。」
「沒有。他們找誰和神童比五子棋?」
旁人也隨聲附和。劉教授說:「五子棋只靠手熟,沒有甚麼。將來等小朋友學會象棋,我再好好指導他。真正有沒有天才,靠五子棋測驗不出來,還是要下象棋、圍棋才行。」
王小姐一到電視大樓,沒說再見就推開車門,弟弟奇怪的看她走開。
「高悅白前三種親密的女朋友都有,可是沒有柏拉圖式親密的女朋友。也許令妹可以補這個缺。」
孩子搖頭。
電視大樓裏外一大堆閒人。程凌向前衝,弟弟緊跟在他身後。上來九樓,張士嘉等人都擠在他的辦公室裏,簇擁著劉教授和神童。大家同時在說話,熱鬧得很。程凌第一次有機會仔細打量神童。孩子不高,只到程凌胸部,站在劉教授身旁,更顯得瘦弱渺小。三角眼,口耳眼鼻五官都小,頭部卻很大,穿國中制服,球鞋,沒穿襪子。孩子靜靜站在人叢中央,對四周的吵鬧置若罔聞,垂著大頭,不知想些甚麼。程凌俯下身問小孩:「小朋友,你叫甚麼名字?」
他捲起衣袖,注視著神童。孩子並不看他。弟弟喊「一、二、三!」他伸出拳頭。
孩子咕嚕了一句。程凌沒聽清楚,又問一次。孩子指著制服上繡的名字,似乎連話也懶得講。程凌注意到孩子右耳後腫起一塊,剃得青青的頭頂凹凸不平,一定替理髮師帶來不少麻煩。長得真怪,程凌想。看不出甚麼聰明相。對孩子倒浮起一陣憐憫。
孩子仍垂著頭。劉教授倒聽見了,打量一下神童,也拍拍孩子的腦袋。
丁玉梅和王小姐坐在角落,程凌從她們背後繞過去。
弟弟樂得跳起來。
孩子出布。弟弟毫不氣餒。
「甚麼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我等會請你吃飯,謝謝妳的盛情。王小姐的事,我們就不要再提,好不好?」辦公室裏弟弟還在和神童下棋,觀戰的只剩下老龔。程凌想五子棋果然沒甚麼吸引力,張士嘉要弄他上電視,大有問題。弟弟抬起頭,對程凌做個鬼臉。
他
和圖書有些驚訝。孩子電閃般的目光,似乎透出深邃的智慧。那目光異常明亮,也異常蒼老。
「我來和小神童下。」弟弟不知從哪裏鑽出來。「劉老師,我來和小神童下幾盤。」
程凌一驚,忙說:「認得。很要好的朋友。」
丁玉梅等待程凌說下去,程凌卻往回走。丁玉梅氣哼哼的追上來。
程凌說他願意請客,問誰要一齊去。張士嘉表示他和老龔還有事。弟弟和神童嘰咕一陣,說他可以陪神童回去。丁玉梅看大家都不去,又變了卦,她也要回家,改天再讓程凌請客。程凌堅持要今天請客,硬拉丁玉梅走。他們下了樓,丁玉梅突然發起小姐脾氣,數說程凌不該欺負王小姐。程凌沒頭沒腦挨了頓罵,又不知道王小姐對丁玉梅說了甚麼,只好小心陪不是。末了丁玉梅還是決定回家,也不肯讓程凌送她。程凌一肚子窩囊氣,再坐電梯上來找張士嘉,張士嘉不在,弟弟和神童也走了。程凌沒落腳處,轉念一想,不如回廣告社。
「那麼小孩子一定不是你對手,怎麼辦?」
程凌第二次看見孩子咧開嘴,無聲息的笑著。丁玉梅和老龔已悄悄溜走,房間內只剩下他們三人。程凌記起張士嘉說過,孩子還會下一子棋二子棋三子棋四子棋。
程凌詫異的表情,引得張士嘉笑了。
「沒怎麼樣。」程凌不高興的說,「剛認識,能怎麼樣?」
「我沒有故意給他難堪。他明明下不過神童,嘴裏還要逞強,做老前輩狀,受不了。」
他和孩子猜拳十次。孩子又贏了十次。弟弟喃喃自語:「我真不懂,猜拳居然會有技術。再來。一,二,三!」
「怎麼樣?」
「我不知道,你問張士嘉。」丁玉梅從皮包裏掏出一包東西。「你說不難吃。這裏有一包鷓鴣菜,你表演吃吃看。」
「就是那位高手,請來和小鬼下五子棋的。對了,我昨天回家,聽你的話吃小兒鷓鴣菜,好難吃唷。」
「你真的下五子棋沒輸過?」
她和張士嘉劉教授上了車。程凌替王小姐拉開車門,上了另一輛車。程凌吩咐司機到南京東路三段,心中猶在詫異王小姐之敢做敢為。王小姐說:「程先生,聽說你還是相當有名氣的畫家。真了不起。」
「多謝妳幫忙。」
「無功不受祿。王小姐太客氣了。」
張士嘉帶來劉教授。程凌站起來,劉教授比他還高半個頭。握手堅實有力,聲音較他低八度。程凌道聲久仰,劉教授不經意點點頭。張士嘉要大家坐下,程凌和劉教授坐一邊,兩位小姐坐對面。張m.hetubook.com.com士嘉另外搬來張椅子。
劉教授看看錶,站起來。
孩子又贏了十次,程凌和弟弟面面相覷。孩子仍垂著頭,沒有任何興奮的神色。程凌想了半天,完全糊塗了。簡直不可能。五子棋不輸,他可以相信。他卻不能相信有人猜拳不輸。弟弟顯然也有同樣的想法。
王小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做聲不得。
「這個女的好絕,你又闖了甚麼禍?」
「不難吃,吃慣就不難吃。」程凌想起馮為民提到一位劉教授在追黃端淑。「這位劉教授是不是象棋高手?」
「少管閒事,走。」
「程先生一定認得許多畫家。你認得高悅白嗎?」
丁玉梅有些不耐煩。
「說曹操,曹操就到。今天張士嘉堅持要請客,王若芬只好改天請你。」
程凌口頭否認,心中有些飄飄然。丁玉梅又補一句:「不要忘記謝我。」
「一位劉教授,聽說是象棋棋王。」
程凌謙虛的笑笑。可惜劉教授不在座。一個人時常能謙虛的笑笑,委實是很痛快的事。程凌想,劉教授倒是高悅白的好對手。劉教授、黃端淑和高悅白,是否正形成三角關係?
「再看一盤。」
孩子似乎沒聽懂,程凌又解釋一次,孩子點點頭。他和孩子再猜拳十次。果然,每次都是程凌贏。弟弟看他們猜拳,領悟到程凌的用意。
「真的一次也沒輸過?」
「劉教授,機會難得,還是請你發揮全力,再下幾盤,讓我們大開眼界。」
程凌心中微感失望。丁玉梅移到他身邊輕聲說:「怎麼樣?」
這次弟弟出剪刀,孩子出石頭。程凌看他們連猜拳十次,孩子贏了十次。弟弟臉上顯出迷惑的表情。程凌說:「你運氣太差,看我的。一、二、三!」
「他有事。劉教授是客人,你何必故意損他,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沒說甚麼事?」
劉教授顯然認出了弟弟,他拍拍弟弟肩膀,眼睛注視著程凌,對大家說:「這是我的學生。老師有事先走,學生代替,也說得過去,哈哈!」
這時眾人稍稍安靜。張士嘉要大家靠兩邊站,請劉教授和神童坐下,搬來小茶几放棋盤。劉教授露齒微笑,態度從容瀟灑。神童低著頭,兩手互搓,正眼也不看劉教授。
「那要看妳對親密的定義了。牽手算不算親密?接吻算不算親密?上床睡覺算不算親密?還是柏拉圖式的親密?」
張士嘉連聲道謝,劉教授謙虛的擺手,程凌在一旁大聲說:「劉教授,再下兩盤,小神童五子棋下得不錯。劉教授一定下得更好,再下兩盤吧。hetubook.com.com」
「小朋友,你贏了,很好,下得很好。」
「下得很好,五子棋能夠下得這麼好不容易,是個可造之材。小朋友,你應該學更複雜的棋,例如象棋或圍棋,一定可以發揮你的天才。今天我們就點到為止了。」
「也好。」
「請你,丁玉梅,採訪組王小姐,還有一位劉教授。我現在就等他。要不要先進去陪兩位小姐?」
「這倒簡單。好,我們猜拳。」
「你沒問。」
張士嘉說:「五子棋比象棋簡單,對劉教授而言,是殺雞用牛刀了。」
「人家對你極有意思,昨天你走後,自動來找我,要請你客。」
「他好厲害,真下他不過。」
「你請客,請誰?」
「他教過你課?」
「人家肯請客,你就不要假客氣。懂不懂?」
果然,已有四枚白子在一條對角線上,大家都鼓掌,丁玉梅乘機問程凌:「我們出去聊聊?」
孩子點頭,咧開嘴,無聲息的笑著。程凌看出這遊戲給予孩子無比的快樂。孩子似乎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沒有興趣,只有下棋。一子棋。而且每次都贏。程凌想到一個主意。
回到廣告社,小董和周培已經離開,廣告社小妹一個人偷偷在打電話,被程凌臭罵一頓,威脅要請她滾蛋。小妹抽抽搭搭哭了半天,倒討好地拿出掃帚,清掃乾淨裏外才離去。程凌一個人留在廣告社,心情平靜下來。他找到小董畫好的圖樣,又畫了兩張,工作到八點,實在餓不過,出來拐進巷子裏,叫碗榨菜肉絲麵,吃完肚子又有點痛。他覺得自己一定生病了,勉強坐上公共汽車,一路直冒冷汗。車子轉到他家前面的馬路,車上的人都朝窗外看。稻田旁公寓的後面,冒起一片紅光。「著火了!」有人在喊。程凌顧不得肚子痛,下了公共汽車,就往火災的方向飛跑。他看見不少人也跑向稻田旁的小巷。程凌加入人流,眾人一齊朝火場擠。程凌擠過巷口轉角,才看到燃燒中的屋頂,火場離開他家公寓還有兩條巷子。程凌心中一寬,放慢腳步。後頭看熱鬧的人卻推著程凌,他身不由己,繼續往前移動。
「你瞧,人家對你有意思吧?」
「那真太好了。有一件事想要請教程先生,希望你不要見怪。高悅白有沒有要好的女朋友?」
「你聽他吹牛。他這個人妙得很。輸了棋就算他讓的,先立於不敗之地,誰下得過他?」
張士嘉陪劉教授走了。程凌懶得看弟弟和神童下棋,丁玉梅一把拉他到走廊一角。
「我從前吃多了,不能再吃。」
「小朋友,你還和圖書會下一子棋?一子棋是不是誰先下誰贏?」
劉教授很耐心的解釋。說了半天,程凌完全沒聽懂,看張士嘉,他對程凌做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兩位小姐卻專心在聽。丁玉梅還問了幾個程凌覺得無聊的問題,劉教授一一答覆。餐後,張士嘉提議大家去電視大樓。程凌說要回廣告社接他弟弟,橫豎一輛計程車坐不下五個人。出乎意外,王小姐說願意跟他一起去。程凌便先攔計程車,回頭一看,丁玉梅跟了出來。
「我怎麼不在這裏?丁玉梅沒告訴你我請客?」
「劉教授年紀不大嘛,怎麼講話七老八十的,口口聲聲年輕人。你也很年輕嘛。」
「劉教授,」程凌說,「你走就太令我們失望了。」
「你這個人,好了不起唷。可惜人家王小姐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你真沒有風度。你看人家劉教授多有風度!」
王小姐吃吃而笑,程凌有點窘。
王小姐似乎怕他誤會,趕緊接下去:「程先生,我坦白說罷。我的妹妹也喜歡繪畫,她非常崇拜高悅白,還想跟他……做朋友,我父母不贊成,他們頭腦舊,以為畫家沒出息。對不起,程先生你是例外。我很同情妹妹。但是聽說高悅白有很多女朋友,我怕妹妹吃虧,所以嘛,想請問程先生……」
「原來你要贏就可以贏,要輸就可以輸。我的天,你真是神童!」
車到南京東路三段,弟弟早等著了。王小姐始終沒有再開口,程凌向她介紹弟弟,她繃緊了臉微點個頭。弟弟從前座回過頭說:「周培要我告訴你,明天中午約好宋經理在雄雞餐廳見面。還有馮為民打電話找你,要你今晚打電話到他家。」
程凌越聽越不是滋味,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他突然對王小姐起了嫌惡感。高悅白真夠福氣,恐怕就只追不上黃端淑一人,世上真是一物剋一物。王小姐還不識趣的在問:「程先生知道高悅白有親密的女朋友嗎?」
第二盤劉教授先手,又是神童贏。等到神童連贏第三盤,劉教授神情略微有些不自然。他伸出大手,摸摸神童的腦袋。
程凌搖搖頭,拿手指放在嘴唇上。丁玉梅瞪他一眼。張士嘉請劉教授猜枚。神童拿了幾顆棋子,劉教授沒猜中。程凌剛巧瞥見孩子咧開嘴,無聲息的笑了。孩子拾起一顆白子擺在棋盤上。
「今天難得請劉教授和我們發掘出來的小棋王下棋。劉教授從前是象棋棋王,名重一時。」
「不會輸,小朋友,不要緊張,我們下棋玩玩,誰輸誰贏沒關係。」
劉教授謙虛的低下頭:「不當法眼,不當法眼。丁小姐說得不錯www•hetubook.com•com,教書久了,容易養成倚老賣老的習慣,請原諒。」
「也許他說得對。五子棋沒甚麼技術。真正有沒有天才,要下象棋甚麼棋才能知道。」
眾人一時沒話說。程凌有幾分不自在,眼睛往丁玉梅和王小姐掃去,恰巧王小姐也在看他,四目相接,程凌忙移開目光。程凌高興起來,說了個笑話。王小姐抿嘴笑了,丁玉梅似乎沒聽進去,一逕問劉教授甚麼是水利專家。
「甚麼!女朋友?」
「不要吵好不好,劉教授又沒得罪你。程凌,你不是說要請客嗎?要不要兌現?」
「講悄悄話啊?」
「好好努力。等會別輸了。」
「再來,一、二、三!」
「現在才承認人家是神童啊?」丁玉梅和張士嘉走進來。「你們在幹麼?猜拳?」
孩子垂著頭,似乎沒聽見他的話。程凌看問不出所以然,拍拍孩子的腦袋。
「要不要吃吃看?」
丁玉梅哇的叫出聲,看到是程凌,丁玉梅對他皺皺鼻子。
張士嘉插嘴說:「的確。劉教授是青年才俊,深受有關方面器重。劉教授不僅棋下得好,還是水利專家呢。」
「哼,我就知道你不敢吃。那為甚麼騙我吃?」
「你這種一子棋,輸過沒有?」
劉教授微微一笑。丁玉梅睜大眼睛問:「你會下象棋,也會下五子棋?」
「一定是劉樂貽。他是我老師。原來找他,真好玩。」
弟弟樂得跳起來。
「以前沒聽你提起過。」
劉教授露齒微笑說:「不見得。我和年輕人下棋,不一定要贏,也有提拔後進的意思。我贏他們棋,沒甚麼了不起。他們能贏我的棋,就可以一舉成名。所以我常常寧可讓他們贏。」
「好幾門。他很會教書,對我們學生也不壞,我最佩服他。」
弟弟正要說話,程凌趕忙接下去:「沒甚麼,我們隨便玩玩。士嘉,劉教授抱頭鼠竄了?」
劉教授輕鬆的應了一子。孩子立刻又擺上白子,兩人下得很快。程凌還沒有完全看清楚,劉教授一擲棋子,哈哈大笑。
「你怎麼在這裏?」
下五子棋的孩子垂著頭,規規矩矩坐著。弟弟和神童又下了幾盤,程凌站在一旁看,每次弟弟都輸,但弟弟似乎比劉教授還下得好些。終於弟弟嘆口氣,對神童說:「不下了。我服了你。」
小孩迅速收起棋子,只剩下一顆,然後抬頭。程凌注意到孩子眼中神光一閃即逝。
丁玉梅偏著頭看劉教授。
丁玉梅穿一襲淡紅迷地裝,頭髮挽上去,紮寶藍緞帶。程凌暗中喝采,想誇讚兩句,嘴裏卻說:「張士嘉向來一毛不拔,難得自動請客。他還請一位劉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