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失蹤了!一定被人綁架。」張士嘉急著問。「你找到周培沒有?為甚麼他不來電視公司?」
「程兄,一個人要成功,一定得學會治人的道理。古人必須讀資治通鑑。你知道通鑑裏寫些甚麼?記載每個朝代的歷史?哪個皇帝行了哪些德政?沒有這回事。通鑑記載的,無非是人和人的關係。人的基本慾望,其實都差不多。你只要摸清楚每個人的基本慾望,懂得如何駕馭別人,你就可以成功。這些道理,三言兩語講不出來。所以必須有一本資治通鑑,蒐集許多例子,讓你慢慢去揣摩……」劉教授微笑。「司馬光真是聰明人。你看他小時候搭救掉在水缸裏的小朋友,就知道他如何聰明。假如他也往缸裏一跳,自己雖成了小義士,於事無補。他並不蠻幹,找個磚頭砸破水缸,多巧妙!這就是所謂的間接路線。程兄讀過李德哈特的戰略論沒有?李德哈特是兵學大師,研究了一輩子戰略,方才領悟出一個基本原則:一切成功的戰略,都走的是間接路線。這個道理,一千年前司馬光就知道了!世界上一切的事情,都要迂迴曲折,欲擒故縱,才能成功。
「你和他真是冤家,一見面就抬槓。」
「失蹤?你怎麼知道他失蹤?」
「錯了!地球是圓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使每個人都自以為是世界的中心。劉兄如此自命不凡,不能怪你。你恐怕沒有想到地球是圓的。」
「所以我說,你要做一件事,絕不死心眼自己動手,一定想法子讓別人替你動手,既省力,又不吃虧。勞心者整天拚命動腦筋,就是想這種間接路線。下棋的原理,經營企業的原理,都是這一個原理。你懂得運用間接路線,你就終身受用不盡。」
程凌想,這倒是實話。張士嘉垮下來,對他有損無益。但是究竟誰騙走了神童?兩百萬人口的臺北市,走失了一個小孩,哪裏去找?程凌想不出一點頭緒。張士嘉看他不說話,急得握住他的手,懇切的說:「這件事情,非你不能解決。五子棋神童不會無緣無故失蹤。我張士嘉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人。我不信任你的那些朋友,也不能怪我,對不對?只要找回神童,我一定重重謝你,絕不食言。」
程凌告訴周培,張士嘉找不到五子棋神童,懷疑有人拐走神童。周培想了想說:「我操,居然鬧窩裏反,那個人甚麼長相?昨天只有幾個人在場,不是小董,就是那位馮兄。」
「今晚有空嗎?我履行上週的諾言,請你吃晚餐。」
劉教授沒有防備這一問,結結巴巴說:「這個,說來話長。地球當然是圓的,因為……這個……物理的必然性……萬有引力的關係……所有的星球,物質互相吸引,最後必凝聚成球和圖書狀……。」
「八點鐘我得回來。」
程凌還想再辯,丁玉梅說:「你們有完沒完?我要回電視公司,都快八點了。」
「程兄不必見外。玉梅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請兩位喫晚餐,不必客氣。」
「我請你去附近的西餐館,沒多遠,不會耽誤多少時間。」
程凌想這是甚麼話,看丁玉梅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黑溜溜的大眼睛流露出促狹的淘氣。程凌暗自後悔,又誤上賊船。他不能再打退堂鼓,正色說:「劉兄,我剛才說過,我和丁玉梅有約在先。如果你沒別的約會,我可以請你一道吃飯。如果你有事,我絕不勉強,這一頓一定算我的,劉兄可以改天另請。」
「你真的去拜訪朋友?」
「神經過敏!」程凌不禁好笑,「小孩溜出去玩,忘記告訴家人,也要大驚小怪。」
「別開玩笑,我不相信。」
「我打過電話給妳,妳不在。」
「臨時決定不去,路過電視公司,順便進來看妳。還沒吃飯?我請兩位吃晚餐。」
「沒那麼簡單。他家裏人說一早有人來找他。大約八、九點鐘。那人走沒多久,神童就不見了,可能被那人拐走。」
小董搬來椅子。張士嘉憤憤的說:「我剛才去神童家,想請神童明天來公司排演。不料他家人說他上午就出去,一直沒回來。神童平常很乖,出去玩一定會告訴家人。我覺得事有蹊蹺,神童一定失蹤了。」
「誰會拐一個小孩子?」
「你等我們?我們等你到六點半,為甚麼電話都不打回來一個?」
「程兄,想不到又碰頭了。昨天我們還可惜你沒同去野柳,玉梅一直記掛著你。」
「劉兄博學多聞,想必知道地球為甚麼是圓的?」
「我沒有懷疑你,可是你今早到底去哪裏?」
「程胖,我們多年朋友,你看我像不像吃裏扒外的角色?」
丁玉梅眨眨睫毛,笑道:「問我幹麼?你問劉教授,他學問好嘛。」
還沒走到電視大樓門口,丁玉梅輕咦一聲,程凌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門口可不正站著一位劉教授。程凌罵道:「這樣子盯梢法,噁心!」
程凌笑了。
「程胖,你不能不管。你撒手不管,我怎麼辦?」張士嘉口氣軟下來。「程胖,神童世界的主意是你出的,五子棋神童的本領也是你發現的,我從來對你感激萬分,你問丁玉梅、老龔他們就知道。送佛送上西天,事情搞到這般地步,你絕不能撒手不管。我垮了,對你有甚麼好處?牡丹雖好,還須綠葉扶持。我在電視公司一天,就幫忙你的廣告公司一天。我垮了,誰再來幫你?」
程凌不願再提劉教授,問丁玉梅:「明天妳有空嗎?」
「沒有講甚麼呀。大概你不在,沒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跟他抬槓。其實劉教授對你並沒有成見哩。」
程凌無可奈何的說:「好吧,我盡力而為。實在找不到怎麼辦?」
「喂,神童是不是失蹤,還沒有搞清楚,就瞎猜胡猜。馮為民和周培都是我老朋友,你不要隨便疑心他們。」
「我知道。」丁玉梅和周培、小董打招呼。「你們在等張士嘉?他今天不會回來了。」
「還不是一樣。你看那些大牌教授,整天出席這個會議那個會議,時而出國講學,時而兼任要職,他那裏有甚麼時間做學問?其實他自己絕不動手,找些學生助教來做苦工,有了成績,改頭換面一番,就是自己的研究結果。中國外國都是這樣搞法。自己能夠不動手,絕不動手,這就是間接路線。」
周培搖搖頭說:「神童不是預測會漲一倍?我們再等兩天,見機而做。」
「為甚麼不乾脆請你擔任女主角?」
程凌聳聳肩。張士嘉這種責問的態度很令他不滿。程凌覺得他沒有必要再替任何人辯護,張士嘉懷疑任何人,不妨自己去探查。他直截了當的說:「神童失蹤的事,我的朋友都不知道,我沒有理由懷疑他們。你不相信他們,請你自己去問,這件事我管不了。」
小妹端來三瓶可樂,張士嘉對著瓶嘴猛灌。程凌不免疑惑,問小董周培在哪裏。小董說周培可能去證券交易所。程凌打電話試了幾處,周培都不在。張士嘉在一旁唉聲嘆氣。程凌勸他寬心。五子棋神童絕對不會失蹤,說不定現在已經回家。張士嘉說找到周培和馮為民,自然明白小孩的下落。程凌知道他不信任兩人,也不太信任自己,解釋無益,只好再打電話到馮為民辦公處。馮為民恰巧在公司,聽說五子棋神童失蹤,也十分著急。掛上電話,程凌告訴張士嘉已找到馮為民,聽他口氣,他並不知情,嫌疑犯只剩下周培一人。張士嘉更急,坐立不安,恨不得報警。程凌說報警未免荒唐,不如由他和小董分頭去找周培,張士嘉再回神童家看看,大家六點鐘到電視大樓張士嘉辦公室碰頭。
「我要排戲嘛。他們新開一齣電視連續劇,要我客串。」
程凌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周培嫌疑最大。轉念一想,神童究竟失蹤沒有,也沒確定,不必先和周培抓破臉。程凌要周培同他跑一趟電視公司,大家當面談清楚。周培悻悻然同意。他們趕回電視大樓,張士嘉辦公室,只有小董坐在裏面悠閒的看報紙。
「他等你不來,先回去了。士嘉,我看不是周培。他說他上午到補習班拜訪朋友,我覺得他不像說謊。」
劉教授開車送他們回電視公司,終於說他必須先走一步。劉教授走了,程凌吁了一口氣www.hetubook•com•com,丁玉梅看著他笑。
周培住景美,程凌坐計程車趕去,周培家只有他祖母在,一口廈門話,和程凌糾纏不清。程凌約略聽懂周培一早就出去,便給周培留了張條子。走出巷口,竟看到周培搖搖擺擺從馬路對面走過來。程凌一把抓住周培說:「好小子,野到哪裏去?」
張士嘉滿頭是汗,香港衫濕透,程凌沒看他這麼狼狽過。程凌喊小妹買三瓶可樂。
「真是笑話。她那裏會記得我。」程凌說,「怎麼樣,劉教授又自我吹噓沒有?」
程凌本來幾乎認定是周培做的手腳。周培態度如此強硬,程凌覺得又不像是他。周培又說:「你這個人心眼死,不夠資格耍陰險,所以我一直信任你。你那幾個朋友可能有問題。昨天大家答允合作,完全看你面子。回去有人想想不甘心,就使出怪招了。五子棋神童由張士嘉一手發掘,他憑甚麼讓別人分享利益。如果有人後悔,弄玄虛,一定是他。」
丁玉梅銳利的看他一眼,程凌曉得說錯話,趕緊轉變話題。丁玉梅卻再也提不起勁來。程凌看著這嬌小玲瓏的女郎,眉宇間一抹淡淡的憂愁,突然浮起強烈的憐惜。他想告訴她,她實在沒有甚麼值得憂愁的,話到唇邊,又嚥了下去。一群電視公司的女演員站在餐廳門口聊天,招呼丁玉梅過去。丁玉梅對程凌做個抱歉的微笑。程凌看著她從自己身邊走開。她還是個淘氣的女孩子,程凌想。除了明星夢,她似乎再沒有別的煩惱。
「你頭腦怎麼這樣簡單?強盜喊捉賊,自己反而逍遙法外。一定是他。這位張兄一看就是厲害角色,腦後有反骨,我們都被他騙了。」
「到時候再說,」張士嘉似笑非笑。「實在找不到,只有臨時編造一個神童湊數。我舅舅早想送他大兒子上電視,我一直沒答應。五子棋神童不出現,就找我表弟上臺,反正電視是幻覺的藝術……你不要跟別人講。我不是逼不得已,不會這麼做。」
張士嘉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有同意。小董答允跑幾家證券交易所和咖啡廳。程凌自己去周培家。
「四個人,還有老龔。都是你固執,人家王若芬還問起你呢。」
「劉兄開工廠,用這一套辦法,也許行得通。你做學問,總不能用這種辦法?」
「程胖,我幾時騙過你?我周某對付外人,一向心黑手辣,對自己人可從未失信,你這樣懷疑我,太令我痛心。」
程凌說小董上午都在廣告社,馮為民對這事並不知情,忍不住問周培是否去過神童家。周培氣得跳起來。
「我坐在神童家等他,沒辦法打電話。結果還是沒等到。他家裏人急死了。」
程凌連忙說:「我和丁玉梅有約在先,不勞劉兄請客。」
「程胖,我不m•hetubook.com.com是疑心你,你不要誤會。也不是這位董兄。神童家人說,早上找神童那人很矮小,所以絕不是你們兩位。神童家裏人認得你弟弟,不是他。所以,只剩下馮兄和周兄,他們個子都不高,一定是其中一人。」
「你意思說是我們圈裏人幹的。士嘉,你未免小題大做,小孩溜出去玩玩,你就懷疑他被人拐走,甚至懷疑自己朋友,士嘉,你把我們這些朋友看得太不值錢。」
丁玉梅瞪他一眼。劉教授滿面春風迎上來。
「程胖!原來你在這裏晃蕩。我在辦公室等你們等得好苦。」
「你不要告訴別人。這都是下策。最好能找到神童,棋賽可以如期舉行。不然我對公司繳不了差,對劉教授也不好解釋。」
「五子棋神童失蹤了!」
「你還好。我已經回家,又被你拖回來,搞甚麼玩意。我不必等這位張兄,我先回去。」周培說著就朝外走。
程凌大為驚訝。
「不知道,他一直沒回來。也許他找到神童了。」
「小董,張士嘉呢?」
小董一臉茫然的神色。
「豈有此理。」程凌罵一聲。「我本來就斷定一場虛驚。害得我白跑趟景美,好像坐計程車不花錢似的。」
程凌不服氣的說:「劉兄這種看法,簡直把別人玩弄於股掌之上。我不相信每個人都靠這一套才能成功。」
程凌好生不舒服。丁玉梅說:「你怎麼有空來這裏?不是要去南部?」
「可是今天神童失蹤,是他發現的。」
「我去哪裏!我到一家補習班拜訪朋友,打聽他們如何經營補習班。昨天不是講好大家分頭找財路?你們只曉得坐而論道,只有我在外頭跑得灰頭土臉,反而被你們倒打一耙,我操!」
小董和周培互望一眼。周培說聲走,拉著小董就跑。程凌注意丁玉梅的表情,看她並沒有生氣的意思,心頭放下一塊大石。
「好好,既然有約在先,我當然尊重程兄的意思,今天就讓程兄破費。」
「一定是其中一人拐走神童。」張士嘉十分氣憤,「你昨天將神童地址抄給大家,我就知道不妥。是你的朋友,我不好攔阻。知人知面不知心,初次見面,我信任別人,別人不一定信任我,現在果然出了問題。找不到神童,星期五上不了電視,我就完蛋了!」
程凌沒了主意。周培講得振振有辭,難道真是張士嘉監守自盜?他這樣做,居心何在?張士嘉即使藏起神童,總不好星期五又從袖子裏把神童掏出來。他再厲害,不會故意跟自己飯碗過不去。
丁玉梅並不排解,程凌看出她有意做壁上觀,讓他倆像競技場上的武士一般,鬥個你死我活。劉教授繼續吹噓他的電子企業,程凌沒甚麼好吹,在一旁偶然施放幾枝冷箭,劉教授並不在意。程凌腦筋一轉,故意問丁玉梅:「https://www.hetubook.com.com丁玉梅,妳知道地球為甚麼是圓的?」
丁玉梅看看錶。
劉教授毫無退縮的意思,程凌恨得牙癢癢的。吃飯時,兩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
周培嚇了一跳。
「哈哈,程兄有見地,真有見地,我很佩服。程兄的誇獎,我實在當不起。我們的小工廠,員工不過兩百人,不當法眼,我那裏算得上甚麼了不起人物。不過話又說回來,在我的小天地裏,我的確是這個。」劉教授伸出大拇指。「一切大小事情,都由我決定。程兄沒有帶過人,不知道帶人之難和用人之難。不是我吹牛,如果你沒有堅強的自信和圓滑的手腕,你十個人也管不了,更不要說兩百人了。你要帶人用人,第一必須明白,這個人缺點在那裏,優點在那裏,他對我有沒有用,有甚麼用,我怎麼樣才能使他甘心樂意,服服貼貼為我做事。程兄,你大概沒有這些經驗。如果你管過人,你就會知道,天底下最難的學問,就是怎麼樣很巧妙的讓別人替你做事。古人說人有勞心和勞力的分別。勞力的人只曉得傻幹,勞心的人曉得怎麼樣使別人替他傻幹。這是大學問,天底下最重要的學問,課堂裏學不到的。」
「如果不是周兄,又不是那位馮兄,那麼是誰幹的好事?」
「五子棋神童居然還沒有回家?真失蹤了不成!」
「昨天你們三個人去野柳?」
「我知道。」程凌記起丁玉梅對他講過,神童世界曾播出假神童。他下意識朝餐廳的方向望去,丁玉梅和那一群女演員已經不見了。「你真是內舉不避親。」
小董說:「對了,周培,我剛才去交易所找你,順便看了股票行情。我們的股票已漲了好些。要不要拋?」
「對,看在劉教授份上,我也應該找到五子棋神童。否則,他又有得吹了。」
「五子棋神童失蹤了!」
「別走。說不定他馬上回來。」
劉教授不一定追得上她。姓劉的追丁玉梅根本不合適,追黃端淑其實倒合適得多。程凌自己呢?他嘆口氣。程凌並非沒有自知之明。他站得遠遠的,看丁玉梅有說有笑和同事們聊天,微微有些惆悵,轉過頭來,電梯門開處,冒出張士嘉流汗的臉。
三人等了半小時,不見張士嘉的影子。周培罵不絕口。程凌雖然氣,卻不好發作,到門口張望,一眼瞥見丁玉梅走過來,一股怒氣,頓時飛散到爪哇國。丁玉梅看到程凌,微笑說:「嗨,昨天你不肯和我們去野柳,真可惜啊。我們玩得好開心。」
「奇怪,你來幹甚麼?」
「我難道怕他對我有成見不成!」程凌本待乘機再說兩句,想想不妥,改變話題。
「對,誰會拐走一個孩子?除非知道他不是普通小孩,是個能預測未來的神童。」
程凌一想,張士嘉這話可不正對著他說,有點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