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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

作者:米奇.艾爾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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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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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擁著他道別時,他說:「要回來看你的老教授。」
「你有沒有努力做個最好的人?」
對立面的衝突?
「生命是一連串的來回拉鋸。你想做某件事,但被迫做別的事。某件事傷害到你,而你知道這不應該。你把某件事視為理所當然,但你深知沒有什麼理所當然的事。
我照做了。
(我到底怎麼了?)
墨瑞臉亮了起來。「我在這,我還是你的教練。」
實驗?
「這個嘛,首先,我們的文化讓人們無法自知自適。我們教的東西不對。而你得要十分堅強,才有辦法拒絕這錯誤的文化,才能自己找到出路,創造自己的文化。這點多數人都辦不到,他們比我更不快樂,雖然我現在是這副德性。
「我跟你提過對立面的衝突嗎?」
「你曉得我會怎麼死嗎?」
我在校園裡面的書店,選購墨瑞開的書單上的書。我買了好些過去聞所未聞的書,像是《年輕:認同與危機》(Youth:Identity and Crisis)、《我和您》(I and Thou)、《分立的自我》(The Divided Self)等。
但在這裡,墨瑞談著我們大學時期的種種美好事物,彷彿我只是度了個長假回來。他問我:「你有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分享心事的人?
「我敢,」他柔聲說。「甚至有個小小的實驗方式。有個醫生告訴我的。」
https://m.hetubook.com.com是,我才不是,我心裡想著。
我囁嚅不安,努力想要表現給他看,說我內心深處一直在追尋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到底怎麼了?)我一度發誓,絕不要為了錢而工作,誓言要加入和平工作團,說要尋幽攬勝,縱情於山水之間。
(我到底怎麼了?)我如此自問。墨瑞高亢而略微沙啞的聲音,把我帶回大學歲月,那時我覺得有錢人都是壞人,穿西裝打領帶像在穿囚服,如果不能一想到就動身上路——去騎摩托車,讓清風迎面吹,在巴黎兜風,朝西藏進發——如果不能這樣,生命根本不算是生命。(現在的我到底怎麼了?)
他笑了起來,又開始吃起東西,這一餐他已經吃了有四十分鐘。我看著他,他手的動作小心翼翼,彷彿這是他第一次學著這樣做。他無法用力把餐刀切下去,他的手指顫抖著,而他每咬一口都是一番掙扎,還得把食物咀嚼得細細的才能吞下去,有時吃的東西從嘴裡跑出來,他只得放下手裡的東西,用餐巾擦拭嘴邊。他手腕到指關節的皮膚散佈著老人斑,而且鬆垮垮的,像是雞肉湯裡帶皮的骨頭。
我實在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熱情款待我,我已經不是十六年前他所教的那個前程遠大的好學生。要不是《夜線》節目,墨瑞很可能至死也無法再見到我。我沒有什麼託詞可以卸m•hetubook•com.com責,除了現在大家都有的那個理由:我太忙了。我已經在生活中迷失自我。
「現在再吸口氣,但這次吐氣的時候,從一開始數,看你到吸氣前可以數多少。」我一邊吐氣一邊很快數著數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我到撐不住時數到了七十。
「哪邊得勝?」

他聳了聳肩。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用輕微顫抖的聲音開始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他停住了,上氣不接下氣。
我問,那麼是哪邊得勝呢?
我不曉得該說什麼,只好支吾其詞:「這個,你也曉得,我是說……事情很難說。」
「教練,」我突然衝口而出,想起了我對他這個暱稱。
「米奇,你曉得,現在我快死了,人們反而變得對我有興趣。」
「愛會得勝。愛一向都得勝。」
讀大學前,我不曉得人際關係的研究可以算是一門學問;不認識墨瑞前,我不相信這一套。
然而他對書本的熱情貨真價實,而且富於感染力。我們開始會在下課後嚴肅地交談,教室裡只剩我們兩人。他問我一些生活上的事,然後引用若干艾利希.佛洛姆(Erich Fromm)、馬丁.布貝爾(Martin Buber)、艾利克.艾利克森(Erik Mrikson)的話。和-圖-書他總是奉他們的話為南針,不時加上自己的意見為註腳,不難看出他和這些賢哲是英雄所見略同。在這些時候,我才會想到他不是我的叔叔舅舅,而是一個教授。一天下午,我向他訴說我這年紀的人常有的迷惑,關於別人對我的期望和我自己意願之間的衡突。
墨瑞煞有介事回答:「我在和老朋友話舊,叫他們晚點再打。」
「……我就完了。」
「醫生一開始教我這樣做時,我可以數到二十三。現在只剩十八。」
「對立面的衝突,就像拉長的橡皮筋,而我們大多數人都活在這其中。」
「死亡,」墨瑞突然說:「是件悲傷的事,米奇。但活得不快樂也是悲傷。來看我的人,有許多都不快樂。」
他對著我微笑,眼眶佈滿皺紋,牙齒向內曲。
「摔角比賽,」他笑起來:「對,你可以這麼形容生命。」
「我會窒息而死。沒錯。我的肺,我有哮喘,禁不住這種病的折磨。這個ALS,從我的身體由下而上進來,我的腳已經倫陷了,很快它就會到達我的雙手及手臂,而當它攻到我的肺部……」
「很好,」墨瑞說:「你的肺很健康,現在看我做。」
我看到他毫無自憐之狀,可說驚異不置。墨瑞,他已經無法跳舞、游泳、洗澡或走路,他無法自己應門,無法洗完澡後擦乾自己身子,甚至無法在床上翻身,但他為何可以這麼樂天知命?我看著他掙扎著使用叉子和-圖-書,想要叉起一片番茄,還失敗了兩次,看了實在令人不忍,但我無法否認,坐在他身邊讓人有種跡近神奇的平靜感,就像大學時代吹拂著那種讓我心曠神怡的微風。
八〇年代過去,九〇年代降臨。死亡與疾病,發福與禿頭都來了。我為了更多的薪水,放棄了無數的夢想,而我甚至不曉得自己在扼殺夢想。
「你對自己問心無愧嗎?
我的日子填得滿滿的,但我大半時間仍然覺得不滿足。
「你深呼吸幾次。」
電話又響了。
太陽透過飯廳的窗戶照進來,照亮了硬木地板,我們在這裡已經聊了快兩個小時。電話又響起,墨瑞叫幫傭的康妮接電話。她不斷幫墨瑞接電話,在他一本小記事簿中記下打電話的人是誰。朋友、教靜坐的老師、某個討論小組、某家雜誌想要他的照片。要來拜訪我老師的人,顯然不止我一個,《夜線》節目已經使他小有名氣,而我對墨瑞的這許多朋友,可以說印象深刻,甚至是有點吃味。我想到了大學時期身邊那許多「死黨」,他們都到哪去了?
我偷瞄了一眼手錶(習慣使然),時候已經不早了,我有點想改換班機,晚點飛回去。這時墨瑞做了件事,讓我至今難忘。
我們就這樣吃了一會兒東西,一個病奄奄的老人和一個健康的年輕人,兩人都默不作聲。我得說,這是令人尷尬的沉默,不過他似乎沒有這種感覺。
但我沒有這麼做,反而在www.hetubook.com.com底特律一住十年,待在同一棟辦公大樓,上同一家銀行,找同一個理髮師。我今年三十七歲,比我大學時期能幹得多,整天離不開電腦、數據機及行動電話。我撰文描述有錢的運動員,但他們大多對象我這樣的人不屑一顧。我在同儕之中已不算年輕,我也不再穿著灰色的棉線衫,嘴裡不再叼根沒點燃的香菸。我不再一邊吃著雞蛋沙拉三明治,一邊和人促膝暢談生命的意義。
我說,聽來像是摔角比賽。
「我快死了,但我身邊有著愛我、關心我的人。多少人能有這個福氣?」
康妮來問:「墨瑞,你能接一下嗎?」
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我的肺活量快沒有了。」
我拍拍大腿,有點兒不安。一個下午這樣夠了。
「其實啊,」他說:「人們把我看作一座橋。我已經一半入了土,但也還沒有嚥氣。我有點像是……在中間。」
他咳嗽起來,然後臉上又掛著微笑。「我現在正作著最後一趟遠征,而大家要我告訴他們該打包準備些什麼。」
為什麼呢?
你一向是有意思的人。
我揚起了眉毛。
「呵,」墨瑞微微一笑:「你是說好話。」
我答應我會回來,但試著不去想起我上次也這樣答應他。
別這樣講,我不安的說。沒有人敢說——
墨瑞閉上眼睛。「米奇,我心知肚明。你不要害怕我的死亡。我這輩子過得不錯,我們都曉得遲早會有這一天。我也許還剩四或五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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