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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與桃紅

作者:聶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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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桑青日記

第四部

桑青日記

「在我離開大陸以前,我想她不是共產黨。那以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掛斷了電話。
〈美國獨樹鎮.一九六九年七月~一九七〇年元月〉
「好!」
「海倫,別停,說下去,說下去,來了,來了,那神妙的感覺又來了,爬上我身子了!爬上我眼睛了!爬進我腦子了!我看見蠶了,銀色的,像蛇一樣,扭著,扭著,渾身吐絲了,五彩的絲,很細很亮,纏在蠶的身上,露出蠶的頭,不!是人頭,是人頭。我也看見賴瑪了。他在森林裡跑,他向著柏樹大叫:『我的女人呢?我的西黛呢?你知道嗎?』柏樹不作聲。他又向獅子跑,一面大叫:『西黛!西黛!你知道我的西黛在哪兒嗎?』獅子不作聲。他又跑了。他沿著恆河跑,叫著:『西黛!西黛!你在哪兒?』……」
「調查我幹什麼?我早就是美國公民了!」他在我身子裡軟下來了。
「我必須要先找到點東西。」
我一到家就打電話給江一波,打了一天也沒有回應。希望立刻告訴他打胎的事不成了,我自己將負起一切責任。
阿姆斯壯在月球上一步一探地走著,弓著背,像個疲倦的人猿。
「什麼時候開始的?」
國籍       中國人
我和小鄧在四面黑牆(丹紅的室內裝飾的確很別緻!)的客廳裡。鐵面人到華爾街去了。
「你還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阿京跑來了。向他腿上爬,抓他膝蓋頭的拉鏈。
「不是。」
「沒有。他在韓戰陣亡了。」
「一九四八年十月七日。」
「哈哈哈……」江一波作女人大笑狀,突然停住了。
「啊。大王不必驚慌。差人四面打聽明白,再作計較。」
……老實說,我們這個「行動委員會」還沒有任何立場。我們只是一群湊合的自由中國人。我們不僅有思想的自由,還有選擇行動的自由。但是,自由欲和大麻煙一樣,抽多了就上癮。上了癮就要出毛病了。「行動委員會」所維護的只是一個「幹」字!有人說我們是沒有根的人,在一個沒有信仰、沒有價值、沒有目的的世界中,這樣反而很好!我們就可以有徹底的自由從我們自己的行動中去創造生命的價值和目的,甚至於創造一個上帝!至於採取什麼行動,又如何採取行動,請大家在打了工、寫完論文、幫太太洗了盤子之後好好考慮一下……
我走進江家,以為貝蒂死了。開門的竟是貝蒂!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經忘記了。希望那樣的事不要再現在我眼前了。
我從桌上爬下來遠遠坐在屋角椅子上我不知道如何開口和丹紅說話這以前發生了什麼事我完全不知道。我問今天是什麼日子小鄧到哪兒去了。丹紅笑著說我好像是月球掉下來的人什麼都不知道了,今天是九月八號星期六我和小鄧上午一道出去下午我一個人回來了,她還問我她弟弟到哪兒去了呢。她說他到紐約是為了工作的事但他好像對工作一點也不關心,每天和一群人開「行動會議」那些人都是左傾分子,她的爸爸是被共產黨殺死的她和她弟弟決不能傾向殺死父親的人。她也許有一天要到台灣去。她寫著玩玩的幾首詩竟然在台灣發表了。最後她頓了一下笑笑說她看出她弟弟和我很好。我說我這個女人是禍水誰沾上我就倒霉那對小鄧是不公平的金小娟對他很好他也快拿到博士學位了。他可以在美國安頓下來了我下決心回去以後就不見他了。丹紅問我以後怎麼辦呢我還要保留孩子嗎(她好像什麼都知道了她會怎麼想呢是我告訴她的嗎)我說我不能把活活的一條小命害死我願意把孩子給她收養。她眼睛一亮問真的。頭天我還堅決表示孩子不給任何人呢她希望是個兒子她甚至談到如何佈置孩子的房間她要把房裡貼滿聖嬰的照片。不過不過……她突然停住了。
「不用了。」
諸如此類的顏色。
「……寧靜海基地,寧靜海基地,這兒是豪斯頓控制中心,艾德林,請你告訴我們,在目前這一刻你到底在平面表上什麼地方?……」
籍貫       南京

是我的惡作劇。你死了!桑青!我就活了。我一直活著的,只是現在我有了獨立的生活。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我和你完全不同。我們只是借住在一個身子裡,(多麼不幸的事!)我們常常是作對的。即使我們作同樣的事,我們的想法是不同的,譬如肚子裡的孩子,你要保留孩子,因為你要贖罪;我要保留孩子,因為我要保留一個新生命。你不和江一波見面,因為你害怕移民局的人;我不理他,因為我瞧不起他。你和小鄧在一起只覺得有罪;我和他在一起只覺得快活。我和你互相「迫害」,就和這個世界上兩大超級強國一樣。有時你佔優勢;有時我佔優勢。我佔優勢的時候就可以強迫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譬如太空人登陸月球那晚你對江一波的挑逗和折磨,在鬼鎮墓園裡你對小鄧的放蕩。事後你就覺得罪孽深重——我就喜歡那樣子和你搗亂。因為你限制了我的自由。現在,你死了,希望你不要復活了,我就完全自由了!
「不要告訴你。你要什麼號碼?」
公共汽車在華爾街停下了。
「兩個全是。任何人都可以給牠取個名字。你也可以叫牠John。這就是養狗的好處:牠不會抗議。瑪麗叫牠阿京,他說那名字就表示牠是地道的北京種。我叫不來中國名字,就叫牠Pete 。」
「他沒說一句話,只是把我的話記了下來。對了。對於你的孩子,我有個辦法。我姐姐結了兩次婚也沒有生育。你知道,我姐夫是個第二代華僑,在紐約做股票生意,很有幾文錢。我姐姐的生活就是聽音樂會,去歐洲旅行,去海邊度假,買藝術品,買時裝——幾百件衣服,幾十雙鞋子,也寫點詩,只不過是為了消遣。去過一趟台灣,回來後生活照舊,沒有任何目的。她要是有個孩子,也許會改變她的生活。我在開學之前要到紐約去一趟,為了我申請的工作和公司的人見面,也為我們那個『行動委員會』,你知道。你可以和我一道開車去,和我姐姐談談這件事。你們老同學什麼話都好談。你也可以去紐約玩玩。你……」
「你的弟弟叫什麼?」
電話鈴一直響著。
我又在口供上簽了桑青兩個字。
我打電話給一波他也很高興他說想到我泡在水裡的樣子。
「真的死了。heart attack。說完就完了。現在殯儀館,明天上午下葬。我來看你。」
「我從來沒有想到把孩子給任何人。」
「我再說一遍:你撥錯了號碼!」
「我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屋子裡很黑,有一股怪味兒,好像迷|幻|葯的味兒。我打開燈,貝蒂躺在客廳地板上,旁邊有個空酒瓶。她張著嘴,嘴角淌著水。我叫她,用手推她,全沒有反應。我突然害怕起來:莫不是heart attack突然死了!我摸她額頭,冰冷!我摸她鼻孔,沒有氣了。她就那麼完了!」
「願受美國刑法處分。」
他們在客廳談著張耀華的死我想著肚子裡的孩子。丹紅還不能決定是否收養孩子她一面談話一面餵阿京牛奶。想到孩子出生以後的命運——沒有根的私生子我就沒有勇氣來保住他了。丹紅收養孩子我就安心了。
「確切的日期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是在我們從殯儀館出來以後。」

「他嫉妒。他冷得連嫉妒的情緒也不會表現出來。但我知道是他害了阿京。他和陸逵之是相反的人。陸逵之年輕時候的可愛就是他有感情。大陸亂的時候,他自費到美國來了。我也從大陸追到美國來了。」丹紅淡淡笑了一下。「和他結了婚。大陸一丟,他就慌了,經濟來源斷了!他不做工,也不好好讀書,東晃西晃要組織什麼第二勢力。我拿到Master就在紐約找到了工作。他不肯到紐約來,他不肯吃老婆飯。我們分開了一年多。再見面的時候,他的五官也變了,一臉暴戾之氣。他罵這個世界,罵這個時代,罵共產黨,罵國民黨,罵每個人。當然也罵我。他懷疑我和每一個男人睡覺,我的上司,同事,甚至看門的人!他威脅要毀我,我差點連命也丟了。從那以後我就害怕動感情的男人。我嫁給Jerry 只因為他冷靜。他是第二代華僑,你知道。他好像超然於中國人的問題之上。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拉瓜第機場。我坐在候機室等飛機,他走過來問我是不是中國人。他從皮包裡拿出一疊稿子,他說那是他父親寫的文章,因為是中文,他看不懂。他以前反對父親,父親太頑固、跋扈、保守,他受不了。但是父親死了以後,他自己也有些父親的性格。他突然要認識父親。他到處找人把他的文章譯成英文,他可以從文章裡認識父親。他希望我可以幫這個忙。那是這些年來唯一一次我看見他動感情的時候。我們就那樣子認識了,結婚了!」丹紅頓了一下,「我一直不能決定收養你孩子的事。現在,我決定了。」
嘈雜聲停了。
電話響了。我接電話。
「我要殺死你!」小鄧拿起玻璃球,正要對著那輛車子砸過去,突然又把手收了回來。
我從聖慈醫院跑出來了,在報攤上看到上面一則消息。我買了一份報紙作為紀念。
「Pete?」我笑起來了。「丹紅叫牠阿京;你叫牠Pete!到底哪一個是牠的名字?」
雪在玻璃球裡飄。
我照著一份雜誌上刊登的紐約市內墮胎醫生名單打了二十幾個電話終於找到了比士利醫生。他說他有一大串等候打胎的名單兩星期之內不能見我。我說打胎的事和我生命攸關求他一定設法早日見我他笑笑說打胎的女人全是那一個說法。他突然問我是哪國人我說是中國人。他頓了一下子說他將盡一切可能在三天之後見我他將首先在診所為我檢查第二天在附近醫院手術他將在醫院為我訂好病房一共收費四百元。

「瘋了麼?」
「三五一——九〇六三。」「哈囉!」
「找你給我的信。喂,喂,你去紐約的事怎麼樣了?」
嘈雜聲停了。
「哈囉!……耀華嗎?……請你說話聲音大一點,我聽不清。……耀華,你不能想到自殺呀,你是個男人呀,採取行動,做什麼都可以,只要對你有意義……只有死路一條嗎?我知道。那你就找一條路去死好啦!回台灣好啦!回大陸好啦!用你的行動去殺死你;但決不是用你的手去殺死你……喂,喂,耀華,說話呀……」

我沒有走進墓園,卻到小鄧那兒去了。他的房間是鎖著的。他的名字不在郵箱上了。不論他到哪兒去了,他會承當那兒的一切,甚至弱點。他在內心找到了自由,因為他決定了自己的行動。
「你那時候是有夫之婦嗎?」
「女人和有婦之夫、男人和有夫之婦性|交,就是通姦。」
「我很好呀!好到『不知老之將至』的地步了!上午去教堂做禮拜,下午打了一陣子網球,把一個年輕小伙子打敗了!」
我打開門戴墨鏡的人站在房門口他背後是一條很長的窄走道。他要我在下午一點鐘到警察局去談一談我請他進屋談他說他要利用警察局的設備。他要用測謊器嗎他要用刑罰嗎他要把我關在牢裡嗎。
「……五個參與政治活動的人被聯邦陪審團判決煽動暴動罪。該五人曾於一九六八年八月民主黨於芝加哥召開全國性會議時,策劃並煽動流血暴動……」
「……」

「醫生,哪一次戰爭?」我問。
我想和鐵面人開開玩笑。我走進澡房放水。我脫掉衣服。我泡在澡盆裡。我沒有關門。我看見我的身子在水裡閃著光。
福特大樓是個巨大的玻璃缸,分成一個個小玻璃缸。每個缸裡有個人。每個人旁邊有架電話。玻璃缸中間的天井裡有四季的花。
「這就是我的地方!我在這兒就覺得很自在。什麼都有了:酒、性、娛樂、大麻煙,甚至於暴動!」貝蒂笑笑,指著電視上警察和暴動分子毆打的場面。
「等。」
「棉花胡同!」
我和小鄧開車到那兒去。一路上,晴天,烏雲,雨,霧,氣候不停地變幻。水是流動的,風是流動的,光是流動的。樹葉全紅了。
「到哪兒去?」我問小鄧。
「我們在南京同學,好過一陣子。在台北街上碰到了,到小月光去喝了一杯咖啡。」
機器聲、人聲——一陣嘈雜。
「哈囉!」
「你不救人!」

木柵門是開著的。吊著一把生銹的大鎖。我和小鄧走進去,小路上飄著煙霧。幾片葉子飄下來了,飄在臉上很濕很涼。我脫了鞋子在泥地上走,深深呼吸著熏煙。小鄧說我那一刻光彩照人。天黑下來了。煙霧更濃了。

「你這個女人到底有什麼毛病?你……」對方那女人還沒說完,男人接過電話大叫:「我們在床上正幹得起勁!你再擾我們,我就報告警察!」
「他在南京的時候,我想他不是共產黨。」

「除了等還有什麼辦法呢?太靜了!來點兒噪音吧!」小鄧轉身按了一下後座上的錄音機。

「他在台灣為什麼逃亡?」
人和人接觸的工具一是肉體,一是電話。我在星期五晚上的消遣就是打電話。
「說話呀!」
「你們在通姦嗎?」
「醫生已經證明了。」
史丹的半邊臉蓋上了一個大疤一雙眼睛呆呆望著我。
我看著他手腕上的錶:圓玻璃面透著錶裡一個個小齒輪——那也是新發明的玩意兒。他緊身褲子的膝蓋頭有條拉鏈封鎖著。「丹紅喜歡孩子,你們可以用實驗管造一個兒子。」我說的是中文。我對黃面孔就不會說英文了。
「她嫁給你父親以前是什麼人?」
三三八——二四五七。沒有人接電話。
「移民局正在調查你。」

「他在大陸時候,左派說他是國民黨;他到了台灣,國民黨說他是共產黨。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
雪又在球裡飄起來了。四周是漆黑的。長城上的雪是白的。
「……我不要這瘋狂的世界,
性別       女和_圖_書
汽油完了。
「對不起。」我又掛斷了電話。
「是的。」
我笑了。「現在你可知道機器也會有神經病。」
「我在南京活不下去了。北平是我唯一的生路。」
機器聲、人聲混合成一片嘈雜,彷彿永也不會停止……
「深更半夜殺貓!」

東方紅,太陽升,
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

「若有捏造,」
「沒有。」
「我很佩服你的決心。不過,不過,你的處境也許不適合你有個私生子。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移民局的人到我這兒來調查過你。我說我一生只崇拜兩個女人,一個是我母親,一個是你。你們在我眼中代表女人的一切的好德性。」
「等什麼?」
「哈囉,我的車子壞了,請你幫個忙好嗎?」路旁一輛車子裡突然鑽出一個人頭,睜著一對絕望的眼睛大叫。
「在台北小月光咖啡館。」
「我們最好不要見面了。」他從我身子裡抽了出來。
「小鄧,你突然變成個大中國男人了!」
三五三——一八七六。沒有人接電話。
「桑是很神聖的一種樹,中國人把它當木主,可以養蠶,蠶可以吐絲,絲可以紡綢子。青就是桑樹的顏色,是春天的顏色……」
我赤|裸裸地在石頭上跑太陽要落到玄武湖裡去了。石頭城下到處是石頭每個石頭上蹲著一隻白身子黑尾巴的貓。石頭城傾斜了要倒下去了要倒下去了向著許許多多白身子黑尾巴的貓倒下去了。我轉身往雞鳴寺跑雞鳴寺呢撞鐘的老和尚呢?戴墨鏡的人在石頭城上追來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他後面跟著一長串戴墨鏡的人,全是禿頭尖下巴黑西裝。我又轉身往玄武湖跑石頭城快要倒在貓的身上了。所有的貓瞪著眼望著我。戴墨鏡的人指著我赤|裸的身子大叫:「(外)字八九——七八五——四六二號你要跑就得從貓的身上踏過去。」石頭城倒了。白身子黑尾巴的貓不見了。石頭城下躺著一堆死人他們也都是赤|裸裸的。爸爸弟弟家綱媽媽。媽媽也死了嗎?蔡叔叔,他也死了嗎?他要了一個年輕台灣女孩子他不能死呀。我從赤|裸的死人身上一個個踏過去。很軟很軟的身子一踏一個腳印子。我不住嘴地說你們在世我對不起你們你們死了我還要踏你們。我沒有辦法我要逃亡。我踏在家綱身上他突然坐了起來。他不說話突然望著我笑。桑娃站在遠處指著我的光身子大叫妓|女妓|女要生私生子了。我叫桑娃我是你媽媽你過來。我們在一起重新過活。我叫也叫不出聲一抬頭我看見江一波在玄武湖的小船上我叫一波一波快來接我到船上去。我還是叫不出聲我必定死了。死人才叫不出聲。我真的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不知道。調查程序必須經過中、美雙方層層機關。我們還要訪問各種不同的人,從各方面收集關於你的資料,然後才能判決:永久居留或是遞解出境。」
「就是朋友也不一定認識我。」
「尼古拉.范德非 一八〇五——一八六一」
「謝謝,貝蒂。我要我的孩子。」
好吧,就到韋且斯特去逛逛吧!
鹿跑回山坡上的樹林裡去了。
「什麼叫作通姦?」
「……」
「我的肚子也得割開,我必須割腹生產。」
他突然停住了。「你開玩笑!」
「我,海倫.桑青.沈,於一九六九年七月十七日宣誓。」

「兒呀,你當真的瘋了麼。」
「你們太痛快,太痛快呀……」
車速九十。
「若有捏造,」
小鄧在地下火車裡為我講解如何殺狗:使用乙醚使狗麻醉,電燒狗的大腦,讓狗活一段日子。然後再用乙醚使狗麻醉,剖開狗的胸腔,把大腦染色、切片,你就可以觀察腦神經的變化了。他講完了殺狗的過程就變了主意:到華盛頓大橋上去,把狗扔到赫德遜河裡,我當然贊成!
我們從地下鐵路鑽出來,買了幾根很結實的繩子,在籃子裡放了幾塊石頭,蓋子用木條封住了。狗在裡面亡命抓籃子,就像牠抓丹紅臥室的門那樣子抓法。
「認識。」
警察把我帶進一間房子裡就關上門走了。房裡日光燈通亮戴墨鏡的人坐在和移民局一樣的灰色鋼桌子後面。桌上放著卷宗上面有我的外籍號碼(外)字八九——七八五——四六二和一架電動打字機。他站起來和我握手請我坐下他說他到本地來調查好幾個申請永久居留的外國人趁此機會再問我幾個重要的問題。他們對於每件案子都是如此慎重。

         ……
「你和蔡承德先生通過姦嗎?」兩片大墨鏡向我逼來,「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快去報警!」
「為什麼好?」
地下火車裡有許多顏色:人的膚色,衣服的顏色,廣告的顏色。「地下鐵路小姐」在大幅照片上露著白牙齒笑,照片下端有她的姓名、住址,還有履歷:「大學畢業,速記員,喜歡吃牛排和酸菜,希望有個如意郎君和五個孩子。運動:舞蹈,游泳。哥哥在越南戰亡,弟弟現在越南作戰。」
「等開車路過的人給我們一點汽油。」
「對不起,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在三天之內見你,因為你是中國人。戰爭時候……」
「我要和鄧志剛講話。」
「哈囉!……小王!耀華剛剛來過電話了。要借錢,大概是毒癮又發了,不像是要自殺的樣子……他幸虧還有你這樣一個朋友。人都忙,誰也管不了誰……好,再見。」
警車的哨子叫起來了。
我要跑掉我不敢見戴墨鏡的人。自從上次他審問我之後他一定又查出許多新的罪狀。我和一波的關係我懷孕的事我和小鄧的關係貝蒂的死。也許是我懷孕的事刺|激她自殺死了或者是中風死了,也許是一波殺了他的妻子而要保留他的孩子。我雖然沒有殺她我是有罪的。我打電話給一波沒有回應他也許到殯儀館去了也許給警察抓去審問去了。我打電話給小鄧也沒有回應。這個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圍著房間走走走走。

我又看見那隻紅身子藍肚子黃眼睛的鳥了牠停在爸爸的新墳上。我拾起一塊小石子打過去鳥啄著新墳的土。我在墳前燒錢紙鳥飛到我的肩上。我打開屋子的窗子鳥從窗口飛進來了我走進爸爸書房鳥從門口飛進來了。鳥在爸爸打坐的紅布桃花蒲團上點頭磕腦跳來跳去。我問鳥是不是爸爸的化身牠點點頭。我點三根香跪在鳥面前說我偷了玉辟邪從家裡跑走了我挑逗許多男人扔了許多男人我又偷了媽媽的金雞心把弟弟放走了。是我這個不孝女殺了爸爸。我改頭換面做人我要到北平去重新生活。鳥從窗口飛走了。
「鹿!發亮的是鹿的眼睛!」我叫了起來。
「你和蔡承德先生通過姦嗎?」
三五一——九四六六。電話嗡嗡叫。
「停不了!」
「請你別擾我,我要睡覺!」
「我在和我自己賭氣。我想,我從大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跑到台灣,又從台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跑到美國。到了美國,洗過廁所,當過跑堂,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只差幾個月就可以拿到Ph.D.了。拿到Ph.D.又如何?回台灣吧,受不了!回大陸吧,也受不了!留下來嗎?我在這兒又算個什麼?今天我到學校圖書館去打工,遲到了五分鐘,約翰.張那王八蛋跟我打官腔,大聲命令我不能遲到,不能早退,中國人到美國來不是淘金的,無論什麼人都是苦幹的。我對他說:『姓張的,你中國人嗎?請用國語發音!』他指著我大叫:『你是什麼東西?you are fired!』我堂堂正正走出圖書館,只見他轉身把一本新到的『錦綉中華』畫冊拿給歷史系一個美國教授看:『it is a wonderul country,isnt it?』我一出圖書館就泡上一個美國女孩子。」
「翠花胡同!」
「你用實驗管造個孩子吧!」我把電話掛了。
「嗯。也是一條人命呀。」
兩個多小時以後,電話響了。我接電話。
他又拿起了玻璃球猛烈搖了幾下。
「你是左派嗎?」
「啊。那他就應該負責。」
「哈囉。」他的聲音非常低。
桑青,是我把條子撕了。你少管閒事!殺狗是我幹的事。你休想讓丹紅收養孩子!
「沈家綱。」
我們笑著,互祝好運,掛了電話。
我調了一杯血紅的瑪麗,走到洗澡房門口。江一波躺在水盆裡,閉著眼,手裡握著那東西——軟軟地皺成了一團。
「我們這個屠場每小時要殺四百五十條豬。我們用的方法準確有效,是人和機器合作的結果。但是我們也盡可能使它合乎人道精神。
「和丈夫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說,在你看著他的太太入棺以後。」
「你看!小鄧!」我指著前面的田野。我們的車子停了,車燈一直是亮著的,正對著田野。「那兒有好些亮光,好像是人打著燈籠!你看見了嗎?那,那,亮光動起來了!朝著我們動起來了!一、二、三、四、五、六……十好幾個呢!嗒,又亮了好幾個!」

「你是哪年哪月生?」
我們也談到丹紅夫婦分離的事。我們決定把殺狗的事瞞下去。那件事幫助丹紅做了一個勇敢的決定。他說犧牲了一條狗命,救了一條人命那就是很人道了。他認為人只有在不斷的改變中才是活著的;而人的改變是他自己選擇的結果。他自己也要有所決定了,說過那話之後他一直是沉默的。我告訴他我如何逗鐵面人臉紅的事。他大笑說沒想到鐵面人還會有臉紅的時候,說他也要告訴我一件事。
我給丹紅的條子不見了她大概看過條子之後就撕了。我沒臉再見她了但我需要她收養我的孩子。
「一百年以後,假若你解凍的時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類了,所有的星球上全是機器人,你和誰做|愛呢?」
有人說槍聲是從另一個山谷發出的。有人走上山坡的小路了。我和小鄧跟著他們走,翻過小山,走下另一個山谷。谷裡有條河,河上的霧很大,河邊有幾個警察和一個女人。一道強烈的電光射到對岸一間小木屋上。
「你和他有聯絡嗎?」
「你以前嫌我老嗎!」我斜覷著眼笑著望著他,一面點燃了一支煙。
我在他臉上噓了一口煙。
「哈囉!」
「我不喜歡孩子!我寧可讓瑪麗養一條狗!」他從不叫她丹紅。
「……尼羅河的水流著,看,就在那兒流!你看見了嗎?愛色斯在山谷裡,愛色斯,愛著她兄弟俄西利斯的愛色斯,她要把棺材打開了,打開了,打開了。俄西利斯坐起來了,那個主宰死亡和生命的神坐起來了,站起來了,跨出棺材了!他拉著愛色斯的手向著森林走。他說要娶她。他們走進原始森林了!海倫,相信我的話,那全是真的人、真的宇宙……」

「丹紅,我是耀華。我沒有死。我剛剛從一個波多黎各女孩子的公寓出來,我在那兒快活了一下子。可以說是個『老相好』,我以前見過她一次。我第一次在八十六街的酒吧碰到她。我們到她公寓去。我說餓了,她說只有雞蛋,我說那就吃煎蛋吧!我們吃了煎蛋就上床,睡了一覺,又餓了,又吃煎蛋,又上床,又睡了一覺,又餓了,又吃煎蛋,那時候已經天亮了。一打雞蛋剛好吃完。今天我在四十二街又碰到她了。我連買花生米的錢也沒了。我說她的煎蛋真好吃。她說那就再吃煎蛋吧!我剛剛吃了兩個煎蛋。我走的時候她說她喜歡我。丹紅,你說妙不妙!丹紅……你可不可以再借我一點錢……我知道,我借的太多了,一文錢也沒還。總有一天我會還給你。我不還你錢我死也不閉眼的。丹紅,你為什麼不說話?你是丹紅嗎?你不借錢給我,是不是?滾你媽的蛋!我一定會給你點顏色看看!再見吧!」
「現在,小傢伙門就要上屠場了。我們用的方法是盡量減少生物的痛苦。豬在那斜坡頂上。一個人拿著一對電動鉗子,就像以前女人用的燙髮鉗子。他就用電動鉗子戳進豬的身子,豬身子一抽,立刻失去知覺,倒在平地上了。一個人高高在上,用鏈子鈎起豬的一隻爪子,把豬吊了起來。」
「我非把實驗趕完不可。本來是一隻懷孕的貓。我養了牠一陣子,等牠生了小貓才殺掉。我把貓的肚子一刀刀割開的時候,你猜我想到了什麼?」
火車轟的一下衝過去了我突然發現我站在地下鐵路的隧道裡背後有皮鞋在水門汀上打來了。大概是戴墨鏡的人來了我在隊道裡跑起來了黑黑的隨道望不見底前面出現了一個警察。我沒有路了。他向我走來了。後面的皮鞋在水門汀上停住了我也停住了警察也停住了。三個人站得遠遠的誰也抓不著誰誰也逃不了。那一截隧道沒有出口。我不敢回頭只聽見背後的人大叫哈囉,你們聽見了嗎太空動物進攻紐約了佔據帝國大廈了你們聽見嗎。你們聽見了嗎?

我突然站在六樓的三十四號門口門上的牌子是婦產科醫生比士利。我推門進去候診室裡坐滿了女人多半是年輕女人她們高興地談著嬰兒出生的事。另有幾個年輕的女孩子坐在角落裡沒有說話很緊張很害羞的樣子她們大概只有十六七歲吧正是我從家出走在三峽探險的年齡。我在護士那兒填好病歷表走過去和那幾個女孩子坐在角落裡。一隻貓向我走來了。

他繼續說:「現在可以用一種科學方法把人凍結起來,你知道嗎?就像凍牛肉一樣,要凍多久就多久,就說一百年吧。在那一百年期間,人的一切機能停止,一百年之後,自動解凍,再從開始凍結的年齡重新生活。」

我們下車向那一點點遊動的亮光跑去。亮光分散了,向四方逃竄。
「知道。」
「兒敢是瘋了麼?」
啊鏡子裡的臉是我嗎我想哭鏡子裡的臉是笑著的牙齒磕得格格響。簡直就是個丑角。
「沒有一定的時間。」
我們坐地下火車到醫院去,打算把狗送給醫院做實驗。
電話立刻和圖書又響了。他拿起電話說了一聲哈囉之後:「又是你。耀華。」他聽了一陣子。「你不能自殺。你好好睡一覺就好了。」他掛了電話,走回桌邊坐下。
「海倫!」
「那時候你知道北平被共產黨包圍了嗎?」
「燈草胡同!」
「十六歲開懷是那王……」
我突然跨出澡盆。江一波躺在水裡大叫……「啊,啊,你不能走呀!緊要關頭呀!哎喲!」
「誰?」我問。
「喜鵲胡同!」

江一波大笑。
「你以前不也是深更半夜來的嗎?」

「我也不要他。我要他的人壽保險。」
「你們訪問些什麼人呢?」
樓上江一波一陣笑聲。周璇唱著《拷紅》:
「不行,」他臉一沉。「我下決心要你打胎!」
「怎麼講?」
「你也超速!」
「花兒任性的開,
又打了無數電話。家庭計劃新聞處終於為我在紐約州的韋且斯特找到一個醫生他除了在醫院為人打胎之外還在自己診所施行鹽水注射打胎手術每天到他診所去的就有十幾個。他不知道何時可以把我安插下去叫我等他電話。我整天在電話旁邊等候。
沒有一個路人轉頭望他們。路人都被人流湧著往前走,走進鋼骨水泥大廈的口。
我用大拇指在口供上打了指印。
「那個我也辦不到。我和貝蒂是天主教徒,不能離婚的;我還要保住教書的飯碗。再說,我是閒雲野鶴過慣了的。我在青年朋友中還要dignity ,你知道。我不能輕舉妄動的。」
「這次是真的死了嗎?」
「人比狗危險。這個世界假若只有目前人口的十分之一,就不會這麼亂了。人製造紊亂,機器製造秩序,和機器打交道最穩當。」
「你和蔡承德先生什麼時候開始性|交?」
「……鳥兒拼命的唱,
突然槍響了子彈吱的一下在霧裡不見了。槍又響了叭叭叭在霧裡亂竄。沒有神了沒有神了沒有神了一個絕望的聲音在霧裡大叫。喬治喬治別放槍我在這兒你的妻子在這兒喬治我愛你你跟我回家吧。女人隔著河向霧裡大叫。喬治叫著我沒有家了我沒有家了。叭叭叭的槍聲。喬治你別放槍殺人呀你放下槍桿跟我回家吧你別殺人呀喬治。我不殺人我就要殺自己呀我活不下去了沒有東西值得活下去了。喬治你放下槍走到屋子外面來吧我看不見你呀霧太大了喬治我愛你喬治……喬治呀……回家吧……喬治……
玻璃球在車座上滾。
「沈桑青。」

「你的母親叫什麼?」
電話響了。他走過去接電話,聽了一陣子,說了一句話:「耀華,你必須冷靜。」就把電話掛了,走回桌邊坐下用一塊絨布擦照相機。
三五一─九〇六三。「哈囉!」

我從澡盆出來後,打開窗子,打開門,打開電燈,打開唱機,打開電視——全世界都在我面前打開了。
我一定是發瘋了。我好害怕另一個我。她專門做毀滅我的事。
「不是。阿京的死只是幫助我下了決心。我和Jerry的問題一直在那兒。現在我就到華爾街去和他一道吃午餐,談談我們的事。」
「我們馬上結婚!」
「我也不知道。」我說。

小鄧把車子開得很慢很平和他拿起車座上的玻璃球搖了幾下。雪在玻璃球裡飄起來了飄在長城上了長城那兒是故鄉。我突然想起打胎的事我到醫生那兒去過了嗎我殺死了我的孩子嗎我那麼自言自語。小鄧拍拍我的肩叫我安靜下來他說我太苦了他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現在他知道了。他說我們就在韋且斯特我們曾在山谷裡跳了一陣子舞我們曾到河邊看到自囚的人開槍殺人。我並沒有到醫生那兒去也用不著去了他講到那兒就突然停住了又拿起玻璃球搖了幾下說桑青姐我要娶你我們一起回大陸我們一起為國家工作我們一起撫養孩子。孩子必須在自己的土地上長起來。我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我們一同望著雪裡的長城最後我才說小鄧你還年輕你不能娶一個死了的女人你不要再見我了。
車子在山坡上跑下去。兩旁是濃密的樹林。我聞著一股熏煙氣味,夾著血腥泥土和青草香,不知打哪兒來的。小鄧也聞著了。車子開下去的時候,熏煙味濃起來了。開到一扇破木柵門前面,煙霧遠遠地從木柵門那一邊飄起來了。
人活著實在好。窗外的榆樹、陽光、松鼠也活得很好。水拍著我的奶|子。我突然發現奶|子大一些了,圓滾滾的,又結實,又有彈性,是男人撒過野的奶|子。我用手指逗逗奶頭。奶頭顛了幾下,挺了起來,小狗似地昂起頭,等待撫摸。
現在通訊處    五號公寓,三十三號第二街,獨樹鎮
「孩子和你無關!」
「一九二九年十月十六日。」
電話鈴又響了。他走過去接電話,聽了一陣子,又只說了一句話:「耀華,你必須好好睡一覺。」把電話掛了。
阿京往他身上竄。他抱起阿京,把牠放在臥房裡,關上門。阿京扒著門。
我笑了。「陷在鬼鎮聽中國人開會爭論如何採取行動!」
我們在第五街廣場旅館的橡樹廳喝酒,三人樂隊在我們桌邊拉小提琴。他逐漸「活」起來了,叫我三浦綾子。他說在他眼裡所有的東方女人都是三浦綾子。韓戰時候他在韓國打仗,到東京去休假,他有個日本女人叫三浦綾子。我說韓戰時候我在東京帝國旅館當女招待,一心只想當電影明星。我迷上一個美國大兵,他的名字叫大衛。我胡扯了一頓。他舉杯叫我三浦綾子,我舉杯叫他大衛。我們碰著杯。
「你說什麼?我剛從實驗室鑽出來了。我又殺了一隻貓。」

「因為挪用公款。」
手指頭很痛我才看見我拿著的香煙把手指頭燒了我的鞋子濺著泥床邊桌子上放著半杯血紅的瑪麗。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香煙酒泥土本來都是我不沾的東西。牆上的日曆是九月二日我只記得八月三十號那天戴黑鏡的人在警察局審問我那以後我到哪兒去了我做了些什麼事我全不知道。
「我同意你的話。我們殺生太多了。原來只是人殺人;現在人加上機器一起殺。我有個奇怪的感覺:我殺貓的時候,有一陣子我自己好像就是那隻貓,一刀刀的,割在貓身上,也割在我自己身上。你當真要孩子嗎?」
丹紅發現狗不見了,坐在沙發上不作聲。門外偶爾有一點響聲,她就坐直了身子叫:「阿京嗎?你回來了!阿京!阿京!」
「我要我的孩子!」
我打開電視。太空人正在說話。
「中國人。」
「為什麼?我們的問題現在解決了!我很高興你把孩子保住了。」
「Jerry 。」
小鄧把刀子摺好放回口袋,兩手穩穩扶著方向盤,眼睛空空望著前面的路,粗短的身子挺得很直。
我們坐公共汽車經過中央公園,在沿河大道上遠遠看見華盛頓大橋弓形的燈光。狗在籃子裡撞起來了,籃子靠在我腳邊,我的腿感覺到狗的撞力和溫暖。我肚子裡的那個小身子似乎也動起來了,還只有三個月呢。
她打了個手勢,叫我從後院兜到後門。她在後門口等我。我們下樓走到地下室去。只聽見前面客廳裡江一波和幾個人比賽叫著北平的胡同名字:
我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我如何到澡盆裡去了我必定是發瘋了我寧可死掉。
「你噓得我渾身癢癢的,桑——青——姐!糟糕,走錯路了!」他望著路邊的牌子,把車子慢下來了。「五號公路!我從來沒聽說還有條五號公路!你的煙把我熏糊塗了。」
「現在,豬高高吊在空中了。血傾注到下面鋼骨水泥的地板上。鮮紅鮮紅,非常好看的血。站在那高桌子上穿橡皮靴子的人就用他手裡那工具,看起來像一把掃帚,把血掃到一條溝裡去,他就成天站在血裡做那件事。他做了二十六年了。血從那溝裡流出去就凝固了。人可以用凝固的血作各種食品。蘇格蘭人喜歡吃豬血布丁。中國人喜歡吃豬血燉豆腐。」
我求小鄧開車到韋且斯特停一天從那兒開車回去他也答應了。
遊行的人沒有聽見,路人也沒有聽見。
我走過去告訴他:我聽見了。他請我到紅蔥酒店喝了一杯血紅的瑪麗。
聘用機關     聖靈中學,獨樹鎮

「……你開懷是哪一個。」
「每次性|交有多久?」
江一波大笑。「急什麼?反正你今兒晚上逃不出孫悟空的手掌心!I have a suprise for you。」他指指地板上的螢幕架子。
我和小鄧逛了一整天紐約。晚上出去。百老匯看戲。觀眾上台脫|光了衣服跳;演員下台坐在觀眾位子上扔果皮。小鄧說在那樣的戲裡連觀眾也有行動,在生活中每個人也得有行動。我們沒有告訴丹紅看過那樣的戲。她是個窈窕淑女。
「以下所說的話全是實情。」
職業       中文教員
「丁香胡同!」
「想到你!」

「於是,一個屠戶拿著一把屠刀,非常熟練地向豬的喉嚨刺進去,正好刺中豬的心臟——豬的心臟離喉嚨很近。豬可以說是沒有喉嚨的動物(人的笑聲)。屠戶那一刀可以說是眼尖手快,又漂亮,又莊嚴,簡直就和宗教儀式一樣。」

「你是什麼號碼?」
火車在珠江鐵橋上跑來了難民堆在火車頂上許多人頭從窗口伸出來。車頂在電線下面刮過去一個兩個三個人撲通掉到江裡去了。一個人站在最後一節火車頂上向江裡小便看見掉下水的人啊了一聲。長長一泡尿一撒完他就趴在車頂。呼的一下電線在他背上掃過去了窗口的人說大晴天下雨了雨帶著一股怪味道。另一個窗口的人說共產黨已經渡江了水裡的人頭冒了幾下不見了。
「其實,你不必……」
電話響了。小鄧接電話。
我看見南京的鼓樓醫院了。我躺在病床上趙天開穿著長統美軍靴子夸夸夸走進來了眼睛冒著紅絲臉上爬滿了絡腮鬍。他說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了。學生反飢餓大遊行引起了流血暴動警察抓走了一大卡車男女學生他同寢室兩個同學也被抓走了。有人說國民黨把暴動份子裝在大麻布口袋扔進揚子江有人發現史丹躺在校園小路上渾身是血不知是誰把她打成那個樣子,有人說是左派人打的因為她是「反動分子」有人說是右派人打的因為她是「民主人士」。又有人說她是性飢渴。她幫左派鬧學潮左派人就和她睡覺她幫右派鬧學潮右派人就和她睡覺,和她睡過覺的人發現了就把她一頓毒打。趙天開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有人叫他反動分子有人叫他民主人士。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他必須設法營教被抓走的同學……趙天開不住嘴地講下去。我躺在床上看著他的絡腮鬍被子露出我的手臂頸子和一半胸脯。我叫他安靜下來休息一下子護士走進病房趙天開正躺在我被子裡。
護照號碼     台伍叁字第二八八九五號
「中國大陸。」
「對不起。」我又掛斷了電話。
「沒有。」

「……我走到梯子底下了。老鷹的腳在月球面上只陷下去一兩吋。走近了你就可看出月球表面是很細很細的灰塵,簡直就是粉末,非常非常之細。現在,我就要離開老鷹了……這對於一個人是一小步,對於全人類卻是一大步……」
雪又在玻璃球裡飄起來了,又飄在萬里長城上了。
「又是你!錯誤的號碼!」
突然,槍響了。人和影子仍然在蛇光裡跳舞。煙霧罩住了整個山谷。
「Bill從來沒有到這地下室來過。我叫他樓上的中國人;他叫我地下的美國人。」
配偶姓名     家綱.沈(亡)
桑青,我很高興到紐約來的是我,而不是你。我玩得開心極了。我一定記下每一件有趣的事。萬一你冒出來了,也可以知道發生了些什麼事。你瞧,我也可以和你合作的,只要你別太煞風景。
晚上打電話給一波他叫我努力下去堅持下去不要擔心費用問題一千兩千他都可以負擔……我在電話上哭了他說:
「你怎麼一回事呀?你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
「我指的是人。那是瑪麗的表弟耀華,從台灣來了幾年,瑪麗也不喜歡他。又骯髒,又糊塗。他在費城大學讀哲學,英文不行,請人代寫論文。教授一看,問他是不是請人代寫的。他說是,就被開除了。在飯館做跑堂,做了三天,老闆就不要他了。現在,他一天打幾個電話來,嚷著要自殺。今天晚上他又說要自殺了。中國人全有毛病。」
「你撥錯了號碼!」
我接到韋且斯特的約翰生醫生電話。他說我可以在明晚六時去他診所,那是他晚飯時間,他必須收取雙倍費用,一共八百元。我說:「對不起,親愛的醫生,我要保住我的孩子,我不去了。」
「我要把肚子裡的中國人保住了!」我笑著說。「我很高興已超過打胎安全期。我不打算找其他的醫生了。」
「白廟胡同!」
簽發護照日期   九月二日,一九六六年
「是江一波的孩子。」
三五一——九〇六三。「哈囉!」

「不是那意思。我只是說,你今天容光煥發,突然年輕了!」
他笑了。「我的毛病就在於此:捨不了你!」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在我父親死了以後,日子記不清了。」
「妓|女。」
「我要和鄧志剛講話。」
「聽說瘋我樂得隨機應變。倒臥在塵埃地信口胡言。」
「諸侯不合刀兵鬧,晝夜思想計千條。要把狼煙一齊掃,四海昇平樂唐堯……」
我一開門兩隻眼睛瞪著我是老頭子無神的眼睛。他問我要不要買一本基督教小冊子《導向永恆生命的真理》。他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上帝了我們應該把上帝找回來。便宜得很只要二角五分錢就可以把上帝找回來了。我就用二角五分錢買了一本《導向永恆生命的真理》,我又關上門鎖上門把老頭子的眼睛鎖在門外了,我翻開真理的小冊子上面寫著「死了的人還有希望還有很大的希望重新生活。」也和_圖_書許就為這點希望我應該保留肚子裡的小生命我不應該再害一條命。我害了許多人。保留孩子是我唯一贖罪的機會。桑娃許久不來信了她恨我她瞧不起我她不肯和我在一起。
我笑了。「你好像在和玻璃球賭氣。」

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個披著長長的金色假髮的女孩子,閃著長長的假眼毛,挺著尖實的乳|房(也許是假乳吧!),拿著一把克拉蘿電動鏡,嘴唇蒼白、粉紅、紫紅——不停地變幻:

「桑李金枝。」
「不是。」
「祝你好運!」
「不知道。」
「哇呀呀。且住。四面俱是楚國歌聲,莫非劉邦他他他已得楚地麼。」
我們停在廢車場旁邊。場上堆著福特、道奇、雪佛蘭、龐第亞克各種報銷了的車子。許多車子只剩下歪歪扭扭的破殼子,顯然是在車禍中撞壞的。廢車場過去是一條街,兩旁是發灰的白房子,黑黑的窗洞。街頭有個空空的加油站。沒有一個人影。我們陷在美國人所謂的「鬼鎮」了。那樣的小鎮也曾熱鬧過一陣子。年輕人到外面打天下去,老年人死了,小鎮就成了個「鬼鎮」。
我給丹紅寫了個條子。我殺了你的阿京我不知為何做出那樣殘忍的事我恨不得死掉。桑青。我把條子貼在丹紅臥室門上。
「什麼時候判決?」
車子沿著公路轉彎抹角兜了一陣子。七號公路。十幾號公路。沒有公路了。路牌也沒有了。車子在石子路上跑。跑過一個個沒有名字的小鎮。
天下著小雨——出殯的日子。第五街上有很長一串反戰遊行的人。白人、黑人、黃人一個接一個從格林威治村走出來,走過華盛頓廣場、帝國大廈、洛克斐勒中心、聖巴特里克教堂(門口掛著牌子:請進去休息祈禱)、大都市藝術館,向著中央公園走去。
「你在黃線上超車!」小鄧從車窗伸出頭大叫。
我和小鄧站在華盛頓大橋上。赫德遜河的水默默地流。我提起籃子掂了一下,籃子很沉。我說:「小北京,再見吧!」我們便把用繩子吊著的籃子慢慢放到河上去。繩子在我手裡一抽一抽地抖動,一點一點地往下沉下去了,沉到水面下先是猛烈一抽,然後就逐漸微弱下去了,靜止了。
「是的。」
「不可能。我每次都戴了避孕套。」
她聳聳肩。「我們很公平,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她指指趴在墊子上看電視的半裸男人。

「一九四八年十月六日,在我父親自殺的頭一天。」
「毫無疑問!」
電話響了,小鄧接電話。

二二八——〇〇六〇。「這兒是錄音機發音:你撥的號碼已經取消了。」
「在台灣你和蔡承德先生通過姦嗎?」
「我懷孕了。」
我在哪兒呢。黑色的牆壁排著大幅張大千的水墨畫傢俱也是黑色的黑得叫人心慌。人呢人呢。
「他是共產黨嗎?」
「他害了阿京。」丹紅突然說。
我昏倒在小鄧身上了小鄧抱著我走上山坡走出了木柵門把我放在車子裡。我問他我們如何到了山谷裡他叫我別說話好好休息一下子我們開車回家去。
「我想不是。」
「這瘋狂的世界……」
「對不起,外國名字我叫不來。我連自己丈夫的名字一波我都叫不來,我要他叫Bill 。桑青在中文裡是什麼意思?」
我提議組織一個「維護人權委員會」,抗議危害人權事件!
「行動會議」還沒採取行動就鬧內鬨。一天晚上,小鄧開完會很是納悶,一個人到紅蔥酒店去喝酒,碰到一個美國女人:娃娃臉,婦人身子。他們喝酒、跳舞。最後她要他到她公寓去。她住在一百一十街一幢黑黑高大的「公眾公寓」。她一進屋就脫|光了衣服。他和她上了床。他撫摸她。她呻|吟。他突然想到漢口租界上公園門口的牌子:華人和狗不得入內,想到租界上外國巡捕打洋車伕的棍子。他的手仍然摸著她的身子。她的呻|吟到了高潮。他卻對她說那是他們第一次,他從不見一個女人第二面。他那麼說著,他的手在她身上摸的更溫柔了。女人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又哭又笑地大叫王八蛋,她從來沒有那樣子快活過。她身子猛地一抽,就靜下來了,那時候他自己興奮起來了。他鑽進她的身子。她不住嘴地說話了:床就是男人的放大鏡,男人的自我中心在床上放大了一萬倍!放心吧!她不會留住一個外國人,她和他上床只為了無聊。他仍然在她身上做運動。她拿起床頭電話和另一個男人大談男人性器官。她在電話上大笑。小鄧在她身上大叫——她的話叫他興奮。最後她對電話說:「我身上這個小支那人可有個大棒子!」小鄧突然軟下來了,從她身上翻下來。她扔下電話,說那是她生平最大的侮辱,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在她身上變成性無能。小支那人!小支那人!小支那人!她對著床上光身子的他不住地大叫。他披上衣服走了。他再不走就要扳出水手刀殺人了——他永遠帶著水手刀。
三五一——九〇六三。「哈囉!」

電話鈴又響了。他走過去接電話,聽了一下說:「好,瑪麗,我把Pete抱來。」他打開臥房的門,把阿京抱到電話旁邊。阿京對著電話筒叫了幾聲。他又對著電話筒說:「瑪麗,你快回來,你不回來,Pete 就不乖。」他掛了電話。
以往住址     (自十六歲起)
姓名       海倫.桑青.沈
我照著比士利醫生給我的名單打了四十幾個長途電話。對不起醫生休假了對不起醫生不動鹽水注射手術對不起打胎的人太多了醫生沒有空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今天。」我又在他臉上噓了一口煙。
金嗓子叫著,鳳凰于雲霄飛一樣的逍遙。
只有我一個人看著瞎子大笑。
他搖搖頭說:「受不了。神經病。」
「你為他工作過嗎?」
我舉起右手。
「哈囉!」
「匪諜!你放共匪的唱片!」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雪在玻璃球裡飄著,飄在萬里長城上了。
「紐約。你可以去紐約打胎。紐約的法律改了;打胎是合法的。我為你付一切費用:旅費、醫藥費、在紐約的一切費用。」它在我手裡挺起來了。
戴墨鏡的人打了個手勢。電動打字機停了。
「你和他犯過通姦罪嗎?」
「你沒有犯罪嗎?」
(外)字八九—七八五—四六二。他打開卷宗,抽出一疊表格,叫我看一遍。
我突然發現自己赤|裸裸地躺在澡盆裡洗澡房的門是開著的。門口站著丹紅的丈夫Jerry 他的臉紅了。
我在紐約只有兩天了,我可不要哭。必須好好逛一下子。在鋼骨和玻璃之間逛了一天。每次從地下鐵路鑽出來,就是一個新的意外:無線電城,時代廣場,都市博物館,帝國大廈,克林威治村,百老匯戲院……我又到了華爾街!
「他媽的!犯不著用萬里長城去砸洋鬼子!」
曾否參加任何黨派 沒有
「然後呢?」
「你忠於美國政府嗎?」
「反了,反了!」江一波的聲音。「乾女兒要打乾爸爸小報告了!小娟,你信不信?你乾爸爸去年去台灣,這隻手是蔣太子握過的!」
「去他媽的帝國大廈!」
生日       十月十六日,一九二九年
「馬上也可以製造電動嬰兒了!」鐵面人說話了。他說的是英文。「電動嬰兒有個好處:永遠不長大,永遠在嬰兒狀態,這個世界就沒有戰爭了。現在可以用實驗管交配製造嬰兒;性別、個性,都可以用科學方法決定。」他仍然玩弄著桌上的照相機。
申請年月     十二月八日,一九六八年
強烈的電光照得我睜不開眼又看見桑娃抱著白身子黑尾巴的貓坐在地上。半邊身子的警察說查戶口身份證拿出來。
「又是你這個女人!你到底有什麼毛病?」
「那你就搬到我這兒來好啦!」
到華爾街去的是我,從華爾街回來的卻是你,我和丹紅一道去的。她去華爾街找鐵面人。我去逛華爾街。我們坐在公共汽車裡。
「現在您正躺在我身上,江教授!」
「那個沒有關係。我們要調查的,不是你的情緒,不是你的感覺,不是你的動機。我再重複一遍:我們要調查的,是你的行為。行為是任何人都看得見的。現在,請你在口供上打上指印。」
小鄧一隻手扶著駕駛盤,一隻手拿起儀器板上的玻璃球,猛烈搖了幾下。
「沒有犯法律上的罪。」
「假若我不要呢?」
墓上的草很深了。墓上有一朵小紅花。
「你也不救人!」
天黑下來了我擰亮了茶几上的燈。北京狗不見。丹紅走到臥房門口望著裡面微笑然後向我招招手我走過去看見狗趴在她床上睡著了。她在我耳邊低聲笑著說阿京就是她兒子。

「在哪兒見面?」
「原來如此。你和蔡承德先生性|交幾次?」
「是。」

我望著她。
「你不用說了,我早決定去紐約了,但不是去和丹紅談孩子的事,是去看帝國大廈。」
「你現在是共產黨嗎?」
「我,海倫.桑青.沈,於一九六九年七月十七日宣誓。」
「那倒是真的。我們就兜下去吧!」
「你應該把上床改成性|交。請你再說一遍。」
我們必須先認識自己。我們必須互相認識,坦誠相見。如何採取行動做個中國人,這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贊成先採取行動,從行動中去認識,所以……你那話不對,我認為……
「別和我開玩笑!貝蒂死了!」
「但是你正在申請美國的永久居留權。你忠於美國政府嗎?」
「我很高興你還活著!貝蒂?」
我站在樓上客廳門。
Sweety,I love you very very much 。
「……一枚二次大戰的炸彈今日於伊里諾州木匠村被一打掃公寓女人發現。警方警告附近居民小心謹防爆炸,並積極設法消除該炸彈。但一位青年教師堅持該炸彈不會爆炸,只不過是戰爭留下的一新鮮玩意兒,他在芝加哥一廢車場中拾得,用來作為室內裝飾品……」
五十,六十,七十。車子越跑越快了。紅燈、黃燈、黑泥土、紅農莊、白交通牌、綠樹、藍車、棕色火雞……向後邊刷過去了。夏天的風從車窗刷進來了。我又覺得我是個新人了。
我在廁所裡很安穩我不要出去了。警察敲門說我在裡面一個多鐘頭了應該出去了我沒作聲。過了一下門咔嚓一下打開了警察站在廁所門口。他說他以為我做股票生意破產自殺了。
江一波把電視關了,把唱機的聲音扭大了。「美國人登陸月球和咱們中國人有什麼關係?還是聽聽金嗓子的歌吧!我從大陸到美國正是金嗓子紅得發紫的時候,這裡的早晨真自在,這裡的早晨真可愛,聽不見賣米,也聽不見賣菜……」他跟著金嗓子唱了起來,一面支起螢幕架子,從旅行包裡拿出放映機,摸出一卷膠片。他壓低了聲音說:「你這公寓住的不是老寡婦就是老處女。每次我來看你就覺得眾目睽睽。我提著這玩意兒從後面的太平梯上來。一上來就碰見你的房東太太!她看著太平梯,看著我手裡的東西。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硬著頭皮背對著她向你房門口走,我一轉身只看見她站在她的房門口盯著我。她背後的電視上現出了一張很大的黑女人臉,向天張著嘴,好像求救的樣子,又沒有聲音……電視是啞的。房東太太站在走道的那一頭,我站在走道的這一頭。她愣愣望著我,我愣愣望著叫不出聲的黑女人。那實在有點兒滑稽。我突然笑了起來。她招招手說:『Have a good time,Professor.』我取下帽子說:『Thank you,Madam.』我就大大方方,提著春宮電影走進了你的房。」
我和鐵面人在四面黑牆的客廳裡。丹紅和幾個中國朋友到華美協進社唱平劇去了。小鄧出去開會去了。鐵面人的臉是鐵青的。丹紅叫他Jerry darling的時候,他的臉也是鐵青的。丹紅說他們當初還是「一見鍾情」呢!他坐在桌邊摸弄大大小小的照相機,從大方盒子一直到小火柴盒似的照相機一共有十四個——最近才買了德國最近出品的小火柴盒,十三那個不祥的數字就變成了十四。
一波果然不來了我打了好幾次電話沒有回應。有一次是貝蒂接電話我把電話掛斷了。我要告訴他我不想墮胎了我不能再犯罪了。
「我和蔡先生接近過一陣子。」
「我也停不了!」
「貝蒂!你看見的是幻覺,你又抽大麻煙了……」
「Pete,別動!」
「我是中國人。」

「就為了阿京嗎?」
「最初通過幾封信,後來停止了。」
腳步聲在走道上又響起來了。很有權威的皮靴子聲就是警察穿的那種有釘子的皮靴子向著我的房門走來了。我把門鎖上了。警車的哨子叫起來了他們要破門而入了我要從窗口跳下去了。不不不是警車哨子,原來是爐子上開水壺的哨子叫。
玻璃缸外面有個瞎子走過,牽著一條很肥的大狗。
「他在家裡活不下去了。」
「沒有。」
我接到戴墨鏡人的電話他說下星期一路過我這兒他必須再訪問我一次因為他發現我又有些新問題了在他們作最後判決之前他必須把一切調查得清清楚楚……
「以下所說的話全是實情。」
「你參加任何反叛美國的活動嗎?」
簽證類別     交換訪問
「江公,你怎麼一回事呀?」我赤條條地站在屋子中間,正好站在燈光底下,對著牆上的一幅畫:一隻大獅子豎起兩隻前腿抱著一個赤|裸的女人,女人微微彎著腿,朝天仰著頭,獅子用大耳朵擦著她的奶|子。
機器聲、人聲——一陣嘈雜。
「不是,是你的。對不起。他敲門了!」我掛了電話。
「我叫他真空人。」我說。
「對著一個赤|裸裸的女人,談你的精神健康,這hetubook.com.com不是毛病嗎?」
「你進入北平為共產黨工作嗎?」
「誰到這種鬼地方來呀!」
我從地下鐵路出口一鑽出來,就碰到一個人。他眼睛周圍有一圈眼眶印子,你看著他的時候,他並沒有看見你,即使是一個漂亮女人走過,他也沒有看見。我對他笑笑,沒有反應。他從紐約股票交易所出來,就在華爾街上低頭走著,很慢很慢,在那些匆忙的人之中顯得很奇怪。就為了那點好奇,我跟著他向華爾街盡頭走。
「對,不要了,只為未來而活。」
我抓起他那東西,捧在手裡輕輕揉著。
他溜進我的身子。

那個我是誰我不認識那個我桃紅。我不是桃紅,那必定是陰魂附體她叫我害怕叫我臉紅我如何向人解釋呢如何叫人瞭解那不是我自己呢。我竟然撞到一波家裡去了竟然和貝蒂批評他我再也沒臉見一波了。無論如何我們好過我仍然亡命需要他我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我打電話告訴他我想把孩子給丹紅那是一舉兩得的事丹紅有個孩子我的孩子也保住了。他說那是個好主意叫我馬上動身到紐約去和丹紅商量。他要給我買機票我說不必了我和小鄧一道開車去我們將住丹紅家。一提到小鄧他就不作聲了。我告訴他我和小鄧的姐姐丹紅是老同學他一直把我也當姐姐看待。他就要拿到博士學位了已經在紐約的醫院申請到工作了他對金小娟很好他馬上就要成家立業了,一波把電話掛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撒謊。
「你超速!」
第二天中午我又打電話給他。
嘈雜聲停了。
「……」
我大笑。「對不起,我又撞進來了!」
「是。」
「我想不是。」

電話又響了。
「吹牛!我才不信!」
「你什麼時候從南京到北平去的?」
她丈夫說再給她買條狗。她說:「不用了。」
「願受美國刑法處分。」

「這些信,包括你的信,全是他自己給我的,表示對我的忠貞。」貝蒂笑笑。「昨天晚上,他以為我死了。我躺在地板上,恍恍惚惚好像看見他走來了,我不斷地想:我要死一次,我要死一次,我要死一次嚇唬他。我想著想著就不知道自己到哪兒去了。我在霧裡飄起來了。風吹著,雲飄著,八仙花搖著,搖著。我就和那些白色花球搖著,搖著。我突然懂得風為什麼那樣子吹,雲為什麼那樣子飄,八仙花為什麼那樣子搖,那就是風,雲,花各自舞蹈的方式。我也有我的舞蹈方式。我們各自是一個獨立的生命,而我們在一起和著一個韻律跳著不同的舞。我從地板上起身到地下室來,碰上Bill也在這兒,那是唯一的一次他到我的地下室來。他拿著這札信翻著什麼,大概是找你寫給他的信吧。『你要找的信已經交給移民局了。』我站在門口說。他嚇了一大跳。我笑笑說我並沒有死他也笑笑。他說那札信沒有什麼意思,他要拿去燒掉。我說我還沒看完呢,我不懂中文,但那些不同的字體就像不同的畫。他說,那麼,信就留下來給你消磨時間吧。我和Bill在一起過了二十幾年了,兒女都結婚了,到現在我還不能瞭解中國人。但是,我可以和你相通。我們互相都很坦白。現在,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要你肚子裡的孩子嗎?」
我決不讓你把孩子給丹紅!
「哈囉!……小王嗎?耀華門鎖了你就應該撬開門呀!他可能自殺了……啊,警察來了……耀華從樓梯走上來了嗎?……什麼?他看見警察就跑了!……你認為他吸毒嗎?……請你一定把他找到。我等你消息。我來不了。我若開車來起碼也得兩小時。請你務必把耀華情況隨時告訴我。謝謝你。」
我突然夾在華爾街兩排灰色大樓之間,上面一條天下面一條地。我不知道我怎麼來的也不知道到哪兒去。華爾街上滿街男人多半穿黑西裝提公事皮包。戴墨鏡的人就混在他們裡面有好幾次一看見他我就閃開了。
「你為什麼見他?」
橋上的車燈一對對盯在我們身上。
「又是你!錯誤的號碼!」
丹紅帶著阿京到第五街去了。
不知道我又「失蹤」了多久又發生了些什麼事呢我好害怕。
「你才是瘋子!」
鐵面人笑笑:「那一點機器人也可以辦到的。」電話鈴停了。
機器聲、人聲——一陣嘈雜。
天呀穿衣鏡上畫了一個赤|裸的女人腰間繫著黑色蝴蝶結。鏡子上還寫了幾句話。桑青死了我開花了我恨桑青。
「是的。」

「什麼?我不懂你的話!」

「不是。」
她奇怪地望望我:「我決定離開Jerry 。」
戴墨鏡的人在人行道上對著我走來了我鑽進紐約的股票交易所我鑽進電梯。戴墨鏡的人就在電梯裡。我跑不了了。他並沒有看見我他只看著電梯的電扭電梯一停我就鑽出去了。戴墨鏡的人又在走道上。凡是有男人的地方就有戴墨鏡的人我只有跑到女廁所裡去。我跑遍了紐約股票交易所也沒有找到一間女廁所我撞進了樓上一條半圓形鑲玻璃的走廊。站在走廊上可以隔著玻璃看下面的股票世界。在那間大屋子裡有好多人有人揮手作大叫狀有人作演說狀有人獨自閤動嘴巴有人面對面閤動嘴巴,另一個人從他們背後走上來好像是要調查什麼在一個本子上寫著有人把撕碎的紙屑扔在地上腳用力踏一下。其他的人就在屋子裡亂竄。所有的人都是喝醉了酒的樣子所有的人都朝牆望著。牆上的電動字幕閃出無數符號和數字東一下西一下不停地閃亮不停地變幻。
「表格上沒有錯誤嗎?海倫。」
「……登月小艇駕駛請每一個人,不論何人,不論何地,請每一個人靜默一刻,默想一下過去幾小時發生的事,用每個人自己的方式來表示內心的感謝……上面那一段話是太空人艾德林在月球上說出的。太空人正在老鷹艇艙裡作踏上月球的一切準備……」
三五四——九〇六三「喂!」
「有人說在他被捕頭一天,你和他見過面。」
「我回來了!懷著孩子回來了!」
「哈囉!貝蒂!你好嗎?」
「細管胡同!」
「他什麼時候從南京到解放區去的?」
「開玩笑,我剛才和她在電話上談過話!」
「打胎是犯法的。」
「你必須立刻打胎!」
我和小鄧趁丹紅不在家的時候,把狗放在野餐籃子裡提出去了。小鄧說丹紅對於她的生活是無可無不可,她沒有狗就會收養孩子了,乾脆把狗幹掉吧。我倒不要她收養我的孩子,我只覺得殺狗是個新鮮玩意兒。
「不知道。」
「我可認為你有點兒毛病,江公。」
太空人要踏上月球了。唱機裡的金嗓子快活地唱著。江一波從開著的房門輕手輕腳走了進來,提著一個小旅行包,腋下夾著一個小螢幕架子。他輕輕關上門,靠在門上望著我呆住了。半晌,他才說:
「你要有麻煩了!移民局的人今天來向我調查你。我把你給Bill的情書給他了。我說你簡直就是個妓|女!」
貝蒂陰森森地笑著逼過來:「這就是為什麼他不能離開我:我給他自由過真空的生活。他要是肯離開我,他早走了。我碰到他的時候,他正苦苦讀博士學位。他那時候對一切屬於中國的東西全沒有興趣,甚至於不和中國人來往。現在呢,剛好相反!凡是屬於中國的都是好的!中國文化、中國文學、中國菜、中國衣服、中國女人!他特別喜歡年輕的中國女孩子。」貝蒂起身打開壁櫥拿出一疊信,扔在我腿上。「這全是中國女孩子寫給他的情書!以前的不提了,他去了一趟台灣,就有好幾個女孩子!你知道,你自己也給他寫了許多信,移民局的人來調查的時候,問我有什麼資料供給他們,我就把你的信給他們了。我不懂中文,但是Bill說那是你寫的情書。我可不在乎!」
「對不起。請你重新回答我的問題。你不能用『接近』那一類空泛的字眼。我要調查的是你的行為。『通姦』就是行為。你必須用確切的『是』或『否』回答我的問題:你和蔡承德先生通過姦嗎?」
「我懷孕了!」

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兒圓,春風是擺動楊也楊柳青……我又聽見李寶山用細細的娘娘腔唱小調了。我騎在他肩上去看猴把戲我們在曠野地上走一個乞丐提著破籃子在垃圾堆裡拾煤渣。貨郎一作揖梅香把頭底。我家是姑娘照也照顧你……曠地前面圍了一大群人李寶山突然不唱了,指著前面說小青咱們去看槍斃人吧。我問槍斃好人還是壞人,李寶山說槍斃共產黨。我問共產黨是好人還是壞人李寶山說誰給老百姓飯吃誰就是好人誰叫老百娃挨餓誰就是壞人。一連幾聲槍響李寶山背著我跑過去。人倒在血泊裡死了一條很細的血順著山坡流下去。一個很瘦的老婆子跪在一邊哭著燒紙錢把水飯澆在紙灰上。一條很瘦的黃狗聞著流的血……
「胭脂胡同!」
「我要殺死你!」電話摔斷了。
「桑萬夫。」
「我決定下禮拜去。」
嘈雜聲停了。
「貝蒂死了。我需要你。」
「不知道。」
「女人和有婦之夫、男人和有夫之婦上床,就是通姦。」
我和小鄧下了車。

「馬大人胡同!」
婚姻狀況     孀
「為什麼自殺?」
「祝你好運,海倫。」戴墨鏡的人站起來,隔著灰色鋼桌子伸過手來和我握手。
「你認識一個叫趙天開的人嗎?」
「梯子胡同!」
「你抽煙?」
「你想要這個孩子嗎?」
我看見狗的屍體從跨院裡拖出去了青石板上有一條血印子我又聞著血腥味了。
「二次大戰。我在緬甸當軍醫。我就為中國軍隊服務,我眼看著許多中國人死了。」
申請目的     永久居留
「門前有那一批豬,正噘著嘴望著我們,看起來很滑稽,是不是?牠們就要上屠場了。
「我得去開門了,小鄧來了!」

「她現在哪兒?」

「他是共產黨嗎?」
我怎麼和小鄧做出那樣丟臉的事我大概是發瘋了我都不認識自己了。
我打電話給江一波,告訴他打胎的事不成了。他結結巴巴說不出話,最後才說:「請等一下,我要上廁所。」我大笑著把電話掛了。
我在移民局第八十一號辦公室。我對著窗子坐著,窗子是關著的,對面一幢高大的灰色樓房,一排排窗子也是關著的。移民局的調查員坐在我對面,隔著灰色鋼質辦公桌。他禿頭,尖下巴,仁丹鬍,戴著一副大墨鏡。黑臉紅嘴的女秘書坐在另一張灰色鋼質辦公桌前面,桌上有一架電動打字機。戴墨鏡的人從公文櫃裡抽出一個大卷宗。卷宗角上有我外籍登記號碼:
「現在,請各位參觀的人跟著我走。我來解釋每一個殺豬的過程。那處有一扇小門。
「喪——青——,外國名字聽起來很滑稽。現在,言歸正傳。」他打開卷宗把那厚厚一大疊文件翻了一下,又把卷宗合上了。「這是我們對於你調查得來的資料。你要申請永久居留,就得經過調查。調查的結果還不知道。我們還要繼續調查。現在,我需要你的口供。」他對秘書打了個手勢。她立刻把兩手放在電動打字機上。「海倫,請你舉起右手跟我宣誓。」
「不是。」
「好!」我看著前面的車燈,兩隻眼睛似的盯來了。背後也有兩隻眼睛盯來了。強烈的電光我也不怕了。
「想到新生的動物。」
「你記得嗎?有一次我們也在澡盆裡,套子滑下來了,我把套子從陰|道拉出來,只剩下一個空套子了。」
……他把門兒關了我只好走,
他們心意兩相投夫人你
能罷休便罷休又何必苦追究……
另一輛車子挪下去了,要在岔口轉彎了。小鄧一隻手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把水手刀,叭的一下把刀子扳出來,用刀子指著那輛車子裡的人大叫:
他啊——啊——地哼,又倒在水裡了。
他說他還要繼續調查我的案子假若他們判決我是不受歡迎的外國人必須把我遞解出境。他問我願意到哪兒去。我說不知道。他說不知道中國人,到底有什麼毛病他所調查的中國人全是那一樣的回答。中國人是沒有地方可遞解的外國人。這是他們調查其他國籍的外國人所沒有遭遇到的困難。我問他們在什麼時候判決他說不知道,他叫我等等等等……
嘈雜聲停了。
「現在,小傢伙們要洗個熱水澡了。那兒有一個滾燙的水池子,豬就泡在那兒,毛泡鬆了,拔掉了,上屠場的準備工作就完成了。」
我走去見比士利醫生只是為了好奇。他看了病歷表,診查了我的身體:發現我已經懷孕三個月了,不能用普通的刮胎法,必須施行鹽水注射法。他解釋說那種特別的鹽水注射到子宮裡去,四十八小時以後自行墮胎。那手術很危險,他不輕易施行。而且,紐約市內施行那種手術的醫院沒有空床了,等候打胎的人很多,一個月以後才輪到我,僅僅賓夕凡利亞一州每兩小時就有一個私生子。他可以給我一份市區以外的醫生名單,我若運氣好,也許可以找到一位市區以外的醫生施行鹽水注射打胎的手術。
「不知道。性|交以後就睡著了,沒有看錶。」
他轉過身,看見我了,對我打了個招呼。我走過去。他說他叫高爾德柏格(是個猶太名字)。我說我就叫我。他笑了,請我和他一道吃晚飯。
兩輛車子並排在公路上賽跑。
我告訴你是怎麼一回事:
小路一轉彎就到了山谷緊底。一根很粗的煙柱子冒起來;煙柱子底下堆著泥土;泥土底下燃著樹枝;樹枝底下烤著豬。許多影子在那兒晃來晃去。是人是煙?分不清。站定了才看清是人;才一看清那是一大塊場地,邊上有幾間小木屋。一股強烈的光在場地角上亮起來了,人都罩在光裡了。光旋轉起來了,一明一暗的扭動,一條蛇似地纏在人的身上,扭著扭著,人也扭起來了,一下子透亮,一下子又成了黑影子。人和影子全唱著「什麼也不是真的」。我和小鄧也跳起舞來。
〔獨樹鎮訊〕前晚獨樹鎮單車道上發生一離奇車禍。一空車撞在樹上發火燃燒。一女人躺在一公里以外的路邊,並未受傷,僅失去知覺,現在聖慈醫院救治中。車禍原因不詳。女人姓名身份不詳。和-圖-書
「我下決心給你生個私生子。」
「你為什麼跑進一個圍城?」
我大笑。「你真以為有聖母嗎?你放心,貝蒂,我不要你的丈夫,我要我的孩子。」
「瘋子!」
「嗯。」
我在三天之後就要回去了。我到紐約來看了一大堆鋼骨,一大堆玻璃,一大堆人——不虛此行了。
「……」
「豆芽菜胡同!」
「他為什麼坐牢?」
「我的名字叫桑青,海倫那個名字,我早不用了。」
「你突然變成個女孩子了!」
紐約。福特大樓。我在四十十三街上。
「她是共產黨嗎?」
「他們調查你,因為你和我通姦。」我講到移民局審問的情形。
「江公想的不是八大胡同,是八大胡同裡的小鳳仙和賽金花!」
「我完全不懂你的話!貝蒂,對於我最真實的是我肚子裡的孩子,是我和江一波懷的孩子。」
「隔多久性|交一次?」

「我決定不要孩子了。」
我們吃完飯,他說我是個有趣的女人,把桌上的玫瑰花摘了一朵送給我,在我臉上吻了一下說:「我今天損失了一百五十萬。」

「目前這一段時間就不要了?」
頭晚我吞了太多的安眠藥,做了一夜的惡夢。現在,我恍恍惚惚跨進澡盆。我的身子一碰著水,我就變成了個新女人。頭不痛了,腰不酸了,身上的毛病全消了。疑慮、恐懼、歉疚的感覺也全消了。水從我陰|部的唇暖進去,一直暖到我身子裡。我和水一樣透明了。
我把淫畫和字抹掉了是誰的惡作劇呢?
小鄧大笑。「桑青姐,這個還用問嗎?然後就是如此這般了。很粗的皮,有個人碰碰就是了。她倒是在床上哭了起來,說她從來沒有那麼快活過。」小鄧說到「快活」兩個字,踩了一下油門。
江一波的手和嘴在我身上忙個不停,血紅的瑪麗灑了我一身。他用舌頭舐著我的身子。「嗯,嗯,血紅的女人!為什麼你今天突然喝起酒來?嗯?」
「不記得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你知道你死後發生的事嗎?
我看見血就渾身冷得發抖身子縮成一團。我要和人講講話我打電話給小鄧我想告訴他我是個壞女人和他「好」的時候卻懷著一波的孩子。但對他我只說得出一個字「血」。
「你才是瘋子!」
「他什麼時候自殺?」

我跟他走進墓園。他坐在一塊破裂的墓碑上。天下小雨了。我在一座座墳墓之間散步。墓碑上的字跡模糊了。那兒是紐約唯一安靜的地方。我圍著墓園走了一圈。那人突然站起身。「又怎樣呢?」他突然說了那麼一句話,抬頭望著天。
腳步聲停住了敲我的房門了。房東太太眼看著一波走進我的房又在電話上偷聽了我和一波的談話。一定是她向移民局報告了。我在一個晚上給一波打了十幾個電話我告訴他對於頭天晚上的澡盆事件覺得非常可恥。他是個好人我不應該那樣子折磨他。我決定聽他的話到紐約去打胎。我不應該拖累他我不應該給移民局留下罪惡的證據。我們暫時不見面了移民局就不能再加罪名了。不見他是要命的事我需要他我若見不到他我生活裡就什麼也沒有了。
我掛了電話。電話又響了。小鄧接電話。
「江公,桑青死了。」
「對不起,請用海倫.桑青.沈這個名字。你是什麼國籍?」
「這簡直就是迷魂陣!」小鄧話還沒說完,車子發出一陣怪叫,突然停住了。
「你必須立刻打胎!」
我從他懷裡掙脫了,把空酒杯扔在地上。我跑到洗澡房扭開了澡盆的水龍頭。黑黑的風從窗子吹進來。我躺在澡盆裡。江一波光著身子走進來。我洗他,摸他,吻他,舐他。他在我身上扭著身子,嗯——嗯——地呻|吟。微涼的水罩著我們的身子。他突然在水裡爬了起來,跨出澡盆,跑到外房。他再進來的時候,戴著橡皮避孕套。我在水裡又重演了一遍:摸他,吻他,舐他……
我就喜歡在地下鐵路網上穿來梭去。我從來沒有搭錯車。我知道哪輛車到哪兒去。有個人跳進車廂用外國口音問:「這車是往上城走的呢,還是往下城走的?」我回答說:「這車叫做歇托,從大中央車站到時代廣場,連貫東西的地下鐵路。」在紐約的地下鐵路上能夠給問路人肯定的回答,是天下一大樂事。
「桑抱慈。」
「現在,我要問你一些問題。你叫什麼名字?」
機器聲、人聲——一陣嘈雜。
「他為什麼到解放區去呢?」
沒有人理他。
天邊有個黑色穀倉的影子。
「什麼毛病?我每年七月十日生日那天通身檢查一次身體,血壓、心臟都很正常。最重要的是,這年頭兒,中國人跳樓自殺的神經病特別多,我的精神卻非常健康!」
「你那時候是共產黨嗎?」
我打電話給約翰生醫生求他在明晚六時見我我願意出三倍的費用我是一個絕路的外國人我必須打胎。他冷冷地說好吧但不可以再變主意。
「我現在過來好嗎?」
「你和她有聯絡嗎?」
我和小鄧在墓草上躺下了。我為他脫下衣服。

我和小鄧正停在一座荒涼的小墓園旁邊。一座黑天使的雕像,張著翅膀,彎著身子守著一座墳墓。小鄧擦亮了一根火柴,照著墓碑上的字:
「找什麼?」
「我可以收養你的孩子。我生活裡需要點東西。」
瞎子突然跑進來了,驚性地大叫:「福特大樓倒了!福特大樓倒了!狗呢?我的狗呢?」
我們掛了電話。電話鈴立刻響了。
「我和他完了。我自己負責。」
「我也不在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人和事,只要一死,對於我就不存在了!」我拿起那一札女孩子的信掂了下,又扔給貝蒂。「你嫉妒嗎?」
「口袋胡同!」

我又看吧桑娃了她坐在院子地上抱著白身子黑尾巴的貓,強烈的電光照在她身上我的眼睛也睜不開了……那以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為江一波調了一杯杜松子酒,為自己調了一杯血紅的瑪麗。我在沙發上坐在他旁邊,仍然光著身子。他的眼睛盯在春宮電影上,竟沒有注意到我也喝起酒來,我是從來不喝酒的。他好像也不知道旁邊還有個赤|裸的女人。影片上放映著各種做|愛的姿勢:兩個女人做|愛;兩個男人做|愛;一男一女做|愛;一群男女做|愛。江一波身上的小動物一個個醒了,活了,動起來了。
「首先,牠們身上必須打上號碼。那一扇門小得只能通過一條豬。門邊有一塊木板,擋住了拿著棍子的人。棍子頭上有許多小針,那些小針就是個號碼,塗了印墨。一條條豬走過去的時候,站在木板後面的人就把帶針的棍子戳過去,豬的身上就打上了一個號碼。那號碼一直打到豬毛底下,打進肉裡去。豬毛拔掉了,在熱水裡燙過了,那號碼還印在豬的身上。這是我們自認為做得最有效的一點。」
敲門聲更急了我一開門就會看見兩片大墨鏡我從來沒有看見他的眼睛眼睛眼睛。
樓上的人唱起平劇來了。他們好像在比賽對於平劇的記憶,東一句,西一句,每個人爭著唱,夾著女孩子的笑聲。
我又聽見腦子說話了我的腦子之內好像還有一個腦子。兩個腦子是分離的一個說話一個聽。我很害怕我大聲唱歌要把腦子裡聲音壓下去但它還是說個不停我不知道它說的是什麼。那聲音很模糊似乎帶著嘲弄調侃的口吻現在我聽見了。它說你又強|奸了一個男人你不能打胎。
「沒有。」
「有的是你的朋友,有的是你不認識的人。」
「怎麼辦?」

「對不起。還得請你簽字。」
「很好。」他說了一句中文。「你是唯一我見到的因為打胎不成而高興的人。祝中國人好運!」
「為什麼?」
「金魚胡同!」
我們的車子呼的一下跑過去了。後面的車子追上來了,要在黃線上超過去。小鄧又踩了一下油門:車速一百。
「喂,桑青……」
子女姓名     桑娃.沈(現在台灣)
「他怎麼說呢?」
「新鮮胡同!」
「喂!小鄧!你終於從床底下鑽出來了!」
桑青,就在那時候你冒出來了,你看見他的臉紅了。你偏在那個時候冒出來,我得整整你!
「蔡承德先生是有婦之夫嗎?」
地下室是一間長長的房間,地板上到處是衣服、報紙、雜誌、香煙頭、空酒瓶。房間角上有個小型廚房,骯髒的爐子上堆著許多雜貨。此外房間裡只有一個彩色大電視和一個彈簧墊子,上面有許多香煙燒焦的洞。房裡有一股大麻煙味道。一個長髮男人趴在墊子上看電視,只穿了一條內褲。他看見我和貝蒂只是冷冷「嗨」了一聲。電視上新聞報告員用平板的聲音望著虛空說:
永久通訊處    無
我打電話給小鄧沒有回應我要告訴他他是我唯一活下去的力量但他娶我這樣一個女人是不公平的。我已經欠他很多很多了我不能讓他犧牲太多了。我給小鄧打了一通宵電話也沒有回應他到那兒去了呢我突然害怕起來。我去參加貝蒂的葬禮我在墓園門口遠遠看見一波站在那兒滿園子飄著黃色的葉子……。
許多年月,許多地址,我沒有看下去。我把表格遞給戴墨鏡的人口他打開卷宗,把表格放了進去。卷宗裡面有厚厚一大疊文件。他兩手壓在卷宗上面,聳起肩膀。
我打電話給一波他很高興一切安排好了他堅持付一切費用,他說他從來沒有這樣子愛一個女人。
「你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嗎?」
只有一個人跟著遊行的人走。他身上一顛一顛、頭一翹一翹向後擺,伸出一隻瘸手招著遊行的人,嘻嘻笑著說:「哈囉!哈囉!你們聽見了嗎?哈囉!我要告訴你們:太空動物進攻紐約了!佔據帝國大廈了!哈囉!你們聽見了嗎?太空動物佔據帝國大廈了!你們聽見了嗎?」
「你不斷地在公路上兜吧,總可以兜出一條路來。」
「你如何知道是海倫?」
「他深更半夜到你公寓來幹什麼?」
我打電話給小鄧。沒有回應。
丹紅和鐵面人在客廳談委託律師辦離婚的事。丹紅在一星期後到台灣去度假,也許就不回來了,她笑著說。鐵面人拿出一樣東西,好像是口紅筒子,原來是德國最新發明的照相機,他買來送給丹紅在旅途用的。他們談到日本風光。
「你的丈夫叫什麼?」
「你有外國人口音。」
「你的父親叫什麼名字?」
「好。移民局還得繼續調查。你等著最後的判決吧。」
又是一聲槍響。
機器聲、人聲——一陣嘈雜。
「你和誰通姦?」
「不干你的事!」電話摔斷了。
「我這兒沒有帝國大廈!」
「他太太死了。」
「汪芝麻胡同!」
丹紅牽著一隻北京狗走進來了北京狗一直向我跑來。我從沙發爬上桌子站在桌子上北京狗往桌上跳。丹紅大笑說她只知道我不喜歡狗還不知道我這樣子怕狗我的臉色都青了。她叫著阿京阿京。狗跑過去鑽在她懷裡她抱著狗坐在沙發上用臉擦牠的毛牠的舌頭舐著她的手臂慢條斯理毫不留情地舐著舐著。
小鄧也一同回去。他在醫院的工作決定了年薪一萬五千元。但是他突然變得很沉默,只說他的「心在發酵」。
「好,來一個具體的行動吧!聽聽屠場殺豬錄音。『殺』該是行動吧!」小鄧轉身按了後座上錄音機的電鈕,把錄音帶調整了一下,又按了一下電鈕,轉過來拿起玻璃球搖了幾下。
「……今天所有的鏡子只在一種光度下反映你的面孔。其實,這個世界有各種不同的光度。因此,克拉蘿公司就發明了克拉蘿真光鏡。只要你按一下鏡子上的電鈕,你就可以在天光、燈光、日光——各種不同光度下看你自己的面孔了……」
「海倫那名字我早已不要了。」
戴墨鏡的人也在那兒。我又跑走了我跑到地下室一個警察走上來毫無表情地問我幹什麼。我結結巴巴地說我要上廁所。對不起沒有公共女廁所他那麼說著從腰間取下一大把鑰匙挑出一把鑰匙打開一間屋子對我說那不是公共廁所但他特許我進去。他又用另一把鑰匙打開了另一間屋子讓一個穿灰西裝的男人進去了。
「一個中國人從洛克斐勒中心三十五樓跳樓死了!我們打聽到自殺人的名字叫約翰.張。他身上有你們的電話號碼。我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張耀華?」
咔,咔,咔……電動打字機打下每個字。
「八大胡同!」江一波叫。
「他是共產黨嗎?」
三五一——七七八九。「哈囉!」
警車的紅燈在窗子上轉著轉著,好像淌的血。
三五一——九〇六三。「哈囉!」
「你為什麼也躲在閣樓裡?」
「他是共產黨嗎?」
「你怎麼知道?」
三五一——九〇六三。「哈囉!」
「那我們兩個人倒成了朋友了。」
簽發護照機關   中華民國外交部
我告訴小鄧我決不打胎。他說那件事應該完全由我自己決定。無論我作任何決定,他都是支持的。
我可知道,桑青!
「哈!我要和鄧志剛講話。」
他突然問我是不是和江一波通姦我說我們已經不見面了。他從卷宗裡面抽出一疊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他說那是上次審問以後他們調查出來的資料全是關於我行為的證據。有的是他們向人調查得來的有的是人向他們報告的。他翻到一頁說根據房東太太的報告在七月二十日晚上正是太空人登陸月球那天晚上江一波從太平梯上來走進我的房門。他盯著我問七月二十日晚上他是否來和我性|交我說是的他問性|交有多久我說那個說不清楚。我們不在床上我們在澡盆裡。兩片大黑鏡下面的小鬍子翹了一下他問在澡盆裡如何性|交我說首先是我進了澡盆。過了一會兒他也進了澡盆過了一會兒他出了澡盆過了一會兒他又進了澡盆,過了一會兒我又出了澡盆過了一會兒太空人就踏上月球了。他說他完全不懂我的話但他必須把我的話一個個字記下來。他在電動打字機上嗒嗒嗒打下每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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