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古都

作者:朱天心
古都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匈牙利之水

匈牙利之水

醚類的氣味有桿狀分子,可吻合槽狀的空格;
A把它遞到我鼻下,晃動出香味。
A闔上眼,我把一朵妻昨晚置在水晶碗裡清水養著的夜合花擱在A面前,半天,A睜開泛著水光的眼睛:「阿婆,」「黃昏廚房阿姨在生火做飯時,我外婆總喜歡到庭園裡摘一朵夜合花或含笑,插在上衣鈕扣眼裡。」
——嗯,我那老婆……
不等他問,啊,小學一年級的教室隔座共桌的女生朱梅君鉛筆盒裡每天都放一朵這種花(A插嘴說是梔子花),因為朱梅君人長得漂亮功課又很好,很快的全班起而仿傚她,想辦法上學途中這家那家偷一朵帽子花來放在鉛筆盒裡,而且朱梅君還把月光牌香水鉛筆刨下來又香又美麗的木皮也放在鉛筆盒裡,同學有這種鉛筆的也照著學,總之什麼寶貝都放筆盒裡,人人桌上一個寶藏盒,時而祕密不准看時而開放任人自由參觀。除了梔子花和香水鉛筆皮,有一個時期放的第三多的是牙齒,剛脫落的奶牙,小孩以為洗得再乾淨的蛀奶牙其實臭烘烘的,與花香筆香混合在一起好令人神往呀……,朱梅君,三十年來想都沒想過的名字,後來唯一一次是聯考看榜單,她好像是考上東吳。
——所以其實我並不怕老年癡呆症或萬一有個意外變成植物人什麼的,我相信到時候光從護士小姐們身上的香味,我就都可以不花力氣、看電影似的看盡自己的過去,而且這個過去非常誠實,絕對沒有被長大以後的我們給狡猾的修改過。我建議,要是你太太沒有用香水的習慣,你可以刻意的一段時間用一種香水,有人說這是一種液體的記憶,當然不一定用在身上,如果你介意的話,反正你可以想辦法讓它在生活裡自然的出現,好比你的衣服放在香茅衣櫃裡就不壞——,一段時間,刻意用一種香水,便於保存記憶、或保存記憶中的女人,若是你覺得記得過去對你來說是有趣、是有意義的——
我笑起來。
但是大腦怎麼能辨別、並記錄下這麼多種氣味呢?
當然是A,笑咪|咪的,大異於數分鐘前我們曾經的冷冷互掃一眼。
——嗯,我老婆……
最好,只留下有用的記憶,不然會好危險的……
我說不下去了,一來是向來我對死亡關心太少,二來怎麼會用昆蟲來說明人與死亡,感覺怪怪的。
第一次,我不再覺得與A的這場遊戲是好玩有趣的。
配得正正好,彷彿我是香水師,或該說,妻是香水師。妻喜歡在衣櫃的每一個抽屜裡放上即將用罄只剩幾滴的各種香水瓶子,亂中有序作法似的,我始終不以為異,因為並不知道那會使我帶有氣味,即使有,也早該被公司那些女孩們所散發的不同品牌不同調的香水味給濃濃蓋住了,天啊它們造成的空氣污染往往比菸味兒更甚。
——我老婆,很瘋狂的,我們有兩個小孩,都還唸小學,她都不怕吵醒他們,不過這不是重點,你知道嗎,只要一有什麼新品牌的香水進來,來台灣,她一定第一個去買,然後真的是「穿」香水,全身上下抹得濃濃的,整個人都在煙霧裡我簡直無從分辨她。那樣的夜晚,我的天,她簡直拿出她學生時代期末考的精力功夫,做得之認真之執著,有點像那種狐啊妖啊什麼的,必須在天亮之前把你的魂魄精氣給吸個光光……,所以那些香水史,大概可以說就是我的十年一度史,好比隨便說你身上有(他笑起來),可能是內衣部分有KENZO的味道,水果味已經沒了,還有一點點木頭香,和東方香料的辛辣味——
這倒提醒我想起類似的某一次……,我微笑著,臉肯定有些紅,忍不住解嘲:這怎麼能算是災難呢!
——你呢?你怎麼看待死這件事?
A主動解釋。
劉××與我一樣是最後離村的幾家,有次我們逮到搬走的誰家遺棄下的小狗,宰殺烤了吃,劉××負責操刀,小胖狗見人就搖尾巴猛笑,天啊我和毛五本來還打算瞞著家裡偷偷養下牠的。劉××不會宰,弄得到處鮮血狼藉很可怕,而且狗血來得個腥,我和毛五怕被笑膽小沒種不敢不吃,像在參加什麼祕密入會儀式似的被劉××瞪著吃,一嘴血。我好希望不會和劉××遷往同個村子。
——我忘了這是不是日本人的說法,就是指那種很了不起、令人深刻難忘的性|愛經驗,因緣際會十年才可能有一次的,不管我們這輩子做過多少次,從十幾歲開始,能者天天、不行的或缺伴侶的一生也有個百來次……,總之就是在你臨終之際,你還能清楚強烈記得的,一生不會有幾次的——
A雖然沒能幫我想起昔日女友的名字,但他畢竟居然讓我更不可能的想起小學一年級時偷偷喜歡的朱梅君。我不免有義務說說看上次他問我的問題。
但不見A來……
——Red Door的訴求對象是從二十五到三十五歲、大膽、充滿自信、個性化的現代辦公室女郎——
我們沒來得及追問並交代彼此這一陣子以來各自的失蹤原由。
我無法及時否認,一陣濃烈的異味霎時密密的籠罩住我們,我發現來源是前來收空杯換菸皿的妹妹,我們所處的高度恰及於她的腋下。
自然,我其實很想能在屬於我的這份分類廣告稿上加進一段《晚風》的歌詞,歌詞是:
拉丁文中的Perfumum明白的告訴我們它的由來,per(透過)fumum(冒煙),焚燒動物屍體以獻祭給諸神的貢品,就像聖經創世紀第四章所描述夏娃亞當之次子亞伯:亞伯是牧羊的,亞伯將他羊群中頭生的羊的脂油獻上,耶和華看中了亞伯和他的貢物……。此外它也用在驅魔儀式中,也用來治療病人,也在性|交後使用。
J. E. Amoore在一九四九年所提出的立體化學理論中說及:分子的幾何形狀與其產生之氣味有關聯,當正確形狀的分子出現時,能夠嵌入神經細胞的空格內,引發神經衝動,向大腦發出訊號——
我點了A常飲的長島冰茶,冀能想起他、或想起其實初識時他可能曾向我介紹過的名字,我一再梳理它,想起的卻是有一年獨自出國旅遊回來的妻那時所用的一種冰清味兒的香皂,忘了我們為了什麼事情冷戰兩三個月,日日,我嗅著浴罷的她只能遠觀不能近玩。
——我是說,不管有沒有大型的戰爭或超級的天災,我們現存的五十幾億人都會在一百年內陸續自然死光,即使不跟昆蟲的無時無刻不在死相比,平均一年也有五千萬人次的死,可是我們一生可能並目睹不了幾次人的死亡,好比你(我插嘴承認,我唯一的一次是當兵時連上一個預官自殺,我甚至還沒有親人亡故),可是我們都會把這幾次的死亡與每一年必然會死的那五千萬人分隔開來,我們忍著傷痛去參加他們的喪禮、我們含淚低聲追思他們,好像他們的死是個非自然的例外,好像說,要不是因為這場意外或這種病或這把年紀,不然其實他們可以免於一死的。這一切讓我非常害怕,更加深了死是災禍、是可恨、是可以避免的、是陌生怪異的事……
我丟掉被揉捏得稀爛的生綠葡萄,唯不知為何它帶有正電的氣味牢牢吸附不肯離開,……到底,我們殺了人沒?
不知道A可也有亟待想起而找尋不到的氣味,如同我肯定再也想不起名字的昔日女友。
第三段歌詞是:我心的愛,是否你心的夢,可否借一條橋讓我倆相通?在這借來的橋中,明天的我,明天的你,會不會像今夜再相擁。
我揀出妻規定我吃的一串葡萄中的一粒未長成的生綠幼果,不知它的分子該如何歸類,肯定不是圓盤形,不是球形,不是桿狀,不是圓盤附尾,儘管即將死亡卻來不及長大的生幼果是本可能帶有腐敗的負電,那麼它將嵌入我的大腦皺褶中的哪一道缺口呢?
A和我,就正隔著幾張桌子各看各的晚報,我們曾在同時翻摺報紙邊打呵欠時互掃過一眼,冷冷的,我暗自慶幸果真酒醒他不記得我了。你難道不是嗎,年過四十以後,我完全不願、似乎也無力聆聽別人的心事,這個別人包括妻子,和我自己。
黑暗裡,A也不回答我的問題,逕自哼唱起歌來,除了好幾段重複旋律的句首有「雷夢娜」三個字以外,他大概不記得歌詞,我也記不得,但是小時候好像聽過,被改成流行歌唱的,現在被A還其原貌的可能原來是一首外國民謠。
花香味兒支持到此,我回過神來,非常不好意思,彷彿面對的是催眠師或心理醫生。
麝香氣味的分子是圓盤形的,能嵌入神經細胞中橢圓如碗的空格內;
A說過,雖然香水廣告大多把香水的調製過程譬喻成作曲,例如某些香料、某組香料等於音符、和弦或樂器;前味如同易聽到的高音部,酒精散盡後,便可以察覺中音部的香料,通常是花類;最後才是低音部,有時它們釘著肌膚能長達兩三天之久。
有此萬全之準備,我和A可以放心等待,結伴以終,等到地老天荒,等到天下黃雨,直到不見不散。
下班後,我重新再去原先我們常去的那家小咖啡店,那自動門一開、所有匯集湧上的味道,好像我從來不曾離開過似的。
我且在書店找了一本談及嗅覺的科普書,冀望它相對的理性,可以化解掉這陣子以來我與A相處的神祕氛圍。
天啊,那不是表示……
長島冰茶來了,他拿起一杯來,也不喝,嗅了又嗅,「4711,××」,對我而言,他喃喃說了一個數字、一個可能是人名的兩個密碼。
不只這樣,我們甚至隱隱害怕,儘管在那些記憶裡,我們啥個傷天害理的事也沒幹!
你大舅媽,怎麼死的?
我把一粒又硬又綠的果子給刮破,A半天只說得出「反正是植物就對了」。
他看出了我的「還有」,快樂的說出答案:「香茅油!我有三十年沒聞過了……」A深深吸著氣。
待我明白了他所說的味道真的就是字面上的那個意思,我假意禮貌的嗅嗅自己涼爽羊毛西裝的兩袖,然後雙手一攤,表示礙難嗅出。
A說過,大約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臘作家曾如此推薦:用薄荷塗在手背上,迷迭香用在膝蓋,肉桂、玫瑰或棕櫚油則用於下顎和胸部,杏仁油用在手和腳,墨角蘭用在髮和眉上……,不厭其煩以之擴大他們的存在,伸張他們的勢力範圍……,然和圖書而A自己始終不來這些,以致我無法藉由任何(例如我身上自己始終嗅不到的香茅油味兒)味道記得他——原來這麼簡單!一團溫暖讓人立時好心情的咖啡濃霧中、如絲如縷的——A在身後喊我:「哈囉香茅油。」
像是為了答謝我,他說了一個比兩個老太婆和一顆腥魚眼珠要有趣得多的事。
他媽的因為少了又濕又髒的漫畫書嘛!我近乎指責的怨怪他,比他還怕會想不起那個法國小女友。
我們像電影裡的一對智者與徒弟、或福爾摩斯與助手華生似的走在一條停滿了車的巷道裡,沒有停車的地方也擺滿了用來占車位的盆裁,A順手連葉帶花摘了某盆栽上一朵肥白的花,手臂伸得長長的遠遠示我,不讓我嗅到,問,會想到什麼?它的葉子綠得黑亮,妻那二三十盆裡彷彿有它……。我遲疑的描述著。
A聞言非常不好意思,但仍一鼓餘勇要求,能不能給他一件我衣櫃裡隨便什麼不要的東西,比方說舊手帕或鬆掉襪口可丟的襪子——我拜託他可別說到什麼太小的內衣褲——他急急解釋,不只是香茅油,還有一些複雜的粉香味,加起來是那時候舅媽的味道,「我很想保存。」
——我是說第一感,不是出於理性的交代遺囑處理財產什麼的——
我和A螞蟻一樣的交換了一眼,也不說話,直至動作俐落的妹妹離去。
——我們不知道氣味是怎麼刺|激嗅覺細胞的,有個看法是:氣味在受體膜上刺個小洞,而產生去極化,但其他研究者卻相信,這個物質也許受了擁有特殊受體的細胞所約束,固定在那裡,用某種方法老遠地展示它的信號,就如同免疫細胞上的抗原那樣。
A拿起第二杯的長島冰茶,嗅嗅,說出結論——當然我也不是非要幹嘛幹嘛不可,只是一想到漫長未來的人生,這種可能性一旦不存在了,非常絕望。
妻不止一次回答我,「我只是要證明一下它確實值得一洗。」心情好的時候她就這麼答。
我獨自漫步在我們走過好幾回的巷道裡,摘了一朵開了八分的雪白帽子花,急欲知道它會使我想起什麼,——啊,還是朱梅君,中山國小一年孝班的教室,月光牌香水鉛筆皮,蛀奶牙……還有吳正英老師。
我最想,我最想集合我們那群最後一個夏天一起玩的夥伴,不計前嫌,不好奇敘舊,不批評彼此的老相,回到我們那塊祕密荒草場,你不知道,我們除了找野番茄吃、找金銀財寶之外,我們還挖地道,我們相信只要方向正確無誤,只要大家別裝病偷懶,很快我們可以在遷村之前挖成功一條遇到美國的快速通道——,我好想他們,不騙你,我好想能再見到廖霸、毛五、劉××……
——氣味,人與人之間非本願的信號交換——
下一次的見面裡,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訴了A我簡單的問題,因為較之他的死亡大問題,我的僅僅無法想起一個昔日女友的名字顯得太不努力了。
自然我有點吃驚,他十年一度的對象是他妻子。
我不免好奇,這一段日子,非人力所能控制和選擇的,我將會以哪樣的氣味——生動的、官能的——記住A,如果有一天像他所說的,當他加上這世界再減去他的時候。
我在衣櫃裡找到了一件某廠商慶祝地球日所送的環保T恤,我還擔心因為塑膠袋未拆封的關係會使得味道有損,便要他鑑定。A接過去嗅了嗅,笑看我,「謝謝了,配得正正好。」
但是終於該想起了那個法國小女友了吧?我問A。
就在那時候——該發酒瘋的正high、不肯喝的正百無聊賴偷偷看錶如我——,我並不認識的他,接下去就叫他A吧,A酒鬼似的抓著個空酒杯,晃盪著向我走來,笑咪|咪的先為自己的魯莽抱歉一聲,隨後真正非常魯莽的問我:「你怎麼會有這種味道?」
——你看看,這就是我老婆最怕會發生的事:聞她身上的香卻擋不住的想別的女人。所以她要率先用遍所有香水,日後不管我在哪個女人身上聞到香水,都只能立即想到她,而且這百分之百是人力不能控制的,就算哪次我想偷偷冒險出出軌,除非那女孩沒有任何的香水脂粉味(這不大可能),或用的是我老婆從沒用過的香水(這更不可能),不然你想想,那簡直就等於我老婆如影隨形無時無刻不在我身邊嘛,比方說,不是花×花酒廊的妹妹們全都用她們老闆從巴黎直接大量進口的香奈兒五號嗎,後來雖然總公司知道了還下過指令以後不接台灣的這類大宗訂單、免得香水身價因此大跌,你看,當我面前坐個台北身價一等一的年輕貌美的妹妹,而腦子裡全是我老婆穿著紫鍛內衣(看我記得多清楚)的身影,我還有什麼搞頭,根本當場就不行了,還有什麼戲唱……
輪到我。墳墓山,釣魚,鯰魚,可憐的蚯蚓。是月桃花薑科辛怪的葉子。
——筆記本上我寫著:A好香(記東西時我都習慣給女朋友用個代號以防後患),我寫,A好香,問她用什麼洗頭或洗澡,她說她擦了jaiose香水,A家真的大概很有錢——
岩蘭草,橡樹苔,白松香,風信子,佛手柑,羅勒草……
噢,我恍然大悟,所以A的老婆大概和我妻一樣,一定不免花了一些在我們看來實在不怎麼理性的錢購買香水……,不過,這如何都不足以稱之為災難吧。
我心的愛,是否你心的夢,
可否借一條橋讓我們相通,
在這借來的橋中,
明天的我,明天的你,
能不能像今天再相擁——
我刻意在那位腋下有著濃郁體味的妹妹來換菸碟時深吸一口大氣,仍然想起小學考完月考的中午回家所吃的咖哩飯。
A眼神茫茫然,顯然還待在洋裁店。
我深深想著那位我和劉××可能殺掉了的流浪漢,伴隨一種暴力美學似的詭異幻變的晚霞中繼續反覆那首歌——今夜的風,和明天的夢,到底在你心裡有多少影蹤,可否這個晚上,借來時間,借來晚風,把我的愛傳到你心中——長久以來第一次,終於未藉鼻子,想起這是電影《上海之夜》裡的主題曲,電影裡,窮困不得意的青年作曲家在樓頂用小提琴拉他新作的歌曲,琴聲隨著晚風遊走整個城市,老遠橋下紛紛驚起一掛破衣爛帽的乞丐傷兵遊民,聞風而出引頸遠望,其後一兩年,大約他們其中甚多人隨國府渡台,莫名其妙在ㄋㄢˊㄕˋㄐㄧㄠˇ、ㄕㄢㄓㄤㄌㄧˊ、ㄋㄟˋㄏㄨˊ落腳,並被宰食告終?
我老實的搖頭,願聞其詳。
A於是說,其實香水更像性|愛過程,前戲、過程、高潮、撫慰,最終釘著肌膚久久不散能達兩三天之久的,幾乎總是源自動物——可不是指歡愛的對方——,通常是龍涎香、海貍香、麝貓香、麝香……,古老的氣味使者,伴我們越過林地與大草原,有人詩意的如此描述過。更有人說,如果我們把香水給某人,就等於給了他液體的記憶。
——沒問。她很瘦,很緊張,我想不是癌症就一定是心臟方面的。……我永遠也不懂死,就像這一刻,現在,我還可以栩栩如生描述出她三十幾歲某一段時間的所有細節,這樣到底有沒有意義呢?之於她的死亡,之於她的不在。我記得國外有個作家說過:死亡,就是我加上這個世界再減去我。有一個時期,這個說法可以說服我,因為我對死始終耿耿於懷,有一個猶太人、可能是先知之類的說過:死亡不過是推一扇門,從現在的世界通往另一個世界,不過唯一擔心被卡在那兒……,我害怕又好奇有關死的每一個細節,例如我這樣清楚記得我舅媽是什麼意思呢?跟器官捐贈、好比她的眼角膜或腎臟仍活在某個活人的體內是同一個意思嗎?若是同個意思,那麼她的死,不就不再是她加上這個世界再減去她了嗎——
我怎麼會不知道那種夏日深夜的風,就是那種和女友在校園或電影院纏綿得一身大汗一身慾念、數度勃起數度掩熄,而後得趕女孩宿舍或家裡門禁前的最末一班公車送她回去,幾乎只有你們兩人的公車上,車窗開得大大的,吹乾了褲襠的黏膩,吹跑了慾望,吹醒了感情,你忍不住喃喃在她耳邊說著真心的誓言,只是那誓言也被同樣的那風給吹走個精光,不能怪我們。
當然也有並無記憶可資陪伴的氣味。
顯然他那老婆較之我這名大舅媽,要難以描述得多。
不用說了,那麼只要趕緊找到jaiose就成了,畢竟那時A那個占有慾太強的瘋狂老婆還沒出現,這個叫什麼的jaiose香水攜帶的純純粹粹就該是法國小女生的記憶,也就是說,只要掀開或噴抹一點jaiose香水,簡直、簡直就像阿拉丁神燈一樣,法國小女生必將乖乖聽命、燈奴一樣的不能不現身了。
「香茅油!」
牧羊犬有兩億兩千萬個嗅覺細胞,四十四倍於我們,我不免好奇,我們有沒有因此錯失掉了些什麼?或其實這根本就是我們有意錯失的?例如我在遇見A之前。我的意思是,會不會百萬年來我們的祖祖宗宗遺傳給我們的只是他們認為有用的器官和功能,不多不少適度的記憶,只消提供何者於我們的生存有利何者不利,就夠用了。於是我們的嗅覺細胞只剩現今那麼多,就如同在遇見A之前,我從來沒要想起那些可謂永遠深藏或根本已逝去的記憶。
A不顧我的證實和誇讚他的好鼻子、只管自顧自的說:——那時候,整條街上、事實上整個鎮也就只有那麼一條街,整條街上日日夜夜都是香茅油的味道,我到大了才知道是熬了外銷到日本去的,我大舅媽牽著我的手,先去辦什麼事忘了,然後去最大的一家百貨店,我現在想大概不超過十坪大吧,去給我選衣服,選好久,和店老闆娘交談用的是日本話。我之所以耐得住性子,是因為一會兒還會去買那時候我想得要命的玩具,可能是一把塑膠槍或關刀吧,……我已經三十年沒有想起我大舅媽,根本忘了有這人,因為那不久他們就離婚了,可是有一段時間我是和她一起過的,她跟我一起睡,替我洗澡,媽媽一樣的洗拭逗弄我的小雞雞,我爸媽哪去了……,我想她這樣日和圖書夜黏我是因為怕面對我大舅的關係,我大舅在外地工作,週末才回來,回來前,她一定陪我睡得死死的,起碼我是睡得死死的,也有一次被很可怕的吵聲給驚醒,我大舅正在又踹又踩我大舅媽,榻榻米上他看起太高太大了,我舅媽好像在哭,唯一的反抗聲好像就是制止大舅踩到我或別驚醒我……,現在想,到底是單純的夫妻打架吵架,還是狂暴的性行為呢?……他們始終沒有孩子,把我當成是自己的孩子是不用說的,她常用日語叫我「寶將」(少爺),和我說話時會壓低著身子、或蹲下來,一面對話一面替我整整衣服,就像我們在日本電影看到的那種妻子對待一家之主的樣子……,我真的有三十年沒再想起她了,雖然她好像一直就住在鎮外不遠的娘家,可是你知道那時代離了婚的雙方就跟仇家一樣,我外婆甚至不准任何人提到跟那個女人有任何關聯的事,我舅媽身上有一種好聞的粉香,不是香茅油,可是現在和香茅油一起想起來了,她身材很苗條,不過也許是綑綑紮紮出來的,我看過她穿內衣,和現在那種調整型內衣差不多,勒得很辛苦,胃壓得平平的,奶奶就顯得尖尖的,她可能很愛美,常常拿日文書刊去街上剪布要裁縫照著做,可是做來做去好像都一個樣,跟我太太去年開始買的很像,就是那種賈桂琳、剛死掉的那個、歐納西斯、甘迺迪的那個賈桂琳穿的樣子,她們那時候的流行很奇怪,我現在全給想起來了,她們外出時都愛持一個小藤籃,上了粉|嫩顏色的亮漆,例如我舅媽就有一個奶油色的,好像扣鎖被我玩壞了,就乾脆讓我拿去玩,裝彈珠或裝小蟲子折磨時當監牢用,不過也有幾次是當那種還沒長毛的黃嘴麻雀的育嬰室……
其實一切是那麼樣的重複,若勉強把每次都做下記錄,可能不出三百字就辭窮,或重複抄襲上一次、上上次的字句……,上上次是什麼時辰?清晨?臨睡?燈下?或煙藍灰的晨曦裡?……哪張CD樂聲裡?她穿哪件睡衣?怎麼開始的?有沒有異於平常的任何細節?……
而且不只是我們自己的死,那些藏著的、眠著的、未及發現的、將會如蜜蜂一樣的嗡嗡飛湧而去,當他們不再被記得,就真的得沉酣不醒的永遠不在了。
A沉吟著,終於飲盡幾度舉杯、卻又保留著以備不時嗅嗅的冰茶。
薄荷氣味有楔形分子,能嵌入V形空格內;
——
多日後的今天,九月四日,我和A如常在腋下散發著濃郁咖哩味兒的妹妹的咖啡店裡見面,我們一齊細細讀著兩大日報的分類廣告版上的一方文字:「誠徵jaiose香水一瓶,拆封與否均可,如有仁人君子肯予割愛,必定重金酬謝,請電話聯絡(02)29321832」。
是一粒苦楝樹樹子,夏天的時候,村中大路兩旁的苦楝樹會開滿一整樹的雪青紫花,花多到一種地步,就可以有一種毒毒的氣味,我們在樹蔭下看流浪漢在吃一小盞天霸王冰淇淋,羨慕透頂。其時,我們以苦楝樹子當子彈,人人腰上各插一把自製彈弓,正打算出發前往隔一條縱貫公路的婦聯二村探險。
——嚴格說起來,這場災難大概起自於一九九〇年——
花香味則有圓盤附尾狀的分子,配合碗及槽狀的空格;
樟腦樹,油加利,玉蘭,芒果,楊桃,我會想起什麼呢?
究竟我想藉A幫我喚起或遮蓋住什麼呢?
……
等待他的時日,我像一個不問目的在讀經的信徒,靜靜不疑的攤一本科普書唸。
——是樟腦樹落葉,被竹枝掃把刮著黃泥地給掃成一堆……
我們一家一家的去探險,偶爾撞到疑似鬼的誰家大哥誰家大姊在幹炮(我們這麼修辭,現在想想不過是擁抱親吻之類),悠長沒底的夏天,夥伴一日少過一日,遷往的新村子不盡相同,有的道別:「我們家去ㄋㄢˊㄕˋㄐㄧㄠˇ。」有的炫耀:「我家去ㄕㄢㄓㄤㄌㄧˊ,有墳墓山喔。」都不知道是哪裡耶,都沒有離愁,也不約定寫信,好像四海兄弟以後理當會再相聚,例如廖霸就坐在搬家的軍用大卡車前座上,威風豪氣的對我們揮手大喊:「反攻大陸以後,南京再見!」
——有的,我後來在龍泉、就是屏東內埔再鄉下一點的地方、我在那裡當兵時,她來看過我幾次,都住在營區對面最好的一家小旅舍。我晚上想辦法溜出營去陪她,怕她害怕,因為對她那種台北女孩來說想起來是滿可怕的,你知道嗎,稱為浴室的地方連個門都沒有,只有一掛花布跟房間隔著,很像我外公家山上佃農住的四合院外搭的柴房兼毛坑,我去吃拜拜時都不敢上的,沒有紗窗,鐵條窗外大概是菜園和豬舍,整晚聽到豬的騷動聲和水肥味。因為日光燈管太醜了,她堅持只開小燈泡,就是那種三十年前農人家只捨得點的可能只有五燭光的黃燈泡;還有棉被花色連我們男生都看得出土得半死,潮乎乎的不知道積了多少人的汗水體液,她哪裡肯用。
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們選一段石磚花壇短緣坐下,我可能當場壓死了一簇花葉,我聞到蟛蜞菊的味道,小學三年級,親手在後院埋一隻痲疹死掉的小狗熊熊,掘破了蟛蜞菊的草坪,最後在土墳上放上一小束蟛蜞菊的小黃花……
這是一個兩杯老酒下肚、與我差不多年紀、樣貌、職業的中年男子告訴我的事情。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我們共同的朋友——我的大學同學、他的高中同學暨同鄉——所邀請的聚會上。聚會在一家大型違建街上的小型啤酒屋,受邀者陸陸續續的來和離去,但大約始終保持十來個。當晚的主客是我們共同好友的好友,據說十數年來沒回過台灣,此次返國大約也不是趕現在愛台灣之類的流行,因為聽說他要把公司或他要被公司、移往調往大陸什麼的。
——作為各種生物之間的溝通之用的嗅覺受體,對於建立共生的關係非常重要,如螃蟹和海葵——
——這,還不能算是一場災難嗎?
——我去了一趟屏東龍泉——
他放我走前,卑微的懇求我,能否在下次的自然見面時(他說他的公司離此不遠),能否不情之請的給他有關香茅油——,我趕快打斷他,保證盡快弄到一大瓶香茅油,快遞到他的公司或家(總之頂好不需再見面)。
我當然一無印象。
——我真高興聽到你說人是一定會死的,也許這是常識,可是聽起來滿新鮮的,你說昆蟲,真是非常好的例子,我們地球上隨時少說有超過所有人口幾億倍的昆蟲,它們的生命又大多短暫過我們,簡單說,它們發生死亡的次數密度幾乎可說是無時無刻不在死,可也沒見它們因此發展出什麼哲學,我是說好比有例外的掙扎偷生,你知道十七年蟬,我小時候常愛聞聲找尋它們所停的枝椏,看看罷了,不捕,隔幾日看它們仰臉躺在地上,要不是有時是螞蟻為了搬運方便在肢解它們,它們簡直完好無缺到你不明白為什麼它們肯於就死,以前我總是大惑不解,現在呢,我真打從心底羨慕它們的肯於乖乖就死——
劉××除了殺狗,還殺老鼠,殺蛇,殺貓……,各種蟲子早殺光了,夏天就要過完了,一到夜晚,幾百戶的大村子只剩十來點分不清遠近人家的燈火;遠遠沿半個村子外緣的縱貫公路久久才會有車燈無聲的閃一下而過,是我們唯一知道外頭世界還在著的證明。我不知道爸爸到底在猶疑什麼,為什麼遲遲決定不了要搬去ㄋㄢˊㄕˋㄐㄧㄠˇ、ㄕㄢㄓㄤㄌㄧˊ、還是ㄉㄚˋㄊㄧㄥˊ新村或ㄋㄟˋㄏㄨˊ?我害怕來不及轉學沒學校可讀,雖然天知道我真希望暑假永遠放下去不必上學,可是這樣早晚下去,劉××會弄個人來殺殺並且烤了一定會逼我和毛五吃他的雞|巴。
雄劍掛壁,時時龍吟。
今夜的風,和明天的夢,到底在你心裡有多少影蹤?……天啊多少年來第一次我多麼想念那些媽媽們,那些哼唱著類似此等白光周璇小曲的各省媽媽們,你相信嗎,她們連下廚、做家務也穿著旗袍(想想我們那些一身休閒短打卻花費不貲的妻子們),有一陣子,小妹為了要收集金銀財寶,一定要我帶她去玩伴家串門子,那時候家家的媽媽們都在做繡珠繡線的女紅,有人定期來發材料和工錢,貼補家用。她們很多人連我那時都看得出根本不會繡,幾個大小姐似的在努力模仿記憶中老家的女紅丫頭老媽子的嫺熟樣子吧,珠子亮片因此常常散落地上,我妹就不動聲色的撿拾它們,充滿了耐心,她完全相信有一天聚攏到某個數量,我們家就會「發財嘍」!
——香茅油,我前不久讀到一個很恐怖的資料,研究報告說,阿滋海默症患者通常在失去記憶時,同時也失去嗅覺——
最好,只留下有用的記憶,不然會很危險的。
有些氣味同時能配合數個缺口,因此有多種氣味或是呈現其混合味道;
天啊,吳正英老師……,大概有近四十年了,我都沒再想起她來,美麗的吳正英老師,正在熱戀中的吳正英老師,每次男朋友來學校宿舍看她,她總是召喚我去,男朋友占坐她臨窗的書桌,我只好和老師坐床沿,她會拿男友帶來的吃食給我吃,我邊吃邊忍住敵意的看著他,他從來不察覺,因為只管滿臉笑的盯著老師看,老師則全心全意看我、照顧我吃東西、誇獎我:「頭這麼大,聰明相。」我隱約覺得他們暫時把我當成未來理想中的小家庭裡的兒子角色,只好忍耐扮演,心裡同時痛惜不已分秒逝去的寶貴下課時光。
當晚,洗完澡出來,見妻正微皺著眉在邊掛我的西裝邊嗅,她通常都用嗅來決定衣服該不該洗,那真使我窘迫極了,不只一次我阻止她嗅我當日換下的貼身內衣甚至襪子,表示那不花腦筋(鼻子)誰都知道該洗,為什麼還要去聞它?
等待的時日,我們並不虛度,每天一人準備至少三件不同的東西,例如我閉上眼,A將今日的第一件在我鼻前一晃,「任文蔚老師,」眼睛睜開,是一條小學生寫毛筆字用的墨條,五年級的書法課堂上,高大、美麗、獨身、那時我們覺得很老,現在想來至多四十歲的瀋陽籍的任文蔚老師。
——怎麼沒有,我當然還是想辦法去找了一疊,我還去摘了幾顆芒果,老天那家榮民醫和_圖_書院生意比以前還好,樹下坐一堆老年癡呆的,我還去買了黃砂糖、小鋼刀,都齊了,你記得那個藥店西施——
樟腦的氣味有球形分子,能嵌入比麝香分子更小的橢圓內;
於是他邀我一起離開小咖啡店。
A的災難,不知起自前列者何?畢竟依他的省籍,肯定那批陸續被鬥垮的張賬房李院長王軍頭都不是他老子或祖上。
——問題是,我找遍了台北的香水店、百貨公司、真品平行輸入店、精品店、委託行……,沒聽過這牌子的沒聽過,好些年沒賣過的沒賣,香茅油,它可能絕版了。
把道德二字替換成記憶,我們會發現我們多麼害怕那些有意無意被喚醒的真實的記憶,天啊它是與集體修改過並可示人的記憶是多麼扞格、扞格到彷彿自己是一個叛徒似的。
我答應了A。
她叫什麼呀……?
不會是香水,那個年代台灣鮮少香水。那麼學校外的自助餐店?有一個時期,我們常一起約了共進午餐;要不,去一趟圖書館前的草坪,如果碰巧校工在修剪草坪,那割過的草鮮綠味兒也許可以雷擊醒我的記憶;不然去淋一次夏日午後的雷陣雨吧,我們共打一把雨傘卻全身濕透的在她家附近走過不知有多少圈。
他未免太多事了,還有暇管人家怎麼看待死亡,不過這我也才發現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不怕死、或該說從來不去想與死有關的任何事,儘管他們通常規規矩矩的買保險,另一種,就是A這種了,不過他們奇怪的反倒是不投保的。
——我已經想了好一陣子,包括其實老年人並非不怕死,你以前不是說過那是因為開動了死亡機制嗎,我想,他們不怕死,不怕一年以後的死、五年以後的死、猝不及防夜晚隨時可能到訪的死……,他們不怕,是因為在那一邊,死人的世界裡,熟人、親人比較多,甚至遠遠多過現存的親友,你不覺得,那樣未知卻熟人較多的死掉以後的世界,可能反而充滿著吸引力,搞不好他們捫心頗暗自歡迎呢——
——我故意選了差不多的季節,故意不開車,跟那時一樣從屏東火車站前搭客運經過內埔到龍泉,當兵時幾乎每星期都要來回一次的路,有一半以上的景色不認得了,蓋滿了醜得很完蛋的新房子,可是只要閉上眼,車窗完全打開,那種所有植物匯集著夏天夜晚的各種蟲鳴,有沒有,就像颱風過後第二天的空氣味,被吹折的枝葉香、乾淨的水氣……,潮水一樣全湧上來,濃得快變成固體,堵著你的眼耳鼻口不能呼吸,會窒息的——
我依稀記得一位國外男小說家說過:文學無關乎教化,並非我主張文學是無關道德的,而是說,文學呈現的是個人的道德,任何人的個人道德和他身屬的團體道德很少是一致的。
我竟聞聲回身,什麼跟什麼,這難道是我的名字嗎?
正電帶一些圓盤附尾狀的分子不肯再多告訴我什麼,除非回到那樣一個荒草野地的晚風中——晚風中,有你我的夢,夢中借來一點時間緊緊擁,擁的那個夢,像一陣風,像一陣風——
我百無聊賴的到陽台上探訪妻的那些盆栽們。全都是觀葉植物,沒有花,沒有果,儘管有二三十盆二三十種,之於我,就全都一樣了,……她叫什麼名字呢?
荷蘭芹,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
我為了他們早晚將面臨的再次的、正式的死亡而感到不安。我真不知道是他們棄我們而去,還是我們徹底的棄絕了他們。
人人一瓶那又怎麼樣?
最好,只留下有用的記憶,不然會好危險的。
不過才上上次,就已經記不清了。
我頓時熱淚盈眶,感傷得不得了。
——你知道Red Door的廣告詞和設定訴求的對象嗎?
據說,做為人的我們,可以辨別一萬種以上的氣味,出乎意料的多?還是少?
路易十五,僕役常奉命把鴿子浸在不同的香味中,在晚宴時放出來,讓牠們飛到賓客四周。
——重點你不懂嗎?她先用了,日後即使我們辦公室每一個自認是大膽自信現代的呆瓜都用,我聞了會想起的還是我老婆,甚至這想念還必定伴隨新香水必有的十年一度,你知道嗎,那常常讓我窘迫透了,你知道,並不是每一次的人事地都那麼適合的,好比有一次跟廠商午餐談生意,他的特別助理竟然用的是我老婆蜜月期常用的那一種,而且好像是絕版香水,她大學畢業時在國外唸書的二哥寄給她的禮物。十幾年來再沒聞過,我簡直心亂如麻,險些愛上那特別助理,整個下午發|情的公狗一樣好想找我老婆上床,你難道從來沒有過像這樣的經驗?
寶心她哥個兒小靈巧,攀上竹籬芭牆摘得快又多,跳下地時一支裂開的竹片倒插|進小腿,他齜牙咧嘴的使力拔|出|來,腳下抓把灰土摀在傷口上阻止血流,看得人頭皮發麻,但都沒人怕他會死掉。
我並無言以對,距離上一次聽人談及類似的這種話題,大概是大學時期一個好讀書的女朋友吧……,年過四十,當下想不起的事情,給再多的時間也不會想起,我承認,我想不起那個女孩兒的名字了,雖然我們的戀愛不成功,但也應該不致如此。我迷信的想,給我一種氣味吧,我一定可以想起她,起碼想起名字和長相。
你要以為他說的只是有關兩個死去的老太婆和一顆好腥的赤鯮魚眼珠的事情,你可也就錯了,不過我也差不多就在那時與你此刻的反應差不多,我清楚強烈的看著手錶,表示時間真的到了(天啊我寧可在岳父母家一起看《東京愛情故事》)。
很多時候,我試圖說服自己,這個世界不過是許多地獄中的一個。
——玫瑰,茉莉……,Joy香水,××酒店,維多利亞港——,A有些不好意思,但準確無比的說出想必是他老婆精心炮製的一次十年一度。
豬肥的氣味,芒果青,五月的南方雷雨午後,潮乎乎租來的漫畫書,小鋼刀……,還得加上自己霉汗的軍服……,我們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提醒補充著不可或缺的元素,如同配方著一種神祕的香水。
我竟像一名老酒鬼似的嗚咽起來。
刺|激性的氣味則帶有正電,會被吸引至帶負電之處;
——香茅油,要是死前還有一點點時間,還有一點點嗅覺,自然也還有一點點記憶,你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所以想不起她了?
……是的,一生不會有幾次的。
好幾年後,一次與妻一道出門參加親戚的婚宴,忽然同樣的香味讓我想起那女孩,她濃密及肩的髮因低頭專心做事而掩住整張臉而只露出鼻尖下巴、一兩次被我看到隱隱的乳|溝……、她不甘心被男同事的無聊笑話逗笑、邊笑邊怨「好無聊!」的神情……
王朝末代的拿破崙三世,以皮耶.GUERLAIN調製的香水成功追求到西班牙美女尤琴妮。GUERLAIN一族從此獲頒詔被加封為皇家香水化妝品專家。
——白天她都不肯出去,我怕她無聊,幫她租了幾十本日本小叮噹漫畫,有一次傍晚我提早去看她,不知道是不是太熱,她只穿了內衣內褲、紮著兩條麻花辮在床上看漫畫,那個畫面非常刺|激我,有點像法國電影裡那些妖精型的小女孩,又有點像傳說裡金門八三么的味道,不是說她們常一面辦事一面看武俠小說解悶什麼的嗎,……那是我們第一次上床,我經驗不那麼豐富那時候,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第一次,不過奇怪她也不怎麼在乎,後來,後來屋裡太熱,我牽著她去逛那個小鎮,那兩年我朝夕過活的小鎮,告訴她哪一家怎麼樣哪一家怎麼樣,像有一家西藥店在高雄唸商專的女兒週末會回來幫忙看店,長得滿清秀的,大家就把一星期以來好不容易努力想出來的小毛病請她判斷該買什麼藥,另外還有一家小吃店裡的價目表是我替老闆用毛筆寫的,也指給她看。
我換了一家小咖啡館打發塞車時光以等待老婆叩我。
夢中借來一點時間……,我一定被催眠了,無法醒來,我很想再見到A,相信他能像催眠大師那樣輕鬆一彈指,就可以把我自不醒之夢中給喚醒。
——是的,那表示死亡會提早到來——
A以手勢阻止我的其實也不知想辯駁什麼,滔滔不絕的繼續,——那次在浴室裡,我把她頭髮給弄濕了,原先的一些淡妝也給我洗掉了,好像談戀愛時有次在郊外遇到雷雨時一樣。她還沒四十,洗乾淨的皮膚凝著水珠,她自己都知道,浴室到處不是都硬硬的,我們連做了兩次,折騰得一把骨頭第二天起不了床——
「辦公室,」我嘆口氣,很疲憊的感覺,張開眼睛,是傳真紙。
——一九九〇年,關稅貨物稅大降,台幣暴升,香水大量進口,不再是什麼奢侈品了——
可是旅社房間外還有菜園還養豬嗎?這個年頭我不相信還有人會做這種蠢事!
——雷雨過後的所有植物都生綠生綠的飽含著水,我心情好極了,都忘記她是怎麼樣的狀況,後來我們走到小鎮大路的盡頭,一家榮民醫院,它外頭的庭園全是芒果樹,她堅持想吃芒果青,要我替她偷摘小芒果,我摘了一堆,手被它乳汁給染得幾天都洗不掉,我們去雜貨店買了一斤砂糖,一把削鉛筆的小鋼刀,在旅舍房間做芒果青,洗淨、削皮、切片、放軟了去酸去水,最後再撒上糖,這樣忙一整黃昏晚上,被她一口氣吃個精光。後來我記得她回台北以後來信說起她上廁所時發現胃或腸出血,大概是芒果青吃的,我那時還突然神經很細的疑心,以為她可能藉此婉轉暗示那流血是她的第一次……
——整體而言,氣味是一種微小的斯巴達式化合物。
我等待著眼前這名才見過三次面的男人告訴我他的十年一度。
但是,應該可以有一種配方、好比樟腦落葉加上油加利加竹枝掃把刮過黃泥地給掃成一堆,可以想起〈雷夢娜〉……
——你想到什麼?A問。
那樣甜蜜幸福氣氛中的年輕的、長髮披肩的吳正英老師,男友、或該說後來一定是她丈夫的那人、有善待她嗎?
沒有一個我再見到或想起,……只除了幾年前報紙社會版上看到綁架日僑小孩失風被處死刑的劉××。
晚風中,我嗅著周圍,找尋是什麼引起他回憶的。
——據說,精神分裂病患因為錯解了他自己和別人的信號,所以才會不辨人我和真實——
——關鍵不在十年一度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難遇難求……
A點了兩杯長島冰茶,我阻止他,說我是不飲的。他也不取消,未有時間阻隔的繼續那晚的話題——我後來打電話找她,我大舅媽,她去年退休的,一直沒變是她以前教的小學,我有一次硬要跟她去教書,坐在教室裡,教室可能是日據時代蓋的,破損的牆壁露出黃泥混著稻草梗,怪哉倒也硬得很,得用指甲用力摳,才摳得掉一點灰泥,那時候是夏天,教室前面落了一地的緬梔花,你一定看過,枝椏很粗很稀,就是那種黃心白瓣有人叫雞蛋花的,花味很淡,但只要誰給我一朵聞聞,我一定能腦筋不花的叫出起碼當時她班上的十個學生,要是再給我隨便哪個學生腿上的膿疤味和紫藥水味,我可以把班上的男生模樣全都想起來——
——我甚至勉為其難去住了那家旅社,老闆很防備我,一直叫老闆娘一會兒來送衛生紙、點蚊香什麼的,以為我可能要服毒自殺,旅社變不多,只除了多裝了電視,一堆第四台可看,所以不會有人再去租漫畫書來看了吧……,香茅油啊我想不起她了——
——龍泉回來以後,我順道回外公家了一趟,因為有好幾年的暑假我多少都會回去住一段時間。我外公有收藏癖,所有我們孫輩的任何信件、畢業證書、獎狀、學費單據有用沒用的、包括二十幾年前的郵局包裹回單,他都收得很好。……我找到了當兵時寫回去的幾封信,還有當時的應該也不算日記的筆記本,記朋友地址,記人家欠我我欠人家的錢數,偶爾記一點想法,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嗎?
我想辦法安慰A,以為他是我鮮少見過怕死之人。
——是沒有了,起了一棟三四層的透天厝,整晚都在唱卡拉OK男女老小一家子。可是空氣裡一樣還都是農村味,菜園水肥味,我想是軍隊阿兵哥在養豬種菜,我們那時就是這樣,可以加菜,而且真的太無聊,你知不知道,那時在我們營房旁看守彈藥庫的憲兵連弟兄最常和我們電話聯絡的內容就是:喂喂喂搜索連,你們的豬又跳牆出來啦——
葡萄、洛神、玫瑰、果肉……,是為Martinique咖啡館桌上當店店長特別推薦的加味花茶。
——任何一組原子,如果排列的外形完全一樣,那麼不管稱為什麼化學名稱,聞起來可能都是相同的。
我想,我勉為其難的想,反正人都一定會死,不只是人,我們看看四周,什麼都會死,你手上的這朵花、白蟻、烏龜、抹香鯨、青苔、阿里山紅檜、病菌……,其實我不知道科學家們是怎麼想的,若是醫學、生物學上的一切努力是為了讓我們晚年好過點、死得平緩不痛苦點,邏輯上是通的,但要是他們以為阻止了所有疾病的發生,死亡就因此可以避免,我們就可以一直這樣活下去,就未免天真得有點恐怖,我記得有個唸醫學的科學家說過,昆蟲不會對造成它們死亡的疾病一一發展防衛,它們就是它們,老了便死去。
或許,我該去一趟ㄈㄨˊㄓㄡㄌㄧˇ(我仍然不知道是哪幾個字,三十年來我從來沒在任何文字上再看過有關它的回憶或報導),如果我真的想破案我們有沒有宰食劉××、不、流浪漢……
——是樟木,我老婆喜歡把衣服放在樟木箱裡。
夏日晚上的七點,什麼都還看得清清楚楚。
天暗了,我們走到巷子盡頭的社區小公園,公園裡坐著幾名發愣的精神病患(我這麼覺得),雖然公園入口的告示牌上很不人道的標示著禁止精神病患入內,禁止的對象另外還有腳踏車、攤販、小動物等。
薰香在古埃及、美索不達米亞、印度、中國的古文或遺物中都有記載,起初只限諸神使用,後來允許祭司使用,再後來及於神聖的領袖、世俗一般的領袖……,香水起初以薰香、膏油的形式存在,一三七〇年代,香水加入酒精,當時稱為「匈牙利之水」,十字軍東征,帶回東方香料和阿拉伯人煉金蒸餾的化學知識技術,香水於路易十四時代大為流行。
當然,這可能是規律忠貞的婚姻生活之必然。
眷念過去、眷念記憶,與眷念現在、未來、生命應該沒有不同吧?是因為眷念生命,使得A害怕死亡在意死亡嗎?
毫無疑問!發現了法國小女友的相片或信件!
所以……
A堅持留我再坐一會兒。我無法拒絕,可能以為自己是他那個幫他洗澡陪他睡覺的大舅媽。
因為發現原來他也是有氣味的,我急得不得了的質問他,從頭就一直有在用這種東方調的香水嗎,我邊思索邊追問:「有胡椒、蜂蜜、安息香、東加豆、肉桂、杉木……,沒有動物香。」
但是,要尋找一種與她相關的氣味,可能比尋找她的名字和長相要渺茫得多,畢竟,想辦法找到那年的畢業紀念冊也就做得到。
如A和我。
我只好再嗅,不慎嗅到剛剛沾到的燒酒蜆仔的蒜汁腥臭、濕紙巾努力抹過的廉價、比××花露水還廉價的、簡直不該說它是香味的味兒,還有……
——裁縫店。梅ちやん的裁縫店,那時候叫洋裁店,我大舅媽常帶我去,我外婆偶爾也會去,因為大多是梅ちやん來替外婆量身的,外婆只要有日本人送的或比較年輕花色或進口的料子,她會親自去店裡,因為梅ちやん有最新的服裝雜誌。奇怪梅ちやん店裡的布料應該都是全新的,為什麼會有那麼強烈、簡直好像蒸餾濃縮了幾百個狐臭人的汗液的那種氣味,你知道,她有一個廢料籠,所有裁剩的零碎布頭都堆在那裡面,我那時五六歲,准我窩在裡面玩,有時玩玩就睡著,那些所有沒用的新布匯合起來就是這個味道,我外婆還和我舅媽玩間諜戰,外婆會假裝不經意的問梅ちやん我舅媽這個夏天做了幾套新衣,我舅媽也常去架上好好摸一摸外婆那些待裁的衣料,大部分都是日本人送的,有錢都買不到,我舅媽羨慕得很,外婆從來沒轉送過她一塊衣料……
我們另外準備了一式二份的分類廣告稿各自小心收藏,以防我有不測時能及時刊登,上書:「葛樂禮颱風時住在婦聯一村的中山國小男生們,請於□月□日□時在ㄈㄨˊㄓㄡㄌㄧˇ公車站牌集合,不見不散。仔仔。」
……
腐敗的臭味有負電,會被吸引至帶正電的位置;
那是哪兒出錯了?我分神想著那好令人懷念、充滿著春情騷動的年少時的夏日晚風,十幾二十年不曾有了吧,一來難得再有機會搭公車客運什麼的,二來改成冷氣車後的車窗完全被禁開,此外,現在的台北,怎麼可能還有可以車行時速七八十公里的時候?……借我一樣的晚風,也許我會多想起兩三個我曾經為之瘋狂的女孩兒。
豬肥、芒果青、五月的南方雷雨午後、租書店的漫畫書、小鋼刀……,不可能配方出來的氣味,註定再也想不起長相的A的法國小女友。
——所以與其說我在意死、害怕死,不如說是我在意、害怕人們對死的那種避而不談、諱莫如深的態度——
……咖哩飯。小學考完月考放半天假的中午回家,我媽會做番茄汁炒飯或咖哩飯,用飯碗裝好倒扣在平盤子上,圓圓的,像蛋糕一樣,用調羹挖著吃,我和我妹邊吃邊學美國人說話,天啊那時候可真熱,走在路上都得小心別被柏油黏住鞋子……,再多幾秒那個氣味,我一定能想起更多……,你呢?
路易十四自己雇用大批僕人專司四處噴灑玫瑰露和薄荷,並以丁香、豆蔻、蘆薈、橙水、麝香清洗其衣物,他且堅持要求香水師每天為他發明一種新香水。
畢竟,死,除了沒有生命又怎麼樣?它至多不過如此。
A短暫的出神了一陣,直到我相信有一陣氣流穿過我們(可能又是我身上散發的香茅油味兒),他重新回復一臉較之剛剛要顯得熟悉多的表情繼續說——結果她的家人,也是我小時候跟她回娘家時喊過的親戚說,她不久前死了,跟我外婆差沒幾天,我想,搞不好她們暗中一直在較勁,拚誰比較晚死,像慈禧和光緒那樣,像蔣介石和毛澤東,結果一樣兩個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結成生命共同體,一個沒了,另一個的生存意志也頓時喪失,我想我舅媽一定很怨怪我外婆,覺得她的婚姻完全是被她破壞掉的,你知道她,我舅媽,是個很矜持的女人,矜持到無能捍衛她和她的婚姻,就算我外婆真的有意無意在侵擾她。我記得她很愛生悶氣,常常吃飯時間還在樓上,不開燈,不知在哭還是在生悶氣還是在睡覺,反正就是不肯下來吃飯,我外婆就會差我捧個托盤上去送飯給她,常常有乾煎的赤鯮,有一次我在樓梯間突然發起賤,摳了一顆魚眼珠吃,好腥喔——
紫羅蘭,洛神,桔橙,黃花……,彷彿,從字面上,我還比較可以嗅到氣味,勾起回憶,它們常常出現在我打發黃昏塞車時光的小咖啡館桌上的特別推薦菜單上,是一種取名為「沙漠之星」的加味茶的成分標示,妹妹們調配並命名香水一樣的對待茶品們。
逃難一樣的大遷村中,丟失了一些人口。有七個兄弟姊妹的孫家,搬到新家安頓好的晚上才發現不見倒數第二的囡囡,連夜回村找一夜,不死心,又回新家整村搜巡,好幾天以後村外的公廁死老鼠臭翻天,孫囡囡被鬼給抓走好幾天了,因為公廁鬼故事太多,我們不大意外;也有盼盼的哥哥沒上搬家車,第二天在大漢溪浮出來,雞|巴耳朵都給魚咬光了,就是劉××說的,他有跑去看,還有單身負責掏垃圾箱的老士官ㄅㄟˇㄅㄟˊ,幾年後有聯絡的大人們才確定他也遺失了,原先互相都以為他遷往對方的村子;當然還有常出沒在廣場邊和公廁旁的荒草場的流浪漢,也沒人知道下落,……我看過劉××奉母命拿剩飯菜給流浪漢時趁機捉弄他,……難不成,他是被我們給宰殺了?流浪漢?老士官ㄅㄟˇㄅㄟˊ?孫囡囡?……
似讖似詩,當然也很像一首古怪的饒舌歌歌詞。
除了妻子,多年來我已沒聽過泛著水光的大人的聲音。
她怎麼死的?什麼病?
我不知道大家為什麼一心想去美國,那時候。
不多久後,我又遇到了A,在一家、該怎麼說、台北現在有很多這樣的地方、原意只是一道吧台幾張小桌、專業賣咖啡的,後來愈來愈多像我這種下了班為躲過交通擁擠只好在這裡打發時間的人口,順帶賣起調https://www•hetubook.com•com理餐包、一些輕食、又研發出一些奇奇怪怪名字和口味的三明治我都不敢試,更後來,乾脆也賣起幾品調酒。
九〇年?民國七十九年?先讓我想想該年可有什麼大事……,年初,元首跌破全國人眼鏡的挑了一個沒有聲音的人做副總統……,國大恐怖的山中傳奇……,愚蠢難看的政爭……,年中,元首又在全國皆曰不可的情形下擅以軍頭為行政首長……
——你還記得Red Door那支香水嗎?進台灣時號稱花了幾千萬台幣的廣告宣傳費,你一定看過它的平面廣告,我老婆緊張得不得了,上市第一天就趕快買了來,還是照樣全身上下抹得濃濃的,其實她對那種乙醛調的香水會過敏,直接碰到皮膚會起疹子,又紅又癢——
為了阻止她抱怨我袖口腥臭的蒜汁,我問她我們那香茅油哪兒來的,她說是朋友從鄉下的娘家帶來的,可以防蚊,很怕小孩得登革熱或日本腦炎,於是她想同理應該也可以防白蟻,就討了一瓶來,問我怎麼樣,我說那味兒很奇怪不覺得嗎,妻看我一眼,「不早說!」
……
有些媽媽苦練著歌,希望因此能得到晚會的第一大獎,大同風扇或美軍毛毯,我清楚記得她們垂著眼聽邊繡邊唱、一心二用的樣子,那時散落在地上的碎布料、廢線頭裡,彷彿混著很多口水味和最小的小孩的尿騷味,我無法想像她們曾經更年輕過,也無法想像她們後來曾經老過,她們早已不被家鄉的親人記得,她們也不被在此落地生根的後代所了解並感同其情……,借來的時間,借來的晚風,她們至今應該死了大半了吧。
那日,在濃郁自然的咖啡香中與A分手後,這個簡單的問題不時嗡嗡在腦中。我嘗試著摘一片桌上觀葉盆景的葉子,揉捏出汁,湊在鼻下玩味,但並無任何可資記憶的相關事物。偶爾假日在家開伙的日子,我也會順便在菜蔬中找尋可有解謎的線索,只可惜妻正迷著做各式義大利通心粉和湯,我在一瓶瓶標示著荷蘭芹、鼠尾草、百里香、羅勒草……中,收集了不少完全陌生的元素,勉強熟悉的是它們的名字,令我想起一首老歌,考完聯考的那年暑假正流行的,還特為了這些個陌生怪異的字查了字典,好記憶力的年紀,從此牢牢記住。
所以,要想有外遇,還得先外遇一種老婆所沒有的香水?
那些媽媽們,有時吹起鳥窩頭來,美過《南國電影》畫報裡邵氏、國泰公司的女明星,她們叫來三輪車,盛妝進城參加丈夫們單位裡的勞軍晚會,我們路邊不禁玩得歇手,看得呆呆的。
——你知道有所謂的十年一度這個說法嗎?
——我外公愛修樹,每年不分什麼樹都要修一番,很心狠手辣每種都給理了光頭一樣,那些鋸下來的樹,就全堆在後院楊桃樹和芒果樹間的空地上,曬到乾透了,再一把火給燒掉。我很喜歡每天在樹堆邊玩,頭幾天,我還會躺在上面,葉子綠綠的,很冰涼,像死掉的動物失了體溫,可是很香,各種,不過樟樹和油加利、玉蘭最多,玉蘭好香哪,比它的花要香得多,有時也不是一把火就給燒掉,早幾年外公家還沒接瓦斯管,除了買炭買柴,也用這些乾木頭,我陪我外公和燒飯的阿姨在楊桃樹下整理那些枯木。外公負責把枝幹部分剝下來,阿姨把枝葉細紮成一小把一小把,做為生灶火時點火用,那些乾樹枝子,死了那麼久,被劈、被撕、被折斷,還是香得很……,我外公那時候的年紀,不會比我現在大多少。
想起來了,梅雨季開始沒多久,妻苦惱的發現又疑似有大白蟻的蹤跡,放棄了連用了好幾年的樟腦油加酒精,不曉得哪裡弄了一瓶其上只寫了香茅油三個大字的維大力黃的液體,擦遍衣櫃內外,其味道足以薰斃包括人蟻在內的所有生物。當然,我的衣物,尤其吸味良好的毛質西裝都在其中,不過,那是梅雨季的事,其後西裝少說也送洗過三四次以上了吧。
——我很想能想起我當兵時分手的女朋友,跟你一樣一看就是外省人,我們是臨畢業前才認識的,熱戀才開始我就當兵去了,哪個是因哪個是果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到底是因為要去當兵的時日無多之感、才逼得我們加速熱戀——我當兵時她每天給我寄一封信,讓我在部隊裡有面子極了——還是本來那種缺乏基礎的激|情,藉當兵的分隔正好下台階結束,我不知道,大概在我快退伍前幾個月,她出國唸書,把我寄放在她那裡的一些書、所有通信、所有我們不多的合照相片全都帶走了,也許是燒掉了也不一定……
我勉強想起來,一名短暫在公司待過半年就出國唸書的女孩,我連她名字都記不得,當時對她也並無特殊之感,她好像就穩定的用一種淡雅微甜的香水,天天不斷,在那種香水還不普遍且昂貴的時代,我還猜想她可能有嚴重的體味才必須如此。
——在一座玫瑰園裡,玫瑰之所以成其為玫瑰,全是一種十個碳分子的化合物——香草醇的關係,而且它是由原子的幾何構成,和這些原子的鍵角來決定其獨特的芳香。原子或原子群在氣味分子內的特殊振動,或整個分子的振動曲調,都曾被人拿來作為幾種理論的基礎,此基礎即假定「鋨頻率」是氣味的來源。
——所以,死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要是有比器官捐贈還能生動的留在這活人的世界上的東西的話——
我忍耐著聽,拜託千萬他酒醒後就忘了有我這個人,我一點都沒意思要在這樣的基礎上發展哪怕只是哈啦打屁的友誼。
——所以我老婆害怕我們公司裡的那些女孩們萬一都聽信了廣告人人都買一瓶Red Door不就完了!
我參禪似的面對它良久,確定可以管理的意識部分確實沒有與它相關的資料,我掐破它,擠壓搓揉它,像阿拉丁摩挲神燈以企待燈奴現身。
——傳說精神分裂病患的身上有一種常人所沒有的氣味,最近科學才證實他們的汗液中含有逆3─甲基己酸——
我最想做的是……
一九九五年九月
確定並無一字再需校正或更動,我們打算一直刊登下去,不用說,直到jaiose出現。
會給殺了滅口很危險的……
什麼樣的氣味可以讓我重新想起她呢?活生生的、官能的、比文字圖像、紀念冊完完全全不同的,如同A所說的。
也不是肯不肯乖乖就死的問題,那也許是一種死亡機制吧,我記得有人說過,動物身上就具有一種保護性的生理機構,在瀕臨死亡時才會瞬間打開開關,帶領他們在沒有痛苦的平靜中通過死亡,有宗教信仰的人可能就把它具象成各自信仰的神明或神的使者對他們的擁抱接引,不是有那種心臟病死了幾小時的人,救回來以後說,曾經過一個隧道,看到非常和善、溫暖、慈悲的光亮嗎?
——我舅媽,大舅媽用唱機放給我聽過,說這是「倒楣歌」,我問她為什麼,她老不肯說,有一次我威脅她不跟我說我就要自己去問大舅,她才簡單的說,大舅初中時有個好朋友,也住在鎮上,只要知道大舅又有新書新唱片就會上門來,在台中唸商專的大舅這位好友最愛聽的就是這首〈雷夢娜〉後來,後來那同學就被槍斃了,不同的案件,大舅坐了六年牢,大舅坐過牢的事是我大了以後才知道,舅媽只說,那個同學被「乒」掉了,所以大舅每次聽到這首歌都會說這是一首倒楣歌……
我趕忙在葡萄串中重新找尋一顆早衰不長的生綠果粒,認為它一定能夠解開我的宇宙大祕密,我摩挲它,煙霧再度瀰漫,……但它只肯給我一陣微風就足以吹斷的線索:我必須回到一個夕陽裡的荒草場上,圍繞公廁三方、比我們三年級個兒高的草叢,可能是蓬類的長草齊齊放出一種強烈的攻擊味兒,抵禦我們地毯式的蹂躪摧折,常常,我們只是在其中比賽捕捉七星瓢蟲,好多隻小瓢蟲給握攏在汗濕的髒手心,它們因恐懼而一起拉的屎也有一種氣味;有時我們發了瘋找寶藏,因為總有大一點的哥哥們會發誓誰誰誰前天在其中出野恭時拾獲了一枚金戒指,我們相信透了,因為包括我們父母都警告我們少去荒草場裡野,常有偷兒們在那兒聚賭分贓,撞到的話會給殺了滅口很危險的。
BB叩響,是妻,在娘家,她也常以包括逛街購物或陪老爸老媽一起看連續劇等等方式來打發過交通擁擠時間,而後再叩我去哪裡哪裡接她,好開車一道回我們尖峰時間得兩小時才能回到的市郊的家。
他有些不知該從何說起的樣子,我不禁猜想會不會是我身上的香茅油加粉味兒正干擾著他。
我梳理著我的老戰馬,餵飼它,不肯放它走,以待A的出現。
自然,循例必須交代一下時間和場合。
——儘管我們不需像動物用氣味標記領土範圍、建立階級、辨識個體、或者知道女性何時發|情,但只要看看我們大量的使用香水,以及它在我們心理上產生的效果,就可以清楚的看出,氣味其實是進化中的老戰馬,我們梳理它,餵飼它,就是不能放它走……
——就好比我剛剛說的那種活生生的記憶,甚至非常官能的、氣味的,與藝術家文學家身後遺下的抽象的文字、作品什麼的完完全全不同的——
煙霧果然隨之瀰漫,婦聯一村……,我一嗅再嗅,唸出幾名好幾百年前的玩伴——這我也才懂A在飲啜一口長島冰茶時不由自主吐露的、可能對他而言也如密碼一樣的符號——,水災過後的大遷村,我們日日處在無政府狀態的快樂裡,每天一覺醒來又有消息傳來哪幾家搬了,偌大院子的花木搬不走,以前每被我們得冒生命危險去打劫的誰家葡萄誰家桂圓,現在可大大方方的任我們悠閒的蹂躪終日。但我們也不因此就願意等它成熟,還是老樣子生綠生綠才碗豆一樣大就摘了吃,酸得口水掉的比吞入肚裡的還多。
我以飲酒之姿仰頭喝盡了殘冷的咖啡,起身去吧台對正在做果汁的妹妹、要她在我的咖啡卡上塗銷一格。
A放下酒杯,熱心的協助我,抬起我的手肘湊近我的臉孔,敦促我再聞,滿臉的期待。
當然他接著又簡單描述了一番較之前者尤有過之的性|愛場面,其微妙、其靈動令我快無法卒聽,我再次打斷他,不明白這又算哪門子的災難。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