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兒
「啊,姐,我不懂。」
孫女正要嚷嚷,發覺奶奶又溜走了。還是坐到台階那裡,斜斜暈在花壇上,拽下白手巾,本要扇扇風,又一扔,蓋住半邊臉,半邊飄落胸口。
老人歎口氣,不想說下去了。可是胖子還問:
你說這都是鬥爭會上的詞兒?你想想吧,哪一句鬧洞房不照樣使,一模一樣,一點兒不錯。
小青年騎在石凳上,說得氣急眼紅,分明心裡激動了。老人岔開他的話頭,打著哈哈說:
演完戲,李婕說:
「這湖天然嗎?北京大學的幾個學生,打聽這湖的歷史。我說,北京城有八百年了吧,可是這湖才八年。哪一本老書,也查不著龍潭。這是一九五二年,人工挖的。」
「我不去。」
「妹,你考我吧。」
放羊的小青年,這時才看見羊群走遠了。只能在一片綠草中間,看到點點白脊樑。就摟起胡琴追過去,一路咿咿啞啞,拉起不知什麼調子。湖上,蕩過來一隻小船,船上滿載的,也是綠草。一個大漢子,把草大把大把地撒在湖上,餵魚。他聽著琴,放聲唱起一支歌。這歌沒有一個字,只有彷彿滾燙的聲音。湖邊的人聽來,卻覺得把心裡的千言萬語,都給唱出來。
「他是老前輩。」
「那都是你擠兌的吧,我沒家底兒,省吃省喝地擺上個攤子。你說有他沒有我。尋絲覓縫,就在我緊隔壁,也掛上塊牌子,我擺出個什麼,你也出什麼來。」
「妹,圍上。」
「坦白從寬!」
「起早幹活了?」
這時,太陽升到半天空了,明晃晃的陽光,把湖上的綠色曬淡了。這種淡綠,不好叫做別的,就是湖色。天空曬藍了,明亮乾淨。這藍,也只能叫做天藍。放羊的小青年,看見湖西北京體育館的跳傘塔上,飄下降落傘。藍天上,一朵花朵似的白雲,一朵白雲似的花朵,飄飄落地了。小青年小聲說道:
「不會,這一回是真的。你摸摸,我從來沒有這麼心跳過。」
「那我說什麼呢?」
石頭坡上的石頭無其數,都經過看山老人的手。如若不信,石頭怎麼都笑瞇瞇的老人的笑法。
老伴大叫:「不要檢查。頭兒說了,千萬千萬不要認罪那樣,要你的拿手:幽默。」
「一輩子打開過多少,就是打不開自己的門。」
這可是老哥們提溜的了。當年,你尋針一般挪著走著,走到窯洞門口,冷丁一個「滋扭」,跟個電閃似的進了窯洞。全叫老哥們看在眼裡了,早在地裡學開了,有的一個「滋扭」絆了個觔斗,爬起來還「滋扭」。老哥們說,這個「滋扭」又解渴又解乏,還解饞。
李婕有時拿小拳頭嚇唬李媚:
胖子笑道:
「您是哪兒啊?」
……跟你這麼說吧,就跟鬧洞房一樣。老哥們,小造反們,嚴嚴的擠了一洞,坐著的跟蒜瓣兒一樣,戳著的筷子籠裡一樣,拉來了電線,上上葫蘆大燈泡,絲絲價響,冒金星,放金線,點得著柴草。
他喚:「白兒!」
「當然,轉變那一場,劇本要負很大的責任。可是我說的是整個表演。對那些個人主義的東西,你好像不自覺地欣賞、玩味,好像沒有批判,沒有站得高一點。所以你演得雖說流利,但是不深厚。」
李媚沒頭沒腦鑽進被窩。她沒有哭,只是身上發冷,上下牙直打戰,彷彿瘧疾發作了。這光景不像傷心,倒像嚇壞了。
「說是可以退休了,可我覺著正在勁頭上呢!憋了多少年,這時候全國搞綠化,我能丟得開手嗎?你們二位呢?搞什麼工作?」
「你自己也要保重。常常半夜裡滿世界敲藥房的門,你也會變成長期病號的。」
蔣政府發動內戰了。覺醒了的少年學生們,私下啾啾地商量一件大事。有天晚上,李媚拉著李婕找個清靜角落說話。
往後李媚真的不怎麼難過。只是聲樂課再也不能上了,專練鋼琴。休息的時候躲著姐姐,最好一點也不知道他們上哪兒玩去了。到了第二個學期,忽然李婕跟一個新來的教員練聲了,跟別人去看電影了。
姐妹兩個在戲劇組呆了半年,排了一齣戲。姐姐演個小學生,妹妹演一隻小白兔。姐姐是主角,妹妹跑龍套。排演的成績都不錯,可是演出那天,姐姐生了一場氣,妹妹大哭了一場。原來小學生這個主角,是AB制的。導演派別人上台,讓李婕在後台管提詞。李婕把台詞本子一扔,冷笑道:
「大帽子底下溜掉!」
「姐,你唱個歌,我來伴奏。」
陽光明麗,石頭暖和,看山老人嗓子裡呼嚕呼嚕笑著,摸來摸去摸夠了一塊石頭,抱起,端起,舉起,那牆已經齊頭高了,舉不住,蹭著牆托起來,笑瞇瞇的喘著……
晚上,李婕鑽到李媚床上。
詩人回了一句一兩百年書本上的名句:「好像世界上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兩個花白腦袋相視而笑。
台上台下一陣大亂,李媚在人群裡東擠西撞的喊口號。忽然一隻手攥住她的胳臂,死命把她往外拽。拽出人群,才知道是姐姐。
「成了弱智。」
看山老人撤職的時候沒有老,看山看老了。那石頭坡是個漏坡,有種東西比鼴鼠還厲害土名叫「地排子」,把地「排」得漏斗似的。看山老人就一根鐵釬,找穴位似的找著一個個地穴,鐵釬好比銀針插下,跨馬蹲襠步,兩手上下握,搖晃著鐵釬,搖晃著山坡,「排子」洞崩,大石頭擠緊,小石頭塞縫。
「爭名也是為的生活。」
「別提生活了,那叫什麼生活!你們看,那邊幾間房子,多雅靜。」
「現在可是一塊兒住玻璃大樓了,彷彿還在合作個什麼大件的吧?」
「老先生是老北京吧?」
「早說你肯信?妹,別走。那傢伙聲樂上有點本事,可是不好好教,誰也學不到東西。可是這學期,我進步了一大截。他那兩下子我也學得差不多了,為什麼不換個先生呢?……」
堵地漏,五年。壘地堰,三年。種樹,五年。開溝修路,三年……
「姐,過一陣子你又會不理人家了的。」
個個紅了臉,瞪了眼,支了耳朵楞子。鬧洞房少不了這一招,交代怎麼遇上、瞧上、好上、甜上、粘上、膩上……差一點也不依不饒啊!
老人一抬頭,立刻精神振作起來,笑著跟姑娘說:
是他自己要求到石頭坡上當看山的。看山本來只是個「看」,他可東摸西摸,笑瞇瞇的。村裡餓著飽著,馬踩車車踩馬,文鬥武鬥,他都不問不管,只是笑瞇瞇摸著石頭。誰知這也鬥到他身上,就在石頭坡上石頭洞裡,鬥了他個通宵,到「高潮」時,扒下褲子,拿細鐵絲一頭拴住下身前邊,一頭拴在石頭塊上,就在細鐵絲上彈琴一般玩兒,把他彈死過去。死去活來,小便失禁。只好返老還童,兜上尿片子。山上風尖,常常像兜著冰砣子。
詩人想著隔世的言論,那個嬌女人的聲音又出來了:「花崗岩!花崗岩!!」最流行的辱罵,針對頑固腦袋。誰知這個女人的臉面也堅硬起來,青灰起來,眼睛鼓脹————鼓成單眼皮,脹滿眼窩。可也還潛伏青灰的冰冷的愛嬌。詩人歎道:惡之花。花之惡……一個哆嗦,全身裱褙,腦子一片空白。
小青年說得一本正經。可是大家都笑了,小青年想了想,也笑開了。老人又說:
「我。」
「楊樹是好樹,我喜歡這種樹。有人砍了個楊樹墩,擱在院子裡當小凳坐。可是開春,它發芽了。柳樹也是好樹,你看那邊,那塊窪地上,葉子像一根根毛的,那是檉柳。有人折了根枝條,當撥火棍使,使上兩年了,往土裡一插,它又活了。我喜歡這種樹。」
「籬笆早拆了。挖湖那一年,誰都說,這可真是要翻身了。沒有誰不想出一把力的。大舅家的哥哥,二舅家的姐姐,拆下幾根來編大筐子,第二天,大舅、二舅動手拆下大半邊,編大抬筐。兩個舅媽把剩下的,拆來燒開水。到了辦合作社的時候,兩家都說,老百姓都合作了,咱一家還分兩家嗎?又合到一塊堆了。我進城上學,兩個舅媽非要我住到他們家去。大舅給我買了把胡琴,二舅馬上給我買琴譜。」
「把這畫上吧。」
中國人不單血親,連知心朋友,都能有心靈感應……感應,啊,腦子裡蓬的出現一座木頭小樓,在水和圖書池邊上。表妹坐在窗裡。光線幽暗,可那眼睛的渺茫,就是黃昏時節也穿透過來。她父親鎖了樓門,她大哥釘了窗戶……
黑瘦子跟紅胖子,倒是話多得很,愛說得很:
「姐,哪來的糖?」
「……這回叫我接待外賓,是領導上對我的信任,是組織上交給我宣傳毛澤東思想的任務。我過去在牆和門上,向資產階級投降,大放修正主義的流毒……」
看山老人在他的山洞洞口,擺弄石頭塊兒,砌一堵石頭牆,好封住石頭洞口。他不慌不忙,大小塊兒配搭,碴口和碴口對齊靠嚴。他老了,搬動大點兒的都要努著勁兒了。砌妥了一塊,都得喘一喘了。喘著的工夫,他眼瞇瞇的笑瞇瞇的左看右看,稍不合適,還努著喘著掉個頭前挪後挪好不容易才認可了。
「別看我外行,也知道畫龍點睛難,人物數開臉不容易。這要擱早年間,這個不能開臉,還不叫那個踩到腳底下去了。」
「……批鬥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時的,花崗岩腦袋是復辟的基礎,是投降!投降!!是修!修!!修!!!」
我得找錢去,我鑽了煤礦了。趕我黑不溜秋的揀條命回來,沒臉見你,可你也嫁遠了。
「那你要的是什麼生活呢?」
弄得導演答不上來,孩子們都嚇呆了。妹妹糊里糊塗穿上小白兔的服裝,上了台,看見小黃兔叫狼咬壞了,就傷心大哭。哭得說不上台詞,全場鼓掌。
「有什麼不懂。都想少付出,多收入。」
「姐,你演得很好。」
姑娘緊皺眉頭。老人趕緊收住,笑道:
釣魚的望望老人,沒有提出什麼問題。可是老人覺著,有說清楚的必要:
「啊,姐,啊,你怎麼知道的?」
李媚吃了一驚,覺得這句話那麼熟悉又那麼疏遠。想道:姐妹兩個好像生下來就在一起的,不知怎麼一步步離得這樣遠了。又忍住千頭萬緒,說:
「多少人形容過北京,什麼樣的話全有了。可我喜歡四個字:藏龍臥虎。現在呢,生龍活虎……」
退休詩人拉上窗簾脫掉外衣,和晚上睡覺一樣的睡、午、覺。剛退休那幾天,他和人說起好像興高采烈:「整下午睡、午、覺。」
退休詩人趿拉著鞋,拽開房門,門外一乾二淨,連個人影也沒有。偏偏廊道中間有一攤水跡,盆子般大……詩人盯著水跡看見自己青春年少,趁黃昏爬上池邊小樓,對著釘死的窗子,告訴裡邊千萬想得開,來日方長。表妹說放心。若有三長兩短,定來告別……當時心都碎了,怎麼這些年給忘記了。那麼今天來敲門,到底今天告別來了。那麼她是從水裡走的,是水道。
……這還完不了,早著呢,興頭剛剛挑起來。
五六年後,全國解放了。一個文工團在城市裡招考團員,李媚擔任聲樂考試。她坐在鋼琴前面,眼角瞧見一個白白的瘦瘦的女演員,從背後走過來。李媚一哆嗦,叫道:
「二位是那個樓的?」
「說不上行家,倒是喜愛。打十幾二十來歲,進了林業學校起,就扔不下了,可是那年月,這一行叫人看不起,沒正經工作幹。偏我不回頭,花兒匠,看園子的,看林子的,幹什麼都認了。就這樣也有混不住的時候,像這熱天,也擺過沙果攤子,搖著蒲扇,使勁吆喝:一毛錢一堆,一毛錢一堆……」
「妹,你也命苦啊!」
李婕不哭也不唱,眼睛睜得大大的,冷淡地、固執地做著做不完的事情。可她也不少挨擰,因為她有一種拗脾氣。比方正在掃地,胖保姆叫她去抱木柴,她卻管自把地掃利落了。剛抱起木柴,又叫她提水,她總是把木柴抱完再說。
姐妹兩個最後轉到音樂組。李婕說:
「幾番風雨幾番愁。」
白兒,等咱們說了一陣話,有時候,不也有老哥們咳嗽聲,探進頭來,也有躡手躡腳的壓著嗓門取個笑,跟鬧洞房似的。你要一滋扭跑掉可又沒真跑,那時候咱們都想,但願有一天,讓老哥們都來,敞開來鬧一鬧房呀!
「那邊是另外一個世界。」
放羊的小青年,嘀咕了一聲:
「家務事,打了一架。」
現在,他拼著老命把半截牆加高加高,再高點兒就要封住洞口了。
老人打量著小青年,琢磨道:
「妹,我主科學唱,你主科鋼琴。我唱歌,你彈伴奏,我們就一輩子在一起了。」
「不要記恨,也不要非得『掰拆』個理兒出來。老哥們惦記我,可那土裡扒地裡刨的事兒,小造反們不來勁。一提溜搞破鞋,好哩,老少都屬一句文話————興高采烈。這一葫蘆酒,醉一屋子人不偏賢愚。這就是理兒,還要什麼理兒!」
拉起奶奶,再到詩人門前,使勁敲門。
有天晚上排完戲,三九天氣,可是李婕拿著手絹,扇著微微冒汗的紅紅的臉。沒有見她這樣興奮過。
門
「姐,畫畫你還不喜歡嗎?我可是畫一輩子也不厭,明年還讓我們用顏色了呢!」
「妹,你別瞪著我。小傻瓜,你不是他的對手,怎麼能讓你跟他鬧下去。」
胖子彈著白灰,笑道:
「你在那兒住嗎?大爺家的?二爺家的?」
「小伙子,舅舅、舅媽怎麼都換了個人了呢,那是因為走上了大家共同富裕的道路。」
「學一個『滋扭』!」
「老伴,打牌去了,鎖門……」聲音虛弱下來,像是說「起不來」。聲音又掙扎加強。「……別等我起來。」
「妹,你怎麼知道你畫畫頂合適呢?」
詩人得意,微笑,眼珠朝上翻————想當年,一腦門子新鮮的幽默好像一個個彩色線輪,隨便捉住哪一個的線頭,就可以拉出無窮無盡……現在那一個金黃的就是「開放」,可是一拉,斷了。那朱紅的「門」,也一寸兩寸叫做寸寸斷。啊,誰把線輪漚壞了?一個女人的聲音狠狠的:「什麼開放?投降!投降!!」一聲比一聲狠。「什麼防守?修!修!!修!!!」
「我。」
幾個陌生人,湊巧走到一起。或因一件事,一句話,一片景色,觸動了心思,把平常不大說的話,連根帶梢搬了出來。這種情況不平常,可又是許多人遇見過的。現在,解放了的年頭,隨便走到哪裡,總有新鮮事情讓人動心,又沒有了舊社會的種種顧慮,這種不平常的談話,也就變得平常了。
金秋將盡,太陽黃澄澄,石頭坡上的石頭都是暖和的、軟和的、笑瞇瞇的。
詩人東抓西撓,無奈線輪寸斷,好容易有一個抽出絲來:
孫女兒十來歲,架著黑邊眼鏡,架起了世事洞明的樣子。孫女牽著奶奶走上台階,吩咐:
他靜聽喚聲在太陽裡溶化。
「妹,生氣有什麼用,想辦法對付他。」
他嗓子裡呼嚕呼嚕一陣,笑道:「他們笑我喚得柔和、喚得甜、喚得親,說,虧你這麼大歲數了。老雜種。」
老人記起來,今天是星期天。想道:「好個星期天!」心裡鬆快,要跟人說說話。那兩個釣魚的,剛才說什麼來著,沒有聽真。這兩個人一胖一瘦,胖的頭髮花白,臉膛紅通通。瘦的黑瘦,鼻子尖尖,眼睛更加尖利。他們在釣魚嗎?怎麼看都不看魚竿,老抽煙。又透過煙霧,隔著湖,搜尋對岸的什麼。黑瘦子說:
一條紗巾:
「嚇死人啦!」
詩人穿衣服,小聲嘀咕:我是誰?中國人非不得已,不報自己的名字。外國人一拿起電話不等問,就,這是「死的瘟生」辦公室,中國戲曲舞台上「報名而進」的,肯定是下屬下輩,要是特別要誰報名,不是奚落就是刁難。弄得問都不好問,先繞彎兒問單位。詩人繫著扣子,大聲:
西方有個詩人有首詩叫:「門」。他說他「手上隨處有門一扇」,「開向四面八方」。有時聽見門裡邊在「狂吠」,有「嚶嚶哭泣」,在「雨聲淅瀝」;可是裡邊「沒有狗」,「沒有女人」,「沒有雨水」。說得特別的是「鑰匙兒靈巧可愛,像說謊者的舌頭。」「像活著的心房那樣跳動。」
「要是真的,我就不難過了。」
大家沒作聲,老人又歎道:
伸手就把旗紙撕下,剩下一條光竹竿,一下子捅進特務頭目的褲腳管。
姑娘沒有回答,一早晨,她還沒有說過一個字呢。
這個女人五官端正、小巧、細膩,足夠一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嬌」字。因此激烈起來也不大像階級鬥爭,儘管把十分的鄙視沿鼻溝瀉下來,十二分的厭煩拿嘴皮撤出來,也都像是個人生活中的撒潑。偏偏詩人大男子,栽在嬌嬌手下,全身彷彿叫罪過裱褙起來。暗中聲稱:塞一包砒霜在她手心裡,使個眼色,就會毒死親夫……
「有年紀了,覺少了。」
「那裡的親哥兒倆,為了一碗醬,成了仇家。」
姐妹兩個生平第一次因為意見不同,互不相讓。雖說沒有吵鬧,可是不歡而散。
「夠浪漫的。」
兩人正好站在門邊,老伴靈機一動:「三十年前,一個外賓說,這是牆的城。你立刻回答:也是門的城。因為有牆就有門。當時頭兒還表揚你的幽默。你說牆是防守,門是開放。你看,現在大家把開放當作剛出籠的饅頭,其實三十年前你就掛在嘴上了。」
老伴叫道:「說話呀,別傻著,別直著眼,現在用不著裝聾作啞。頭兒說了,要裝幽默,不是裝不是裝……」
「姐,畫畫不也挺好。」
一個夏天的早晨,北京東南角的龍潭湖上,夜黑色裡邊,變出了深藍色,深藍色裡邊,又摻進了紫色、金色、綠色。魚兒在水中通通跳躍,蛐蛐、蟈蟈、知了,都不知在哪兒,但聽見唱成一片。應當說是熱鬧吧,聽來可倒平和安靜。
「交代,老實交代。」
小聲:還是「我」。父輩的名字連寫也得多一筆少一筆。或是找個同音字頂替叫做避諱。外國人叫爸爸小名,叫爺爺外號,說那叫親,那叫真。可人家不養老人,孩子養到十八獨立。親嗎?真嗎?有天倫之樂嗎?詩人把根拉鏈一氣兒拉到頭,向門外招呼:
「把那也畫上。」
「來一個!」
「那是一首敘事詩。那是大敵壓境,兵荒馬亂。大道邊上有棵大樹,一個癱子上身靠在樹幹上,下身蓋著毯子。有錢人拎著包包過來了,癱子圓睜雙眼,毯子下邊支起來木頭手槍,大喝一聲:把包包放下,趕快逃命,趁我沒改變主意,別等我起來……後來癱子拉起來一支游擊隊。」
奶奶自言自語。
趕我當了主任,你偏偏回來走娘家。老人都已經不在了,你偏偏的走什麼。我當我死了的這條心,又勾回魂兒來了。偏偏我已就當著主任,像個人物似的,不敢邁出一個歪腳印子,把自己拘得緊了去了。老哥兒們也都知道,偏偏要鬥我搞破鞋,都別怨這怨那,偏偏這個世界上就有那麼多偏偏。
「慢著,五十年沒有見面了,不忙這兩步……」
「好看。」
「你看那腿肚子,那腳腕子。人物的筋肉,得這麼活的呀。」
「別解釋理由還好些哩!要說理由,我演得比誰差嗎?為什麼我是B?我要演得不好,排演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說,不教?難道非得天天晚上找你玩兒,才算得好學生?」
可是不久,這件事就煙消雲散了。因為日本投降,蔣政府卻要打內戰。人民要求和平要求民主的運動風起雲湧。姐妹兩個的學校,走在運動的前頭。開群眾大會時,少年同學們總是手挽手站在台口,壓住陣腳。有回一夥特務衝上台去,霸佔主席台。台下群眾喊著口號,潮水般往前推進。一個特務頭目,站在台口指手畫腳。李媚給人群擠到台邊了,氣得大喊大叫,拚命搖著手裡的紙旗。忽然耳邊聽見李婕說話:
一個初冬的星期天,李媚上街看見姐姐在前面走,身邊有兩個孩子,衣服零亂,光腳穿著張了嘴的鞋子。李媚盯著那兩雙小腳,彷彿看見的是凍紅了的小腳板,劈啪劈啪踩在水門汀上,心頭湧上姐妹兩個在保育院時的光景。猛然覺得自己太不關心姐姐了。可是遠遠跟了一條街,還是決定不上去打招呼。往後就從當時剛夠維持生活的津貼費裡,省下錢來買小鞋小襪,裝做不經心地塞給李婕:
「起初倒像真的。可是有一天練聲,那傢伙說摸摸我的氣,越摸越往上去。我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妹,要是你,怎麼對付得了,你會鬧糟了的。」
「早知道會是這樣的。」
高個子的小青年,說著低下頭。但顯然不是看琴譜。畫畫的姑娘停了筆,釣魚的不瞧魚竿,知了放聲高唱。小青年猛抬頭,一句緊跟一句,一口氣說了下來:
「姐!」打算撲過去。
姑娘點點頭,她一直沒作聲。可是小青年還有話得說:
李婕等到下半夜一點多,卻接到一個電話。妹妹問病人怎樣了,說她敲遍了內城藥房的門,有的不開,有的沒有這種藥。現在要上外城敲門去了。李婕接完電話,關上電燈,對著紅紅的爐火,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埋在沙發裡。她覺著妹妹的處境跟自己也差不多,並沒有高多少級。憋在心裡多時的緊張一下子消失了,她暖洋洋地睡著了。
小聲:「我是誰?」大聲:「來啦。」小聲:「子曰:身體膚髮,還有姓名,受之父母……」
幽門——「門」之三
甚至有時我自己敲了門,
鎖孔也接納了鑰匙。
而我卻沒有找到我自己。
鎖孔也接納了鑰匙。
而我卻沒有找到我自己。
李婕一笑不語。
「一晃工夫。」
一雙毛絨手套:
「你母親是唱鼓書的吧?」
「這樣天然一些,有野味兒。」
老人指著鳥籠,說道:
黑瘦子沒法,淡淡地回了一句:
這個苗條的老人家不論哪一路算法,都會是老年了。體態的輕盈已成輕飄,孫女兒不時拽著點,彷彿經不起人來人往的氣流推搡。老人梳背頭,花白頭髮紋絲不亂貼在腦後。深色襯衫,外罩淺棕條紋坎肩,上下不見星星塵土。一條雪白的麻紗手巾,老像沒下過水,一隻角掖在坎肩的右腋下,半藏半瀟灑在胸前。隨手一拽下來,掖掖眼角嘴角。和人談話時候,掖在手心裡,手指摩挲……這一條白手巾,帶來風韻猶存。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到了那邊,倒沒有生活了嗎?」
白毛巾微微起伏。
有一位老人,拎著鳥籠,走到湖邊,隨手把鳥籠掛在樹上,就在村旁活動起來。這老人光頭光臉,可是銀亮的頭髮根兒,鬍子茬兒,在古銅色的皮膚上,到處鑽了出來。他的活動不是太極拳,也不是體操,只是隨意彈彈腿,扭扭脖子,兩手卻在樹上抓撓,掰掉不必要的芽頭,就像行家修理樹木。一會兒,看見水邊上,不知什麼時候來了兩位釣魚的,蹲在那裡抽煙。
看山老人呼哧呼哧的抱上一塊長方石頭條,也還呼嚕呼嚕的笑著。
「你走你的吧,別管我了。」
「我。」
敲門——「門」之二
以後還是看山,他還是笑瞇瞇的摸著石頭過日子,不過添了一樣:自言自語。嗓子裡呼嚕呼嚕一陣,彷彿哭聲,可是臉上的確笑瞇瞇地說著自個兒的話。
「那幾年你生活還可以吧,為的爭名,為的稱王。」
「你沒看見那糖擔子打翻了,賣糖的不知給擠到哪兒去了。」
「有哭的工夫,你不會思辦法對付她。」
老人又覺得有插|進來說話的必要了:
「咱們轉到戲劇組去吧。長大了演戲、拍電影,比什麼都好。」
「頭兒說————」若換個場合,應當說領導上組織上。「這回讓你接待外賓,還安排在家裡,是讓你隨便一點。頭兒特別交代:不要做檢查,再呢,千萬不要認罪。」
「這是誇詩人了,因為出了詩的範圍。得,再過五十年,腿腳總要差些,不一定再來。」
「要是恭喜我,還嫌早了一些。」
「我知道了。是不是轉變的時候,不夠自然?可是我真正沒有法子了。」
「姐,那我也去吧。」
「房子也好安排了,人物也活潑了。」
白兒,我也不怨你爹。你爹要是發狠,我這裡早橫下一條心了。你爹要是動武,我可是摔打出來的光棍一條。誰知你爹那幾句話,柔柔軟軟。還真拿人。你爹說:過年過節,短不了走動走動吧。她大姐夫種著二畝園子,冬景天,頂花帶刺黃瓜賣肉價。她二姐夫現教著學,可村老少都叫老師、老師。你們怎麼坐一塊堆說話呢!你們怎麼一塊堆
https://www.hetubook.com.com坐著說話呢!
老人手指處,是凸出在湖裡的一塊地,好像半島。水邊滿栽垂柳,柳條飄搖中,可見矮挫挫的桃樹,桃樹林裡,有幾間瓦房。
「誰啊?」
「姐,這中間還有什麼付出、什麼收入的呢!」
一陣風過,吹動樹梢,翻轉銀白楊的葉子。只見一片綠色中,四處銀星點點。早晨金黃的陽光,灑在這些星星上邊,四外金光銀亮。這龍潭,難道是個埋藏寶貝的地方?粗看有些荒,有些野。細看卻見莽蒼蒼中間,透著五色毫光。老人歎道:
「住大樓倒是小事,你們是明白了為誰勞動,為什麼創造。」
這當我能帶出什麼表情來呢!沒法子,還得帶呀,我一帶————
紅胖子轉動身體,跟大家哈哈笑著,又歎道:「那年頭,誰不得奔生活呀?」
紅臉胖子問道:
老伴跺腳,拍手,吆喝。空白一無所有,也無能為力。掙扎吧,像夢魘裡排死掙扎,掙出一個線頭來了……
「拎著這玩意兒,像是老北京,可北京我能知道多少呢?老龍潭倒還差不多。剛才各位說的,都是早年間不好,如今的人心變好了。可是早年間,也有好樣的,不過稀少。如今那稀少的,成了普通的東西,這夠多厲害。好比龍潭,明朝末年的時候,清兵從內蒙古翻過長城,直奔北京。民族英雄袁崇煥,當時把守在山海關,星夜帶兵趕回來,就在廣渠門外,截住清兵,迎頭殺了過去,算是把北京保住了。他的軍部,就設在龍潭一帶。當時的崇禎皇帝,是個昏君,難怪後來吊死在景山。他聽信了幾個裡通外敵的太監的話,召見袁崇煥,叫錦衣衛把袁崇煥綁上,下獄。在獄裡吃了種種苦頭,折磨到第二年,綁到西四甘石橋斬首。當時的文武百官,沒一個敢吱聲的。可是袁崇煥的一個衛士,姓余,夜間破性命背走屍首,埋在龍潭北邊,一輩子守著墳墓不走。後來他的子孫,也隨著守下去了,一直守了三百多年!後來袁崇煥一個姓張的同鄉,在龍潭南邊,買下他住過的幾間房,改名張國,這才也保留下來了。有年,齊白石還打算在那兒畫畫,當做借山館……」
說得導演啞口無言。
「小提琴,簡直是小提琴。多麼好的本錢。」
李婕和李媚大概不是親姐妹,他們都不記得父母親的面貌了。李媚連怎樣到的保育院也記不起來,後來就把李婕的經歷當作自己的故事。其實李婕也只記得一點點影子:那天,家裡有人叫她上街打醬油,提著瓶子回家時,警報機鬼哭一般嚎了起來。立刻來了日本飛機,投彈、放機槍,身邊的房子著了火,有人把她挾在胳肢窩底下亂跑。後來給送進一家臨時保育院,和李媚一起,落到一個油黑油黑的胖保姆手裡。胖保姆每天指使孩子們喂雞、洗衣服、劈木柴,沒有做完這樣又叫做那樣,時不時地,油黑的手指頭擰住孩子們的皮肉,還轉它幾轉,跟擰螺絲釘差不多。李媚一天不知哭多少遍,但每遍都是抽搭幾下就過去了,眼淚未乾,就唱起只學會一句的歌子:
「妹,給你。」
「那在這裡住的,早先指什麼生活呀?」
這兩位是幹什麼的,老人還不明白。可是要說話,就得接碴兒。老人哈哈一笑,說:
「自私!」李婕斷然回道,「他自私,我自私,連孩子們也自私。」
看山老人呼嚕呼嚕瞇瞇笑著,呼哧呼哧又舉上一塊石頭,洞口快要封頂了。
夏天,天是猛然大亮的。龍潭湖裡湖外,高矮遠近,只見那綠色,濃淡重疊。老人四下裡欣賞,看見幾步外,坐著一位姑娘,一條圓滾滾的辮子,可頭盤了一圈。面前支著畫架子,悄悄抹上一大筆綠顏色,疑心是不是抹多了,悄悄地瞧瞧湖上,又抹上綠的,再抹上綠的。老人聽見腳邊切切嚓嚓,來了一群羊。奶羊只顧吃草,小羊吃一口,聽魚跳,吃一口,看蜻蜓飛。放羊的是個小青年,瘦高個子,赤腳短褲背心。他把鞭子扔在草地上,管自騎馬一般,騎著石頭凳子,面前攤開大本的琴譜,懷裡摟著胡琴。卻不拉。嘴唇動著,手指頭一個一個地在弦上扣。
「誰也沒有打開過,那是生命的門。」
這天做了個夢:盥洗盆子裡浸出長頭髮,頭髮從水裡冒上來,是個腦袋……這在電視裡見多不怪了,不過那是池,是湖,是海。盆子有多大?冒上個長頭髮腦袋滿膛滿腔的,夠刺|激。冒上了臉,冒上了肩膀……原來是表妹。表妹還是少女模樣,臉上身上滴滴噠噠,是水珠是淚珠分不清。那眼睛對面視而不見,在天邊天外雲遊,是夢是癡是渺茫……
東方有個退休詩人————退休是眼前的說法,傳統上叫做退隱。住在郊區單元樓裡,那天傍晚到田野散步,想著名片上可印「述而不作」四個字,不免得意,多走了幾步,不覺天黑。往回趕時,已經看不見那一片樓房的輪廓,只見夜空一行行一點點燈火,或疏或密,或明或暗。隱約能聽起伏的嘰啾嘰啾,彷彿不是人世間的語言。隨著陰氣滲過來,心驚血沉,卻又好不熟悉。只管順著小路過去,有小山,到不了山前,有河,到不了河邊,左手轉彎,有雙扇的後門。推開,幾步,是個方方正正空空蕩蕩的花廳……詩人的眼睛「吃進」一張畫,或是叫這張畫「套牢」。花廳不是正廳,原是這家人掛雲圖————代代祖宗畫像的地方。這一張是雲圖中的行樂圖,畫中少婦初嫁,眼如柳葉,嘴如櫻桃。珠冠沉重,霞帔莊嚴。更加色彩斑斕,整個像金屬鑲嵌鍛造。可憐手腕細細,脖頸糯糯,青春裊動若不勝負擔,氣血升溫若不堪磨擦。少婦一手推門,一手拿著銅鎖匙,形似袖珍耙子,拴著紅頭繩蝴蝶結。那門沒有打開!那門上有雲紋,下有水波,不知道是什麼門?詩人心中油然,眼睛卻定定如油炒荸薺;兀那少婦的線條裊裊中,櫻桃那裡出現鳥爪,柳葉旁邊發生魚尾,細細的粗糙起來,糯糯的怎麼僵硬了。啊,少婦變做老婦,珠冠似盔頭,霞帔如甲冑,那門還是打不開,打了一生一世,耗盡年華,詩人心痛大叫:
老伴告訴退休詩人:「現在什麼事情也沒有了,一切都過去了。」這是「影視」上常說的話。
「不敢不敢。國民黨時候,我刻了個北海,他說是小河溝,那白塔呢,是『仿膳』的小窩窩頭。後來刻了個天壇祈年殿又成了糖葫蘆了。」
姑娘點點頭,老人不作聲,轉過身去望湖水。可是大家望著老人呢,老人忍不住,說:
李媚拉著李婕到自己家裡去,怎麼也要跟姐姐好好聊聊。半夜到的家。出乎李婕意外,那妹夫害著不時會發的氣喘病,這回臥床已經二十來天了。李媚安置姐姐坐下,就來來去去砸煤、添火、提水、倒痰盂。病人把棉被蓋到下巴,只露出一張微笑的瘦臉。可是李婕看見妹妹走出房間時,那微笑就不見了,還把棉被推開一些,呀,呼吸有些困難。最後還是叫李媚發覺了,趕緊找藥針注射,可是藥又沒有了。李媚不管病人怎麼說,一面笑著告訴姐姐這是常有的事,一面穿外衣戴帽子,鑽到北風呼呼、黑咕隆咚的街上去了。
敲門。
「妹,就在這裡說了吧。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到解放區去嗎?」
「啊,姐,啊,你又知道了。」
「姐,常打架嗎?」
奶奶伸手拽白手巾「……手也哆嗦,值當?」聳聳嬌嫩鼻子,糾正黑邊眼鏡。
「姐,給孩子。」
這個見解是李婕沒有想到過的。一時琢磨不透,但已隱隱覺得這比自己高明。因此,臉上又透出冷冷的神色了。李媚見她剛剛有些熱情,卻立刻往回縮。就拉住姐姐的手,不想看見姐姐的鬢髮中間,有塊青傷。趕緊問怎麼回事。
「來啦。」
「妹,別裝睡了。」
老看山的看了二十年山,把個石頭山看成花果山、花園山。老看山的原先是土改鬥地主的積極分子,他領頭分了地。不到三年,又領頭把地歸公辦合作社,當社長。當到大躍進時候眼見糧倉露底,糧櫃挖空,就不報謊情,報實情,叫撤了職。
「土方五十萬。你看那小島,那小山,綠油油的招人愛。那都是挖出來的土堆起來的。你們瞧過話劇《龍鬚溝》沒和*圖*書有?那演的是真情實況。龍鬚溝離這兒不遠。解放前,這裡儘是積水坑,葦塘子。除了坑坑窪窪就是亂墳崗子。像這熱天打這兒過,得忙壞人。一手轟蚊子,一手捂鼻子,腳下還得跳著蹦著走。」
「單聽,白板,自摸,幾番?」
裡邊的聲音像游絲,也像苦吟寶塔詩。
「幹嗎非要像公園裡的湖,圓的,光溜溜的。像這龍潭不好嗎?有港有溝,曲裡拐彎。」
你說這跟鬧洞房不一樣。這叫野蠻。那是逗樂。你好生琢磨琢磨吧,那鬧房,還不叫野蠻哪?這鬥爭,還不跟逗樂一般哪?這世界上哪是野蠻,哪是逗樂,你「掰拆」得開嗎?
「可你說這一回是真的。」
他喚:「白兒!」
有時摟著李媚說:
音樂組裡有位聲樂教員,年輕瀟灑。當他虛著眼神,一隻手掌托在耳朵後面,還沒有發聲,那派頭就是很藝術的。第一天上課,他就十分欣賞姐妹兩個的聲音:
「奶奶,你兩眼好精神,哇,好靚哇!」哇,似是進口的口氣。
「妹,站在這裡看著。現在該是男孩子的事情了。」
李媚臉紅氣喘的瞪著主席台,覺得姐姐塞了一快東西在她手裡。一看,是塊花生糖。
文工團排演新節目了。排的就是當時流行的從落後到轉變的話劇。主角是一種思想類型,所謂「民主個人主義者」。導演要李媚扮演主角,李媚考慮了一晚上。第二天說:「有一個人比我合適。李婕。導演同志,你不用瞪眼珠子。我不願意老做行政工作,我本來是個演員,我不願意放過演主角的機會。一點也用不著推讓,更沒有理由讓給姐姐。可是李婕能演好這個角色。她現在對集體還缺乏信心,我們要幫助她成為團體裡邊的好演員。導演,你別瞪眼。你心裡在說,不能為了這個糟蹋演出。可是你想,要讓搞藝術的,通過藝術實踐改造思想,同時也提高了藝術。這種例子還少嗎?爽直點說,你就是一個。」
驚醒時,看見李媚在輕腳輕手地點酒精燈,洗玻璃管。原來妹妹學會了注射。等到姐妹兩個躺到床上時,已有趕早市的大車,隆隆滾過胡同。李婕對著精疲力盡、蜷縮在自己身邊的李媚,覺得自己已回復到姐姐的地位。好興致地歎道:
「老先生,您對樹木,挺行家呀!」
「命苦?什麼意思?具體點說呢?」
黑瘦子鄭重地說:
姐妹
老人叫道:
(全書完)
「想不到你嫁了個長期病號。」
紅臉胖子搖著頭,又因脖子粗壯,整個身體都搖動了。高高興興地埋怨道:
「線輪漚了。」
「啊,都為的什麼呢?」
「現在好了,看,籬笆拆得乾乾淨淨。」又回頭跟畫畫的姑娘說:「這幾間房,跟畫兒似的。」
「竹筒倒豆子!」
「解放,解放,把人從臭水坑裡、爛泥坑裡、火坑裡、墳坑裡解放出來了。姑娘,要不是解放,你、我,都是毀定了的。各位,我是個老人,血氣不足了。我心裡只有感謝,感謝。每天每日,耳聞目見,感謝不完的感謝。」
「誰啊?」大聲。
「哭有什麼用呢!有哭的工夫,你不會想辦法對付他們。」
「現在哪兒工作呀?」
孫女聳聳黑邊眼鏡,歎出來一口元氣,說:
他擺弄著石頭,想著:不惦記上我,惦記誰呀。是我領著老哥們分了老財的地,歡天喜地,含在嘴裡還沒化呢?是我領著「熬鷹」,整宿的開會,讓老哥們一個個把地吐出來,不吐口報名入社的不叫走人。是我哄著大家,「電燈電話,樓上樓下」,金光大道呀。沒想到餓起肚子來,眼睜睜的餓死人。我早就死老虎了,伺候石頭來了,那還得惦記著,忘得了姓什麼也忘不了我呀!該!
看山老人看看砌了半截的碴口,找一塊合適的石頭,兩步以外有一塊可以,抱起來跨過腳下的石頭堆,體力不支,連忙扔掉一樣往碴口上一扔,正合適!
「早看出來了。妹,我們兩個好像生下來就在一起的,本來說什麼也不願意跟你分開。可你這樣的人,在這裡有危險。我想了又想,沒有別的路子,你還是走吧。」
「妹,拿去。」
「嗯。」
不想這話,把胖瘦兩人都說笑了。臉對臉,眼也笑瞇了,老人沒笑,歎道:
「姐,還是演戲好,這麼多人在一間屋子裡,一塊哭一塊笑。我喜歡演戲。」
李媚走後,李婕也離開了學校。這個劇社、那個劇團地混混,到處有人包圍她追求她,可是總演不上一個出頭露臉的好角色。李婕眼睛瞪得大大的,冷淡地、固執地應付人事。有回,一個名聲很高的劇社,要一個女孩子扮演站在石座上的女神,要一動不動地站上個半鐘頭。李婕一笑應下這個角色。到上演時,她讓導演同意一種服裝,那是一片輕紗,裡面只穿一點點衣服。立刻引起好些人的興趣。有一家沒有自己的攝影場的電影公司,找她拍一部片子。李婕答應了上鏡頭,還答應了導演的求婚。可是她剛剛穿上海勃絨大衣和尼龍絲|襪,那家公司就破產了。
老人的興頭不小,又指著遠一點的天壇祈年殿,那翠藍的琉璃瓦,彷彿鑲嵌在天藍的空中,說:
李婕身上有了許多精緻的小東西,有時塞一條挑花手絹給李媚:
「姐,拿著。」
「著急有什麼用,有著急的工夫,你不會想辦法對付————處理……」
龍潭
「打回去。」
「你說有錢人家門倒不少,中門最大,可是一年開不了兩三次。你幽默了一句,逗了個滿堂彩,記得不?地鐵設計了四個門,倒鎖上兩個,這回你的幽默上了報。記起來了吧。」
「半碗醬。」
詩人驚醒。
黑瘦子卻不罷休,追進一步,又尖又利:
裡面幽幽的傳出來斷續聲音。
「再來過,帶表情。」
老人嗓子裡呼嚕呼嚕帶喘一笑:
他也看見蹲在牆根的看山佬,下身整是個冰砣子,冰砣子裡邊精疼,精疼。
後來下午有人敲門,他都好像煩惱了,小聲嘟囔。可又高聲答應,不讓人走掉,立刻穿衣服,思想也隨著活躍起來。
「姐,我要你一塊去。」
我也只好學一個唄,可老胳臂老腿的不靈了,學出來也是挨鬥的架勢。
姐妹兩個忽然都十四五歲了,忽然長成苗條的少女。彷彿水仙花,覺著還是一塊球根,一不留神,長得綠油油,水靈靈。姐妹兩個身邊,都有一群男孩子。姐姐愛挑,挑一個隨著玩隨著上街,過幾個月另挑一個隨著。妹妹是誰對她好,她就跟誰玩,常常一個晚上跟這個散散步,跟那個唱唱歌,又應約跟別人看月亮去了。男孩子們有時鬧意見,她就躲到一邊抹眼淚。李婕教訓她:
李媚長大了。她居然能夠用這麼句話,緩和千頭萬緒的新局面。可是被妹妹考試的事實,總叫李婕心酸。她無可奈何地進了文工團,眼睛睜得大大的,站在一邊看著妹妹紅了,得意了。一個是歌舞隊隊長,一個只是新來的普通團員。李媚知道李婕有了兩個孩子,想上姐姐家看看,可是被冷冷謝絕了。李媚也已結婚,請李婕上家裡玩玩,她也固執不去。李媚心想:她們已經不只是姐妹,還有隊長和新團員的一層關係。曾見過幾個新來的知識分子,總是冷冷地站在一邊。最好不忙去碰他們,驚動他們。讓他們熟悉熟悉,趕到適當的時候,使勁拽他們一把。李婕心想:妹妹有時也念舊情,有時又全是公事公辦的樣子。這丫頭學會了裡一套外一套了哩!因此,兩下裡疏遠了。
「姐,我想到一個問題。」
「演戲不如舞蹈。你沒聽說全國還沒有辦過舞蹈班?我們去了就是第一批。」
「……我/鑰匙/打不開/自家的門/老伴去打牌/兩腳麻木不仁……」
可是李婕冷冷地走到鋼琴旁邊,固執地說道:
這樣,李婕做了李媚的姐姐。大約過了兩回年,日本人打過來了,保育院站不住了,把姐妹兩個送給大後方的一個戰時學校。名單上寫的是李姐、李妹,學校的教員一搖筆桿,改成李婕和李媚。
「說不上合作,都是他的設計,我跟他學習。不過人物上,他上年紀了,眼睛不好使,我幫著開臉。」
「要是我三十歲了和圖書,也會去的。可我現在還沒有生活個夠。」
天高氣爽,山靜坡暖。有雲嗎?有水嗎?若有雲有水,也都會軟軟的定定的。要化不化,要僵不僵。是「入定」境界。
紅臉胖子點了點頭,說:
兩個釣魚的,也笑著走過來。站在姑娘背後,連聲誇那濃濃淡淡全是綠色的畫,說是有家傳的藝術才能。老人又忍不住,歎道:
黑瘦子先不回答,尖利的眼睛掃了胖子一下,說:
紅胖子不笑了,眼望湖水,好像要望到湖底。一字一字地說道:
老人看見黑瘦子不愛跟生人搭話,偏偏盯著他說:
「為什麼?」
李婕伸手一指,笑道:
過不了多久,就格外加鐘點個別上課,還請她們吃U.S.A.的巧克力。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教員跟姐妹兩個看了好萊塢的《出水芙蓉》回來,走上黑暗的樓梯,李媚的一隻手,叫火熱的男人的手捏住了。李媚心跳,活像有個迷路的小鹿兒在裡邊亂撞。轉彎時,踩虛了一腳,有只男人的胳臂摟住她的腰。李媚朦朧聽見說:「明天一早逛公園去。」就昏頭昏腦走進寢室,想說:啊呀嚇壞了人,這不是戀愛了嗎?可是第二大醒得晚了些,起來一看,靜悄悄的,都玩兒去了。趕緊往公園裡跑,卻在樹縫中間,看見教員和姐姐挨著坐在草地上,不覺驚叫了一聲。
釣魚的胖子脖子短,他一回頭,整個身體都轉過去了。問道:
「半碗醬,大舅媽端到自己屋裡去了。二舅媽在院子裡嘀咕,說大舅家多一口人吃飯,還往屋裡搬。大舅媽說二舅家光二舅一個人幹活,說著把醬碗扔了出來。這還得了,兩下裡都嚷分家了。五間房子,一家兩間半。可是五隻羊,不能兩隻半兩隻半的分呀。舅公斷給大舅三隻。不幾天大舅家的桃樹,叫羊啃了。二舅家的羊羔瘸了腿。兩家當院裡拉起籬笆,連小孩子也不許串門兒。」
姑娘不出聲,比了比手勢。大家暗吃一驚,莫非啞了嗎?老人仔細打量姑娘,只見圓滾滾的辮子,可頭盤了一圈,好像素淨的花環。她的眉目神情,靜悄悄的。老人琢磨道:
「為什麼不早說。」
石頭坡成了花果山,表揚了。花果山又成了花園山,登報了。十多二十年過去了,看山老人真老了。他不缺風、不缺雨、不缺冷、不缺熱,不知缺一樣什麼,就低聲喚白兒。是白兒笑瞇瞇,是白兒那笑暖和和,軟和和,曬得化的。他想著早晚快要倒下了,興許是缺個倒下的洞,他下身兜著冰砣子刨出一個洞來,照著當年的窯洞刨出一個洞來,照著當年盡裡頭壘起一個炕來,照著當年的洞口壘起半截牆來。
「妹,上舞蹈組去。演戲沒有意思,有多大的本事,也要看導演的臉子。」
婦人吃驚,鑰匙落地,詩人彎腰去拾,直起身時,眼前黑糊糊一片……不就是自家宿舍樓,不就是自家單元門前,推推,裡面燈光明亮,老伴正和鄰居爭著麻將經:一個清一色,一個一條龍。詩人心想剛才做了場夢,荒唐!手心裡卻又捏著把東西,生怕老伴嚕囌,趕緊朝褲兜底下塞,感覺到耙子似的,拴著頭繩蝴蝶……心頭暴擂瞎鼓,老伴迎門質問:
黑瘦子不想回答,紅胖子正要答話,只見三個小伙子,都只穿條紅褲衩,甩著胳臂,直著腿,繞湖練習競走。小伙子的屁股,扭得過火了些吧,大家好笑,但走近時,看見渾身的筋肉活動,強壯、緊湊、調和,就只覺得美,不覺得好笑了。釣魚的黑瘦子,兩眼閃閃,說:
奶奶轉身走開,走到台階那裡,頭重腳輕,坐了下來,孫女趕過來攙一把,開導道:
他喚:「白兒。」
李婕每回都是冷冷一笑,生硬收下。第一回李媚有些難受。第二回肯定了姐姐的感情很不對頭第三回又警覺到另外一面,姐姐不像有些新來的人:趕紅火,湊熱鬧……
「我沒猜錯,二位是雕玉刻石的老師傅。還像是師兄弟哩!」
「別等我起來!樂觀,幽默,這就夠了,還朝氣勃勃。」
是這個老看山的————「浩劫」時鬥他,叫看山佬,現在平了反,叫老看山。是這個老看山步步為營,把一桿鐵釬插到石頭縫裡,搖晃搖晃,搖晃磁實了,堵住了地漏。是這個老看山揀大塊的石頭壘上地邊、地堰、地唇。是這個老看山的栽楊插柳,護住水土。是這個老看山的搜索挑剔黃土,陽坡種核桃,陰坡種板栗。是這個老看山的讓山腳繞上葵花,山樑趴上野葡萄。是這個老看山拿碎石子舖了條盤山道,打了個石頭洞,冬暖夏涼,避風躲雨。洞盡裡頭盤的有石頭炕,洞門口有石頭墩好坐,石條石板好放茶碗好下棋。
鎖門——「門」之四
他靜聽喚聲在太陽裡溶化。
白兒,你們家我進不去,老委屈你,上西口破窯洞裡說說話兒。你老不敢來,怕招笑,怕戳脊樑骨,怕舌頭底下壓死人。實際,老哥們給咱們放著哨呢!站腳助威呢!兩肋插刀呢!他們老學你,耷拉著腦袋,眼珠子掉在地上尋一根針,打村口房簷下黑影子裡開尋,尋過白果樹,一步一挪尋到破窯洞口,滋扭————跟打個閃一樣,沒見轉身就進了窯洞。
現在收完秋,摟柴禾的孩子也不到坡上來。石頭坡上丁點黃土都派了正經用場,沒有長柴禾的地方。
他說的還是「浩劫」中的挨鬥。本來早就撤職,要了這個孤獨差使,看山。本來沒有什麼好鬥的,老夥計們提溜出來他小伙子時候,和白兒相好。白兒是中農人家姑娘,要說精窮的小伙不該想吃天鵝肉,倒還可以。可是提溜出來鬥的,是鬥他搞破鞋。
「我想著我們兩個好像生下來就在一起的,可是現在要分開了,反正我是要到戲劇組去的。」
「早看出來了。可我也喜歡他,比你還早。」
「妹,你喜歡他了。」
他靜聽喚聲在太陽裡溶化。
小伙子們走過北岸,北岸的小樹林北邊,一層層一排排,站著無數高樓。紅的、灰的、奶油色的……還有一片片森林般的腳手架,多少高樓在蓋著呀,在蓋著呀。有一座樓,明晃晃全是玻璃窗,好像玻璃棚,窗框門框,油上鮮亮的淺藍,老人心中一悟,回頭指著胖子身上的白灰,說:
「閒話閒話,也不知究竟。」
「她媽好嗓子,厚重,沙甜,這種嗓音,有人叫做雲遮月。有回,解放前二年吧?得罪了一個什麼霸天,那霸天讓她喝杯水,這姑娘當做什麼好東西,喝了下去了,嗓子就……」
「糟老頭子癱了,你還激動什麼?看,臉也白了,累不累……」
導演向她解釋AB制,李婕瞪大眼睛,有條有理地說道:
「他的病是叫敵人剝了衣服,扔在雪地裡凍壞的。」
「姐,我著急啊。有回,交通警察把我當做瘋子了呢。」
「姐,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說。可是這忽兒腦子轟隆轟隆的,咱們睡一睡吧。最好早早醒來,像小時候那樣,賴在被窩裡小聲說話,看著窗戶一格子一格子地亮了,咱們越說越熱鬧。」
「就和昨天一樣,就是這麼句話:『別等我起來』。當時成了名言。」
「我是他們的外甥。」
走到退休詩人門前,奶奶退後半步,孫女衝前一步,立刻敲門,一聲比一聲大。
「哭死鬼,再哭我也要捶你了。」
……表情真嚇死人了?沒有嚇死誰,倒是這一嚷,老哥們小造反們全樂得前仰後翻,有幾個樂得禁不住手、撐不住腳,上來抓撓的撕捋的,不知怎麼的拽開了腰帶,我那抿襠褲子還不「撲落」掉下來了。這可開了鍋囉,七手八腳,也不知哪裡塞過來細鐵絲兒,亂糟糟的把前邊給掛上了,許是擰上的吧。抖摟一生沒有看見過自己這麼雄壯。
「不老實。」
命門——「門」之一
中國的感應。
這學校是一位民主的教育家辦的,分音樂、美術、戲劇、舞蹈等組,讓孩子們從小就受專業訓練。並且讓一張白紙似的孩子們自由選擇,任性發展。幾年工夫,姐妹兩個卻把幾個組都走遍了。頭一年學的是美術,李媚抓鉛筆、抓炭條,畫了許多歪脖子的花瓶、窩窩頭似的山景。一年工夫,就會畫半邊黑半邊白的人臉了。李婕的畫還要整齊一些,可是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