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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縣長

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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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縣長

尹縣長

「夜了。」
尹老也來舀水淘米,升火熬了一鍋粥,又切了一碟醃菜端上桌來。老頭老太看這情景,才如釋重負地起身,隨手拎起他們屁股下的小板凳走了。他們前腳才出門,尹老便去碗櫥裡端出一碗湖南臘肉來。這還是我從西安捎來的,他沒捨得吃,特意留著。
尹老不屑地「呸」了一聲,表示與我同感。
我們漱洗完畢,已經九點半。在這山城裡一般人家這時早已進入夢鄉了。正準備熄燈上床時,我突然聽到有叩門的聲音,很是輕微。尹老正坐在床沿,彎著身脫鞋,好像毫無所聞。我好奇地拔去了門閂,只見一個人影隨著呼嘯的山風閃進來,還隨手替我把門帶上,動作乾淨俐落得很。在搖曳的燈光下一看,竟是尹縣長。我不免驚訝起來,這麼晚了,他還來串門。
「也不過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怎麼就想不起來呢?」中年女子又說了,「他還是你兒子手下的人,多少人都知道這回事,難道他就不曾給自己老子提一句?十八歲的小伙子呀,活蹦跳的,竟讓尹飛龍這個軍閥、惡霸給一槍送了命!這是階級仇恨呀,能不給他報嗎?你自己的兒子又是怎麼死的?文化革命嘛,就是要算這筆總帳!」
沉默了一陣,他突然盯緊了我的臉,很誠懇地問:「究竟為什麼要搞這文化革命?」
揪出推行資反路線的XXX!
屋裡已經黑得臉都看不清楚了,尹老卻沒想到開燈,只自己悶坐在床沿。我疲倦得直想躺下來,終於忍不住去扭亮了燈。乘著這兩個女人打開書翻找《語錄》時,我開了門溜出,到縣中找小張。
「怎麼死的?還不是給尹飛龍當炮灰!他頑固反共,把青年子弟押去當炮灰,真是罪大惡極!你這大把年紀了,還顧忌什麼?快站出來跟他劃清界線!」
漸漸地,他嗓門乾啞起來,終至哽咽不成聲,只剩慘笑的樣子,我除了嘆息一聲,也無話可以安慰他。
縣政府大門前冷清清的,只有一個中年男子勾著頭,彎著腰,在打掃臺階;另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站在旁邊監視,悠閒地吐著煙圈。這也許就是挨頭一炮的縣黨委書記,不過我沒有心思打聽罷了。街上人來人往,比前幾天熱鬧些;其中很多是戴紅袖章穿綠制服的中學生。到處都是觸目的紅顏色,紅紙標語,紅色大字報和紅色招牌,在夕陽裡,一片紅得冒火的景象。我仔細瞧瞧這街上兩旁的鋪子,原來都換上了新名稱:「工農」百貨公司,「戰鬥」飯館,「紅衛兵」照相館,「衛東」小吃鋪,「東方紅」戲院,「為民」農具修理廠——。
我告訴他,劉少奇已經靠邊站了,那本《論黨》變為大毒草,因為引了孔孟的話。他不僅是驚訝,簡直是胡塗了。
我告訴他,我打算第二天便回西安。
「你不能想得太多,」我說,「我們都不能想得太多,每個人盡了本份就是對國家有貢獻了。」
「快別這麼說!」我趕緊警告他,「你這位親戚如果推行了這一套,少不得也會挨批判的。」
「大鳴大放時,他說了幾句,主要是自己帶頭批評農業政策。誰知突然來個反右,差一點給戴上右派的帽子。他愛人本來在縣中工作的,也調了職,不是叨著尹縣長起義的光,有政策明擺著,早給下放回陝北窯洞去了。本來要培養尹縣長入黨的。他也打了報告上去了,這下反右,一切全完了。話又說回來,他也並不真想入黨。他曾對我說過,這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他一輩子也學不到手。本來,在反右以後,也風傳著要罷掉他的縣長官位。可是六〇年春夏,我們連著碰到空前大旱,玉米、麥子顆粒無收。農民情緒壞透了,地也不願種了,搶糧、偷竊的案子發生了好幾起,政府的救濟糧也不能解決問題。這時候,不但不好撤尹縣長的職,還特地派他抓農業生產去。那兩年,他親自下到農村,號召農民堅持生產,同時放寬限制,鼓勵他們的積極性,恢復自留地,搞包產到戶,還有自由買賣的集市——」
「殺人償命,還能有二話嗎?」小張再迫了一句。
我掏出一包「大前門」香菸,向尹縣長遞過去,但他搖頭,說一向不吸菸。我就自己點了一支,開始好心勸他,要相信黨的政策,相信群眾,更要相信批判從嚴,但處理從寬。一根菸燒完,我嘴也說乾了,再說就要純粹扯謊。
「什麼罪名呢?」
「你怎麼回答呢?」我說。
我頂著寒風,從街東踅到街西,再踱回來。所有鋪面全落了鎖後,我只得回尹老家來。那兩個女的仍在勸說,而尹老嘴裡叼了旱菸,仍是洗耳恭聽地坐在床沿。我累得連連打呵欠,看了手錶,已經快十點了。那幹部模樣的婦人見我看錶,就起身說:「你們早些休息吧,我們明天再談。」她很快的就同老太婆走了。
我遠遠就望見中學的門口聚了一大群人,走近時,才知道有人在辯論。那人群擠得密密麻麻,針都插不進似的。我本想往回走,突然聽到辯論的一方,聲音似乎很熟悉。誰呢?我好奇起來,決定看個究竟。於是,我背靠校牆,把行李袋做墊腳石,然後扶著牆,站上去看。是三個紅衛兵在辯論,一個招架兩個。那單槍匹馬的,是個方臉濃眉的少年,顯然只有固守的餘地了,滿臉通紅,嘴裡粗聲粗氣的,不停地用手抹額頭的汗。他的兩個對手,因為佔了上風了,很得意,竟唾沫橫飛,昂頭瞪眼的像鬥勝的公雞;其中特別神氣活現的正是小張。他也是臉紅脖子粗,但盛氣凌人,頭挺得比誰都高。
XXX東窗事發,末日來臨!
我和尹縣長只見過兩次面,卻老忘不了他。
「準是一小撮保皇狗幹的!」小張咬牙切齒地說,「他們想保走資派,就轉移鬥爭大方向,打起落水狗來了。」
尹老第一次開了口。他不知何時已收和_圖_書起了旱菸管,正兩手交握著,焦慮地望著尹縣長。
他點點頭。「六七年初的事。」
「我到興安那天,正好趕上開公審尹飛龍的大會。我記得,一宣讀立即執行死刑的判決後,尹縣長頭向前栽下去。如果不是後面兩個紅衛兵拉著他,他大概會昏倒。他老婆想衝上臺去,嘴裡直嚷著:『講政策,你們講政策呀!』她當場就被人架走。這一來,群眾反應不熱烈了,只有會場前部和兩旁的紅衛兵鼓掌歡呼。我哥哥立刻跳上臺呼口號:『血債要血來還!』『處決軍閥、惡霸、反革命尹飛龍是毛澤東思想偉大勝利!』起先,我們還跟著喊,可是聲音越來越稀,越來越低。我當時好像喉嚨被什麼堵住了,胸口飽脹得難受。到最後一句毛主席萬歲時,只剩下臺上的人跟著喊。大家一看,跟著喊的竟是尹飛龍!他雙手被人架在身後,眼鏡掉了,但頭卻昂起,臘黃著臉,鼓直了眼睛,低沉有力地喊著『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我們都呆了,全場不作聲,只聽著他一個人喊。」
「我哥哥不怎麼好——」他有些口吃起來,好像拿不準該讓我知道多少才是。「他已經三個多月不回家了,大家也不知道他在哪裡,我伯父為他氣得發了胃病——」
我們都沉默了。
「算了,那些罪名我全知道,牽強附會到極點!他是嚮應號召起義的,何至於死罪?」
「尹老頭,你想了沒有呀?」這中年女子一推門進來就問,銳利的眼光把桌上的碗盤來回掃過兩遍。
「誰都知道尹飛龍多年來是掛名的縣長,大張旗鼓地搞他完全脫離大方向——這才真叫撈小蝦,溜掉大魚!那黨委書記貪污腐化,亂搞男女關係,民憤大極了,卻輕輕放過。我懷疑就是他在幕後操縱一部分紅衛兵,製造分裂。可是我一提出要捉黑手,有的反而說我有意包庇親戚,真他媽的!」
尹縣長摘去了帽子,除下了眼鏡。也許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他竟掏出一塊手帕,專心地揩拭起鏡片來了。一去了眼鏡,他那黑黃的臉似乎放大了些,籠罩著惶惑和疲倦的神色。因坐的近,我注意到他左眼角有一道疤痕,直拖到耳邊,右手背上也有寸把長的手術縫痕。這些大概是他從前當過軍人的表記吧,我想,否則他現在的模樣,怎麼也叫人想像不出他曾是大字報所指的「軍閥」。我不知道他是否曉得自己被貼了大字報,我是不忍心提起。
「我還是一句話,」方臉的少年不服氣地掙扎說,「我們要本著黨的政策,是起義就既往不咎,這才合乎毛主席的教導。」
在這個問題上,我也不比他清楚多少,所以我趕緊換個話題。
「我知道共產主義時,已快三十歲了,」他回憶地說。「那時,我也不清楚共產主義的理想是否一定能實現,實現了以後又是什麼樣的情況。我十五歲時被拉去當兵,吃了多少的苦頭。那時心裡只想著怎麼熬過去,向上爬,有一天做到團長,師長,將軍——我從來想到的就是我自己。所以,當有人向我談到共產主義是教人為別人活著,為中國老百姓做事,我開始感到自己真渺小,真骯髒,覺得自己一向都白活了。我記得,我曾經感動得手腳冒汗,握在手裡的馬鞭子變得水淋淋的——但是我畢竟是個老粗出身,小時候沒有好好讀過書,解放以來,雖幾次參加學習班,可惜文化水平太低,總是讀不懂馬列主義。我有時候相信,它們是專門給知識份子看的,或者本來就不是給中國人看的。反右以前,組織上曾經輔導我學習劉少奇的論黨,還有一些心得。到底是中國人說的話。現在號召大家學習毛主席的著作,前天我們才從倉庫裡搬出幾套來,全落滿了灰塵。」
因為疲勞過度,我在熄燈上床後,發覺全身骨節全散了似的,痠痛無比。在闔眼前,我勉強掙扎著,向對鋪的尹老勸兩句:「你還是有什麼說什麼吧,尹老。這種『談心說服』的學習班,無日無夜的,不達目的不罷休,你又何苦呢?還是相信黨,相信群眾,把事情搞清楚就算了——」
他聳聳肩。
到底是山區人家,富有人情味——我想著也頗為感動——辦學習班也想到讓人早休息。在外地,不都是輪番作戰,從早上八點直幹到深夜一、兩點嗎?
事情確是變化得很快。我才不見小張兩天,小小的縣城就出現了紅紅綠綠的大字報,宣告當地紅衛兵組織的成立,號召居民、學生起來革命,更要幹部「引火燒身」,自己跳出來批判自己。
「這樣,不費一粒子彈,陝南三個縣便插上了紅旗。」
「這樣說,尹縣長表現還挺積極呢。」
他搖搖頭說:「他已經去世了。」
小張的名氣似乎不小,一找便著。原來他當上了造反團的副司令兼宣傳部長,獨自坐鎮一個辦公室,還配備了女秘書。辦公室門上新添了「宣傳部重地,閒人莫入」的紅字。這裡人進人出,燈火輝煌,一派徹夜工作的氣氛。小張自己一身嶄新的綠軍服,腰裡紮著寬皮帶,紅光滿面,一副少年得意的模樣。
「那尹老先生還好吧?」我想起那好客的老人。
「尹縣長被綁在一根預先插在石堆裡的木樁上。當舉槍對準他時,他又仰頭高呼:『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眼睛鼓得大大的,眼球好像要爆裂開來似的,嘴唇也咬出血來。大家嚇壞了,對著這樣的囗號怎能開槍呢?非讓他停止喊口號不可!我哥哥正好有兩條大手帕,就上去把他的嘴堵上了,劊子手這才開了槍。這一次,一聲歡呼都沒有,也沒有人想走近去看,屍體就孤零零地斜掛在木樁上——我偏過頭不敢看,一個農民卻盯著我問:他這麼喊毛主席萬歲,怎麼還槍斃他?」
老頭聽了倒笑出來,不在乎地說:「批判算什麼!不要說當幹和*圖*書部的挨批判是家常便飯,連我這個小小老百姓,這幾年來,在大會小會上,也不知被批判過多少回了。」
他一直細心地聽著,不時還點頭附和,雖然神色間掩藏不住一絲苦笑。
一星期後,我又回到興安。正是落日時分,山峰、樹木和屋宇都沐浴在夕陽裡,一片金光燦爛。汽車站裡四面貼滿了大字報,還有色彩鮮艷的連環畫和宣傳畫,花花綠綠的,令人應接不暇。我提著行李袋,在那兩條板凳的候車室裡走了一轉。只溜眼一下那些標題,便知道尹縣長已成眾矢之的了。我想踅到縣立中學看大字報,經過戲院門口時,看到大幅的標語已經蓋住了電影廣告,「停止營業全力鬧革命」的通知封住了售票窗。
「我從來不是縣裡的第一把手——連第二都不是。不搞組織,不管宣傳,不曾出謀畫策過。黨叫幹啥,就幹啥。一共就是一個腦袋,隨黨怎麼改造——至於我的歷史,解放以來,也交代過五六回了,還有什麼隱瞞、謊報呢?」
那天,自從日頭沒入山峰後,便刮起了風。入黑以後,更是呼呼作吼,一陣緊似一陣。小張怕天氣有變,不肯多留,翻上衣領遮風,便匆匆走了。尹老開了燈,便去收拾飯桌,燒水封火。我理出一個手提袋,準備第二天隨身帶走。
一九六六年秋天,我從北京到西安,住在朋友老張家。那時老張的獨子正是不可一世的紅衛兵,還是個小毛頭。才高二的小伙子,他已器宇不凡,張口閉嘴都是保衛毛主席、造反有理的革命道理。這小張身上一套草綠軍衣,因為捨不得換下來洗,領口和袖口都油污發亮了;臂上套著五寸長的紅綢袖章,倒是非常耀眼,見了人喜把右手叉在腰上,迫得別人不得不正視這紅袖章所代表的權威。其時,他和另一位紅衛兵正要往陝南的興安縣,去點燃革命的火種。據說那一帶的革命形勢遠遠落後,連個紅衛兵組織都沒有,因此西安「紅總司」總部決定派兩位得力的幹部去開展工作。小張是主動要求去的。他本來就是興安人,十二歲時才隨父母遷到省城來,這一次,除了革命需要,還可以重遊舊地,探親訪友,堪稱公私兩便。當然在那時候是絕對不能說公私兩便,否則非受批判不可。因為當時正在破私立公,只能用毛澤東「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教導,來作為個人行為的準則。我正好辦完差事,還有半個月左右的差假,而西安的名勝古蹟如大小雁塔、碑林和半邊坡的出土文物,早在以往的出差中就遊覽過。既然覺得待在西安也無聊,就接受老張的建議,同小張他們去陝南,看看漢中盆地的景物。
山風顯著的減弱了,相伴而來的是沙沙的雨聲,細細碎碎的,像春蠶啃桑葉一般。尹縣長如夢初醒似地站起,套上了帽子,又不知所云地自言自語了幾句。尹老直搖著頭,默默和我送他出門。尹老把門邊的傘給他,卻被婉拒。看著他高高的身子消失在黑夜和風雨中,尹老才閂上了門,立刻熄了燈。我們彼此一語不發,摸著黑上了床。
誰知張小弟聽了,臉頓時發暗。
「有這回事?」老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張大了嘴瞪著我。
我和尹老都不知說什麼好。尹老乾咳了兩聲,又在衣袋裡摸索火柴,然後點起那根相依為命的菸管。
「唉,咱們這個縣比較複雜,加上是個窮山區,生產老是上不去嘛。生產上不去,什麼問題都來了,解決不了就撤黨委的職。說實話,解放以來,產量翻了番,我們的生活比以前好些,但哪能同關中一帶比呢?你剛從關中來,你就曉得:那八百里秦川,種一季能坐吃兩季的。咱這裡可差遠了!十年九旱,人民政府雖盡過力,可是天時一不好還會鬧饑荒,啃樹皮吃草還是有的。前幾年收成壞,我曾回山裡老家一次。鄰家的大姑娘不能出來見客——沒有長褲穿。原來她娘早把布票變換糧食吃了!我這是自己人說話,相信你不會給我一頂反革命帽子戴。」
又颳過一陣大風,暮色就提早降臨。
「當時都認為是革命需要,不槍斃個把人不足以樹立威風,擴大影響。事後大家也覺得過份了些。我們派還有人想替他平反,只是時候還不到,不曾提出罷了。類似這樣的事也不止尹飛龍一個。」
「包在我身上,」他拍拍胸脯說,「明天一早就有消息。」
我本來想問他何以改變了對他表叔的看法,但是有女秘書在旁監視著,我也只得壓下自己的好奇。我只告訴他有急事想趕回北京,明天得離開縣城,請他設法解決交通工具。他倒答應得很爽快。
雖是那麼自我辯解一番,然而自這次談話後,尹老就掛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臉色,沉默寡言起來。沒事時他就坐在門口矮凳上,抽一口旱菸,神經質地眨巴著眼睛,似乎獨自在揣摩什麼事情。
整個縣城的精華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公路。尹老的房屋在西頭,我站在路邊,翹首東望,本縣的重要建築物——最遠是縣中、小學和電影院,中段是縣政府、百貨公司和汽車站,靠西頭是縣醫院——都盡收眼底。那幾天,常看到中學生拎著一桶煮麵糊,拿了板刷,在牆上大把地刷上麵糊,然後貼上大字報。進城辦事的農民都好奇地站著瞧,年輕的還指指點點的談論幾句。偶然傳來馬達聲響,人們的注意力立刻轉過去。原來是山裡開來的拖拉機,正招搖過市,小小拖車上擠滿了一張張興奮的,被風吹日曬得又紅又亮的臉。車子過後,大家的眼睛又回到斗大的墨字和煽動性的標語上:
他立刻向我們表示歉意,說不該這麼晚還來打攪我們休息。
「你們兄弟倆也太拋頭露面了,」我不客氣地批評起來,「現在什麼時候啦,還讓你們繼續造反嗎?馬上都要軍管了。年輕人不曉得學習,和_圖_書不重視組織紀律,成天打架,爭權奪利,這樣下去難保有好下場!」
小張這位表叔對這匆匆碰面又分手,似乎感到又驚訝又莫名其妙。除了慇勤地向我們點頭微笑外,他詫異的眼光一直追隨著小張膀子上的紅袖章。這個人身材很高,雖然黑黑瘦瘦的,腰板卻挺得很硬,年輕時想必體態很威武的;看人時,目光凝注著對方;聽人說話時,頭微傾過來,唯恐聽漏似的,臉上的表情既溫和又謙虛。五十歲不到的年紀,一身半舊的灰色中山裝洗刷得很整潔,布鞋布襪,真是中國由南到北典型的老幹部模樣。
「黨委書記怎麼換得這麼勤呢?」我不免詫異了。
六八年春一個颳風的下午,我在北京東單公園裡閒步,無意中撞見了小張的堂弟。在西安時,只見過一面,還虧他先認出了我,向我打招呼。他穿了一身臃腫的棉衣,挎了個腰包,正一個人坐在條凳上削鴨梨吃。驚喜之餘,我在他身邊坐下,同他聊起來。他是和一些紅衛兵代表來北京告狀的。原來陝西紅總司已分裂成勢不兩立的兩派,彼此文攻武衛,糾纏個不休。他們這一派先發制人,派代表到首都爭取中央文革的支持。
因為不知道客人的姓名,我和小張的同學也客氣地用「表叔」向他招呼。剛一介紹完,小張就慌張地拉起我的手腕看錶,嘴裡說著「不早了,怕學生宿舍要關門」,急急忙忙地催著他的同學,一起扛了鋪蓋捲就走。
「我還是不明白,這文化革命跟我有什麼大關係。」
「呸!」小張憤怒地駁斥他,「你還沒有學通毛主席的教導哪!毛主席還說過: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怎麼樣?現在是給階級兄弟報仇的時候啦!」
接著,張小弟站起身,說要回去開會,匆匆走了。我也不問尹老是怎麼死的,腦子裡只是反覆地湧上一句平日誦熟的毛澤東的話: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正說著,一陣風颳來,泥沙紙屑都捲起在空中翻騰,太陽早不知被驅趕到何方去了,滿天昏昏慘慘,一片黃濛濛。我瞇緊眼,頭順著風勢躲,臉皮被風沙刷得麻癢癢的。那黃土高原長大的少年卻毫不在乎;風颳得疾時,他還興奮地張開兩臂,想捕捉一把似的。風過後,他又拾起了話頭。
「他起義有功做了縣長,雖然是黨委書記抓實權,但大家都愛戴他尹縣長。」
「就走了?還早吧。」他誇耀地捋起左手袖子,仔細瞧了一眼手腕上新添的一隻錶。
他越說越有氣,不勝委屈似的。條凳也坐不住了,霍地站起,一拳打在飯桌上,碗碟差點震破。我嚇了一跳,卻也不知怎麼安慰他才好。我望望尹老,他漠然地眨巴兩下眼,依舊抽他的菸。偶而他冷眼端詳著小張,但也不說什麼。
這篇大字報標題是:「誰是真正的階級敵人?」底下小標題是:「提防撈了小蝦,溜走大魚!」它要大家合力揪出縣府內真正的階級敵人和潛藏的地痞流氓;說他一向偽裝積極,謊報成份,剝削成性,他的「地主婆」老婆從來都抗拒改造云云。我本來不知道這影射何人,後來聽了旁邊的人七嘴八舌地議論,才明白指的是尹縣長。
他坐下來和尹老寒暄,話了一回家常後,才客氣地向我盤問來歷。一知道我是外地人,專誠到陝南來遊歷,他似乎放下了心,向我表示歡迎外,他還帶著中原一帶人特有的純樸自謙的口氣說:「我們興安是窮鄉僻壤,除了這一眼望不到邊的秦嶺、大巴山外,就只有一條漢水了。北邊山裡倒有一些瀑布,還值得賞玩。可惜近來又搞運動了,抽不開身,否則我非常願意陪你去走走。」
火終於燒到尹縣長頭上了。明知這是時勢所趨,絕無可免的事,我仍然喟嘆了一聲。
我嚴肅地搖搖頭。「我不是黨員,而且最恨背後給人打報告。」
「包庇親戚會罪加一等!」老太婆也插上嘴。「別看他常來看顧你,那是黃鼠狼拜年,不安好心哪!他不做虧心事,何必這麼積極想封住你嘴呢?」
我把行李袋放在一週前睡過的小塌旁,自己打水洗臉去。我開始後悔又回到興安來——我本可以由漢中直接經西安回北京的——只不過要回來取一個挎包,兼替北京的朋友買一隻木澡盆,誰知偏趕上人家在整尹老!他已自身難保,家裡再住個外地來的,豈不使他難上加難!我一邊抹臉,一邊下了決心,只要一弄到車票,立刻就走。
「瞧!人家能大義滅親,你這立場,又站在哪兒啦?」另外一個氣勢洶洶地責問。
聽到我對紅衛兵的苛責,他很不好意思,辯解地說:「我們是有缺點,找伯父也是這麼說來的。我還是頭一次離開陝西哪。我啥事也不出面,我這次是抓了個機會到北京來玩的。不像我哥哥,他陷得太深,不能自拔了。我爸爸說他是讓勝利給沖昏了頭腦。槍斃尹縣長那一陣子,他真是紅得發紫——」
我笑笑,也不說什麼,就離開了這「宣傳部重地」,自己在街上蹓躂。才九點鐘,但行人稀少,多數鋪子已打烊了,很多住家也熄了燈。這時山風吹來,倍感夜涼如水;鐮刀似的月亮掛在山巔,聳入雲霄的群峰,在朦朧的月色裡,顯得陰森森的,宛如窺視的猛獸,伺機要圍撲過來。
「我們雖是本家,但我也不是憑空給他塗脂抹粉——你問問這方圓四十里的人去。他起義投誠時,不求自己封官發財,只要求保障手下的士兵安全,給機會改過自新。這樣的人,怕也不多吧?」
也許「運動」這個字眼使他想起什麼,他的臉色竟暗了下來,輕輕地嘆了口氣。尹老頭扭亮了唯一的一隻燈泡,給他端了一碗開水。他沒有喝水,發呆地坐了一會,就告辭走了。
「怎麼,他犯了錯誤不成?」
他連著點頭。「早離開這裡好。」說完,他埋頭喝和圖書粥,絕口不提自己的事。
聽完我說了一大通後,他才開口,同時慢條斯理地把眼鏡四平八穩地戴上。
我聽了也很為我的老朋友難受。張小弟說,他們哥兒倆不巧是對立派。小張那一派武鬥搞得兇,頭頭都受到通緝;可能風聲緊,他躲起來了。
他苦笑地聳肩膀。「我叫他少管閒事。」
原來尹縣長在解放前是胡宗南手下的軍官,佔據過秦嶺東南的一些關口,手下有好幾千名士兵,因為秦嶺地勢險要,雖攻必不可下,早有地下黨人奉令給尹上校做思想工作。那時尹上校是二十多歲的熱血青年,手下的兵多是秦嶺山區的子弟,對他也頗信服的。當他毅然決然向共產黨投誠時,部下也是一面倒。
那天晚飯後,小張來找我,給我送來了第二天去漢中的汽車票。我提起白天看到的大字報,順便問他,這位「縣長表叔」究竟怎麼回事。
第二天,出乎意料之外,小張居然派人送來了一張搭乘當天飛機的介紹信。我並且搖身一變,成了他們造反團的特別觀察員,連飛機票都不用花錢買。起飛時,小張還來揮手作別。我隔著機窗向他揮手,可惜轉眼就失去了他的影蹤,連興安縣城也不見了。機窗外,除了山,還是山,是連綿不斷,萬古千秋,偉大的秦嶺。
吃罷晚飯,小張倆正要動身去縣中,一個戴眼鏡穿幹部服裝的男子跨進門來。小張乍見了他,愣了一會,才靦腆又勉強地向來客喊了一聲表叔,接著就把我們介紹給客人,向我們說:「這是我的遠房表叔。」他把「遠房」兩字咬得很重。
「我實在不曉得,」尹老漫應著,管自收拾著碗盤。
誰捂蓋子就和誰鬥到底!
「怎麼,你表叔還是一個老運動員嗎?」我好奇地盯著小張問。
「你說什麼?」我立刻打岔。「槍斃尹縣長?」
「我當真老了,跟不上形勢了——」他洩氣地搖著腦袋,額上幾根白髮也跟著顫抖起來。突然,他又固執起來,鎖緊了眉頭,使得一張臉活像一隻乾癟了的橘子。「我不懂,」他賭氣地說,「那時候,不這樣做,農民不造反啦?」
「你為什麼兩次報成份不一樣呢?」
良久,才傳來尹老一聲拖長的苦笑。
也許旅途勞累,我突然感到頭昏眼花,心口作噁,便連忙跳下來,撿起手提袋,迎著微弱的夕陽走向尹老的家。一路上,耳朵裡似乎仍震盪著「殺人償命」的呼喊。
我從他急切的語調,已能想像他心中所受的困擾。然而我那時候,也不明白這文化大革命的意義,卻只管把報章上看的,耳朵裡聽慣的,對他背誦如流。
我點點頭。有一次我坐板車進山,曾經過那裡——兩旁懸崖絕壁,中間是山溝沖出的一片扇形亂石地帶。
我同意。「這樣的人確是不多。」
「說的是。據說這次是為了反修防修,主要挖的是劉少奇的修正主義根子,其他具體執行的人,還不是消消毒就算了。」
「本來,有人提議公審時,照例用鐵絲箍住他的嘴,怕他喊反動口號。可是有人說不必要,諒他沒有這個膽量,終於沒用。現在眼睜睜看著他喊毛主席萬歲,綁架他的人又不敢用手摀住他的嘴——怕犯錯誤。忽然,後面的觀眾騷動起來,往臺前擁擠,任大會主席怎麼喊『加強革命紀律』,全不理睬。紅衛兵慌忙搶上臺,霸住了,不許群眾上去。主席只好宣佈立即槍決,唯恐生出亂子。於是四五個人把尹縣長拖上卡車,預定遊街的節目也取消了,就直接往亂石堆開去。您知道溝口的亂石堆吧?」
事情既已講妥,我起身告辭。
「我確是謊報,」他坦白承認,一臉的懊悔莫及。「我向黨投誠後不久,被編在一個學習班裡,每天學習優待俘虜的政策。幹部號召大家向黨坦白,交心。有人帶頭向黨交代,供出來的罪行真是嚇壞人,槍斃他都有餘,可是都被寬大處理,絲毫不追究。我們這些官兵都感動得流淚了,人人爭著找幹部談心、交代,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挖出來,把自己說得越壞越光榮似的。我那時還遺憾自己的老子不是軍閥或特務頭子。所以,填表的時候,報了個地主,至少顯得可信一些——哪個不都以為我們是地主惡霸出身的?五三年時,我家鄉考核土改成績,工作組把我家劃為貧農,因為解放時我家正好無田無地。本來是有幾畝地的,四八年給我妹妹作嫁妝了,兩老靠我匯錢過日子,比自己種地好多了。我當時覺得,定為貧農實在是對黨不忠實。那時家父已經去世了,我就給當地縣委寫了信,請求劃為富農。以後縣裡通知我母親,說改成為上中農了。倒是我妹夫倒霉了,就因為添了那幾畝地,被劃成富農,成為黑五類份子。夫婦倆背了包袱,感情也不融洽了——。」
小張把我安置在他的親戚尹老頭家裡,自己和同學要住到縣立中學的宿舍去。尹老頭已七十開外,身板仍很硬朗,年前才失去老伴,現在自己住著一大間磚屋,床榻桌椅都收拾得很整潔。對我們這些遠客的來訪,他顯然由衷地歡迎。我們一進門,他就笑瞇瞇的,扔了旱菸袋,捲起袖管,忙著做飯了。小張和他同學也學習解放軍傳統,擱下行李捲就動手給他挑水、劈柴。
「啊——」我長長吸了一口氣,胸口也脹飽飽的,說不出話來。
那幾天,在街上都可以聽見人們大聲議論縣黨委挨轟的事。紅衛兵要召開批判大會和鬥爭會,批他抗拒「十六條」,抗拒運動,貪污腐化,還準備把他遊街一番。正在這熱火當頭時刻,縣立小學的大門口突然刷出新的大字報,鬥爭矛頭指向另一個幹部。等我聽到這個消息,走去看時,大門口已經圍上三四層的觀眾了。費了很大的勁,我才擠進了裡圈。
我招呼他在飯桌邊坐下來。尹老又套上了鞋子,也過來作陪。
老太婆也在和-圖-書桌子另一邊坐下,從兜袋裡掏出《語錄》,板起臉來瞧定了尹老。
「我兒子是陝西解放前一年死的,」尹老頭平靜地回答,一邊仔細地揩抹著飯桌。
聽到表叔二字,小張刷的紅了臉,鼻孔一搧一搧的,隱約有氣憤之意。他開始抱怨組織工作難搞,說這山區的青年思想又落後又頑固,而且壓根兒不懂政策。原來剛成立不久的造反團,不知被誰幕後操縱,突然刮起一股歪風,要「先整縣長,再捉黨委」。
「血債要用血來還!」另一個索性提高嗓門喊起來。
怎麼說呢——這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就伴著我的歎息,一起帶進了夢鄉。
「我並不擔心我自己,」他爽直地說,「這就是無兒無女的唯一好處。我只是覺得遺憾。至於遺憾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好像是我從來不曾做一點事,不曾對國家、對人民有什麼貢獻。」
我們坐了一天一夜的長途客車才越過秦嶺,到達興安。這一路除了山還是山,車子老是處於傾斜拐彎的狀態。我一直是昏昏沉沉的,很不自在,即使到站下車,走在路上身子仍然往一邊倒似的。秦嶺真是一座厚實的大屏風,嶺南嶺北兩樣風光。來前西安已是草枯樹凋,秋意蕭條,但此地卻是一片濃綠,乍疑置身在江南。
我打聽了西安的近況,問起他的伯父和堂哥來。「你哥哥更得意了吧?」我略帶頑笑地問,「現在做到什麼官啦?」
第二天,好客的尹老打破了多年來日食兩餐的習慣,一早爬起來熬粥。我睡了一夜好覺,疲勞全消,這才想起在西安買的一些臘肉、牛肉乾、肉鬆等,趕緊檢出來送給尹老。喝粥的時候,我談起這位「表叔」,才知道他竟是興安縣長,也姓尹,和尹老是本家。
「我難得碰到北京來的同志,忍不住想請教幾個問題。」
「哎呀,尹伯伯,」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您還提這三自一包的事!要知道,這文化革命,就是追究這三自一包的責任呀!北京的大字報已經不指名的點了劉少奇,要批判這一套復辟資本主義的政策啦!」
但他悽然而笑,否定地搖搖頭。
我們才放下碗筷,辦學習班的人又來了。這次是另外兩個:一個老太婆,另一個是四十開外的婦女,剪短髮,神情泰然自若,很像是個幹部。
尹老一說完,便點燃了旱菸,猛抽了兩口,舒暢地吐口氣。他眨巴著老花眼,似乎這往事的回憶,還頗令他激動。
有幾個學生跟著唱和,那方臉少年仍然頑強地爭辯,但聲音卻被割碎,終至淹沒了。
「怎麼沒有!」我壓低了嗓門說。「我親耳聽過好些人在議論了。」
「他最多也不過是漏網的右派。我表叔——」
「三年困難時期,我們這裡也是夠瞧的。人說話要憑良心,我活了七十多了,在解放以前,比這個苦的也經歷過。——困難時期這段日子裡,幹部和老百姓一樣沒有吃的,所以撤了個黨委書記,大家也就沒啥抱怨了——也幸虧這個三年困難,否則連尹縣長也要下台哪!」
陝西紅總興安造反團奮勇前進!
「你開動腦筋,回憶回憶嘛!」她很有耐性地說,同時找個最舒適的,又背牆又靠桌的位置坐了下來,準備長期固守似的。
XXX必須低頭認罪!
「哪就是了,」老頭同意地說,似乎氣消了些。「尹縣長推行三自一包那一套,可是執行上頭的命令,哪會是自己發明的?從反右以來,他這縣長的官也是掛名而已。」
第二天我出發去漢中。
他一聽,愕愕然望著我,像被人揪住辮子不放似的。
他似乎越聽越糊塗,頭大大地歪向一邊,眉頭也皺了起來。
剛到尹老門口,最後一線陽光已消失無蹤了。我又餓又累,只想躺下來休息,然而一推門進去,就大失所望了。屋裡坐著兩個客人。一個是與尹老一樣年紀的白髮老頭,他正捧著一本紅色《毛主席語錄》,秦腔十足地唸著。另一個是老太婆,身體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手裡的小紅書。聽到我進屋的腳步聲,老太太才醒過來似的,坐直了身子,詫異地盯住了我。她嘴張得老大,下巴脫節似地掛了下來。唸書的老頭停頓了一下,相了我一眼後,又喃喃唸下去。尹老頭從床沿站起來,與我點點頭,又坐下去,捧著一本小紅書,手卻擱在膝蓋上,也不打開書頁,只默默地望著它。
說到這裡,他遲疑了一下,立即迅速地搖晃了一下腦袋,似乎下決心要甩掉這層親戚關係。
「那當然不同,毛主席引用的嘛!」我順理成章地說,「別人用便是別有用心,妄想復古!」
話一出口,我隨即向他擺擺手,心裡說不出的憤慨、失望和悽涼的滋味。
這最後一句其實是自言自語,說完頭就掛了下來,用右手撐著。手背上的傷痕像一條吃淨的葡萄枝梗,映著燈光,紅得發亮。
「現在是誰出身好誰就吃香。可是土改那陣子,他老家的工作組給他娘劃了貧農,他卻要求重定。說他爹在時,農忙常雇人打工,按理得定為富農才合乎政策。後來總算劃成中農。」
「嘿,你還不知道,三反、五反時,他是縣裡唯一過了關的幹部。我們縣的黨季書記換了幾個;頭一個就是三反五反查出貪污下台的。」
「我老頭自己也搞不清楚哩。我也只是聽說有個兵因為作戰時違抗命令,被尹飛龍親手槍殺了。我又不認識那個兵,又不曾眼見,有什麼好說的呢?要幹掉尹飛龍,就幹掉好了,偏去挖這種爛陳帳!我兒子是跟共產黨打仗死的,我又怎麼說呢?」
我的聲音越說越低,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最後竟至淹沒在黑暗裡。
也不過半個月光景,小張似乎變了不少,言語、動作都像在演說,神情充滿了自信——簡直是驕傲。
「孔孟的話又有什麼不對呢?」他問我。「我以前學過一個毛主席的文件,上面也引了孔孟的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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