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白
現在,只剩一樁小事待辦,就是告訴結褵九年的愛妻:我想停止工作,賣掉一切,拖著全家大小漫無目的跑到老天才知道的地方去逍遙。原以為突如其來告訴黛薇此事,她會大受震驚,遂利用那幾星期,循序漸進提出雄心萬丈的計畫,先說要去澳洲玩玩,過段時間再慢慢加上——說出「要拋棄一切到世界各地流浪」這部份的時候,黛薇不但耐心聽完這個大多數做老婆的人都會視之為瘋狂傑作的餿主意,最後竟然還說:「好呀,這點子聽起來蠻不錯的嘛。」
接下來的事兒就更離譜了。我們本來都不認為《美國一日風情畫》是大夥兒完成的作品當中最好的一本,但那時適逢雷根主政,股市飆漲,國運昌隆,一本歌頌美國的書就順應時勢成了最正點的產品。一切就緒,《美國一日風情畫》成為第一本榮登《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暢銷書冠軍寶座的畫冊,還在榜上蟬聯了五十六週,售出一百四十餘萬本,是當時最賣座的非小說類書籍之一。不久,柯林斯出版公司(Collins Publishers)買下風情畫公司,史莫蘭與我搖身變成青年百萬富豪(差不多啦),還上過《紐約時報》、「真相新聞」(20/20)、《時人》雜誌等媒體接受專訪(《時人》雜誌本來打算以一堆從天而降的一元鈔票作背景幫我們拍照,但我們千方百計說服他們,那可不是什麼好品味——就算在八〇年代也一樣)。
聽得此言,本人第一個反應是:「我要有兩把刷子的話,你改得了才怪,老兄。」可想而知,這一年注定沒好日子過,而我在那兒證實了兩條堪稱定論的理論:(一)入學頭一年,不宜在法學院這種地方提出對立想法。(二)經歷過思想滲透的人無法學習所謂的侵權行為和民事訴訟程序。末了,本人輟學,無人惋惜。
我們頭一次約會的地點,是家非常典雅的日本館子(這家館子把一小碟一小碟精緻的海鮮,都盛在巨大的古董盤裡端上來)。此後我們成為情侶,沒事就膩在一塊兒,兩人真是天造地設,一雙絕配,所以我常發生心電感應,能覺察出她就在附近。有一回,我對史莫蘭說:「黛薇來了。」幾分鐘後,她果真就進了門,史莫蘭嘖嘖稱奇。可惜黛薇待在東京的時間不夠長,只留到她籌足旅費,就算她能待得久些,我也必須趕回紐約進行《日本一日風情畫》的後製作業,所以我們大約同時離開東京,我也以為再見不著她了。
接下來幾個月,本人思念黛薇日甚,終於決定查出她的下落,便打電話到奧瑞崗州給她母親。她不知黛薇行蹤,但猜想黛薇不久之後會到印尼峇里島,於是我就寫了封信,表示我急於找她,地址如下:
十個月後,咱們的女兒卡拉出世。黛薇恨透了紐約寒冬,加上夫妻倆都不想在曼哈頓養育孩子,本人就說服柯林斯出版公司讓我們把新成立的風情畫分公司遷往舊金山。抵達那兒沒多久,第二個孩子威利呱呱墜地。等五年之後么兒盧卡斯也來報到的時候,全家已經舒舒服服住在一幢屋頂鋪著木瓦片的棕色大宅,屋子座落於綠葉繁茂、僻處郊區的磨坊谷(Mill Vally)。
主旨:預備,發射,目標
黛薇和我也都過得挺好——家庭、事業皆然。不過,我們最近決定要……該怎麼說呢……在生活型態方面做些重大改變。我知道這事兒聽來教人覺得瘋狂,但我們已經打定主意賣掉我們的房子,關掉柯恩出版社,給孩子們辦休學,然後到世界各地遊歷一陣子。目前,我們還不確定到底會去多久(說不定一年,說不定更久),甚至還不知道要去哪兒。黛薇想搭火車穿越印度,再乘船溯亞馬遜河而上;我想參觀一年一度在泰國舉行的大象競技;卡拉和威利都想參加非洲野生動物之旅。料想我們會嘗試完成所有這些壯舉,搞不好乾脆一路走一路把這些事兜在一塊兒做。
起先,她的反應令我訝異。接著我才想起我娶的是誰,這主意聽在她耳裡,當然覺得「讚」囉。我意思是說,生性崇尚自由的黛薇,怎會比我更眷戀於當個以郊區為家的泛泛之輩?她也懷念往日生活,也希望像我們認識之前那樣浪跡天涯啊。何況她提醒過我,她那毅力驚人的媽在她六歲那年,曾經帶著她和三個兄弟姊妹靠著少許預算環遊過世界哩。
親愛的朋友們:
我最喜歡的,莫過於跟著那些正逢工作空檔的攝影記者們四處閒蕩,他們總是知道該上哪兒去找紐約最高檔的衣索比亞美食餐廳,永遠都有最膾炙人口的戰爭故事可一吐為快。感覺上我就像多了個由一群有膽識、有氣魄的大哥和一個大姊安妮.萊波薇姿(Annie Liebovitz)組成的散漫家和圖書庭。辦公室也和俱樂部沒兩樣,大夥兒就喜歡裡頭那種帶點兒豪邁、機智、玩世不恭的氣氛。
在通訊社待了約莫兩年後,其中一位年紀極輕、聰明絕頂、英俊瀟灑、能言善道的攝影記者問我想不想去澳洲墨爾本,進行一本攝影專集的計畫。這人叫瑞克.史莫蘭(Rick Smolan),他打算延攬一百名世界頂尖攝影記者齊集澳洲,然後分派全澳各地,讓他們在某一天內同步按下快門。這個仿效《生活》雜誌特刊的宏偉計畫,目的是製作一本名叫《澳洲一日風情畫》(A Day in the Australia)的精美畫冊。
讀者諸君大概以為這下場可把我給好好羞辱一番、嚇唬一頓了吧(要是事發在今日,肯定如此)。不過,當年我可沒那麼緊張。雖說我願率先承認我沒充分利用耶魯大學提供的教育機會,但本人的確學到了那兒傳授的一樣寶貝東西:沒來由的自信——這可真是不容低估的一門學問。畢業典禮在舊校區舉行,散場的時候,大多數同學和我都信心十足地以為,將來我們絕不可能碰上與成功沾不著邊兒的事情。這群不成大器的同窗之間流傳的笑話,其實是這麼講的:假如你真有辦法從耶魯畢業(這幾乎是肯定的),就不會成為無業遊民,頂多是個怪胎。經過了時光流轉推移,看多了人世浮沉興衰,現在大夥兒幾乎全都相信,我們也有可能像身旁傢伙那樣一事無成。不過,當時年方二十三的我,仍被充分灌輸了長春藤盟校那種虛浮不實的勇氣,而且不折不扣地堅信,要是我被炒魷魚,那絕對因為老闆是個頭腦白癡的渾蛋,再過一星期就會有好事上門的。
本人事業雖告解散,家庭生活倒是有所改善。話說我到東京製作《日本一日風情畫》(A Day in the Life of Japan)的時候,認識了一位芳名黛薇雅妮.卡姆達(Davyani Kamdar),長得如花似玉的美籍翻譯員。黛薇的父親是印度人,母親是美國人,當時甫自史丹福大學畢業,正準備靠流利的日語籌足前往亞洲自助旅行的費用。我對她一見鍾情,初次邂逅身體內賀爾蒙便亢奮不已。雙方是在一次同仁聚餐時認識的(那時大夥兒都喜歡湊在一堆吃飯),糟糕的是,本人被東瀛烈酒灌得爛醉如泥,最後竟倒在新宿一輛計程車裡扯著喉嚨唱起「世界一家」,幸好公司有個名叫包依德(Torin Boyd)的年輕實習生看出我倆情投意合,主動替我要了黛薇的電話號碼(相信他也提供了若干合理的藉口,替我解釋當晚的失態了吧)。
原以為生活大概就這樣了,孰料過完四十歲生日不久,竟開始產生陣陣心神不寧的感覺,說是中年危機也好,說是懷念浪蕩的青春歲月也罷,管它是什麼,反正從前那股冒險精神又逐漸不屈不撓地蠢蠢欲動了。於是我開始悶不吭聲討厭起我家那棟大宅、那輛車子,還有手上正進行的那些內容平平的畫冊,也開始醒悟:為了購買一堆不是家人特別需要的東西而早晚賣命賺錢,實在愚蠢至極。當時,這想法我還說不出口,但回首前塵,本人已經開始哀悼自己喪失了昔日那種闖蕩五湖四海、為滿足狂熱而工作、一時興起衝去峇里島的自由精神嘍。
接著,現實問題來了。我是說,當我有了老婆、一位八歲千金、兩名分別七歲和兩歲的少爺、一筆房屋貸款,還要經營一份事業的時候,教我如何展開這等工程浩大的探險旅遊?我可不能就這麼了斷一切,猛然讓孩子們脫離學校吧,我能嗎?但是,如果我不賣掉房子,不結束事業,會不會真的就此葬送了機緣?難道這只是去度個長假而已?度長假可不是我的目的,我要的是一次乾乾淨淨的中斷、一張完全空白的時間表、一種扎扎實實的歸零,我要一個沒有事前計畫、沒有旅遊行程、沒有時間限制的新開始。左搖右擺之下,我終於認定,若真想讓我的生活過得單純,喚回我的冒險精神,唯一途徑就是賣掉房屋,停掉事業,清除家當,再啟程奔赴世界各地,遊歷一段長短未卜的時日。
如果黛薇她媽在三十年前國際旅遊還不普遍的時代都做得到,我們認為現在我們也有放手一搏的機會。只要能夠成行,相信旅遊的收穫將值得全家冒這個大險,而且我們將有機會長時間心無旁騖地廝守在一塊兒,也將透過子女的眼睛認識這世界,運氣好的話,還可以開拓兒女未來的眼界。
可想而知,這種薰陶教化多半不會在小盧卡斯身上起任何作用。對他來說,參加辛巴威野生動物之旅,就跟上一趟美國超市差不多,可是對卡拉和威利來說,時機正好。雖然他們長大以後會比較不願為了和爸媽結伴旅行,而捨棄自己的朋友和活動,但至少目前威利做什麼事都還有股傻勁兒,卡拉儘管多疑,似乎也還願意接受開導。hetubook.com.com
這些攝影記者有時甚至拖著我一塊兒出任務或替某個名流拍照。我最欣賞的一位名叫道格拉斯.寇克蘭(Douglas Kirland),他拍過無數美女,三不五時拿她們簽了名的拍立得照片來送我,還說服眾家影星和超級名模假冒別人姓名為我題上「大衛,你是我最棒的情人…摩根.費釵」或「為了你,我願立刻拋棄比利.克莉絲蒂」之類的詞句。本人把這些獎狀替代品全都張貼在廚房留言板上,總讓女友們印象深刻。
所以,本人這才恍然大悟,太座其實很欣賞這念頭。我們可以先賣掉房子、汽車來支付全家旅費,還可以名正言順給孩子們休學,在途中自己調|教(當然啦,這趟旅行本身就是很好的教育了)。要暫時擱下我的事業,不是問題,因為我老早不在乎事業了。那麼,除了家人忽然生病,唯一可能的障礙就是:大夥兒沒這個膽。換言之,擁有夢想是一回事,實現夢想又是另一回事。要說有什麼計畫能讓人聞之色變,臨陣逃脫的話,就是這個了。而我認為,避開這個陷阱的上上之策,就是把這荒誕計畫昭告諸親友,如此一來,要想取消,咱們就會很沒面子。於是,一九九五年十二月,黛薇與我發出一封賀歲電子郵件,內容如下:
黛薇和我寫信給各位,有三大理由。第一,想祝大家耶誕快樂,新年如意。第二,想聊聊孩子們這一年的近況。第三,想告訴你們一個重大決定。
然而,一年以後,也就是一九八二年,夏威夷州政府來電告知,如果史莫蘭和我願意考慮代為攝製《夏威夷一日風情畫》(A Day in the Life Of Hawaii),他們就讓我們免費暢遊夏威夷群島。哥兒倆在當地閒雲野鶴待了八個月,史莫蘭邀我當合夥人,共同經營風情畫公司(Day in the Life,Inc.)。從此,公司裡的一小批同僚就過起游牧式生活來了,大夥兒從這個國家旅行到那個國家,每年製作一本新書。到了一九八六年,我們手邊已有四個相當成功的出書計畫,還準備籌劃第五個。當時我想展開《美國一日風情畫》(A Day in the Life of America)這部大書的編製工作,史莫蘭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地首肯了,幾個月後,兩人才宣告此項計畫。新聞稿發佈當天,咱們駐丹佛市辦公處電話上的小紅燈閃得可真像耶誕樹。有一會兒,公關小姐珮蒂還上氣不接下氣地宣佈,她要三大電視台同時等在線上哩。
先談孩子。真不敢相信,盧卡斯已經快兩歲了。他現在是個圓嘟嘟的小傢伙,有沙啞的童音和具感染力的笑聲,最近頭上還冒出了一團捲髮,模樣像煞拉斐爾筆下的天使,而且會說幾十個字彙了,有些字眼——譬如「嘿嚼,人」(哈囉,男人或女人)和「尼尼,娃娃」(晚安,卡拉),即使偶然遇見他的人聽了,也覺得是英文。其他像是「馬代」(食物)、「呀咿」(飲料)、「嘟」(汽車)這些詞兒,雖然都不像源自印歐語系,但全家人還是設法用他聽得懂的詞彙和他溝通。我們上館子吃飯的時候,會說這樣的句子:「給盧卡斯一些『馬代』,再倒『呀咿』在他杯子裡。」鄰桌食客還以為我們是羅馬尼亞人哩。
後來,我做了件無足輕重的工作——跑去匹茲堡一家書店當店員。由於大部份時間都在瀏覽圖書目錄,與顧客閒磕牙,因此覺得這份差事棒透了。可是父母雙雙勸我還是找個長點兒志氣的行業好,本人就去買了份《紐約時報》,瞄了瞄徵人廣告,一眼看上《光圈》(Aperture)這家小規模攝影專書印製廠刊登的啟事,徵的是公關組長。該廠出過一些世界頂級攝影家,例如羅伯.法蘭克(Robert Frank)、愛德華.魏思頓(Edward Weston)、桃樂西.蘭芝(Dorothea Lange)、愛德華.史提格利茲(Edward Stieglitz)、麥諾.懷特(Minor White)等大師的作品集,我也一向欣賞擺在書店架上那些內容豐富的《光圈》出版品,更重要的是,我認為能到紐約住上一陣,是件教人興奮的美事,於是當下申請此缺,結果一舉中的。
加州,磨坊谷
我年輕時候,正是憑著這股冒險本能一路走來的,否則在耶魯大學那幾年,怕要過得暗無天日了。幸而其間做過兩份堪稱特別的暑期工作——一是當英國國會議員助理,一是在美國駐非洲獅子山國位於首都自由市(Freetown)的大使館任實習生www•hetubook•com.com——當時我並不以為這兩項職務是成就事業的大好良機,只覺得聽聽英國選民討論沉悶的住宅計畫時所面臨的問題,或是跑到一座非洲叢林都市裡走馬看花,倒不失為增長見識的好方法。
總之,這就是我們今年度的大消息。我知道這事兒在各位聽來一定挺詭異的,連我們自己都這麼覺得。但我們也明白,若是考慮得太久或太仔細,就永遠不會去實踐夢想了,總有一天我們會後悔莫及的。這可是一次信心大躍進啊。當然啦,我們希望在去國期間仍與大家保持聯繫,但由於我們沒有固定地址,將來勢必得仰仗電子郵件了。如果各位希望不定期收到我們來自世界遙遠角落的最新消息,請讓我們知道,我們將會繼續和大家聯絡。
半年後,才高八斗、自律甚嚴的老闆以做事懶惰散漫、經常不服命令兩大罪狀,炒我魷魚。回想起來,我得承認他理由充分。當他費了半個鐘頭唇舌,向我闡述他的人生哲學和藝術見解,我卻答以「可是,麥可,你不過是把柏拉圖式的理想神話重新包裝一遍罷了。」的時候,相信他的忍耐限度終於達到臨界點。沒人喜歡賣弄聰明的笨驢,很快我就發現,本人只能依靠在銀行裡約一個月生活費的存款蝸居曼哈頓,職業、收入、前途一概泡湯。
本來冀望普雷基(大家都這麼叫他)不會拿我近日遭人解雇之事為難我,可這位老兄硬是沒法子省點兒力氣少理會一些我的不良紀錄,他對工作十分投入,認為只要我喜愛手邊差事,做起編務來就會像莊稼漢一樣賣命,我們也會相處愉快。至於我呢,也覺得這個老愛咆哮、留著短髭、年入不惑的法國佬與我臭味相投,還很欣賞他那盛氣凌人的德行。普雷基想什麼時候幹活,就什麼時候幹活——通常是忙通宵。他穿著邋遢,回絕過不少可以大賺一票的肥差,原因是他厭惡提供那些差事的傢伙。不懂高明管理技巧的他統率著一群烏合之眾,成員包括十名才藝不凡又忠心耿耿的攝影記者,他們走遍天涯海角,報導許多為真理、正義代言的故事。對於我這一心追求刺|激的二十三歲小伙子來說,通訊新聞圖片社可說是最佳落腳之處。雖然那兒的薪資僅能維持最起碼的生活水準,但本人鮮少留意此事,因為每天都有新的奇遇,每條大新聞似乎與我都有切身關係。我愛死了那些裝滿幻燈片的小黃盒子——裡頭全是從印尼島省伊利安查亞(lrian Jaya)和薩爾瓦多以最急件送回紐約的幻燈片;也愛死了大夥兒在瞬間發佈一篇獨家報導,或是趕雜誌截稿時,腎上腺素加速分泌的那種感覺(這情況挺常有,全拜普雷基管理作風之賜)。當普雷基半夜三更打電話來,用鄉音濃重的英文嘶啞著嗓門吼道:「伊朗國王垮台了,把大衛.柏奈特(David Burnett)給我找到,他人在馬尼拉,叫他去德黑蘭。」本人還心中竊喜呢。
那時我幾乎等於離開柯林斯出版,不過仍然繼續在家宅旁一棟小木屋裡製作畫冊。那些書雖不如《美國一日風情畫》叫座,但只要我不斷動腦想出書的點子,生活就可以過得還不錯。黛薇負責每月繳納帳單,平衡收支,開車送兒女參加各類活動,還打打網球,搞搞園藝,家裡也有了三個逗人的孩子、兩隻拉布拉多獵犬、一輛休閒打雜兩用汽車,和一台三十五吋電視。人生當如是也——從狂放不羈、熱愛冒險的青年時期,一帆風順轉型到性格成熟、安於現狀、擁有各式郊區生活裝飾品的成年階段。
說來不可思議,史莫蘭雖已說服幾家大公司贊助此計畫,卻又說他需要有人提供「某些管理上的協助」,始能推展大業。我事後方知,這只是一句輕描淡寫。在千辛萬苦搭了二十四小時飛機抵澳之後,本人才發現,《澳洲一日風情畫》拍攝計畫總部竟是墨爾本近郊一所破落小屋,裡頭只有一間臥室加上飯廳。史莫蘭和他的澳洲拍檔既無預算經費,也未建立會計制度和檔案系統,兩人實際上一文不名。他們雖然有座譚迪牌(Tandy)個人電腦(一九八一年,這玩意兒算是高科技產品),可是一有人插上吸塵器插頭,檔案就全不見了——從外表可看不出這種事會是家常便飯。
寄件人:daylifers@aol.com(大衛.柯恩)
柯恩闔家
說歸說,有幾件事倒是我們都承認的。第一,黛薇和我兩人接受全家出遊這主意的程度相當一致,換句話說,我們都沒把對方硬拖下水。第二,我們都有過十分廣泛的旅遊經驗,因此都還蠻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第三,我們有個值得安慰的先例:三十年前,黛薇她媽就單槍匹馬帶著黛薇和三個兄弟姊妹環遊過世界了。她用的是候補機票,住的是廉價旅館,還做得出熱騰騰的三餐,就這樣千方百計周遊過印度、伊朗、土耳其、奧地利、法國和丹麥,而且除了在伊斯坦堡的大市集搞丟過小孩一會兒之外,沒發生過重大意外。hetubook.com•com
當然啦,我知道不能令時光倒流,只好先設法壓抑這些蠢動的情緒,還告訴自己:「要成熟,要明智。這是自然的過程,你年歲增長,有兒有女,所以才安定下來,為生活打拼。熱情會沖淡,人都會改變,日子還是照樣過。」可是幾個月下來,這番清醒理智的辯辭逐漸化為泡影,本人發現自己還是比較欣賞從前那股精神。說實話,越是想它,越發覺得唯一真正合理的作法,仍是回頭擁抱舊有精神,努力重返追求奇遇、新體驗的探險世界。
理論上說,峇里郵局會保留這封信,如果她到郵局索信,就把信交給她。我對此事本來存疑,沒想到數星期後,竟接到地球彼端傳來的電話。雜音還真不小。我告訴黛薇留在當地別走,我一週之內會到峇里和她碰頭。
說句真話,大學剛畢業時,我壓根兒不曉得哪種事業是我想要的。若是有人在我的文憑附贈一張可隨時劃位的機票,本人老早喜出望外飛去西藏或是丁布克都(Timbuktu)嘍。可惜沒碰著這種好事兒,倒是見到了我父親,他好心好意語氣委婉地鼓勵我去讀法學院(「即使當不成律師,也是絕佳的腦力訓練」)。我就這樣隱約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拖著行屍走肉般的剩餘力氣,一頭撞進了法學院,至今猶記得開學頭一天和一百五十來位求知若渴的新生同坐在一間大教室裡的情景,院長是個專攻契約論的名學者,他挺著胸膛在講台上踱來踱去,像隻神氣活現的孔雀似地大吹大擂:「我們即將全面改造各位的思考方式!」
我們在曼哈頓同居了數月。一天,黛薇決定和三位同性朋友一塊兒啟程遊歐,雖然只去三週左右,但因她遊蕩成癖,我不禁擔起心來,所以她回國當天,本人就下跪求婚啦。小倆口後來私奔夏威夷,在威基基海灘外一艘三十呎長的單桅帆船上完婚。
不過,這計畫還是存有某種難得一見的大有為精神,而在史莫蘭指揮下,我們這票人也靠著虛張聲勢、耍弄計謀、矇混推託等伎倆邁向成功。記得史莫蘭和我身無分文抵達澳洲西部大城柏斯(Perth)時,為了能住進旅館,我們竟和當地喜來登飯店經理達成一筆交易;以一百本還沒見著影子的畫冊換取三週免費住宿。當澳洲和美國有三十六家出版商紛紛否決咱們志在必得的出書計畫後,史莫蘭還說服一家銀行以百分之二十一的利率撥給我們二十五萬美元(約合當時台幣一千萬元)貸款,後來兩人就利用這筆款子自印畫冊,再透過報紙廣告發售。
最後,我寫成二十三封報導即時旅遊狀況的電子郵件,其中描繪了全家搭乘飛機、船隻、巴士、汽車、旅行車、火車、駱駝車、牛車、大象轎等交通工具橫越全球六大洲十六國的旅遊經歷,敘述了大夥兒絕望地在羅馬與開普敦迷路、在曼谷火速將女兒送進急診室、在波札那逃過河馬攻擊、卡拉險些命喪澳洲、我在寮國鄉間一座山洞裡偶然得到一線啟示的經過,還訴說了只靠一口皮箱生活一年多的滋味,以及一家大小全天二十四小時努力合作生存的情景。
讀罷此信,朋友們反應夾雜。有人認為這是個妙點子;有人甚至一副眼紅樣兒,還有人——通常是稱讚我們有多麼勇敢的人——打從心底認為這是他們有生以來聽過的最愚蠢的事兒,學校家長會裡的一位媽咪還面露驚色,單刀直入對我說:「那簡直就是要去我想像中的地獄嘛。」不過,眾人反應仍以正面居多。讓我深受鼓舞的是,長輩們(就是兒女早已離巢的六、七十歲老鄉親)最懂得給我們打氣,我想他們恨不得年輕時代也曾有過此番壯舉吧。不過,無論大家怎麼看待這長征計畫,人人都對結局如何充滿好奇,也都同意我們定期把旅遊進度報告寄給他們了。
現在我才發覺,有許多人(說不定是大多數人)都是在人生某個階段決心辭去工作,出外看看異國風土民情的。我還發現,他們在離開之前某段時間,往往覺得幸福洋溢,接著又對整件事產生懷疑。相信我,黛薇和我也有過疑慮:擔心旅遊支出,擔心旅行對婚姻的影響,擔心要和三個小蘿蔔頭朝夕相處。我們心裡明白,這趟遠行很可能會出大岔子,之後大夥兒就得過沒房子可住、沒工作可做、沒學校可讀的生活(我們還會悔恨交加,這就甭提嘍)。
峇里島在充分開發觀光事業以前,https://m.hetubook.com.com就是個充滿羅曼蒂克情調的戀愛地點。黛薇和我投宿於坦江薩里旅館(Tanjung Sari Hotel)附設的小茅屋,這家老旅館可俯瞰撒努爾海灘(Sanur Beach)。熾熱火辣的白天,兩人相偕赴島上探險,還躺在沙地裡把皮膚曬成古銅色。涼風襲人的夜晚,就倒在床上聆聽乘著芳香微風飄進茅屋的異國音樂。共度完了良辰美宵,我必須先行束裝返國,黛薇答應她結束亞洲之旅後,就到紐約與我相會。
當讀者諸君讀到這些歷險、異聞、奇蹟的時候,我希望大家也認為這些信是寄給你們的,要是各位覺得自己也跟著我們一同暢遊世界一年,那就更美妙嘍。看過這些信後——甚至讀完全書以前——如有任何疑問或高見,請寄到[email protected],本人將很樂意收到你們的信。
峇里島丹帕薩郵局
我那長期備受心理煎熬的雙親大人在得悉他們這老是不成材的兒子竟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還飛上枝頭做了鳳凰以後,都大感震驚,也大為寬心。可是,母親一見《美國一日風情畫》高踞暢銷書排行榜榜首,卻莫名其妙的說了句未卜先知的話:「你才三十一歲就爬上事業顛峰,不知會有什麼好下場。」
有些人面對要如何開拓人生這檔事兒,心中早有定見。他們尚值青春年少,就已立定目標,排妥課程;一遇障礙,便跨越前進,若是誤入歧途,偏離預設路徑,也總找得到回頭路。無論好壞,本人一向非彼族類,也許是我始終未曾發現自己的專長,對事專注的時間又比較短暫的緣故吧,總覺得人生際遇似乎要摻入某種無傷大雅的意外成分,才會有趣得多,管它是什麼成分。
獻上真摯的祝福。
大兒子威利快七歲了,他有一對巧克力色大眼睛,長得和他媽一個樣兒,個性可愛討喜,有時耍點兒常給自己惹麻煩的小脾氣。以年紀來說,他個頭稍微嫌小,不過膽量可不小,滑雪的時候,竟敢肆無忌憚從大陡坡上往下衝;去兒童樂園搭雲霄飛車,也敢斗膽踮起腳尖逃過身高限制。
值得慶幸的是,《澳洲一日風情畫》成功出擊,上百位來自二十個國家的一流攝影記者全在雪梨現身,拍下了令人激賞的畫面,這部畫冊也贏得數項大獎,最後還成了澳洲冠軍暢銷書,使我們得以償清債務,不至於以詐欺罪入獄。可是,當一切塵埃落定後,每個參與的人都紛紛發誓:這輩子絕不再千里迢迢跑來幹這種事兒了(咱們辦公室主任後來還真的在雪梨一家醫院的精神病房裡住了兩星期)。
黛薇雅妮.卡姆達收
這回,好事果真上了門。當我銀行戶頭裡只剩兩百美元,我那兩百九十二元房租又即將到期的時候,本人接到蓋.庫柏(Guy Cooper)的電話。這英國佬是位消息靈通的圖片主編,住在哈林區,彈得一手好吉他,他太太麗拉(Lela)是我賓州同鄉,我還跟她妹妹約過會。總而言之,庫柏說他正準備離職,想去《新聞週刊》做圖片主編。他任職的地方叫通訊新聞圖片社(Contact press Images),是家規模不大、名氣卻不小的攝影通訊社,老闆羅伯,普雷基(Robert Pledge)是性格淘氣、魅力非凡的攝影泰斗,他叫庫柏離職前找個人接替,庫柏遂在旋轉名片架上翻了一翻,打算搜出任何隱然可能有資格勝任的傢伙。本人的姓氏Cohen離名片架前頭的分類字母很接近,因而僥倖中選。
日期: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五
事實證明,她的顧慮有道理。可以這麼說,早年大紅大紫毀了我的事業。潮來潮往,日後不少二流競爭者侵佔本人的地盤,公司裡那幫新的衣食父母也想了一套辦法,把前途看俏的出書大計給制式化甚至束之高閣。史莫蘭的相應之道是退出計畫,與電腦螢幕為伍,大搞巡迴演講(他是個辯才無礙的演說家),我則留下來料理「新政權」拋下的難題。經過一段時日,史莫蘭與公司漸形疏遠,本人儼然扛下了所有重任。未幾,咱們那成功圓滿、共存共榮的合夥關係終至動搖,史莫蘭先行離開公司,我也在一年後跟進。
卡拉最近剛滿八歲,人長得細瘦標緻,帶點兒小仙子的味道,還有一張快活開朗的臉蛋兒,而且聰明伶俐,見著陌生人卻又害羞得不得了,不過現在已有三個死黨和活躍的社交生活。她最近騙她奶奶給她買了支免持聽筒、可瞬間撥號的電話,所以現在只需按個鍵,就可以跟別人交換二年級同學之間的閒話和趕上流行時尚的妙招一「你要穿什麼衣服啊?我不知道耶,你想穿什麼嘛?」。幸好她對男生沒發生興趣,所以本人至少可以多拖個一年再去買把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