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期:一九九六年八月十日,星期六
我向來不懂今日龐貝城居民何以能夠如此高枕無憂,現在總算明白其所以然了。要是有人說:「咦,維蘇威火山現在好像活動得很厲害耶。」旁人大概會說:「安啦,馬可斯,再來一杯『瑪格麗特』吧。」
在托爾托蓋洛國家公園的最後一天,我們逮著一個觀察大綠蠵龜上岸產卵的寶貴機會。夜裡十點,天上沒有月光,全家步履蹣跚沿著漆黑的沙灘走去,沙灘上散佈著岩石與木塊。帶領我們的是位說話輕聲細語、手裡拿著一支筆型手電筒的嚮導,他交代遊客的第一條規定是:「不准打擾海龜。」任何光線與交談(甚或耳語)都嚴格禁止。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大衛.柯恩)
舒舒服服坐在家中的各位也許會想:帶個兩歲小娃兒走四、五公里羊腸小徑,穿越一大片歪七扭八的熔岩堆,可真是挑了個不怎麼理想的去處……想得有理。說真的,我也不知道當初咱們打的是什麼主意?而此刻除了真有火山爆發外,唯一能讓情況變得更糟的,就是遇上暴風雨了。果不其然,咱們走了一個鐘點路程後,老天就張了大口,不但把眾人衣裳淋得濕透,還把那堆岩石搞得像……呢,泡在水裡的石頭那樣滑溜。要不是有司機奧斯卡幫忙,本人恐怕還背著盧卡斯在岩漿堆裡摸路呢。現在,奧斯卡的特長除了千里眼,還要再加一項「矯捷如山羊」,因為下山的時候,他幫我背著盧卡斯走了至少一半路程。
哥斯大黎加,聖荷西
我們若是不搭飛機,有幾個正當理由,第一就是離家以前母親特地來電提醒:「兒子啊,我知道你們打算去世界各地旅行一段天才曉得要多久的時間,還想去印度、非洲和其他什麼鬼地方,我也明白你們是情非得已才帶著幾個孫子離開我們一年多。不過,你可得答應我一件大事:千萬別搭小飛機去第三世界國家。」接著她就講了個故事,說到有對和我們一樣年輕的夫妻檔遠赴非洲旅遊,後來男方母親前去探望,赫然發現媳婦墜機身亡,遺體慘遭一群獅子啃光,而她搭的正是小飛機。
吃過午飯,下一站是阿雷納旅社。此處鄰近活動頻繁的阿雷納火山(Arenal Vocano),如果叫鳳頭卡拉鷹從蒙提和圖書維地直飛火山,距離僅四十公里,而我們這群坐著遊覽巴士的乘客,卻得在車上唧唧嘎嘎耗費四個小時先跋涉一百五十多公里路,再穿過一個山隘才到得了。看樣子,哥斯大黎加人非但不肯浪費錢財購置軍備,連修補道路這檔事兒也不大理會,害得本人一路上膀胱險些憋不住。
照這敘述看來,咱們第一階段的旅程是否成功圓滿?一方面可以說是,一方面又不盡然。有時候(例如觀察海龜產卵,或看到卡拉在哥斯大黎加熱帶雨林獲得樂趣和知識),我們的確覺得來中美洲走一遭很值得,但這階段仍存在一些哲學問題,第一大問題就出在我們是和一個心態封閉的團體一塊兒旅遊。不知怎麼搞的,那批人總是盡力避免跟現實生活裡的哥斯大黎加人發生實質接觸。我承認,旅行社號稱這是自然探險,而非文化體驗,但我還是覺得跑到一個國家玩了十一天,卻始終沒見過任何當地居民,有點兒怪怪的。
儘管通往該地的哥斯大黎加公路路況相當慘不忍睹,但是一過了這兒,路況就不是問題了,因為阿雷納火山和托爾托蓋洛之間不管到哪兒都不見公路的影子(托爾托蓋洛和任何地點之間也都是如此)。想去這片國家公園,只有兩種方法:驅車至加勒比海邊的麗夢港(Limon)租船,或搭乘輕航機飛越崇山峻嶺,到旅館附近的小機場降落。
不可否認,為咱們打理這次行程的人員確實善盡其職,而在奧斯卡和米蓋帶領之下,我們參觀的景點也多過自己規劃行程所能看到的風景。再說,探險旅遊原本就比較吸引瀟灑自在型的旅遊伙伴,而不是一發現湯不夠熱、水槽裡有蟑螂就猛發牢騷的那一型人。不管怎麼說,此行終歸是一次經過事先計劃包裝、預先安排好目的地的旅遊經驗。從這層面來看,大家玩得極不過癮,但是黛薇與我仍然慶幸咱們唯有這部份行程是由專家規劃安排,而在安全、合理的考量範圍之內,我們企求的是一種可能遇上不少麻煩、曲折、死路,或錯失不少良機的旅遊經驗,也就是希望去體驗一些旅遊業者極力避免的事物。
親愛的朋友們:
表面上看,咱們光顧那家餐館的老闆也和本人一樣對性事抱持審慎態度,因為前門內側吊了個寫著「本店禁掛色|情|圖|片」的告示牌www.hetubook.com.com,可是這話多少有些不符實情,原因是它旁邊正掛著一份寬六十公分、長九十公分的啤酒廣告大月曆,裡頭盡是真人大小、穿著比基尼的女人照片,而且臀部都向著鏡頭。不過這館子的午餐倒是美味可口,卡拉還提高嗓門朝聚集在那兒的觀光客和當地人宣佈:「這墨西哥菜味道真棒耶!」
雖然綠蠵龜重達一百八十多公斤,身體大得像板凳,可是要想在半夜瞧見牠們,還真不容易。第一,牠們黑色的外表與四周夜色融合得相當好。第二,牠們用巨大的鰭肢把半個身體埋入沙中,光這過程就要耗去幾個鐘頭,接著牠們就進入長達一小時的昏迷狀態,繼而產下數十顆乒乓球大小的潔白龜卵。
基於前次卡拉和威利十分順利地通過危險四伏的雨林,這回我們決定碰碰運氣,打算次日早上闔家(包括兩歲的盧卡斯)一同上火山去。大家走過老熔岩地帶,爬上火山錐腰部,行經那片冒著蒸汽的玄武岩之際,本人忽然興起一個念頭:此刻若是來場火山大爆發,要火葬可方便嘍。奇怪的是,旁人似乎一點兒不擔心。
我們在一片綠林和農田上空起飛。儘管本人憂心忡忡,飛機依然十分順利升空,不到二十分鐘,大夥兒就欣賞到蔚藍的加勒比海,沿岸盡是高大的棕櫚和白淨的沙灘。隨後,飛機順著托爾托蓋洛河(Rio Tortuguero)降低高度,在海邊林地闢出來的一座小機場著陸。一陣尖銳的聲音響起,飛機隨之顫動,機輪終於煞住。大夥兒跨出機艙,馱著行李穿越跑道,經過一片棕櫚樹林,來到一艘老式平底船(船外裝了個打得水花四濺的馬達)前,再坐船橫渡那條鱷魚成群出沒的寬闊河流。
上回我們和旅行團那票勇闖雨林的遊客分手之後,他們都僥倖躲過了蒙提維地蝴蝶園裡的嬉皮昆蟲學家,沒讓這可惡的傢伙在一時疏忽(但不懷好意)的情況下,把生之奧秘洩露給大夥天真無邪的子女知道。當我們也身手矯健地閃過這顆子彈時,已經到了午餐時間。
祝福大家。
我們在哥斯大黎加停留的最後一站是托爾托蓋洛國家公園(Tortuguero National Park)。這公園位於一片幾無人煙的狹長海岸地帶,也是加勒比海西岸碩果僅存的兩
和-圖-書個大綠蠵龜上岸產卵的地點之一,公園即由此而得名。(tortugueroru正是西班牙文的「綠蠵龜」)
上了對岸,我們瞧見一家令人憶起夏日營地的簡陋客棧。從外表上看,這客棧彷彿要被狂風吹跑,建造者顯然也不熟悉直角概念。不過,目前抱著苦行僧心態的我倒很高興發現一個空調、電話、電視、收音機、小吧檯一概付之闕如的地方。這家客棧最獨樹一幟、最教人欣喜的特色,就是沒有停車場和任何進出車道,汽車、卡車、普通輪子全無用武之地,這反而給托爾圖佳客棧(Tortuga Lodge)營造出一種古意盎然的吸引力,恍如置身英國作家葛拉漢.葛林(Graham Greene)所寫的小說中。看來,我們已經拋開文明,可以喘一口滌淨心靈的大氣嘍。
依照計畫,咱們第一段行程是要乘船進入沿海雨林區。吃過一頓豐盛的午餐,全隊人馬就回到把我們從機場載來此地的平底船。船兒逆流而上,河面漸行漸窄,河水由泥褐色轉為醬黑色,四周林木貼近,掩蓋了深灰色的天空,吊掛在岸邊的蜘蛛網與我們頭頂只隔數十公分,網上還有長相可怖的黑蜘蛛守著,河畔偶然傳來老鷹尖銳淒厲的鳴叫、吼猿深沉瘖啞的咆哮,劃破了炙熱凝重的空氣。
如果各位問某個哥斯大黎加人:「過得怎麼樣?」而他認為一切都挺如意的話,他一定回答:「簡簡單單啦。」這正是閣下在哥斯大黎加首都聖荷西(San Jose)機場跨出機艙的時候,當地老百姓教您說的第一句話。簡簡單單過日子,正是我們此行所要追求的,可惜它不是隨旅行社設計的行程推銷給觀光客。
主旨:簡簡單單過日子
我們的旅館房間可以眺望阿雷納火山美景,這座遠近馳名的火山曾於一九六八年爆發過,當時約有六十至八十人喪生,兩萬頭牛橫死。我們抵達當天,看見那一、兩千公尺高的火山錐隱約浮現在一片樹海上方,散發一股不祥之氣,四周還籠罩著薄薄的白雲,頂上也冒著鐵灰色的濃煙,大約每半小時就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轟隆聲。入夜以後,我們還瞧見一層層閃閃發光的橙色岩漿黏呼呼地從火山錐旁流下來,其景有如老片《金剛》(King Kong),本人還妄想隨時看得到女主角m•hetubook.com•com逃出叢林哩。
隨後,一行人再度往回走。到了半路,嚮導舉起一隻手,大夥兒遂紋風不動地看著另一隻海龜搖搖擺擺爬過沙地,靜靜滑入暖洋洋的加勒比海,與自己的孩子從此永別。幾個月後,在溫暖沙地裡孵化的小海龜也會努力游入淺海,其中百分之九十五將淪為掠食者的食物,倖存者就飄洋過海流浪至佛羅里達和委內瑞拉,兩、三年後再游回托爾托蓋洛舊戲重演。我們半夜回到旅社後,卡拉和威利抖掉鞋上的沙子便睡了,兩人都沉醉在今夜的大發現裡。
在沙灘上行走了半小時,終於遇見一隻海龜,大夥兒都圍在牠背後(第二條規定:不准站在海龜和海水之間)。嚮導輕輕抬起牠尾部,讓眾人輪流瞄一眼牠產下的那堆白卵,此刻黛薇與我都深感欣慰地瞧見卡拉和威利一言不發卻流露出「哇!」的眼神。
那天下午,我們發現另一個比較愉快的方法來觀賞火山景觀。原來山腳下有個叫塔巴康(Tabacon)的溫泉度假山莊。這裡設有五座煙霧瀰漫的游泳池,池水熱度來自阿雷納火山內的熔漿,其中面積最大、水溫最熱的池子有條兒童專用的長型滑水道,還有個大人專用的夏威夷式水上吧檯。黛薇與我靠在生了青苔的陳舊吧檯一面慵懶地啜飲瑪格麗特雞尾酒,一面觀看火山噴出熱氣和灰塵,火山口大約每隔半小時就迸出一些體積頗大的岩石,日薄西山的時候,火紅的岩漿便緩緩流下。兩人當時的心情真可說是愉悅、騷動兼而有之,不過我倒認為該用「頹廢」二字來形容。總之,咱們站在一座活火山下的游泳池裡暢飲雞尾酒那副德行,要是教在地震斷層線上住慣的加州人看了,恐怕會認為這對男女未免太囂張了吧。
眾人乘船噗噗噗地溯河前進,一些電影畫面不斷閃進我的腦海。先是《非洲皇后號》(The Africa Queen),繼之是《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起先還覺得把這趟小規模探險和精采電影片段聯想在一塊兒挺浪漫的,接著就想到通俗文化(即使是優良通俗文化)已經如此徹底滲透到我們的生活裡,以致於大家在面對新環境、新奇遇的時候,無法不立即拿電影或電視裡看到的事物來做比較。值得慶幸的是,卡拉和威利並沒有這方面的問題www•hetubook•com.com,至少現在還沒有。他們四、五歲大的時候,黛薇曾把他們送進沃道夫(Waldorf)幼兒園,那所學前教育機構是根據奧地利社會哲學家魯道夫.史坦納(Rudolf Steiner,一八六一至一九二五年)的學說創辦的。校方鼓勵兒童發展天性,不強制他們學習,還要求家長勿讓子女接觸電視、電影,也不買印有可愛電視、電影角色的衣服給孩子。早先曾以為這些規定是菁英份子的謬論,帶有某種文化優越感;後來才體悟,此種作法可防止兒童以想像力築成的精緻花園,被暴力動作影星、或最新迪士尼卡通主角這些野草給蠶食鯨吞。
此行主要目的之一,原是想追求探險經驗,事後卻發現「探險旅遊」的概念多少有些自相矛盾。探險活動理應包含挑戰、意外、危險的成分,上路時,也不應該知道結果。但一般旅遊業者(甚至探險旅遊業者)卻必須竭盡所能排除危險和意外,他們的職責在於提供一種儘量符合廣告行程的經驗。
大衛、黛薇、貝蒂、卡拉、威利、盧卡斯
話雖如此,我們並無太多選擇,因為替咱們規劃行程的那些傢伙已然自作聰明地決定,要讓我們從一座鄉間小機場飛往托爾托蓋洛,如果現在下飛機,不就擺明本人膽小如鼠了嘛。說是這麼說,當米蓋要求我們將行李減至十公斤的時候,本人還是嚇得倒退了兩步。我意思是說,有誰當真希望坐上一架多個幾公斤或少個幾公斤,就會改變飛行狀況的鐵鳥去旅行?另外,本人也不禁注意到那鄉下小機場根本稱不上真正的機場,裡頭只有一架十六個座位的螺旋槳飛機,還有一條勉強可充當跑道的柏油路,除此而外,不見任何令人聯想到現代航空旅遊的常備設施。這麼說並不意味本人想念那些X光檢查機和排在櫃臺前的長龍,但總要確定有沒有塔台、雷達,或任何能夠預防墜機事件的設備吧。
相信小時候受過此類訓練的卡拉和威利,現在還能運用自己的想像力去面對新環境和新經驗,因為他們尚未被加工處理過的誘人好萊塢影像大量污染。這也是帶著咱們家孩子踏上旅途的好處之一,他們讓黛薇與我擁有了一個難得機會,不但可以脫離井底之蛙的心態,也能透過他們的眼睛去認識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