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照目前情況看來,在薩丁尼亞餐廳進食似乎帶了點兒參加吃的馬拉松競賽的調調。雖說在場還沒有哪個人指控我是餐桌上的小氣鬼,但要想和這些傢伙並駕齊驅,本人還差的遠哪。只見他們熱情洋溢地一盤接一盤大快朵頤,偶爾才有人瞄一瞄我那鼓脹的肚皮故作驚異狀,彷彿在說:「你明知道自己肚量有多大,今晚怎麼吃得那麼小家子氣?」
「開玩笑?」我狐疑地問:「所有東西才美金十五塊錢?」
再會吧,朋友們
大夥兒把行李裝進旅行車的時候,我裝模作樣地問黛薇:「那女人是誰呀?」
勃艮第到尼斯的車程漫長迢遙,大夥兒過了晚上九點才抵達。由於咱們預訂的平價旅館並非尼斯重要地標,全家在黑暗的市街來回繞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接著就累癱在床上。第二天清早醒來,發現里維耶拉海灘天氣和煦燦爛,看夠了勃艮第灰濛濛天空的我們,都怡然享受陽光灑在脖子上的感覺,黛薇尤其高興,她的心情總是隨天氣開朗。
這縱酒豪飲的熱鬧氣氛略趨緩和,本人的舌頭也可以稍事放鬆以後,我轉頭問江卡羅:「你們平常晚上出來吃飯都這樣嗎?」
我們在島上第二晚,岳父的兩名至交江卡羅和琵雅邀請我們去一家舊農舍改建的餐廳。這簡單樸素的館子高踞在一座石頭山上,裡頭有小小的窗戶、微弱的燈光、寬木片地板,其中一面牆上砌著巨大的壁爐,還用一整塊刨光的檜木做成壁爐檯。整間店裡只見兩張餐桌,但每桌都可容納二十位食客。
我們在伯納城的酒窖裡縱情享樂地逗留了一陣,就驅車返回高速公路,風馳電掣趕往法國南方溫暖的地中海岸,計畫先以三天時間到蔚藍海岸一遊,再去地形崎嶇的薩丁尼亞島,與住在那兒的岳父大人相聚。
我們坐的那一桌擠滿彼此熟識的賓客,他們都是梅利迪亞納航空公司的員工。全家走進屋內,一桌子人已經大吃大喝起來,個個一邊暢飲好酒,一邊大聲吆喝,比手劃腳,逗弄膝上嬰兒。我們一到達,一陣暴風也尾隨而至。由於這棟老屋座落在山邊,整間餐廳就彷彿在風裡抽了筋打擺子似的,天花板上那些鑄鐵吊燈也隨著劃亮天際的閃電閃個不停。食客們卻絲毫不為所動,只把木板外窗扣上,帶著一種要將暴風雨抵擋在外的豪情繼續狂歡喧鬧。
我覺得和法蘭嘉在一起最逗趣的一次,是某天傍晚大夥兒都坐在旅行車裡的時候。當時法蘭嘉正手持大哥大和她十歲的兒子保羅通話,從言談間聽得出來,保羅晚飯吃得不夠多(後來我們方知,吃得夠與不
hetubook•com•com夠,在當地是個相對概念)。總之,法蘭嘉猛催保羅把飯吃完,雙方為此討論良久。過了一會兒,她乾脆拿開聽筒,左手把聽筒握在眼前,右手朝聽筒來回比劃,我們全都錯愕地瞪大眼睛,看著她衝著大哥大尖叫:「保羅,吃啊!吃啊!」
「你這是做什麼?」江卡羅樂呵呵地說:「現在還不能停下來,這貝殼麵只不過是——剛開始。如果你不吃主菜,會侮辱老闆的。主菜可是好吃得很哪。」
「這正老傳統。如果你待到午夜過後,老闆一定會再端出一盤麵,為了表示禮貌,你非吃不可……有時候,那實在是吃太多了。」
主旨:貪吃不流淚
這是個家庭式小餐館,每位家族成員都帶著一種炫耀的表情端出每一道菜。第一道菜是盛在大托盤裡的香腸和火腿,配上一片片有餐盤那麼大的薩丁尼亞扁麵包守。(pane carasau),麵包上滴了橄欖油,還撒了鹽巴。第二道菜可說結合了披薩與千層麵,是以肉、麵包、起司烘焙而成的砂鍋(zuppa gallurese)。
日期:一九九六年九月十七日,星期二
最豐富的一頓飯是咱們在薩島最後一夜吃到的,這是借一家名為蒙提尼格羅旅社(Hotel Montenegro)的小棧舉行的雅宴,前後歷時七個鐘頭,餐廳也高高隱匿於薩丁尼亞山間,我真懷疑會有多少觀光客來過此地。這回,享用的是海鮮大餐,第一道菜——搭配著上好大蒜、葡萄酒、橄欖油混合醬料的各式貝類——著實教人難忘,堪稱本人嚐過的貝類食品中最超群絕倫者,在座每位客人都用一小塊人稱「小鞋子」(scarpette,外形如鞋)的麵包吸乾最後一口醬汁。下一道菜是撒了碎蕃茄和新鮮紫蘇的麵包,再來依序為橄欖油漬章魚、魚子麵、墨魚汁燉菜飯。吃完這些美餚,大夥兒才準備迎接主菜:由明蝦、墨魚、扁魚、刀魚組成的大拼盤。最後吃的是烤苦菜、蛋糕和咖啡。
「什麼訣竅?」我急切地問。
一天吃午飯時,岳父的朋友米諾告訴我們一個故事,提到一對決心駕著帆船環遊世界的挪威夫妻。他們離開奧斯陸,經過歐洲西岸各港口,又穿越地中海,在薩丁尼亞登岸,本來只想逗留一、兩星期,沒想到竟和我們一樣被島上純樸的美景和古意醉倒了。米諾還說,後來這兩個挪威人的環球之旅就在薩丁尼亞劃上句點,從此沒再繼續往下走。
桌上的食物多得簡直像聖經故事或電視卡通「摩登原始人」描繪的情節。大餐結hetubook.com.com束後,我向江卡羅的哥哥米諾提起美國有部叫「摩登原始人」的卡通,片中主角佛瑞德食量可以媲美薩丁尼亞人,而義大利電視顯然也播映這部卡通,因為「鐵絲酒」下肚後,大夥兒都變得飄飄然的,最後席間所有男士全以義大利文模仿起佛瑞德來了,只聽得眾人齊聲吆喝:「不,不,小龍。」「威瑪,把我的棒子拿來。」
如此欠缺信心實在毫無根據,因為我們一上岸,就瞧見岳父大人遵守諾言在碼頭揮手了,而且他並非單獨赴會,身旁還多了一位年紀四十出頭、名叫法蘭嘉的女人。法蘭嘉頭髮烏溜,眼神嫵媚,動作誇張,嗓音低沉,說起義大利話快如閃電,只見她在每個孩子左右臉頰各親了一下。
他想了一會兒說:「不,今天吃得比平常好。」
我們在薩丁尼亞期間,這種事發生了三、四回,每次法蘭嘉都挺著波霸胸脯、眼露兇光、語帶挑釁地說:「我才不是義大利人,我是薩丁尼亞人。」這話反映出一個事實:薩丁尼亞人情緒化地認為,義大利人只能算是過去三千年來,接二連三暫時征服薩島的最後一批外來侵略者。
由於現在已經超過晚上十一點半,外頭的風雨也已過去,我猜想這句話是在暗示我們應該離開,而光是告別儀式就耗去我們二十分鐘,險些錯過十二點大限。我們先向每個人道謝,再和餐廳主人全家(包括正在準備宵夜的家人在內)握手,接著又親吻十來個人的臉頰,才搖搖晃晃步入戶外清爽宜人的空氣中。風停雨歇,我們也才結束一場大餞,其豐盛程度為本人此生所見、所讀、所聞之最。我暗忖我們大概要過很長一段時間才會再度躬逢此等盛宴。
「有意思,為什麼是午夜?」
我們在蔚藍海岸消磨了好一段時光,因為旅遊旺季早已過去,毋須和蜂擁的人潮爭一席之地。不過,待在此地期間,我老覺得咱們好像晃進了別人的私人俱樂部,卻絲毫不懂人家的規矩。這裡畢竟是世界知名的高級度假聖地,但已有三個月沒乾洗過衣服的黛薇與我,可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高級」之處,所以在里維耶拉海灘短短幾天,我們不曾盛裝到賭城蒙地卡羅過夜生活,或去卡爾登(Carlton)飯店享用燭光晚餐,只偶爾把頭探進倪格海斯克飯店(Hotel Negresco)之類的賭場瞧瞧。大半時間都是到公園玩玩,去幾個免費公共海水浴場(這些海灘大都只要帶隻胳臂帶條腿去就行)游游泳,在尼斯、坎城的人行道散散步。
薩丁尼亞島,聖提奧德羅(Sa
和*圖*書
n Teodoro)孰料相隔不到二十四小時就碰上了。看來,薩丁尼亞人的盛情還真是永無止境。我們先到江卡羅和琵雅夫婦家裡享用晚餐,然後在季亞尼和安娜瑪莉亞賢伉儷家吃飯,接著又與江卡羅的哥哥米諾和他嫂子柏姬特共餐,後來還跟岳父的鄰居安德利亞和阿德莉雅娜同桌用膳。這幾頓飯差不多都吃到八道傳統義大利美食,其中包括開胃麵點、第一盤主菜、第二盤主菜、蔬菜(其實是佐料)、起司、水果、甜點、咖啡,而且大致都跟著「鐵絲酒」和一種叫「蜜樂多」(mirtho)的飯前酒一塊兒沖下肚。
事實上,我們去過波多瑟沃兩次,一次是和黛薇的朋友共進晚餐,她正好也在島上:一次是與江卡羅的嫂子同行,她帶我們到她工作地點——住一晚要一千美元的狐灣(Cala di Volpe)度假山莊——參觀。誠如各位所料,當地什麼東西都極其高雅、獨特、昂貴,若是閣下有些多餘的閒錢,波多瑟沃倒是個散掉一部份錢財的好地方。不過,黛薇與我總覺得當地整座城市看起來活像電視節目「富豪名流的生活格調」(Lifestyles of the Rich and Famous)裡的畫面,更慶幸岳父、江卡羅及他們的朋友讓我們目睹了薩丁尼亞的真面貌——一個粗獷熱情、讓人覺得舒服自在的地方。黛薇也很高興見到父親在薩丁尼亞過得這般如魚得水。岳父打從十五歲負笈美國求學以來,始終盤桓於祖國印度和西方世界之間的某個角落,現在總算找到一個人人敬重他的偏遠小地方落腳了。
這未嘗不是好事,因為沒過多久,我們就發現全家人有將近百分之四十清醒的時間都耗在「吃」這件事上了。我丈人住在薩島這四年期間結交了數名好友,每人都對我們大獻殷勤,那股熱絡勁兒堪稱舉世無雙。此話可不是蓋的,因為約莫一年前有一天,岳父不期然出現在咱們磨坊谷家中,宣布他有八位薩丁尼亞朋友要來吃頓晚飯,還說他們會喜歡牛排,而且胃口奇大,於是黛薇與我烤了大約半條牛,咱們家客人居然大咬大嚼地吞下了每一塊肉。如今輪到我們站在他們地盤上,他們似乎決心要以十倍誠意來回報我們。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大衛.柯恩)
「所以你應該離波多瑟沃(Porto Cervo)遠一點。」岳父如是說:「那兒的花費是這兒的十倍,食物卻和這兒沒的比。」波多瑟沃是位於薩島斯梅拉達海岸(Costa Smerahttps://m.hetubook.com.comlda)的一座高尚觀光城。
吃得又肥又樂的柯家人
江卡羅花了點兒功夫玩味這句話。他到過美國幾次,有資格評論一番。為了不讓我難過,他很客套的說:「唔……我認為東西煮得好比吃得多重要,而且此中另有訣竅。」
吞完一盤烤乳豬的我,這會兒的確吃得很小家子氣,還差點兒塞不進下一道沙拉和甜點——淋了蜂蜜、撒了糖粉的油炸麵糰。接下來,只剩濃郁的義大利咖啡和三、四瓶酒精含量百分之百的薩丁尼亞私釀烈酒要對付了。他們管那烈酒叫「鐵絲酒」(filo ferro),取這名字是因為當地人習慣把酒藏起來逃避查緝私酒的官員,而窩藏的方法是將酒瓶埋在土裡,並用瓶頸上的細鐵絲在藏酒處做記號。各位或許會想:「鐵絲酒」八成可以拿來去掉曳引機上的油漆吧。
到法國平靜悠閒地度過了數星期後,我們又輕鬆愉快地迎接粗獷豪放的薩丁尼亞待客之道。在法國,咱們不敢帶小孩出門吃飯,生怕丟人現眼,但是來到島上小鎮歐比亞(Olbia)附近的餐飲店,孩子們卻受到熱情款待。一進門,就有好幾位女侍圍著他們磯磯喳喳,捏他們臉頰,慷慨示好,我們完全不用擔心兒女會騷擾到其他食客。只見盧卡斯被眾人抱來抱去,雙腳幾乎沒著過地,卡拉和威利若起任何爭執,也一定被那些健壯如牛的薩丁尼亞人震天價響的談笑聲給淹沒了。
親愛的朋友們:
「訣竅就是,」他說:「趁午夜之前離開餐廳。」
此言不虛,菜單上的下一道珍餚是淋了可口肉汁的薄片野豬肉(cinghiale),那真是我吃過的頂級美饌,但還是只比第五道菜略勝一籌。第五道菜是一整隻烤乳豬,只見它帶著勝利姿態從廚房出場,盛在一個像小茶几那麼大的軟木盤裡,盤上還裝飾著桃金鑲樹枝。這乳豬顯然是這頓大餐的主角,因為它一上桌,所有食客都生龍活虎地狂呼:「Bellissinmo!(好呀!)」
黛薇聳聳肩膀煞有介事地說:「大概是梅利迪亞納航空公司裡的人吧。」
「不,我不是這意思,江卡羅。這些食物很棒,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江卡羅聽了喜形於色。「我意思是說,薩丁尼亞人平常都吃這麼多東西嗎?我住在加州,當地人都吃不帶皮的雞肉,點不加起司的披薩,喝脫脂牛奶、低糖汽水、去咖啡因的咖啡,這裡每個人卻像從監獄裡放出來頭一天那樣狼吞虎嚥的,可是跟一般美國人比起來,你們看起來都挺和-圖-書苗條的。」
米諾講完了故事——可能是真人真事,也可能純屬虛構——在座每個人都以殷切期盼的眼神凝視我們,彷彿我們也會如法炮製,長期流連於這群意氣相投的薩丁尼亞鄉親之間似的。從某方面看,這事兒很誘惑人,誰不願意留在一座擁有白淨沙灘、清澈海水、起伏山巒的美麗島呢?但我們必須走下去,因為旅程才剛展開,還有一整個世界等著我們去認識。不過,我們跨上開往羅馬的渡輪時,倒是聽見了薩丁尼亞的海上女妖正唱著美妙蠱惑的歌聲。
管她是誰,反正法蘭嘉是個快人快語的社交高手就對了。儘管本人說破嘴皮告訴這位女士我不懂義大利文,她卻硬是不肯相信。兩人就這樣進行了一段冗長的單向式交談,有時一聊可去掉十分鐘。她的義大利文帶有一種甜美滑溜的腔調,可惜本人是鴨子聽雷。只希望老天爺行行好,保佑那些有口無心衝著她說:「噢,妳是義大利人呀」的男士、女士、小孩。
聽筒傳來微弱的回應,法蘭嘉則繼續對著大哥大咆哮:「吃啊,保羅,吃啦!」
離開法國南岸之際,我們登上一艘駛往科西嘉島的黃色大渡輪。我丈人和我們約好在島上碰頭,然後開車載全家沿海岸線南下,再橫渡波尼法西歐海峽(Bocche di Bonifacio)到鄰島薩丁尼亞。岳父皮特(印度老鄉都喊他普拉布哈卡)是當地梅利迪亞納(Meridiana)航空公司的航空工程師,也是我所欣賞的熟人裡最親切海派的一位,但「信用可靠」恐非他的特質,因為黛薇在尼斯試著打過幾次電話給他,想確定雙方在科西嘉碰得了面,卻始終沒聯絡上他,所以當渡輪駛離法國海岸時,我們毫無把握抵達當地後,他是否會在那兒,也不知道萬一他沒露臉,我們該怎麼從科西嘉北岸南下薩丁尼亞。
跨出餐廳大門時,我問岳父吃這麼一頓大餐要花多少錢,他說每人不到十五美元(約台幣五、六百元)。
噢,太好了,正中下懷,他就要透露薩丁尼亞人消耗大量肉食與麵食,卻不變成大胖子的千古秘訣嘍。
由於我們是主客,在座者一概堅持要我們吃第二、三回合。我誤以為第一道香腸和火腿是開胃菜,砂鍋是主菜,便興致高昂地乖乖從命,只留了些肚子裝甜點,沒想到離上甜點的時間還早著哪。當每個人都稱讚過老闆的砂鍋後,老闆娘又從廚房端來一大盤鋪滿起司和蕃茄的貝殼麵。大家不停地為我們添酒,還一面吆喝著:「吃啊!吃啊!」已經吃下兩份貝殼麵的我,這時卻只能摸著肚皮揮舞餐巾宣告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