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現在在哪裡?」
「親愛的,它跟盔甲有點像。」我思索了片刻說。
「是啊,但這很有歷史意義呀。」威利冠冕堂皇地說:「妳不是希望我們瞭解歷史嗎?」
「我想不是。」我說:「不過信不信由妳,全世界有不少人是因為大家不是用同樣方法信奉上帝才打起仗來的。」
「他們怎麼知道什麼方法才適當?是不是上帝告訴他們的?」
平常我總會設法對兒女說實話,但是眼前顯然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向一個涉世未深的九歲小丫頭解釋何謂貞操帶。
三個人離開這恐怖之家時,我居然神經脫線的衝著兩個小傢伙問:你們比較喜歡聖吉米那諾的酷刑博物館,還是巴黎的羅浮宮?
「誰是耶穌的爸爸?」
我們在席耶納的最後一站是當地的主教教堂。這回,夫妻倆說破了嘴皮才把卡拉、威利拖進教堂。我無意責怪他們,因為他們已經在法國、義大利看過太多聖堂、天主堂、教堂、禮拜堂和祭堂了,當我們提起西斯汀禮拜堂(Sistine ChapeI)的時候,威利還聽成了「第十六間禮拜堂」哩。可是,這會兒老天又下起雨來了,我們只好把大家趕進教堂。進去一看,哇!好美的地方呀!只見主殿和走廊從地板到天花板盡是黑白大理石拼貼而成的斑馬紋,拱廊與圓頂則是漆成深藍色,還貼著金箔星星,地板也鋪滿了馬賽克,甚至十三世紀建築雕刻家尼可拉.畢薩諾已設計的八角形講道壇也以一群實物大小的石獅做支柱。
「我一進廁所,門就呯一聲關上,而且我還沒找到電燈,它就鎖上了。唉,那裡頭味道真是可怕哦。」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大衛.柯恩)
「誰害死了他?」
由於我們在佛羅倫斯玩得實在掃興,大家決定南下造訪古時與佛羅倫斯對立的城市席耶納。席耶納雖然也是遊人如織,可是去到當地,很容易就被那些有城垛的圍牆、中古世紀建築、鵝卵石窄街給迷住了。貝蒂一下車,立刻帶著幾個小傢伙逛街買紀念品,黛薇與我遂留在氣氛莊嚴的貝殼形田野廣場啜飲香濃的卡布奇諾。那一刻,我們輕鬆自在地忘卻了互相推擠的遊客,思緒不知不覺飄向十四世紀的席耶納。當年這座廣場處處可見農夫擺設的攤位、身穿華服的貴族、甫由佛羅倫斯人作戰歸來的席耶納騎士;可是,當卡拉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我們桌前,這田園詩般的遐想立即就像氣泡似的破滅了。
「它叫貞操帶。」我說,心裡希望點到為止。
「那真是太笨了。」卡拉說。
我聽得啞口無言,但又注意到卡拉和威利都在專和-圖-書心聽我們談話,只好慎重地回答:「照這定義來看,我想他們算不上基督徒,不過我還是希望他們瞭解各種神學,讓他們將來有能力安排自己的精神生活。」
「哦!」卡拉聰明伶俐地說:「這樣打仗的時候私處就不會受傷了。」
「不,只有女生戴。」
「那威利和盧卡斯在哪兒?」黛薇問。
最後,有個樂團奏起「飛翔」這曲子,那雖是一首老掉牙的歌,但廣場裡每個人(客人連同侍者)全都隨著音樂又唱又擺的。一群被這喧囂聲嚇著的鴿子振翅飛到執政宮上方,在明月之前留下牠們滑翔而過的剪影。
「怎麼回事啊,卡拉?」黛薇問:「妳為什麼自己一個人?」
日期:一九九六年十月三日,星期四
「他是怎麼樣復活的?」
「平常我是這麼希望,」黛薇說:「但可不是逛這種博物館,這裡展覽的全是害人的玩意兒。」
威利應道:「我還以為妳希望我們去逛博物館呢。」
「那妳是怎麼出來的?」黛薇問。
這讓我體認到一件事:如果我能教導兒女一、兩個基本處世原則的話,「容忍」將是其中一條。
「它戴在身上好像很不舒服耶。」卡拉觀察入微。
「發生什麼事啦?」黛薇問。
「我意思是說,那邊的小房子裡有幾個洗手間,貝蒂十分鐘以前進去上廁所,現在拼命在搖廁所的門,我想她出不來了。」
「他們站在廁所外面。」
兩姊弟毫不遲疑地說:當然是酷刑博物館。
舞廳要到晚上十點才開,但是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話要算話。因此大門一開,貝蒂和我就帶卡拉進場。上樓梯的時候,我注意到卡拉(她平常不是十分講究個人衛生的丫頭)竟然不嫌麻煩地穿上了緞子襯衫和天鵝絨褲,甚至還讓貝蒂為她塗上了指甲油。我們三人坐在小小的舞池附近一張小桌邊上喝可樂,聽見節奏強烈的音樂聲四起,還看見一盞鑲著許多小鏡子的球形燈在舞廳四周射出一道道光芒。不過,剛開始那一小時,我們是僅有的幾個客人,後來才見十五、二十名歐洲青少年鬧哄哄地走進來坐下。他們喝了幾輪啤酒後,終於有對情侶開始跳舞,接著又有幾個孩子(多半是女孩)慢慢晃進舞池中。
我和麥可已有二十年不見,但兩人即刻認出對方。本想送上一個擁抱還是什麼的,接著又想起此君現任聯邦法官,上前擁抱似乎不太成體統。眾人一塊兒享用了一頓價格不菲的晚餐,就步行至聖馬可廣場喝睡前酒。這偌大廣場裡的四、五家咖啡館都有自己的管絃樂隊,他們在小表演臺上輪流演奏一首又一首
和_圖_書
的歌曲,歌聲迴盪在廣場四周。咱們已和家裡那些小野蠻人同桌吃了四個月的飯.今晚卻是在一家威尼斯咖啡館內一面淺酌白蘭地,一面聆賞演奏曲,感覺上可真是文明極了。貝蒂看起來的確是需要來點新鮮空氣的樣子,於是我們決定不去參觀市政大廈附近那些人山人海的美術館,改到廣場後雜亂的市街逛逛,不久便跨進國家美術館。這所破落的公立美術館設於一座舊大樓,館內幾乎無人參觀,卻掛滿了十三、四世紀席耶納畫派的精采作品,其中多幅都沒有裱框,還掛得歪歪斜斜的。雖然美術館的牆壁污漬不少、水管外露、升降電梯也壞了,但只要視而不見,就能沉浸在美妙的中古世界了,那是個存在於近代透視觀念與時間定律出現以前的世界。
黛薇無法忍受這種地方,只待了幾分鐘就帶盧卡斯出去了,於是為卡拉、威利解說那些惹人發毛的展覽品的任務便落在本人身上。原以為自己表現得相當稱職,可是等走到一條銹跡斑斑、在適當部位釘滿鐵刺的貞操帶前,我改變想法,甚至心存僥倖地希望這兩個小傢伙不會注意到那可怕的玩意兒,可惜事與願違,他們當然立刻被吸引住了。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呀?」卡拉問。
「他有一樣的臉型……一樣的眼睛……一樣缺了門牙……一樣長了對招風耳……」
全家在托斯卡尼度過了六個霉雨霏霏的日子,最後一天下午氣候才轉為暖和乾爽。深秋已至,晚餐時刻,大夥兒看見一輪豔麗的紅日在葡萄園上空掛了將近一小時。第二天一早,我們把行李裝進車廂,準備北上威尼斯。車子先繞過威尼斯外圍,再改搭渡輪直驅威尼斯潟湖對岸的狹長小島黎竇。黎竇島曾經留下了英國詩人拜倫、德國詩人歌德、英國作家渥歐的足跡,至今仍是歐洲最時髦的度假勝地——夏季的時候。
「……一樣長了一對大腳丫。」
威利摸摸自己的耳朵。
「沒錯,是不舒服。」
咱們在國家美術館的另一個遭遇,火藥味就沒這麼濃了。當時大夥兒正在欣賞中古時代藝術大師杜契奧的作品,一名神情愉快的少婦走了進來,她一看到威利,立刻露出驚訝的表情,並以活潑輕快的義大利文和黛薇攀談起來。她一面說話,黛薇一面替她翻譯。
也許是她周圍有太多十四世紀宗教標語的緣故吧,這婦人似乎被我的話惹毛了。「你不可能當一部份基督徒啊!」她宣稱:「你只能接受基督做你的救世主,不然就不接受。」
上回全家從薩丁尼亞到羅馬的途中經過一次坎坷的旅程之後,我可以理解黛薇一定不願再搭便https://www•hetubook.com•com宜的渡輪長途旅行了。不過,碼頭售票處提供了一份印有許多照片的簡介,我們瞧見船上設有乾淨的客艙、寬敞的餐廳,看起來相當舒適,其中還有一張迪斯可舞廳的照片,畫面很像希臘版的美國電影「週末的狂熱」。卡拉對這舞廳極感興趣,我就答應登船第一天晚上帶她去跳舞。
主旨:酷刑博物館
「她有什麼問題啊?」卡拉問。
「這裡只是收藏了一大堆刑具嘛。」黛薇一邊讀著櫥窗海報一邊說。
「耶穌真的是上帝的兒子嗎?」
朋友們,時光確如白駒過隙呀!
「有些人認為要信仰上帝,只有一個適當的方法。」我答。
出發當天早晨,我們把行李放進一艘水上計程車,火速趕往碼頭。這小船不能停靠在大船附近,因此我們最後那段將近一公里的路程還得靠兩條腿走。不過,這次的經歷與上回在勃艮第的悽慘遭遇(所有行李都散在鐵軌上)相比,可以說是天壤之別,因為這回未曾發生任何事故,大夥兒就身手靈活地走到渡輪。上船報到之後,我們找到自己的艙房,雖然不是特等艙,但每樣東西都清潔實用。一行人剛坐定,卡拉就提醒我記得去迪斯可舞廳,我才想起我答應過要做她的舞伴。
聽得此言,我立即猛向侍者招手,黛薇則趕緊帶著卡拉離去。沒走多遠,就看見一臉受驚表情的貝蒂領著咱們兩個兒子回來了。
希臘,帕德拉斯
「歷史又不是只有好的部份。」威利答。
這場特別講習會進行到一半時,有位美國中年婦人神色不悅地走過來問我:「這兩個孩子是基督徒嗎?」
說話從不浪費一分一秒的卡拉頓了一下,嚴肅地回答:「貝蒂被鎖在廁所裡了。」
這裡和所有收藏中古藝術作品的美術館一樣,也是以耶穌、聖母,以及聖徒、天使這些角色作為藝術創作的主題。由於體裁如此一致,大多數成人喜歡把注意力放在作品風格的差異上,兒童則喜歡一幅接一幅地欣賞基督降生圖和耶穌受難圖。而咱們這種無宗教信仰的家庭調|教出來的孩子看了這些畫作,也咄咄逼人地提出神學問題,卡拉更是像機關槍掃射似的頻頻開砲。
黛薇這下可答不上話來了,我們只好誠惶誠恐地走進博物館,參觀占滿兩個樓層的犯人示眾臺、拷問臺和斷頭臺。那些展覽品顯然是基於某種病態心裡收藏而來的,但收藏者病態的程度還比不上當初發明這些刑具的那些傢伙,可見中古時代的歐洲人(特別是西班牙人和日耳曼人)具有某種施虐的天才。我們在館中看到宗教審判時期遺留下來的尖釘審問椅、斬首斧頭,還有把人直著剖成
m.hetubook.com.com兩半的鋸子,每件刑具旁邊都配有一幅中古風格的木刻畫,畫中仔細精確地描繪了該件刑具的用途,並沒有給參觀者留下太多想像空間。
這女士拋給我一個她不在乎把我送去接受宗教審判的臉色嘀咕道:「這算哪門子教養方式!」說完就自以為是地走開了。
我們本來打算在威尼斯流連一陣子,但這麼做顯然不敷支出。此地一杯汽水就要美金十元,上一趟自助洗衣店也要吃掉咱們一百五十元(各位都聽見我說的數字了吧)。因此我們只待了四天,就大老遠地走去碼頭訂開往希臘的渡輪船票了。
「不,你的腿不瘦。」說完本人便和黛薇齊聲向他保證,他在我們眼裡是義大利最英俊的小男生。
「一部分是。」我爽快地回答。
咱們家孩子堪稱承襲了若干宗教傳統,包括猶太教、丹麥宗教、路德教派、耆那教(Jain,是黛薇她爸爸信奉的古老印度宗教)等,因此本人不得不提出兼顧四者的新約註解。十幾歲的時候,父母把我送去一所天主教預備學校就讀(那是城裡獨一無二的一所正派學校),因此本人相當熟悉基本教義問答,但要解釋教義給自家兒女聽,還是需要稍事挑選過濾,才能用他們聽得懂的說法敘述新約故事,所以我講了不少「有些人相信……」「基督徒認為……」「沒有人確實知道」之類的句子。
我們抵達的時候,夏日早已結束,黎竇形同荒島。這一回,咱們隨身攜帶的旅遊指南總算發揮用處了,大夥兒住進一家名叫「四個噴泉」的可愛小旅館,外觀猶如從阿爾卑斯山搬過來的斜頂小木屋。
翌日,我們又發現一座卡拉和威利都很欣賞(簡直是喜歡得有些過頭)的博物館,這回造訪的是醉人的中古山城聖吉米那諾。人稱聖吉米那諾是「托斯卡尼的曼哈頓」,城內擁有十幾座磚造高塔,形成了一道獨特優美的天空線。但此地激起孩子們好奇心的地方,既不是這些高塔,也不是城內優雅的廣場,而是中古世紀刑事博物館。黛薇本來只想到裡頭隨便看兩眼就走,可是威利卻很有技巧地逼得我們非看下去不可。
威利看看自己的腿。
「我真高興我們不再戴這種東西了。」說完就歡天喜地又蹦又跳地跑去看下一樣討厭的展覽品了。
「這種歷史不瞭解也罷。」黛薇說。
親愛的朋友們:
「他們用那東西來幹麼,爹地?」
「他們為什麼害死他?」
「這話什麼意思?」黛薇問。
大衛
黛薇與我趁貝蒂和孩子們都休息以後,相偕搭乘水上巴士返回威尼斯享用晚餐。市區擠得水洩和*圖*書不通,讓人幾乎無處踏腳,但威尼斯依然是個浪漫之都。那靜靜滑行的黑色輕舟、運河中閃爍的燈光、空氣裡潮濕的霉味,都為這座城市營造出一股沾染了些許陰沉氣氛的熱情,城裡幾乎每個街角都有情侶在擁吻,我立刻明白為什麼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proust)會寫出「行至威尼斯,我的夢想找到了歸宿」這句話。
「她說她兒子長得跟威利一模一樣……」
等少婦把話說完了,黛薇才發覺自己到底在翻譯些什麼。可憐的威利聽了這番話,一點兒不覺得受恭維。那友善的少婦捏了一把他的臉頰離開以後,威利說:「我的腿才沒她說的那麼瘦對不對,爹地?」
「那男生戴不戴?」
「我一邊用力推門,一邊扭動門閂,直弄到門閂彈開為止。剛才我還以為我要窒息了呢。」
第二天上午,我們在旅館餐廳遇到一對來自賓州依麗鎮的同鄉。雖然我沒見過馬克.布萊爾夫婦,但我父親認識他父親,而且依麗鎮是個小地方,雙方免不了有些共同的朋友。事實上,當天晚上這對夫婦要和另外一對來自依麗鎮的夫妻共進晚餐,男方麥可.拉夫林是我高中同窗,所以馬克邀黛薇與我同往的時候,我覺得挺有意思的。
卡拉兩眼盯著他們,不知應該流露濃厚的興致,還是放聲大笑。我問她想不想和我跳舞,她勉強同意。父女倆才跳了一會兒,卡拉立刻臉紅,我們只好回到座位。這小妞一和別人混熟了,就變得十分多話,但在陌生人面前,卻老是羞答答的,所以我猜這是她不願繼續跳的原因。她本來不肯離開座位再跨入舞池,沒想到聽了幾支旋律以後,竟然又自個兒走了出去。只見她前後搖擺了幾分鐘,就漸漸融入歌曲節奏了。當下一首舞曲響起之後,她終於放棄矜持,恣意狂舞。這真是個令人震驚的轉變:前一刻還是個不能忍受別人盯著自己看的傻丫頭,後一刻卻又變得可愛自信。一曲舞罷,有幾名十來歲的青春少女拍拍她的背以示鼓勵。對我來說,那真是憂喜參半的一刻,因為我知道,只要一眨眼功夫,卡拉也將變成少女了。
席耶納主教教堂雖非義大利最重要的天主堂,卻可能是最華麗的一座。孩子們高興得都忘我了,尤其在看到號稱是施洗者約翰手臂骨的遺骨,以及立在一旁、由雕刻家唐納太羅為這位聖人所鑄的銅像(猜猜看這兩件東西哪一樣比較吸引他們)。一天下來,大家一致同意席耶納之行玩得痛快淋漓。當黛薇與我發現孩子們不但心甘情願待在一所教堂和美術館裡,而且還樂在其中時,內心都大受感動呢。
「……一樣有雙瘦得像竹竿的細腿……」
「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