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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大戲

作者:翟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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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火集 陳寅恪在文革前後

播火集

陳寅恪在文革前後

瞎子陳寅恪對康樂園的天地翻覆,竟一無所知。儘管大字報已貼到門前,家人怕他受不了刺|激,都齊心合力把他結結實實地蒙在鼓裏。一直到了歷史系學生衝進門要揪他到鬥爭大會亮相,他還大發脾氣,拍桌子喝令學生立刻給他滾蛋!老頭對門外形勢的驚人蒙昧和徹底無知,把小將們都逗樂了。有人逗他:「如果我不滾呢?」「你叫什麼名字?哪一哪一級的?膽敢目無師長!看我不通知校長把你立刻開除!」「如果校長也給我們抓起來了呢?」「反了!反了!連校長也抓,不是要造反嗎!我要打電話給高教部蔣部長,派解放軍把你們統統抓起來……」陳老先生氣得渾身打顫……
「連部長你們也鬥……」老先生有點不知所措了。一直到被小將們架出陳公館,老先生才如夢初醒,向他的助手大叫:「快替我打電話給周總理,周總理……」

領略新涼驚骨透 流傳故事總魂銷

鬥爭之後自然還有抄家,大學生抄家,總不能像中學的楞頭靑一般亂打亂殺呀!書架上封條貼貼,床頭屋角四處翻翻,也就算了。不久,中山大學的小將們便分裂爲造反和保皇兩大派,眞刀眞槍的互相砍殺起來,至於那個瞎眼的老頭子嘛,就讓他自生自滅好了。
由於眼睛,陳氏還被特許不參加開會學習。這麼一來,耳根清靜還是其次,免去在數不清的思想改造和大大小小的政治鬥爭中,往自己頭上淋糞水,向朋友面上噴狗血,眞不知是前世敲破了多少鐵木魚才修來的功果,眞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在中共席捲大陸之前,國府用飛機搶運一批國寶到臺灣,當時在史https://m.hetubook•com•com學界素負盛譽的「南北二陳」——卽廣州嶺南大學的陳寅恪先生與北平輔仁大學的陳垣先生——也名籍「國寶」清單。只是,北陳難捨書齋的幾萬册藏書,南陳也正害眼疾,又不忍揮別康樂園如詩似畫的四季春光,便都沒有成行,只好留下來接受共產黨對知識分子的「利用、限制、改造」了。
或許,是陳氏本人命蹇福淺,當不起太上皇的蒲輪安車;要不,就是事事號稱世界第一的蘇聯老大哥,其醫術並不如何高明。從蘇聯治療回來後,本來不瞎的陳寅恪倒成了眞正的睜眼瞎;書是不能看了,生活、研究、教書,無一不成問題。不久,全國各大專院校學系調整,嶺南大學因係美國人拿出庚子賠款所建,被中共強行解散,歷史系併入中山大學,而整個校園也被中山大學接收,陳寅恪也就隨嶺南大學一起被中大「接收」,變爲中大歷史系的教授。
人畢竟不是禽獸,幾千人合起來欺負一個與世無爭,與人無尤的瞎眼老頭子,勝之不武之心,固然人人都有,替陳氏不忿不平之萌蘗,在大部分與會者心中,也不能說一點都無。陳寅恪從鬥爭臺下來後,破例被恩准回家,一來他是瞎子,放到牛欄去,只會增加小將的麻煩和負擔,二來陳氏確無甚罪過,宛如老糠一堆,任你左鬥右鬥,也再榨不出什麽油水來。和劉節、容庚等挨鬥後還得蹲牛欄掃大街相比,在文革亂世,瞎子又要比開眼人多佔了不少便宜。

留命任教加白眼 賸有文章供笑罵

一九八三年三月三十日美洲《中國時報》和*圖*書

而今舉國皆沈醉 何處千秋翰墨林

一九五七年反右的風暴,吹皺了陳公館這小池塘中的一潭死水。陳寅恪眼瞎,沒有參加「大鳴大放」,但他的兒子、女兒、女婿,一個個都中了毛澤東的「陽謀」,成了中共口中「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的右派分子,陳公館也成了有名的右派之家。陳老舐犢有心,而護雛無力,日日親覺兒女半子被人凌|辱踐踏而無法可想,内心之慘酷苦痛,實不足爲外人道。陳氏悲絕的心境,只能寄情於詩文。這些令人斷腸的文字,在陳氏死後十年,最近由中共編印成書出版,有心的讀者,不妨去詳加印證。
在全國教授評定薪級時,陳寅恪被評爲一級教授,月薪人民幣三百八十大元,是一般工人的十倍,一般農民的三十八倍。整個中山大學,連陳氏在內,一共只有二個半一級教授(一個在數學系,另一個由中大與華南工學院合聘,故只能算半個)。當時中大的名教授如古文字學家容庚、商承祚,史學權威劉節,哲學家楊榮國等人,級數多在二、三、四級,都遠遠落在陳寅恪之後。
小將們笑得更厲害了。有人說,老傢伙省省吧,蔣南翔目下跟你一樣,正要戴高帽掃大街哩。
由於陳氏在康樂園長年處於退隱狀態,「解放」後也沒有寫多少文章,卽使有,也都是些專門又專門的東西,任你上綱上線,也附會不出多少「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微言大義來,故再激烈的青年學生,也拿不到陳氏多少把柄。正因如此,討陳的大字報雖多,但都內容空白,言之無物,而又和圖書不免互相抄襲。來來去去,陳氏的罪名,不過是「反動權威」(一級教授),「裏通外國」(曾在外國留學),「與胡適同黨」(與胡適有交往),以及「生活糜爛腐化」而已。
錢多錢少還是小事,最令中大同事羨慕不置的,還是陳寅恪瞎眼後享受到的種種特權和優待:中大不但免除了陳氏授課的責任,爲了讓他能繼續進行研究,還爲他配備了伴讀和抄寫的兩個助手,三個護士小姐輪流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家中那部無線電遙控自動調臺的收錄兩用機,還是周恩來爲方便陳氏,特別託人用外滙購入的。這玩意兒即使在五十年代初期的西方社會中,也算得上是一件稀罕之物,在一窮二白的中國大陸,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上的仙府奇珍。康樂園中最漂亮的花園別墅,理所當然的成了陳公館。這還不算,中大在館門前,特別修了長長一段漆了白色的柏油路,路旁種了兩行白楊,聽說純是爲了方便陳氏散步,因爲陳氏目雖不能視物,仍可分辨黑白。人云亦云,也不知是假是眞。
其實,周恩來當時也是泥菩薩過海,那有閒工夫來管他的生死。陳氏在鬥爭臺上,倒也強悍得很。罪,自然一條也不承認。頭,剛按下去,又抬起來了。幸而他被抓前的笑話,早已傳遍了會場。故他的頑固,純被小將們當作開心的笑料,並無引起敵愾之心,倒沒受甚麼皮肉之苦。這種情景,有點近似於北平名相聲演員侯寶林在鬥爭臺上耍寶,逗得小將開心大笑,不勝其樂,故特饒了不打,而侯寶林也因此撿回了一條命。

北歸默默向誰陳 一角園林獨愴神

一九四九年底毛率領www•hetubook.com.com中共代表團到莫斯科朝聖。豈料蘇聯老大哥對中共這「一邊倒」的小老弟,非常的簡慢無禮。機場上只有低級的官員迎迓,下機後把毛一行往一間二流旅館一扔,便一個多月沒人理會。等到斯大林終於有空接見毛時,對毛的乞援和締約要求,偏偏來個王顧左右而言他,與毛大談中國學界名流軼事。斯大林說,你們中國有個陳寅恪先生,治史頗有一套。聽說他正害眼病,不知好了點沒有?我隨時歡迎他來莫斯科休養治療……毛向以通讀線裝書自負,但畢竟在山溝待得太久,竟不知有陳寅恪其人。這次被斯大林不按章法突然出拳,正是「盲拳打死老師傅」,一時招架不住,輸了一招,眞個「老猫燒鬚」,其羞慚怨怒可知,回國後下令一查,原來陳寅恪氏蟄居在嶺大,是魏晉隋唐史權威云云。以毛的猜忌怨毒性格,本不難在陳寅恪這「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身上一逞其報復的毒心。幸而「一邊倒」以後,俄國人放一個屁也是香的,陳寅恪更是斯大林親自品題,一回國後立刻把他鬥垮鬥臭,畢竟不利「中蘇邦交」。更兼當時毛還未開始清算「孔老二」,「克己復禮」的流毒,說不準在毛身上,還或多或少有點市場。於是,陳寅恪便被毛禮送到莫斯科,接受蘇聯老大哥的治療。

處身不夷不惠 託命非韓非馬

余生也晚,在陳氏尙能開眼授課之時,不得廁列門牆,進中大後陳氏已不開課,雖聽過他老人家二三次學術演講,但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他的學生。文革烽煙一起,由於《三家村札記》的三個作者中,吳晗是明史專家,鄧拓可以算是大半個經濟史專家,hetubook.com.com而廖沫沙的文章,也不能說與史學無關,故《三家村札記》中「借古諷今」的「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性質」,經江青們一拍板定案,全國各地都立卽狠揪猛挖「三家村」的分店,而各大學的歷史系都首當其衝,受災最重。中大歷史系教授劉節,首先被南霸天陶鑄牽出來祭旗,在廣東的報刊上被批臭批透。隨著烽火的蔓延,中大歷史系的教授、講師、助教,幾乎無一倖免。當時的鬥爭矛頭所向,既拍蒼蠅,更打老虎,地位愈高、資格愈老、權威愈大的,觸的霉頭也愈大。瞎子陳寅恪,這次也在劫難逃了。「徹底砸爛中大三家村」、「揪出中大三家村村長陳寅恪」的斗大墨迹,以及討伐陳寅恪的長短大字報,一夜之間,便貼滿了康樂園的每一角落。
以上各種「罪行」,都是荒誕無稽,原不値識者一駁。最可笑的是「生活糜爛腐化」一條,明明是中共爲了向斯大林獻媚而自動加給陳氏的種種生活待遇上的優惠,一反掌之間,倒變成了陳氏「騎在人民頭上貪婪吸血取髓」的「如山鐵證」了。有一大字報的作者異想天開,竟把陳氏比作江記樣板戲「白毛女」中的惡霸地主黃世仁,其理由是黃世仁欺凌淫辱婢女喜兒,而陳寅恪如廁竟要女護士扶持,不是也在欺凌淫辱女護士嗎?病人受女護士的照顧,就等於犯了姦淫罪,這種非常可怪的邏輯,在當時竟被視爲眞確不移的「公論」,於是在一眨眼之間,「打倒當代黃世仁陳寅恪,解放現代喜兒」的斗大標語,又貼滿了康樂園。
陳氏在一九六九年棄世時,我已逃到香港。每當有人談起陳寅恪,我總會想起陳老先生在鬥爭會上不屈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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