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外集
眞蹟與贗品
鑑別字畫的眞偽,本是一門大學問。碩學高才如康南海先生,對於此道,便一竅不通。大陸畫壇名宿啓功教授,在近作〈堅淨居題跋〉中,就談及康聖人逛骨董店的趣事:原來康有爲在青島蟄居時,常遊骨董店,店主一見康氏,便知道是肥羊來了,立刻抱出歷代古畫,說是顧陸荆關等大名家的眞蹟,標價都是多少千多少萬。康氏瀏覽之後,必讚嘆再三,並指出那一幅是神品,那一幅是妙品,那一幅應該名列第一,那一幅不合屈居第二。店主見康氏看得高興,便恭請康氏購留。康氏見店主求售心切,突然來個乘機殺價,妙品三元,神品五元,不賣拉倒。經一番討價還價之後,每次都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店主爭不過康氏,只好做有條件投降,而康氏也就高高興興地抱著一大堆三、五、七元購來的神品妙品打道回府去也。
啓功還訕笑康有爲萬木草堂所藏的字畫,大都是贗品。贗品就贗品吧,許多被人當作傳家寶的名家眞蹟,就藝術價值上而言,恐怕還遠不如萬木草堂中的贗品呢!
世俗人買畫,只是在買畫家的名氣,至於畫家畫的是什麽,畫得好不好,對他們說來,倒是不甚要緊的。名畫家們也個個「雞吃放光蟲」——心知肚明。對那些上門來購買他們名氣的人,名畫家肯動手畫兩筆,馬馬虎虎地應酬一下,已經算是很有良心的了和-圖-書。更多的時候,他們連手也懶得動一下,只叫門人或家人代筆,再由自己簽名蓋印,便交貨了事。替董其昌代筆的人,前有趙行之,後有趙文度。故讀董其昌畫,常令人迷離撲朔,不知董耶趙耶。有人作一五絕:「此是董香光,抑是趙行之?從軍諸伙伴,初見木蘭時。」指的就是這一回事。齊白石爲了應付差點沒把門檻踏平的求畫者,家中也常備數名畫手,此老由農村來,尙不失種田人的質直。聽說他爲此特別刻了一印:「老夫平生畫,八九都是假。」眞坦白得可愛。
啓功敎授以書畫名家,固然不能歸入俗人一類,但從他取笑康有爲逛骨董店這事實來看,其見解恐怕亦不https://m.hetubook•com•com比俗人高明多少。理由很簡單,如果康氏所購入的贗品,本身毫無藝術價值可言,而康氏亦只是著意於顧陸荊關的大名,才把假骨董當成眞蹟,這當然是很可笑的。但如果贗品本身眞有其藝術上的價值,那就沒有什麽可笑。如果贗品的製作者,是一個尚未得意的天才,那啓功教授便很不妙了。因爲康有爲除了是個大學者外,本身還是一個大書法家,他雖沒有鑑別字畫眞偽的本事,卻一定有分辨字畫好壞的能力。被他老人家許爲「神品」「妙品」的字畫,藝術價值上容或不及顧陸荆關等人的精品,但總不會比他們的中品下品差到那裏去吧?而且,又有誰敢斷定,康有爲購入的贗品
和-圖-書
中,就一定沒有能和顧陸荆關諸名家並駕驅的神品和妙品?但是,又有誰敢說,贗品的價值就一定不如眞蹟?古今中外的藝術史上,多少開宗立派的一代巨匠,在尚未成名的貧賤之時,爲了餬口,不得不偽造名家的墨寶以求售。清代畫家羅聘,與金同名籍揚州八怪,其造詣亦不在金農之下。但金農成名比羅聘早,時人只知有金,不知有羅聘,故金農門前求畫者門庭若市,而羅聘則門堪羅雀。沒有法子,羅聘只好每作畫,便乞請金農在上署名。現在流傳的金農墨迹,其中便有不少是羅聘的作品。最近歸道山的張大千居士,在微時亦造過一些假骨董,成名之後,大千一一以更高的價錢購回。大概在大千的心目中,m.hetubook.com.com他的贗作,其實要比眞蹟在藝術上有更高的價值吧。
康聖人喜形於色,一心以爲用買豆腐渣的價錢,買到了顧陸荆關的眞蹟。店主也喜形於色,因爲康聖人以三、五、七塊噹噹響的大洋,眞買去了幾張和豆腐渣同價的贗品。眞蹟與贗品的價值,在絕大部分人的眼中,向來是有天壤之別的。
俗人求名,只要畫上有畫家親筆簽名蓋印,便可心安理得。眞人求實,卽使明知是冒名的贗品,也不惜高價購入。齊白石就買過吳照的仿石濤山水,因爲齊氏於山水畫之中,最服石濤,而吳熙曾的仿石濤山水,可以亂眞,白石自以爲有所不及。
一九八三年六月十一日《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