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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故與天真

作者:李歐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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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

「慢」

然而我想寫的題目不是做|愛,也不是昆德拉,而是二十一世紀所帶來的「現代性」問題,如用英文,就是the malaise of modernity——現代性之病,而我認為最大的病症就是速度。速度非但使我們失去生活(包括做|愛)的樂趣,而且更會使我們健忘,而記憶乃緩慢而生,昆德拉用了一個極普通的例子:試想一個人在街上走,他正在試着回想一件事情,可是一時想不起來,所以他會自動地慢了下來,而另一個人想忘記剛剛發生的一件不愉快的事,所以他愈走愈快,似乎想以速度拉開距離,把這件事忘了。
(1999年12月8日)和圖書
流亡在法國的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最近出版了一本小說,題目叫做《慢》(La Lenteur,英文譯作Slowness,已經失去了法文的韻味)。全書開始就說他和妻子在法國公路開車,有一輛車緊追其後,拚命想超車,遂引起了他的一段哲學式的臆想:這個想超車的年輕人早已陷入一種速度的狂熱之中,這種狂熱的感覺幾乎和人的身體無關,而純是科技革命所造成的——一種由「純速度,速度本身」而得到的快|感。這種狂喜或快|感並非快樂或樂趣,前者的目的是速度上的高潮,愈快愈好,而後者卻只能「慢慢」體會,所以昆德拉在書中又引用了一本十八世紀的法國小說,叙述www.hetubook.com.com的是一個年輕男子如何在戲院邂逅一個貴族婦人,她請他用車送她回家,由此而展開一段纏綿的偷情故事,這兩個情人調情的節奏是慢的,而且更有情調,先在花園散步,散步到家門口的時候又故意回到園外的小亭子中開始做|愛,最後才回到她住的古堡的一間密室中繼續做|愛。我讀到此處不禁想到一部法國電影《情人》(Les Amants,珍摩露主演,路易.馬盧導演),故事幾乎如出一轍,節奏和緩,背景音樂用的是勃拉姆斯的絃樂六重奏,當年令我銷魂不已。
這兩部作品提供了一個快樂的秘訣——就是慢。法文中有兩個單詞,後被羅蘭.巴特引申為閱讀理論,一是Plaisir(hetubook•com.com快樂),一是Juissance(快|感或高潮),恰好可作為昆德拉這本小說的佐證。巴特在書本閱讀中得到的快|感,是否與閱讀的速度有關,巴特似乎沒有明言,我想他在巴爾扎克的小說中找尋叙事密碼的時候,可能讀了又讀,不會匆匆閱畢了事,所以不可能在速度中得到快|感,其實,閱讀的樂趣是在慢中細讀而得來的。就像做|愛一樣,如果一意求高潮,那就要「盡快排除阻礙以達到狂喜的爆發」,這似乎成了現代人求歡的規則,「性|愛的宗教」(以上見英文版《慢》第3頁)。
那還有什麼樂趣可言?所以我早想寫一部小說,就叫做《徐娘》,主角是一位半老徐娘」,姓徐也性徐,和一位年輕男子做|愛的時和*圖*書候,徐緩有致,不料又被昆德拉捷足先登。其實在他之前早有一位十八世紀法國作家Vivant Denon寫過這個故事,即如上所述,題目叫做《沒有明天》(Pointde Lendemain),我看這個法文單詞又是語意雙關,lendemain(明天)的發音和lentement(慢慢地)相近,所以,當那對男女做|愛的時候,可能在徐徐纏綿之際也不禁會說:「明天還是慢慢來吧。」這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真正意義, 慢慢享受,沒有明天,也沒有速度的壓力。
一個沒有回憶的民族和國家,也不會有歷史,如果沒有回憶和歷史,將來又代表着什麼呢?照昆德拉的說法,就像書中開快車的年輕人一樣,「他已經從https://m•hetubook•com.com時間的連續性中被拋開,他已在時間之外,他已進入狂喜之態,他已經忘了他的年紀,他的妻子,他的子女,所以他一無恐懼,因為恐懼的來源是將來,所以一個從將來解脫出來的人無所畏懼」(見該書第2頁)。對我而言,這個不會恐懼將來的人也沒有將來。坐在昆德拉身邊的他的妻子說:「法國每五十分鐘就有一個人在公路上撞車死亡。」這個人不是找死嗎?
如果用同一個譬喻來展望二十一世紀的話,真是不堪設想,可能在香港更糟,每個人都在追求功效,所以速度愈來愈快,非但做|愛要速戰速決,在幾分鐘內達到高潮(甚至借助藥力或機器)——因為明天一早還要起身返工搵錢——而且也會更健忘,昨日之我是何許人,明日早已忘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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