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改革與内鬥
「不作官」和「要作官」
何時「不作官」,何時「要作官」,其選擇之高下端看當事人的動機。從其動機,又可窺其識見與人品。要檢視這些,孫中山先生應可作一樣本。
美國「竟」有一例
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是以天下國家爲己任,基本上是「要作官」的;「不作官」應該不是他們放棄對社會百姓的關懷,多半是當時的政治不夠修明,他們不屑與當道的小人爲伍,覺得出來也無能爲力;或者主政者頤指氣使,待大臣如用小廝,骨頭硬的人偏偏又不吃嗟來之食。
有這樣的殷曼,有這樣的柯林頓,讀新聞至此,竟不由自主地「崇洋媚外」起來。而且「崇媚」到毫不羞慚的程度。
五〇年代美國芝加哥大學校長霍金斯選擇了「近代最偉大的人物」十人,包括甘地、愛和*圖*書因斯坦、佛洛伊德、史懷哲、羅斯福夫人、邱吉爾、列寧、羅斯福、孫中山、福特。英儒羅素一九三一年出版其《科學的展望》一書,說道:「在剛剛過去的時代中,最重要的人物是愛迪生、洛克斐勒、列寧、孫中山。」霍氏的選擇和羅氏的選擇,其標準如何,不可能沒有爭議,但是無論霍氏的「十大」,還是羅氏的「四大」,都有孫中山在焉。可見孫先生不僅受中國人的愛戴,也受外國人的推崇。
清史大家孟森曾爲「士大夫」下一定義,他說:「士大夫者,以自然人爲國負責,行事有權,敗事有罪,無神聖之保障,爲誅殛所可加者也。」有時士大夫爲了一點「謀國之忠」,也可以承受委屈。林則徐禁煙,是中國人第一次有理想、有步驟地對hetubook.com.com抗西方強權,但最後却落得遣戍邊疆。帶罪之人,垂老投荒,本可「乞骸骨」,或躲在官衙中韜光養晦,但林氏仍不改他的「心懷天下」。在新疆三年,悟出「終爲中國患者,其俄羅斯乎」;在陝甘,平定「野番」;在雲貴,革新邊政,使族羣和平共處,「只有良莠,不問漢回」。等到生病做不下去了,還說「壯志不隨華髮改,孱軀偏與素心違」。
從前的人對「不作官」往往給予肯定讚美,認爲這代表士大夫的風骨,有所不爲;也代表社會的正氣,不「西瓜靠大邊」一窩蜂地傾向權勢。
獨立的政治立場,其實就是獨立的人格。能尊重他人獨立人格者,其人格也必然不差。
民國以來,大人物進退出處能不虧大節如孫先生者,尚不多見。降至m•hetubook.com•com近代,在下者或奔競阿附,一是以「要作官」爲目的;在上者或結黨營私,唯以利祿誘人,眼睛裡根本看不見「不作官」的人。
諸葛亮在南陽耕田,苟全性命,不求聞達,本來是「不作官」的,但劉備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請他,表現了求才的極大誠意,他終於答應出山。「隆中對」使天下三分,賓主同心合力,成就了歷史上動人的一頁。
——原載於一九九四年一月《遠見》雜誌
進退之間窺人品
作官好像「飲食男女」一樣,爲人之「大欲」,多數人都想弄個一官半職。在這種世風之下,如果有人叫你去當官你居然不答應,這就不尋常。
但歷史或可善終,人事却未必能善終和*圖*書。范蠡事越王勾踐,苦身戮力,深謀二十餘載,終於滅吳,報會稽之恥。後又佐越王稱霸中國,進上將軍。但返國後,見勾踐爲人,可與同患,難以處安,乃上了報告:「……定功雪恥,臣所以當席日久。臣請從斯辭矣!」終於從「要作官」走到「不作官」。
大家欽佩孫先生,大概都因爲他「創建了中華民國」。可是我自己一直有個「偏見」,最景仰他「讓出了中華民國」。薄總統而不爲,企盼中國人能過更安定的生活,把國政讓給袁世凱主持。打下天下却不坐天下,在幾千年的中國歷史上,這是第一人。享受過權勢的滋味能不貪戀權勢,對一個政治人物來說,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
唉!
但「禮失而求諸野」,最近美國「竟」有一例。國防部長亞斯平辭職,柯林頓總統「徵和-圖-書召」退役海軍上將殷曼繼任,但殷曼拒不受召,表示「不作官」;柯氏與他長談數小時,終於把他說服。在總統介紹他的記者會上,殷曼當著柯林頓的面,毫無保留地展現了獨立的政治立場。他說,九二年大選,他並未支持民主黨的柯林頓,而是把票投給了共和黨的布希,「柯林頓總統也知道這一點」。殷曼還強調,「我未爭取這個職務,而且老實說,也無意承擔這件差事」,但爲柯林頓的誠意所打動,而決定本著「責任和國家」的信念,答應「要作官」。
中國有作官傳統
所以,有時一國不可無「不作官」之人,也不可無「要作官」之人。無前者,是士大夫無格,而士大夫之格往往代表了國格;無後者,則是國家養士的另一種失敗,無急生民之難者,國家還有什麼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