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懷沈謙教授
隔岸的懷念
——追憶沈謙先生
——原載《文訊》二四四期二〇〇六年二月
王堯
詞分「豪放」與「婉約」,若以此看沈先生,他的風格大概在豪放與婉約之間,談吐豪放,處事婉約。他待人的周到、細心與體貼,我親身感受。我一九九九年第一次訪問台灣,他怕我不會乘捷運,先教我如何買票,再教我怎樣出站,後來又怕我轉錯車站便陪我乘了一段路。我告訴他,我在北京、上海乘過地鐵,他還是放心不下。我女兒喜歡收藏筆,沈先生知道後一直留心,無論我去台灣,還是他到大陸,每次都帶一盒筆來,沒有一次疏漏。十一月沈先生訪蘇州時,我太太正巧在台灣訪學。沈先生回去後,對待家人一樣爲她的事情張羅。我太太回大陸前一天,沈先生又專門陪她參觀「國父紀念館」。臨別時,沈先生又說了許多https://m•hetubook•com•com期許我的話,讓她轉告我。
學養與才情兼具
秋天的告別
以我自己對文人類型的選擇,特別欽佩學養與才情兼備者。學養可以積累,才情多爲天賦,雖然也可養成,但有境界之別。我從未在沈先生面前說過這類常識性的話,因爲我在心裏是如此看對他,他是我所見的爲數不多的學養與才情兼備的當代知識分子。他外在的風範與品格,是他長期積澱的學養與天賦才情的表現。我始終覺得在沈先生著作與論述的背後,有一個非同尋常的心靈世界,他所有的文字幾乎帶著自己的血脈之氣,又連接著中國的文化傳統。這樣的方塊字才不是冰冷的、模糊的。他的專長是修辭學,又由古典而治現代文學,可謂古今貫通。做現代研究的人通常會因無歷史依傍而失之淺薄,做古代的人倘若游離當代又會和-圖-書少缺生氣,沈先生避免兩者的局限,介入當代,但以古代做底子,學術上因此有鮮明的個人風格。這些年,他述多於著,雖然有古人之風,但我總是惋惜。有次我斗膽說了自己的想法,他說他知道,等雜事少了,要潛心寫作。
沈先生走路步伐特快,如同小跑。二〇〇一年五月我和他一起出席一個筆會,順道去他府上,我怎麼跑也趕不上他。他停下來等我,我說:「你慢點,我的皮鞋底都磨破了。」到了府上,他進去翻箱倒櫃,終於找出了一雙義大利產的皮鞋,說送給我。我很不好意思穿上了。前年沈先生從杭州到蘇州過春節,又送了我同樣品牌的一雙鞋給我。我在賓館接他時發現他穿了一雙涼鞋,不知怎麼。師母說:「他在杭州穿了一天皮鞋就脫下了,仔細擦乾淨,再裝好,說是要送給王堯。」師妹文心對師母說:「爸爸對王叔叔比對兒子還好。」我怎麼也不肯收這雙皮鞋,師母說這是沈老師
和-圖-書
的心意。(本文作者王堯先生,蘇州大學教授兼文學院院長。)
我和沈謙先生訣別在秋天,也相識在秋日。他在爲我的台灣版《詢問美文》作序時,曾記敘我們的相識和交往。我們是喝同一條河水長大的,沈先生童年鞋底上的泥巴,我少年時的褲管也沾過,我們是從同一條鄉間小路走出自己的故鄉的,只是換了時空。當我在蘇州大學校園和這位父執輩的同鄉邂逅時,我的國語還帶著鄉音,他很快得出我和他同是江蘇東台人。此後,戲說方言成爲我們交往中的一大樂事。沈先生談吐的幽默、機智與敏捷在我第一次見他時便有深切的感受。蘇州的早茶中,有芸娘餛飩(出典於《浮生六記》),先油煎再水煮。沈先生見狀後說:「愛情是要經過水深火熱煎熬的。」有時在一起吃飯,我們倆的胃口特別好,沈先生自我解嘲似地說:「自古英雄皆飯桶。」沈先生不在場時,我亦堪稱https://www•hetubook•com•com幽默者,一旦他在場我便覺得自己口拙,在旁分享他說話的樂趣。我們彼此熟悉無間後,也會臧否人物,他通常是入木三分,但從不出粗口,而且又懷寬容之心對待他不以爲然的人與事。所以,我常常覺得沈先生既是現代知識分子,又是舊式夫子。
但是,我知道他不可能完全放下他說的雜事,因爲這些稱爲「雜事」的事,意義都比較重要。沈先生年輕時就擔任中文系的系主任,一直懷有教育的理想。一九九九年秋天我們在四川的九寨溝一同參加西南師範大學的學術活動時,曾經深談過各自對教育、對大學的理解,我從他那兒獲益匪淺。當時我已經理解他把很多精力放在教務活動與學生培養上的意義,所謂薪火相傳,所謂傳道授業解惑,在沈先生那裡不僅是理想,而且是一種實踐行爲。大凡受過沈先生教誨的學生,大概都能感受到他們的老師那種誨人不倦的品格,都會有刻骨銘心的記憶。以我在旁觀察,沈先生hetubook.com.com爲人師,既講原則,又不拘泥於「師道尊嚴」,關心呵護隨時可見,他和學生的關係是「多年師生成兄弟」的那一種。這是沈先生獨特的人格魅力。
二〇〇五年的秋天似乎結束得晚些。在秋雨夾著樹葉零落的傍晚,我終於等到了沈謙先生。他在上海外國語大學開完會,便驅車直奔蘇州,同行的還有他的學生蔡雅薰主任、簡聖宗老師。這兩年他幾次到上海、杭州參加學術會議,都因日程太緊無法訪問蘇州。十月他到上海,我想去滬上看他,他不讓,說十一月再來一定會去蘇州。我在電話中說,今年的馬蘭頭和螃蟹特別好,不要錯過機會。他往上海的前一天晚上從台北打來電話,告訴我他的日程安排。我問他想見哪些朋友,他說見誰見誰。當沈先生到達飯店時,他想見的蘇州朋友全在那兒恭候。我看他心情特別好,席間話鋒幽默、機智如常,眾人開懷。以往他來蘇州時,朋友從來沒有到齊過——當時我怎麼也料不到朋友到齊了是來爲沈先生送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