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的因明
偉大與渺小
滿腹經綸的學者,不要向人民誇示你們的淵博吧,在這一方面你不是能手,因你有福、有閒、有錢,你對於鋤頭拿得動、使得熟嗎?在別人的本領之前,你顯示自己的渺小吧。用你的精神的食糧去換五穀吧。
這世紀,是舊式的看上去偉大的偉人倒下去的世紀;這世紀,是渺小的人民覺醒的世紀;這世紀,是新英雄產生的世紀!
本文卻超越了過去狹窄的「英雄論」,作者指出屬於這個時代的「新英雄」,從渺小出發、犧牲自我,從人的本位上出發的「新英雄」,這種精神的建立也是民主精神的另一個側面。
我說的渺小是最本色的,最眞的,最人性的,是恰恰反乎上面所說的那樣的偉大的。一顆星星,它沒有名字卻有光,有溫暖,一顆又一顆,整個夜空都爲之燦爛了。誰也不掩蓋誰,誰也不妨礙別人的存在,相反的,彼此互相輝映,每一個是集體中的一分子。
將軍們,不要只記住自己的一個命令可以生殺多少人,也要想想農民手下的鋤頭,可以生多少禾苗,死多少野草呵。
我們有太多的偉和*圖*書人。寫在歷史上的被渲染過的,不必說他們了;和我們同時代,向我們顯示偉大的,已經夠數了。這些人,憑了個人的陰謀機詐、憑了陰險與殘酷,只要抓住一個機會使自己向高處爬一級,他是決不放棄這個機會的,至於犧牲個人的天良與別人的利害甚至生命,他毫不顧惜。這些偉人的偉大,是用個人的人性去換來的,是踏在人民大衆的骨骸上升高起來的。當他站得高、顯得偉大的時候,一般有肉沒有骨頭,有軀殼沒靈魂的人中狗,便成群的蜷伏在他脚下,仰起頭來望望他,便「偉大呵,偉大呵」的亂叫一陣子。當別人靠近他的時候,他們便這狷狂吠起來,在壯主子的聲威之餘,自己彷彿也有威可畏了。這些偉人與臣侯是相依爲命,狼狽爲奸的。主子爲了獲取權勢的兎,是不能沒有走狗的,在走狗的瞳孔裡,主子的尊容也許並非那樣莊嚴,然而在他們口裡又是另一回事了。爲了一塊骨頭,他們出賣了自己。
時勢造英雄,或者英雄造時勢,這兩種看似相反的觀點,其實都突出了一個觀點:那歷史是少不了少數卓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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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這些英雄主宰了他們所處身的世界,不論他們是憑藉著個人的意志,還是被歷史的宿命所挑揀出來的「天縱英才」。人人都渺小,然而當把渺小擴大到極致的時候,人人都可以成爲英雄——新的英雄。
我如此說,如此相信。
和偉大相反,我喜歡渺小,我想提倡一種渺小主義。一個浪花是渺小的,波浪滔天的海洋就是它集體動力的表現,一粒砂塵是渺小的,它們造成了巍峨的泰岱,一株小草也是一支造物的小旗,一朶小花不也可以壯一下春的行色嗎?
在偉人自己,眼睛看的是逢迎的臉色,咂嚅趦趄的情感,耳朶聽的是讒媚阿佞的聲音,左右的人鋼壁鐵牆一樣把他圍在一個小天地裡,眼看不過咫尺,耳聽不出左右,久而久之,也只能以他人之耳爲耳,以他人之目爲目,而這些他人,又正是以他爲法寶而有所貪圖的人,他們所說的話,所報告的見聞,全是以自己的利害爲標準而取捨,改竄,編輯的,不但與事實不符,常常會整個相反。信假爲眞,以眞爲假,是非顛倒,黑白不分。古時候有這樣的
hetubook.com.com皇帝,天下大饑,他怪罪人民何不食肉糜,今日的偉人吃的雞蛋也許還是一塊錢一個。這樣的偉人,拔地幾千尺,活在半空裡,和群衆、和現實,脫離得一乾二淨。在別人眼前,他作勢,他裝腔,他在別人眼裡不是「人」,而是「偉人」,他自己,喜怒哀樂,不能自由,不願自由,不敢自由,硬把人之所以爲人一些天性壓抑,悶死,另換上一些人造的東西,這樣弄得長久了,自己也覺得自己不是「人」了,而成了「人」以上的另一種人的「人」,勉強解釋,就是孤家「寡人」之「人」。這樣的「人」,是「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遠的是民衆,是人性。這樣的人是剛愎的,殘暴的,虛偽的,反動的,半瘋狂的,自欺欺人的,存心「不令天下人負我,我負天下人」的。把一個國家,一個世界,交給這樣一個半瘋子去統治,那會造成個什麼樣子呢?
當個人從大衆中孤立起來,而以自己的所長傲別人所短,他自覺是高人一頭;把自己看做群衆裡面的一個,以別人的所長比自己的所短時,便覺得自己是渺小,人類的集體是偉大。我常常想,不親自站在群衆的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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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是比不出自己高低的;我常常想,站在大洋的邊岸上向遠處放眼的時候,站在喜瑪拉雅山脚下向上抬頭的時候,才會覺得自己的渺小。發號施令的政治家,你們也能操縱斧柄如同操縱政柄嗎?
臧克家 (1905-)原名臧瑗望,山東諸城人。山東大學畢業。著作以詩爲主,兼及散文、小說。爲聞一多學生,曾主編《僑聲報》副刊,《文訊》月刊等,並曾任職於華北大學研究室。人民出版社編審。著有散文《津浦北線血戰記》等書。
我說的渺小是通到新英雄主義的一個起點。渺小是要把人列在一列平等的線上,渺小是自大、狂妄、野心、殘害的消毒藥,渺小是把人還原成人,是叫人看集體重于個人。當一個人爲了群衆,爲了民族和國家,發揮了自己最大可能的力量,他便成爲人民的英雄——新的英雄,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犧牲了自己,他頭頂的光圈,是從人格和鮮血中放射出來的。
「王侯將相」的種子,已不能在新時代的氣流中生長了,當大勢已去,偉人不得不從半空裡扔在實地上、民衆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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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時侯,難怪希特勒自殺,而且自殺前還有瘋狂的傳說。被別人蒙在鼓裡,或被自己的野心蒙在鼓裡,一旦鼓被敲破了,四面楚歌,他這才明白了,可是已經晚了。個人英雄也就是悲劇英雄。希特勒、墨索里尼已成過去了,他們的死法是多麼有力的標語。佛朗哥,以及佛朗哥的弟兄們,讀一讀它吧!十九世紀中葉的蘇格蘭作家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1795-1881)在許多作品中批判了當時英國社會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貧富不均的問題,但是他最有名的著作是完成於一八四一年的《論英雄與英雄崇拜》,在這部論述中他強調偉大的英雄足以扭轉時勢、創造歷史;他的結論是社會的領導權應歸於菁英階級的「精神貴族」和傑出人物,而不是歸於大多數百姓。
因此,我愛大海,也愛一條潺潺的溪流;我愛高山,也愛一個土丘;我愛林木的微響,也愛一縷炊煙;我愛孩子的眼睛,我愛無名的群衆,我也愛將軍虎帳夜談兵——如果他沒有忘記他是個人。
《新華日報》
一九四五年七月十五日
一九四五年七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