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的因明
等待
小時候等待過新年,那種痴心專情一如對待戀人,每天清晨起床,都十分殷勤的跑到客廳,爬上沙發扶手去撕牆上的日曆,恨不得一張張順手撕下去,也就把夾在中間這段多餘的日子撕了去。那種單純的孩子氣想望,如今想來不禁失笑。那時候等待的是新年來臨時必然會擁有的快樂,現在的我仍在等待,只是我並不知道所等待的是否眞會來臨,日曆依然一天天的撕下去,但夢想也許早已在遠方擱淺。
《水雲間》,漢藝色研文化公司
一九八九年版
一九八九年版
等待有時是一種傷害。大學聯考時,最痛苦的一段不是高三挑燈夜戰的非人生活,而是考完後等著放榜前那可怖的煎熬,那個月簡直比一千年還要漫長,日日失魂落魄的遊走穿梭,時哭時笑,懷疑自己恐怕快瘋了。一顆強制武裝的心高高懸著,卟通卟通,誇張而無助的跳著,卟通卟通,如果噩夢有聲音,我堅信就是這心跳的聲音。我彷彿是在砧板上,等著被宰割下鍋,完全無法預料命運會如何對待我。那時我曾決定和圖書,就算沒考上也絕不重考,我脆弱的神經禁不起這種恐怖的等待再來一次,太不好玩了。這是不健康的等待,催人斷魂,使人折壽。
等待是一種非常特殊的生命情境,然而卻時時刻寄存在我們的生活中。嚴格的說,生命的歷程便是由等待的片片斷斷銜接而成,希望或失望早已隱藏在「等待」之內。
沒有意義的等待,徒然浪費生命而已,比方說等著天上掉下錢來;而有些等待,卻值得付與一生一世的歲月,比方說等待與一個賞心悅目的知交相遇。我害怕沒有眞正活過也沒愛過就死了,我害怕自己在人間只是一個幽微無黎明的過客,只有潦草模糊的影子。我相信那人的出現,是我此生最重要的等待。可是也許他並不存在於現世,這使我覺得自己像一頭驢子,鼻子前懸了一根香甜可口的蘿菔,被那蘿菔騙著往前走,但跋涉過千山萬水,近在咫尺的引誘也無法到口。我是這愚笨的驢子,也是那狡猾的趕驢人。
好幾次,我幾乎以爲我的等待終於實www.hetubook•com•com現,可是後來才曉得其實是錯覺。所有在等待裏預習過千百樣的情節,在眞實的撫觸下都粗糙剝落,走樣得離譜。總是驀然回首,方知那人並不在燈火闌珊處。也許任何事情最純淨溫柔的一段都僅限於等待時的盼望,想像永遠比眞實來得可愛美好。
有時候,等待是一種強勢主題,君臨了生活,霸道的搖控一切喜怒哀樂。日子被簡化爲只爲了等待一封信、一通電話,等待一份似有若無的戀情轉化爲透明清朗,毫無餘地的將自己的心情交給等待去決定,不僅悲慘,而且愚蠢,然而在怔忡焦躁中自有心慌意亂的甜蜜,所以心甘情願的傻子不乏其人。可是這樣失人心魂的等待畢竟不宜太久,若是長久下去,等待就會開成一朶朶長滿小尖牙齒的花,在心間任意攀爬嚙咬,肆無忌憚的擴張地盤,蔓衍成幽草蔽徑的荒野。
都靜默佇立
二十多年來,生命就在各式各樣、或長或短的等待中消磨過去。除了等待,我一事無成,除了等待,我什麼也沒做,悲哀的是,我甚至連這唯一的本hetubook.com•com事也學不好。我不知道如何才能靜默佇立,那太艱難了。我做不來一朶優雅認命的金盞菊,在陽台盆栽間安身立命;我充其量也只是一朶野地百合,在瘠土與亂草間歪歪斜斜的長著,待開不開的鼓著嘴,在等待中呶呶不休,將無聊與委屈,說與風聽。
關於等待,我的一個寫詩的朋友曾有這樣的解釋:
不拐彎的說法是,我想我大概是活得不耐煩不痛快不過癮吧,可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缺乏搗毀舊世界的勇氣,也缺乏打造一條船的經驗,所以,還是耐著性子等下去好了,等著那個我不確定的改變來臨,或乾脆等著把此生過完。除了等待,我想不出其他對抗的可能。我發現自己竟是這樣一個乏味的宿命論者,眞是傷心。
不,從來沒有任何事情發生,生活乖乖的伏躺在那兒,像一頭吃得太飽不吵不鬧不跑不跳只會打盹瞌睡的巨獸,甚至連翻一個身都懶,無憂,可是也無喜,卻有太多殘缺不全、沒頭沒尾的亂夢。我背著手遠遠站著,冷眼觀它,根本不屑於它的呆板僵滯,不肯與它有所關聯,其實卻早就身在其中。和*圖*書
日子平靜得像一望無際的沙灘,我盼望的卻是海。能安於現況,需要成熟的生命智慧,年輕的我無法修習這門功課,儘管生活不起波瀾,卻總也不能壓平心底的海潮。生活像一枚嚼得太久的橄欖,平淡寡味,徒留齒間酸澀而已,不時咬到自己的舌頭,我等待著某個驚天動地的巨變,以狂濤之勢襲捲一切,將我帶往天堂,或是謫入地獄。我厭倦了只能在沙灘上撿貝殼的日子,我要到大海上去感受狂風暴雨的襲擊,到無人島上探看天地間最原始的風景,可是從來沒有任何一艘船從我生命的海上經過。
所以禪宗有一段公案關於蓮花荷葉,一個和尚問智門禪師:「蓮花未出水時如何?」智門回答:「蓮花。」和尚再問:「出水後如何?」智門答:「荷葉。」蓮花未出水時,等待著蓮花出水,蓮花已蘊藏於生命的等待中;到蓮花出水後,盛開綻放的過程又寓言著凋萎後空餘荷葉的原始狀態。彭樹君的這篇散文也同這則公案一般,詮釋了生命循環與等待之間的因果。
凡是善於等待的
天雨時等待放晴,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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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過於氾濫時卻又盼望一幕痛快淋漓的雨景,黑夜裏等待黎明,在今天嚮往明天,生活就是由這一連串的等待聯綴而成的。將等待自我的生活中抽離,我不知道還能剩下什麼,沒有了對往後的憧憬,也就等於放棄了一切的想望。能夠全心全意的等待,是一種過癮的享受,在想像裏預支可能擁有的快樂,那種歡喜是純淨的,不摻任何雜質,像舐著蛋糕上的糖霜,比蛋糕本身更清甜可口。這是他的一首詩裏的一句。由於年代久遠,整首詩我已淡忘殆盡,只有這兩行詩像跳躍於心湖水面的兩尾魚,在湮沒的記憶中鮮明歷歷。他大概是在形容一朶花——我猜是金盞菊——模擬含苞的花朶專心的等待著盛開,那含羞帶怯的柔弱姿態。其中深意,我相信自己能夠完全體會,因爲我也是善於等待的;至於是不是靜默佇立,我很懷疑,那是一種本事,需要學習。
彭樹君 (1964-)湖南湘潭人。台灣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傳播公司企劃撰文、雜誌主編,現任報社副刊編輯。著有散文集《水雲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