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心靈
鼠友
小鼠又出來了,牠蹲在一角,又是睜著小眼睛直望我。現在我們已經有了默契,我絕不驚嚇牠,牠也絕不躲避我。我們眞像兩個心照不宣的好友,脈脈相對。我總覺這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即使再短促、無知,也有牠自己的天地,有牠活下去的權利。牠既不懂得人世間有如許慘重的災劫,更不應該把怨氣出在牠頭上。我既無法爲牠往後的安全設想,又何能爲自己的來日安排甚麼呢?但至少,自一個長長的冬天直到春天,我餵牠,牠也接納了我,而我又卽將離去。在這有限的時日中,讓我們儘量享受這一段不尋常的友情吧。
我更想到南中國海上,千千萬萬的難民,嗷嗷待哺,奄奄一息,這個悲慘的世界,豈容我個人以飼鼠爲大德,而沾沾自喜呢?
我這麽一打擾,小老鼠有好幾天沒動靜了,我不免有點失望,總覺人鼠之間,這點脆弱的感情,究竟難於建立,只好耐心再等待。我一直不知道烤箱裏進進出出的有幾隻老鼠,但一定都是一樣的瘦小,否則無法從那小破洞中進入。但無論如何,牠們已逐漸熟悉了我的動作和腳步聲,也體會得到我對牠們的友善而有了信心,膽子漸大,才會由廚房跑到臥室裏來。牠的信賴使我感到得意。夜深讀書寫作倦了,聽聽牠們窸窣之聲,也是一種慰藉。彷彿屋子裏多一個小生命,就多一份溫暖。我還時常期待牠們的出現,因和_圖_書而故意不加糧食,讓牠們出來找吃的。果然有一晚,在明亮的日光燈下,一隻小老鼠大大方方地採取蛇行的方式,向我爬過來。我放下筆,呆呆地望著牠,牠也呆呆地望著我。忽然飛速地跑過來,碰了一下我的拖鞋尖,立刻又竄回去,鑽進了烤箱。頑皮的小鼠,竟然和我捉起迷藏來了。可見我這個人,在牠心目中,已經威嚴掃地,我就索性和牠遊戲一番吧!我打開烤箱,看牠躲在一角,並未從洞中逃走。仔細觀察,好像就是那隻向我臥房登堂入室的小鼠,難道就只有這一隻寂寞的小鼠嗎?牠是不是打算出來和我這個異鄉之客作伴呢?我們的心意無法溝通,我就自作多情地這般想著。又連忙抓了一把蓮子,放入盤中,讓牠好好打個牙祭。
這一款待,卻提高了牠的胃口,(你說小動物與人有甚麼兩樣?)慢說對米沒興趣,連剝殼的扁豆也不足以滿牠的意了。在大白天裏,我在廚房工作,牠都會大搖大擺地出來遊蕩一番,完全無視於我這個以禮相待的朋友。而我卻反爲此暗暗高興,認爲已贏得牠的友情。於是蓮子之外,再加奶油乳酪,反正美國這類東西比臺灣便宜得太多,我亦落得作一陣短暫的慷慨主人。看牠吃得那樣津津有味,卻不禁爲牠的將來擔起憂來。因爲我只是個房客,我走以來,房東或者將來的房客,會允
和*圖*書許牠以烤箱爲窩嗎?很可能是一個捕鼠器,使得牠血肉模糊,那麼我現在的款待,反倒是害了牠。我恨不得告訴牠,對人類不能不設防,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啊!
外子責我婦人之仁是一點不錯的,我明知鼠輩對人類爲害之烈,只是爲了解除客中寂寞而縱容了牠。我也明知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就絕不會讓牠以烤箱爲家。即使不加捕殺,至少也要把牠驅逐出境。想到此,不禁爲自己的一點私心而慚愧萬分。
本篇除了作者自我調侃的「婦人之仁」外,也告知讀者,萬物皆有情,即令為人類所厭惡的老鼠,也有其可愛可憫之處。本文給讀者的啟發應是:從更寬闊的角度來看世界,心境將更澄明愉悅。
琦君是五十年代台灣抒情散文的代表人物,在她筆下中國傳統社會溫馨、甜美、淳厚的一面展露無遺。這實基於她是用一對「情人眼」來看世界,也就感到萬物莫不有情了;幾十年來,作者的菩薩心腸依舊,在〈鼠友〉一文可以見證。
旅居中,我的住所,一直是因陋就簡。廚房裏與爐灶相連的烤箱,年久失修,根本不能使用,我就索性用它收藏食物如粉絲、海帶、蓮子、花生之類以備不時之需。每當我取用時,卻常常發現蓮子、花生的玻璃袋上有個窟窿,我想糟了,裏面有蟑螂。外子是捉蟑螂能手,在臺北時,往往手到擒來。他卻說不見得是蟑螂,因https://www.hetubook.com.com爲未見牠們出沒爐臺,可能是老鼠。我想封得緊緊的烤箱,老鼠從何處進入呢?若眞是老鼠,又該怎麼辦?用捕鼠器夾得牠們腦漿迸裂,我絕不忍心做那樣的事。任由牠們揚長出入吧,又不像話,實在是煞費躊躇。再仔細一檢查烤箱,原來靠牆壁之處有個小破洞,直通牆外。牆外是一片斜坡,老鼠就是從這破洞進入的。洞那麼小,能進入的老鼠一定也非常的小,一時心生憐憫,不如任憑這小小東西自由出入吧,就沒把破洞口封閉。我這樣做是因爲想起一位好友的五歲小孫子,他每晚臨睡時,不忘悄悄地裝一小碟飯菜,送到後院儲藏室裏餵小老鼠。童稚的慈悲心,遠非涉世日深的成人所能及。由於一絲慚愧與贖罪的心情,我也來學學他的「爲鼠常留飯」吧!況且氣候漸入隆冬,野外雨雪紛飛,老鼠們悽悽惶惶的,敎向何處覓食呢?我就索性將烤箱中其他罐頭食物等撤淸,裏面只放一小盤米,一小盤生扁豆,還鋪了張厚厚的報紙供牠棲息。
「吃吧,小老鼠,」我低聲對牠說:「希望你以後不至挨餓,希望你一直能過自由自在的日子。」
如此數晚以後,白天裏看看米和扁豆吃光了,就再給添上。牠雖躲躲藏藏,我餵牠飼料時,心中卻感到一份慷慨施捨的樂趣,十足的自我陶醉。外子責我不當養老鼠貽害房東,我卻振振有詞地說,我如不餵和_圖_書牠們,牠們反而爬上二樓,吃房東的糧食,終遭殺身之禍。他又譏諷我發揮婦人之仁,只見到飢寒小鼠,而對於掙扎在海灘或叢林中的越南、高棉難民,卻只能徒呼奈何,我惟有報以嘆息,默無以對。
琦君 (1917-)浙江永嘉人。浙江之江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職於司法行政部,退休後於中興大學、中央大學兼課;現隨夫婿前往美國任所,專事寫作。著有散文集《煙愁》、《琦君小品》、《紅紗燈》、《三更有夢書當枕》、《桂花雨》等書。
有一個晚上,我坐在臥室沙發裏看書,忽見一個小黑點自我腳邊竄過,身體小得比蟑螂大不了多少,我把檯燈扭向牆角一照,牠驚慌了一陣,便蹲伏下來,一動不動。這當然是小動物自護的本能,我越發的對牠憐憫起來,心裏對牠說:「你不要怕,我絕不傷害你。」難道真的有第六感嗎?牠的一對小黑眼睛,定定地向我望來。這一剎那間,我頓時感悟到佛家之言:大凡恐懼心、殺心,都會相互感應。猛虎不食嬰兒是因嬰兒無恐懼心與殺心,這也是非常合於科學原理的。我伏下身子對牠說:「烤箱裏有得吃的,你怎麼跑出來了,你又是從甚麽地方出來的呢?」當我站起身來去打開烤箱門時,牠竟一溜煙從底下抽屜縫中鑽進去了。原來下面還有一個洞可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進入廚房。我一看盤子裏米還剩不少,扁豆卻吃光了,還撒了滿處的豆殼。眞是懂得享福,吃豆子還剝殼呢,和人一樣,寵不得。好在扁豆價廉物美,就再給滿滿加上,自忖無聊到以養老鼠排遣歲月,比在臺北公寓中養貓更等而下之。但比起這裏的鄰居們,每天一大早在寒風中被狗牽著跑,還得隨手爲牠清除大便,到底自在省力多了。
《留予他年說夢痕》,洪範書店
一九八〇年版
一九八〇年版
當晚,就聽到窸窸窣窣之聲,我輕輕過去打開烤箱門一看,果見一隻小老鼠,驚惶地從洞中逃逸。我抱歉地馬上關上爐門,決心不再打擾牠,讓牠飽餐一頓,睡個溫暖的覺吧。而警覺的牠,就不敢再來,直到我熄燈以後,才聽到窸窣之聲再起。
人而淪落到與鼠輩爲友,這個人若不是品質上有問題,至少也是性情孤僻吧。可是一年多來,我這種想法已大大有了轉變。因爲我確確實實與鼠輩做了朋友,彼此由相安無事而達到莫逆於心的程度。這話似不合常理,難於置信但我是誠實無欺地告訴讀者,一點也沒有誇張的。
飯桌上有我自己啃了一半的巧克力糖,我把它輕輕擺在小鼠身邊。巧克力的香味使牠體會到我更多的善意,牠一點也沒有退縮,鼻子抽縮著,看牠早已垂涎三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