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香天地
談讀書
學問不只是讀書,而讀書究竟是學問的一個重要途徑。因爲學問不僅個人的事而是全人類的事,每科學問到了現在的階段,是全人類分途努力日積月累所得到的成就,而這成就還沒有淹沒,就全靠有書籍記載流傳下來。書籍是過去人類的精神遺產的寶庫,也可以說是人類文化學術前進軌跡上的記程碑。我們就現階段的文化學術求前進,必就根據過去人類已得的成就做出發點。如果抹煞過去人類已得的成就,我們說不定要把出發點移回到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前,縱然能前進,也還是開倒車落伍。讀書是要清算過去人類成就的總賬,把幾千年的人類思想經驗在短促的幾十年內重溫一遍,把過去無數億萬人辛苦獲來的知識教訓集中到讀者一個人身上去受用。有了這種準備,一個人纔能在學問途程上作萬里長征,去發見新的世界。
《朱光潛全集》第四冊,安徽教育出版社
一九八八年版
一九八八年版
讀書並不在多,最重要的是選得精,讀得澈底。與其讀十部無關輕重的書,不如以讀十部書的時間和精力去讀一部眞正值得讀的書;與其十部書都只能汎覽一遍,不如取一部書精讀十遍。「好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這兩句詩值得每個讀書人懸爲座右銘。讀書原爲自己受用,多讀不能算是榮譽,少讀也不能算是羞恥。少讀如果澈底,必能養成深思熟慮的習慣,涵泳優游,以至於變化氣質;多讀而不求甚解,則如馳騁十里洋場,雖珍奇滿目,徒惹得心花意亂,空手而歸。世間許多人讀書只爲裝點門面,如暴發戶衒耀家私,以多爲貴。這在治學方面是自欺欺人,在做人方面是趣味低劣。
讀的書m.hetubook.com.com當分種類,一種是爲獲得現世界公民所必需的常識,一種是爲做專門學問。爲獲常識起見,目前一般中學和大學初年級的課程,如果認眞學習,也就很夠用。所謂認眞學習,熟讀講義課本並不濟事,每科必須精選要籍三五種來仔細玩索一番。常識課程總共不過十數種,每種選讀要籍三五種,總計應讀的書也不過五十部左右。這不能算是過奢的要求。一般讀書人所讀過的書大半不止此數,他們不能得實益,是因爲他們沒有選擇,而閱讀時又只潦草滑過。
朱子嘗勸他的門人採用這個方法,它是精讀的一個要訣,可以養成仔細分析的習慣。舉看小說爲例,第一次但求故事結構,第二次但注意人物描寫,第三次但求人物與故事的穿插,以至於對話、辭藻、社會背景、人生態度等等都可如此逐次研求。
記憶力有它的限度,要把讀過的書所形成的知識系統,原本枝葉都放在腦裏儲藏起,在事實上往往不可能。如果不能儲藏,過目即忘,則讀亦等於不讀。我們必須於腦以外另闢儲藏室,把腦所儲藏不盡的都移到那裏去。這種儲藏室在從前是筆記,在現代是卡片。記筆記和做卡片有如植物學家採集標本,須分門別類訂成目錄,採得一件就歸入某一門某一類,時間過久了,採集的東西雖極多,卻各有班位,條理井然。這是一個極合乎科學的辦法,它不但可以節省腦力,儲有用的材料,供將來的需要,還可以增強思想的條理化與系統化。預備做研究工作的人對於記筆記做卡片的訓練,宜於早下工夫。
歷史愈前進,人類的精神遺產愈豐富,書籍愈浩繁,而讀書也就愈不易。書籍固然可貴,卻也是一https://m.hetubook.com.com種累,可以變成研究學問的障礙。它至少有兩大流弊。第一,書多易使讀者不專精。我國古代學者因書籍難得,皓首窮年能治一經,書雖讀得少,讀一部卻就是一部,口誦心惟,咀嚼得爛熟,透入身心,變成一種精神的原動力,一生受用不盡。現在書籍易得,一個青年學者就可誇口曾過目萬卷,「過目」雖多,「留心」的卻少,譬如飲食,不消化的東西積得愈多,愈易釀成腸胃病,許多浮淺虛驕的習氣都由耳食膚受所養成。其次,書多易使讀者迷了方向。任何一種學問的書籍現在都可裝滿一圖書館,其中眞正絕對不可不讀的基本著作往往不過數十部甚至於數部。許多初學者貪多而好得,在無足輕重的書籍上浪費時間與精力,就不免把基本要籍耽擱了;比如學哲學者儘管讀過好幾種的哲學史和哲學概論,卻沒有看過一種柏拉圖的《對話集》,學經濟學者儘管讀過無數種的教科書,卻沒有看過亞當斯密的《原富》。做學問如作戰,須攻堅挫銳,佔住要塞。目標太多了,淹埋了堅銳所在,只東打一拳,西踏一脚,就成了「消耗戰」。
朱光潛先生除了個人學養豐富,早年尤其注意青年文學、美學教育。他的系列著作如《談美》、《談修養》、《談文學》、《給青年的十二封信》等等,都是特別為青年而寫的入門指導書籍,對當代中國讀書界影響甚鉅。
常識不但是現世界公民所必需,就是專門學者也不能缺少它。近代科學分野嚴密,治一科學問者多固步自封,以專門爲藉口,對其他相關學問毫不過問。這對於分工研究或許是必要,而對於淹通深造卻是犧牲。宇宙本爲有機體,其中事理彼此息息相關,牽其一即動其餘,所以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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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事理的種種學問在表面上雖可分別,在實際上卻不能割開。世間絕沒有一科孤立絕緣的學問。比如政治學須牽涉到歷史、經濟、法律、哲學、心理學以至於外交、軍事等等,如果一個人對於這些相關學問未曾問津,入手就要專門習政治學,愈前進必愈感困難,如老鼠鑽牛角,愈鑽窄,尋不著出路。其他學問也大抵如此,不能通就不能專,不能博就不能約。先博學而後守約,這是治任何學問所必守的程序。我們只看學術史,凡是在某一科學問上有大成就的人,都必定於許多其它科學問有深廣的基礎。目前我國一般青年學子動輒喜言專門,以至於許多專門學者對於極基本的學科毫無常識。這種風氣也許是在國外大學做博士論文的先生們所釀成的。它影響到我們的大學課程,許多學系所設的科目「專」到不近情理,在外國大學研究院裏也不一定有。這好像逼吃奶的小孩去嚼肉骨,豈不是誤人子弟?本篇即為很切實的指導讀書之文,在當今書海泛濫、學子無所適從之際,它仍不失其實用價值。
朱氏為美學家,首先引介西方美學,開拓中國美學研究新領域。他有關美學的著作極多,論者以爲其説理文字通透不滯,旁徵博引而又文彩流韻,實為不可多得之美文。
有些人讀書,全憑自己的興趣。今天遇到一部有趣的書就把預擬做的事丟開,用全副精力去讀它;明天遇到另一部有趣的書,仍是如此辦,雖然這兩書在性質上毫不相關。一年之中可以時而習天文,時而研究蜜蜂,時而讀莎士比亞。在旁人認爲重要而自己不感興味的書都一概置之不理。這種讀法有如打游擊,亦如蜜蜂採蜜。它的好處在使讀書成爲樂事,對於一時興到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和-圖-書養成一種不平凡的思路與胸襟。它的壞處在使讀者泛濫而無所歸宿,缺乏專門研究所必需的「經院式」的系統訓練,產生畸形的發展,對於某一方面知識過於重視,對於另一方面知識可以很蒙昧。我的朋友中有專門讀冷僻書籍,對於正經正史從未過問的,他在文學上雖有造就,但不能算是專門學者。如果一個人有時間與精力允許他過享樂主義的生活,不把讀書當做工作而只當做消遣,這種蜜蜂採蜜式的讀書法原亦未嘗不可採用。但是一個人如果抱有成就一種學問的志願,他就不能不有預定計劃與系統。對於他,讀書不僅是追求興趣,尤其是一種訓練,一種準備。有些有趣的書他須得犧牲,也有些初看很乾燥的書他必須咬定牙關去硬啃,啃久了他自然還可以啃出滋味來。
讀書要有中心,有中心才易有系統組織。比如看史書,假定注意的中心是教育與政治的關係,則全書中所有關於這問題的史實都被這中心聯繫起來,自成一個系統。以後讀其它書籍如經子專集之類,自然也常遇著關於政敎關係的事實與理論,它們也自然歸到從前看史書時所形成的那個系統了。一個人心裏可以同時有許多系統中心,如一部字典有許多「部首」,每得一條新知識,就會依物以類聚的原則,匯歸到它的性質相近的系統裏去,就如拈新字貼進字典裏去,是人旁的字都歸到人部,是水旁的字都歸到水部。大凡零星片段的知識,不但易忘,而且無用。每次所得新知識必須與舊有的知識聯絡貫串,這就是說,必須圍繞一個中心歸聚到一個系統裏去,才會生根,才會開花結果。
少年為學者,每一書皆作數次讀之。當如入海百貨皆有,人之精力不能並收盡取,但和_圖_書得其所欲小者耳。故願學者每一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興亡治亂聖賢作用,且只作此意求之,勿生餘念;又別作一次求事迹文物之類,亦如之。他皆傲此。若學成,八面受敵,興慕涉獵者不日而語。
十幾年前曾經寫過一篇短文談讀書,這問題實在是談不盡,而且這些年來我的見解也幾度變遷,現在再就這問題談一回,趁便把上次談學問有未盡的話略加補充。
朱光潛 (1897-1986)字孟實,安徽桐城人。香港大學教育系畢業,後赴英國留學,先後在蘇格蘭愛丁堡大學、倫敦大學攻讀,四年後赴法國巴黎大學、斯坦斯堡大學,獲法國博士學位。曾任教於北京大學、四川大學、武漢大學等校。曾創辦《一般》雜誌,主辦《文學雜誌》。著有散文集《我與文學及其他》等多部,後由安徽敎育出版社結爲《朱光潛全集》。
讀書必須有一個中心去維持興趣,或是科目,或是問題。以科目爲中心時,就要精選那一科要籍,一部一部的從頭讀到尾,以求對於該科得到了個賅括的瞭解,進一步作高深研究的準備。讀文學作品以作家爲中心,讀史學作品以時代爲中心,也屬於這一類。以問題爲中心時,心中先須有一個待研究的問題,然後採關於這問題的書籍去讀,用意在搜集材料和諸家對於這問題的意見,以供自己權衡去取,推求結論。重要的書仍須全看,其餘的這裏看一章,那裏看一節,得到所要搜集的材料就可以丟手。這是一般做研究工作者所常用的方法,對於初學不相宜。不過初學者以科目爲中心時,仍可約略採取以問題爲中心的微意。一書作幾遍看,每一遍只著重某一方面。〈蘇東坡與王郎書〉曾談到這個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