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饕餮銜首金簪
靜夜啼鴉,月照西廂。
一隻飛蛾在月光下飛舞,飛進了彩華樓的走廊,那地上有個閃閃發光的東西吸引了它,很快地便撲了下來。
走廊上反射月光的是一枚金簪,金簪上花紋繁複,簪子雖不過一寸有餘,卻雕為饕餮之形,饕饕口中尚叼有一顆極小的明珠。
飛蛾在金簪上停了一下,撲打著翅膀又要飛起,卻飛不起來了,它不住撲打翅膀,最終漸漸無力,靜了下來,只偶爾觸角一動,過了良久,再微微一動。
它被黏在了地面上。
黏住牠的,是金簪下的一灘半凝的血。
金簪旁有一具被挖了眼睛、砍去雙手的,一具鮮血淋漓的屍體。
一、鏡中女子之手
「饕餮銜首金簪……惡名鼎鼎的珠寶之一。」嘯雲莊的何老闆拈起那枚金簪,「各位請看,這是真品,饕餮的兩隻角有一隻缺了一角,口中珍珠乃是光澤明亮的夜明寶珠,不過時日久遠,這顆珍珠已經泛黃。」
「『我』那具死人?」方多病勃然大怒,「本公子除了和你吃飯之外,從來沒撞過什麼死人!分明是你命裡帶衰,瘟神罩頂,那是『你』那具死人還差不多!」
方多病道:「殺她的人多半不會武功,那後腦一擊差勁之極,若不是她倒在地上流血不止,半夜三更沒人救她,十有八九也不會死。」
眾人駭然相視,何老闆當先臉色慘白:「原……原來此次金簪出現,竟是要挖人眼睛、割人舌頭……方公子,在下這就告辭,在下從未見過這枚金簪,金簪之事還請方公子另請高明、另請高明……」
李蓮花道:「胡有槐已將彩華樓裡裡外外都查過一遍了,若非他是惡魔的同謀,就是這女人藏身的地方非常隱蔽,閒雜人等難以發現……我看那胡有槐相貌堂堂,年方五十,前途無量,不像是什麼喜歡割人肉挖人眼睛的人……」
方多病瞪著那梳粧櫃——依舊什麼也沒有,連鬼影都沒一個!正在他打算衝進澡房把李蓮花揪出來一起查看的時候,目光突然一抬,剎時他目瞪口呆,臉色青紫,一口氣吊在咽喉中幾乎沒昏死過去。
方多病被他那羞澀的衣情嚇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怪叫一聲:「你想幹什麼?那個……那個萬萬不可!我斷不會讓胡有槐告訴你那死人在哪裡!」
李蓮花持筷,文質彬彬的夾了一塊雞脖子:「我去……到處看看,彩華樓內這許多花花草草,的確是美麗至極。」
兩人一邊閒扯,一邊細看屍體,李蓮花以手帕輕輕拾起血泊中的那隻飛蛾,方多病則是拾起了那枚小小的金簪,看了看後,道:「這是什麼玩意兒?饕餮?」
李蓮花嘆了口氣:「嗯……但你又怎知不是她看不見,摔了一跤把自己跌死的?」
李蓮花正在洗澡,水聲不住響著,方多病有時候想不通,同樣是男人,為什麼李蓮花洗個澡就要洗這麼久?記得幾年前他還闖進過他澡房一次,想看清楚李蓮花是不是女扮男裝?可惜李蓮花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非但是個男人,而且還是那種渾身上下有許多傷疤的那種很男人的男人。
昨夜方多病約李蓮花比賽喝酒,誰輸了誰就在百里之內尋個美人來陪酒,結果酒還未喝,還未有人醉,彩華樓便憑空生出個死人出來。
青天白日之下,彩華樓中,一位骨瘦如和_圖_書柴,衣裳華麗的白衣公子瞪眼看著另一位衣裳樸素,袖角打著補丁的灰衣書生。
「這是一個女人……」李蓮花喃喃的道,「不過我真的沒見過死得這麼慘的女人……」方多病長長嘆了口氣:「這女人一定被折磨很久了,雙目失明,雙手被斷,雖然我不想承認,但她原來被藏匿的地方,很可能就在彩華樓內……受了這樣的折磨,跑不遠的。」伏在地上的女子穿著一條裙子,除了染血之外,裙子很乾淨,上身卻未著衣,半身赤棵,身材頗高,她雙手齊腕而斷,雙目被挖,後腦流血,此外胸前雙乳也被人切去,手臂之上傷痕累累,不知受了多少傷。但雙手、雙乳和眼睛的傷勢早已癒合,可見此女慘受折磨絕非一天兩天,恐怕至少有經年的時間。李蓮花折斷一節樹枝,伸入女子口中微微一撬,只見她的舌頭也被剪去,牙齒卻仍雪白,若非雙目被挖,這女子容顏清秀,並不難看,但究竟是誰將一位妙齡女子折磨到如此地步?下手之人心腸狠毒,實是令人髮指!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後,那隻手便漸漸隱去。
李蓮花將蛾子輕輕放入草叢,回過身來,一起細看那金簪:「這個……饕餮,真的是很罕見的圖案,只有青銅器具喜歡用這種惡獸的紋樣,用在金簪上,寓意必定奇怪至極……還有這粒珠子,你見過饕餮口裡含珍珠嗎?」
彩華樓的掌櫃胡有槐苦著臉對著方多病點頭哈腰道:「這萬萬不是樓裡的錯,這是意外,還請大少爺在老爺那裡多說說……」
「噹啷——」方多病慘叫一聲,澡房中一聲震響,好像摔碎了什麼東西,李蓮花微略打開了澡房的門,迷惑的探出半個頭來,「那個……鬼在哪裡……啊——」他猛然看見那隻鏡中的手,瞠目結舌,呆了半晌,「那真不是你的手在動?」
「春風拂柳小桃園,誰家紅妝在花中間……」方多病哼著不知哪裡聽來的小調,躺在床上翹著二郎腿,李蓮花的房間本安排在隔壁,不過死蓮花怕鬼成性,定要和他同住,幸好彩華樓的廂房既寬敞又華麗,加擺一張小床不成問題,否則——哼哼!
李蓮花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經的道:「萬萬不是你想的那般,總而言之,我要盡快找到那個……小娘子的屍體,確認一件事。」
這位骨瘦如柴的白衣公子,自然是「方氏」的大少爺「多愁公子」方多病,而這灰衣書生,自然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神醫,號稱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吉祥紋蓮花樓樓主李蓮花了。
方多病翻了個大白眼:「誰知道?你和他很熟?」
他的左邊並沒有什麼異常,梳粧檯一和圖書個,牆上掛有銅鏡一個,梳粧檯下黃銅臉盆一個,椅子一張,沒有什麼會發出「嗒」聲響的東西。方多病詫異地看著那梳粧檯,檯上空空如也,並沒有什麼東西,今夜住的不是女客,女子梳妝的器具掌櫃的都收了起來,更沒有什麼好看的。他看了半天,不得甚解,躺下身去繼續哼那小調,「那個紅菱脣啊手織纖……」突然,「嗒」的又一聲輕響,方多病整個人跳了起來,這不是什麼風吹草動天然的聲音,更不是什麼機簧暗器轉動的聲音,這聲音兩次發出的地點不變,但強弱有別,就像是一個人……一個人用手輕輕摸了摸梳粧檯上的什麼東西一樣。
他身邊玩月臺和數星堂的費老闆和花老闆不住點頭。
「大少爺,這人真的不是本樓的手下,你看我彩華樓上上下下百來號人,人人都在掌櫃手裡的名單之中,你看這人人都在,絕對沒有缺了哪個,所以走廊裡那玩意兒,絕對不是樓裡的人,肯定是不知這是誰從外面弄來,扔咱們樓裡的,定是想敗壞彩華樓的名聲!」
那面掛在梳粧檯上的銅鏡之中,有一隻手,正在鏡中輕輕摸索,彷彿那手的主人看不見也聽不見這世上任何聲音,卻正在努力要穿過那面薄薄的銅鏡,自鏡中穿到人間來一般。
「廚房我方才已經看過。」李蓮花一本正經的道,「廚房裡只有兩個灶台,架子不少,櫥子太小,水缸太潮,米袋太髒,菜籃太矮……」
夜裡,明月當空,皎亮異常。
方多病忍不住道:「什麼水缸太潮菜籃太矮?」
方多病抓起一隻雞腿,咬了一口:「她明明是死在走廊,怎麼會是死在廚房外面?」
「嗒」的一聲輕響,方多病驀然坐起,看向左邊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灰衣書生嘆了口氣,喃喃的道:「我只不過是拜菩薩的時候想著你而已……」白衣公子嗆了口氣,只聽他繼續慢慢的道:「何況我們也沒有『出門』吃飯,這裡明明是你家的家業。」
當下幾位老闆紛紛告辭,離去之勢若逃狐之兔,又如避貓之鼠,甚至和那離弦之箭也有那麼三兩分相似。
方多病為之語塞,呆了一呆:「說的也是,不過廚房裡怎會憑空多了一個活人出來?」
方多病悻悻的道:「就是這麼多,如何?你在樓裡看那具死人,看出什麼名堂沒有?」
莫非死蓮花不愛他貌美如花的小姨子,是因為他那個癖好特殊……喜好女屍?我的媽呀!我若讓你找到那死人,我就不姓方!
「你身上是帶著瘟神嗎?還是在拜觀音的時候心裡想著如來;拜如來的時候心裡想著關公;拜關公的時候心裡想著土地公和圖書……」
李蓮花連連搖頭:「不熟、不熟,只是憑面相而言……」
銅鏡清晰照映出房中的一切,那詭異絕倫的一幕就如同從來沒有發生過,煙一般輕輕消敗。
方多病僵硬的站在鏡前,渾身冷汗淋淋而下,竟然還能擠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臉:「你幾時看見我的手有這麼小?這是隻女人的手。」他抬起手來對鏡子揮了揮,那鏡中也有影像晃動,但看得最清晰的,還是鏡中那隻白生生、織美柔軟的鬼手,在不斷摸索、移動。
方多病笑得更加狂妄:「哈哈哈,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方大少對什麼不熟,就是對金器最熟,哈哈哈……」
「我想……大概是……吧。」李蓮花皺眉看著方多病手中的金簪,「這東西古怪得很,我看你還是找個地方把它收好了,萬一其中有什麼殺人割肉挖眼睛的鬼晚上爬了出來,豈非恐怖至極?」
李蓮花道:「那條走廊是從廚房出來,通向花園的,我猜她是從廚房跑出來,沿著走廊往外跑,不知為何傷了後腦,就此死了。」
第二天。
李蓮花無奈,只得做罷,改口道:「呃……廚房我剛才已經看過,絕無可能藏下那貴體,那貴體又……那個不|穿衣服,四周又不見衣服的蹤影,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從廚房東邊的那條小路過來的,穿過廚房,跑進走廊然後跌倒,流血而死。」他朝廚房東邊指了指,悄聲的道,「那裡。」
李蓮花欽佩的看著他,讚道:「你真是聰明至極,那個……我對金器不熟……」
定了定神,方多病看著滿桌的美酒佳餚,胃口全無,滿腦思索今夜要到何處去睡方才安全,李蓮花說完了關於「那具貴體」之事後,倒似心神甚爽,舉起筷子就欣然開始吃飯,吃了兩口嫩雞,又為自己倒了一杯溫酒,先對嫩雞大加讚賞,從雞頭的兩三根短毛到雞爪的鱗片無一不美,又對酒水不吝辭色,從酒缸到酒缸上封的那塊泥皮都是妙不可言。
方多病涼涼地瞟了李蓮花一眼,道:「不幸本公子小時候書雖然讀得不多,但也知道饕餮口中含的是人頭……」話說了一半,他突地微微一震,「難道這珠子是代替了一顆人頭?」
方多病用筷子將那金簪遠遠夾起,嫌惡地將它放回八卦鎮邪木匣之內,心裡長長嘆了口氣,過了片刻,他瞪眼看著那金簪,又嘆了口氣。
昨……昨夜鏡子裡的那隻女人的手……莫非正是那具女屍的冤魂,正在招人為她伸冤?
方多病順著那方向一看,頓時汗毛直立——李蓮花指的方向,正是彩華樓最好的客房,天字第一至第九號客房,而他和李蓮花昨晚正是入住天字第五號房,位居正中和*圖*書。
方多病渾身起雞皮還沒消退,一口咬定那具女屍早已被胡有槐送進了棺材舖,如今已是板上釘釘,埋入了地下,墓碑都已植了,請李蓮花不必妄想。
方多病將金簪高高提起:「這東西雖然稀奇古怪,卻是價值不菲,絕對不是彩華樓之物,我看要嘛是兇手的,不然就是這個死人的。」他笑得很開心,像是絲毫不怕鬼,「我想這種古怪的東西,在金器行裡想必很有名,一定是既有故事,又容易找的。」
望海樓的畢老闆道:「聽說每次這枚金簪出現時,都會出現離奇恐怖的慘案,次次都事關人命,最多死傷的一次聽說有三十三人同時斃命,因此行內人很少有人敢收藏此物。」
「我怎麼知這是不是你樓裡的人將哪位客倌謀財害命,殺死在彩華樓走廊之中?」方多病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最好不是,否則本公子告訴老爹,說你管理無方,保管你吃不了兜著走。」
方多病嗤之以鼻:「既然是你看的相,那定是錯得不能再錯了。」
方多病乾笑一聲:「不知道這饕餮金簪出現時,死的可都是不|穿衣服的女人?」
方多病瞪眼道,「我有說要請客嗎?你到哪裡去了?半天不見人影。」
李蓮花嚇了一跳:「有這麼多……」
方多病剛吃過晚飯,吃下了他平生最滿意的一隻大蝦,那蝦全身透明,比尋常所見幾乎大了五倍,彩華樓的廚子將它剝殼挑去背線,冰鎮之後,佐以小蔥、蒜茸、辣椒末、橙肉和少許不知名的醬汁下酒,生吃。那滋味真是令他滿意至極,若不是憑空出了件命案,他定會對彩華樓印象極好。
胡有槐心中叫苦連天,臉上強裝笑容,連連稱是。
「一定有人妥善的處理過她的傷……」李蓮花喃喃的道,「但如果給她治傷的是個好人,為何她還要逃出來?可見……」
李蓮花連忙道,「吃飯時間只宜吃飯,不談俗事。」
之後彩華樓封樓歇業,方多病和李蓮花被安排在彩華樓最好的房間裡休息,方多病不久後便已和城中各家金器舖掌櫃、老闆約好明日午時翠瑩居會面。
何老闆奇道:「不|穿衣服的女人?當然不是,聽說第一個因這枚金簪而死的是打造這枚金簪的金匠,傳說這金簪本是九龍之形,採意龍生九子,結果簪子造成後,金匠過於勞累猝死,簪子落入熔爐,熔去八龍,只餘一隻饕餮。」
方多病呸了一聲:「我去見了各家金舖的老闆,聽說那枚簪子上附著許許多多惡鬼,少說也有幾十條人命。」
李蓮花嘆了口氣,喃喃的道:「但當要你請客的時候,你卻未必肯說和它很熟。」
「出去吧,這裡……有我。」方多病揮和_圖_書了揮衣袖,胡有槐如蒙大赦,連忙退下,方大少忖道就連這等狗屁,十幾年前都能在江湖上混出個什麼「狂雷手」的名號出來,真是奇怪也哉……李蓮花看著腳下死狀奇慘的屍體呆呆出神,方多病不耐的道,「看看看,看了半天,看出個什麼門道來了嗎?」
「名堂……名堂就是彩華樓裡沒有人認得她,她卻死在廚房外面……」李蓮花喃喃的道,「挖去眼睛、割掉舌頭,顯然都是困住她的一種方法,如這世上真的有鬼,為何鬼非要困住這個人?」
「鬼啊——」
待他回到彩華樓的時候,李蓮花卻不見了,方多病在滿樓上下到處找了一遍,又差遣胡有槐派人上下再找了一遍,也沒看見李蓮花的影子,方多病心中大奇,要說被鬼抓了去,現在可是青天白日,何況那見鬼的金簪在自己身上,為何鬼會找上他?要說不是被鬼抓了去,那死蓮花究竟哪裡去了?一直等到吃飯時間,方多病吩咐彩華樓的廚子做了一桌山珍海味,再開了一罈美酒,點著爐子在旁邊溫酒,自己拿著扇子搧啊搧的,果然未過一炷香時間,就見李蓮花一身灰衣,慢吞吞的從走廊那邊出現走進房內,又滿臉喜悅的在酒桌邊坐下。
「過於勞累而死,也不算什麼慘案。」方多病道,「猝死乃是世上最美妙的死法,不過各位見多識廣,博學多才,可曾聽說因為是金簪而死的,有什麼不|穿衣服、被挖去眼睛舌頭的年輕女人?」
「可見說不定給她治傷的不是菩薩,卻是要命的閻羅。」方多病道,「這下手的人不管是誰,真是惡毒殘忍至極!死蓮花你定要把這惡魔揪出來,然後把這些零零碎碎統統移到他身上去讓他試試滋味!」
「你這人真的很奇怪。」方多病嘆了口氣,「我記得我在醉星樓煮過一碗素麵,你那狗鼻子也聞得到追來了;我在聞天閣吃百蛇大宴,發了請帖請你,你卻不來,後來等我請客請完了蛇都吃光了醉也醉得差不多了的時候,你非要我請喝茶;另一次我在牛頭鎮吃臭豆腐……」
李蓮花卻抬起頭來,呆呆的看了方多病好一會兒,突然露出個羞澀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道:「等一下,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那個……重要的東西……昨晚你那具死人……哦不,那位淒涼可憐小娘子的貴體,你差遣胡有槐藏到哪去了?」
李蓮花瞇起眼睛:「你那具死人既高又白,裙子如此乾淨,那些碗櫃水紅米袋菜籃什麼的怎麼裝得下——」他突然一怔,喃喃的順口接著道,「你那具死人……」
「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本公子和別人出門吃飯,總是能遇見美女,而跟你出門吃飯,卻總是遇到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