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王案考
——孫悟空考古探源事件
在吳承恩自己的著作《紫煙館集》殘卷裡,有這樣一段話:
從以上三部佚書之中,我們大致可以捉摸出「覺虛」這個人長相似猿、一擲千金、性情諧謔卻鮮見傳世著作(『豈有文章驚海內』一語原為杜工部句,『覺虛』援引而成自嘲之聯,或許也有些許感慨在内)。在此一初步的輪廓浮現之後,我追問倪安渥:這三本書怎麼會輕易落入他人的手中?他笑著告訴我:「聽說過另一本《帝俄在中國》嗎?」——「帝俄」的玩笑話未必不可信,畢竟當年潘重規也曾在莫斯科發現過重要的紅學資料;不過這三本書輾轉去國的過程似乎已經湮沒不聞了。而倪安渥卻透露了一段他在莫斯科圖書館幹雅賊的奇妙經驗;由於並非本題範疇,是以從略,俟諸他日再另撰一文述之。
但是我之初有此疑時在十三年前初入研究所讀書之際,尚無力自求綰解。不意此疑既生,竟常住不滅,終於在歷經十年的求索之後,得著一點開悟。
至於我的懷疑則是:爲什麼孫悟空是一隻印度進口的猴子?而不是其他動物?或者爲什麼是以《拉麻傳》中的哈奴曼爲背影?而不是《神猴傳說》中由梵天眼淚幻化而成的猴祖里剎拉賈(Richā raga)?甚或不是《吠陀經》中出自梵那堅硬如石的前額的魯德羅(Rudero)——而我們尤其不要忘記:雅利安語中的魯德羅和德羅毗荼語中的濕婆(Siva)都意味著「紅色」,也都具有神通廣大的毀滅性力量。
曩余知汀州時,禦粵賊,擊之。賊首蕭五倉皇遁走,遺一猿,遍體金絲若織錦,性黠而柔。余喜其靈慧,遂收之。及丁憂回籍,與玉叔(按:即前文提及的陳文燭)、汝忠遊,得識覺虛,渠以猿貌似之,每自嘲誚,謂:「豈有文章驚海內?常慚沐冠駭淮中。」其詼諧類如此。
但是「孫覺虛」之於「孫悟空」,豈不正如「紀獻唐」之於「年羹堯」?在明、清以來的許多譴責小說(如《老殘遊記》、《孽海花》等)中,不亦時常出現以謎面/謎底般覆射的命名嗎?蒲悅漢的《札記》中順筆帶過的那個「與孫、吳二人關係都很密切」的人;鬧頭痛病、曾資助吳承恩「金箍、玉杵」、相貌似猿猴、性情豪爽諧謔——難道他不比那隻印度猴子哈奴曼更像「孫悟空」的「背影」嗎?只不過吳承恩用「孫悟空」之名「影射」「孫覺虛」,其旨斷斷乎不在譴責,而是像丁晏在《頤志齋集遺稿》所引孫立齋筆記(可能正是這本《松塵筆談》)中提到的:吳承恩是想爲這麼一個和他意氣相投的朋友「立傳」呢!體貼的吳承恩婉轉拒絕孫立齋對猴王出身的建議,正是深恐「猿/人雜交而成孕」的聳動性內容爲好友帶來類似唐代歐陽詢所受到的謗辱。
俄國學者的「猿/人雜交」聯想
既見諸書,我幾乎失聲驚叫,因爲至少前三書極可能是四百多年來唯一問世的珍本、甚至是孤本。首先要說明的是:丁晏《頤志齋集》是一般學界不難找到的——胡適、董作賓都曾據之發現《西遊記》作者是吳承恩,而非「冒名頂替」之丘處機;而丁晏又是吳氏淮安府的同鄉晚輩。不過,可貴的是《頤志齋集遺稿》卻從未披露過,我順手翻閱,居然有了石破天驚的發現——這一點後文中會有詳細說明。其次,則是吳承恩本人的《紫煙館集》殘卷。這部殘卷之奇在於它根本未曾著錄於《四庫存目》之中。至於第三卷,也就是名列明代「後七子」之一的徐中行(他是吳承恩詩酒唱和的好友)的《天目山堂集》附錄,確實可見於《四庫存目》,但是居然失傳了,連董作賓都曾慨歎「可惜尚未覓得」。第四本書也暫且不表,留待下文再「揭曉」更詭秘的發現。
再看另一則:
余以覺虛之病問汝忠,請代求靈藥。汝忠曰:「《素問》有云:『頭痛顛疾,下虛上實,過在足少陰,巨陽甚則入腎。』許學士以『玉真丸』治之,戴復菴用『大三五七散』入鹽煎服,何不一試?」余歸以告覺虛,渠嘿然不應。越旬日忽謂余曰:「汝之子即吾之子,可使兼祧兩房乎?」蓋知不能濟也。和-圖-書
隱藏在諧謔背後的深情
壬申祭竈日(按:應為隆慶六年臘月二十三)與子輿過「射陽陋室」,汝忠謂余曰:「有客自稷門來,稱王肯堂《證治準繩》有頭痛方,以當歸、川芎各一兩、酒一升,煮取六合,飲至醉效。惜覺虛之未及試也。」子輿笑謂:「醉而不效,又何傷?二三子且代覺虛飲」是夕皆醉倒。
一飯千金酬漂母
蒲伏壯士誇神武
堪憐將相本無根
落拓斯文猶高古
蒲伏壯士誇神武
堪憐將相本無根
落拓斯文猶高古
霜降是夕與覺虛過祠,渠謂:「韓淮陰布衣時猶隱忍謙抑,既封侯,而乃矜志伐功,盍病之暴也?」余然其言,遂賦此。
丁卯(按:明穆宗隆慶元年。西元一五六七–六八年)秋,汝忠自長興來,告余《西遊通俗演義》藁初成,並謂猴王非自石中來不可也。余問以故,笑曰:「若從君言:使猿精與女子合,而誕猴王,豈不效歐陽紇父子故事,大謗 □ □ □(按!此三字脫漏,疑為原刻本湮漫所至)?」余始知汝忠雖好謔,亦自中繩墨矣。
這篇文字的題目原本應屬學術研究的範疇,該寫成一本正式列人學術論文之林的作品——至少就我個人考察「孫悟空」此一角色在歷史現實中「確鑿存在」的獨特成果方面,倒眞可以大言而不慚地說:我的研究洵然具備了足夠的條件了,堪稱「自胡適〈《西遊記》考證〉以來最具創見和積學的經典」。不過,在撰成布滿各式學術夾槓(jargon)的論文之前,我寧可先完成這篇爲適於一般讀者興趣而作的文字,簡要地談一談我對「孫悟空」的發現和認識,以及其過程。相信它會有助於社會大衆對《西遊記》中猴王來歷的瞭解,也順便披露一段向未受歷來史家重視的史料。
蒲悅漢那五條札記的第三條提到一有趣的比較研究方向:
先要說明的是:我之所以會對考察孫悟空的身世背景產生興趣,乃是基於一個質疑和一次機緣。所謂質疑,是針對胡適在〈《西遊記》考證〉一文中的意見而發;所謂機緣,則是一九八八年春我初訪北京時與一位(當時的)蘇聯漢學家安東.沃爾斯基.尼古拉耶維奇巧遇,由他提供了我許多相當寶貴的意見和資料。讓我從對胡適的質疑談起罷:
現在,再來談談那本俄文的寫冊。那是倪安渥已故世的老師蒲悅漢敎授(原俄文姓名為安德洛.普什耶.卜漢姆斯基)的《中國白話小說札記》。此書一直由於作者意願和客觀環境的限制而未能出版,只以影印本傳世(據倪安渥表示:希望能透過台灣傳播媒體的呼籲讓此書得以迻譯印行,廣為流傳)。在這本寫冊裡,有將近二十條札記是討論《西遊記》的,其中又有五條和吳承恩的生平有關。承倪安渥慨然將此書影印乙份贈我,又爲我作了詳盡的解釋和翻譯,才使我窺知蒲悅漢的研究對我有多麼重要的影響和幫助。以下的引文中譯還應感謝淡江大學俄羅斯研究所(前蘇聯研究所)所長戴萬欽,沒有他的主譯,我不可能完成此一考源工作的第二個部分。
然而,我仍然要在此感謝胡適、董作賓以來許多對《西遊記》淵源付出心血、作成研究的學者,特別是吾友倪安渥以及已經物故多年的蒲悅漢教授和亞丹.利奇罕斯基教授——後者不幸於一九九一年十月到南斯拉夫貝爾格勒作巡迴演講時因嗆m.hetubook•com.com咳過劇導致腦血管破裂而溘然長逝。此外,鄭樹森教授在他那有如「城堡」一般庋藏浩瀚的圖書室中爲我搜尋孫立齋《松塵筆談》,耗時二日,雖未得之,我仍然要向他致達感念之意。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俟拙作《吳承恩與西遊故事略論》成書問世之際,這些可敬的學者都能得到更多人的認識和稱譽——遺憾的當然是其中二人竟然從未有機會了解他們對漢學界的貢獻何其重要。
在這裡,又可以發現:曾經替吳承恩《射陽存稿》作序的陳文燭(號五嶽山人)與徐中行(字子輿)、吳承恩以及那位「覺虛」都是經常以詩文唱和的朋輩,而且四個人感情深厚,以至於「覺虛」故去之後,剩下的三人竟有「醉不成懽」的悲歎。不過,至此我們還不能知道:「覺虛」究竟是誰?
吳承恩以「孫悟空」影射知交
這就得從安東.沃爾斯基.尼古拉耶維奇說起了。他的中文名字是倪安渥,於一九八〇年起在北京大學中文研究所學習。我在一九八八年四月經姑丈歐陽中石先生的介紹與倪氏相識,雖僅數面之緣,卻相談甚歡。最有趣的一點是:他對《西遊記》中孫悟空眞正的出身、來歷也抱持著和我一致的「疑胡觀」。倪氏甚至更激進地表示:孫悟空非但不是「印度進口貨」,卻可能還是道道地地的中國貨;非但不是神話猴的化身,卻可能還是有血有肉的活人。
來自匈牙利漢學家的泛黃照片
這段敘述對吳承恩的晚年有相當清楚的刻畫那已經是明神宗萬曆九年(西元一五八一年)的事了。文中的「丘少司徒」就是長春眞人丘處機,他在吳承恩死後確實爲故人刊刻了文集,遂也因此而一度被訛傳爲《西遊記》的作者。而在孫立齋寫下這一則對考證吳承恩卒年至關重要的筆記時,「孫覺虛」和徐中行(卒於萬曆六年,西元一五七八年)早已先後去世,孫立齋和吳承恩也都已經是七旬以上的垂垂老者,其「訪舊半爲鬼」的寂寞,「潦倒新停濁酒杯」的窒悶,以及「不堪人事日蕭條」的悼傷,著實躍然紙上,撼人心舷!
與中行、文燭呼酒韓侯祠中,次韻百首。中行忽悄然曰:「『對影成三人』不亦悲夫?」遂大醉而散。嗚呼!覺虛既去,詩酒不娛。一慟!
「當時示威者已經瘋了,他們差一點放火燒掉王宮正面的巴洛可式建築。我雖然也是他們的一員,但是我不能看他們用這種方式對待歷史。」於是亞丹.利奇罕斯基以一人之力搶救十五箱珍貴的史料,並且在友人的護送下轉運至距布達佩斯一百三十六公里的溫泉度假勝地 Balatonfüred,得以藉此而保存下來的文物史料中有一千多張「漢學影印(按:即照片)檔」。亞丹.利奇罕斯基手上的一疊即是收入此檔之內的孫立齋《松塵筆談》。
我大驚之下,自然先懷疑這些都是偽書。但是仔細鑑識其版本,發現吳徐二氏之作的印紙確乎都是明代常山的柬紙(按:是高級紙張中的次品,紙質潤且厚)形式與明代嘉靖年間朱警重編刊《唐詩百家》可謂一模一樣(板周墨線左右雙欄、上下單線,板口無墨線,板口中間有象鼻、無魚尾等)也與我記憶中吳承恩《射陽存稿》極相似。所以半個小時之內,我幾乎已經能夠全然斷定這些書非但不是偽書(事實上也沒有任何非學術上的偽造價值),而且還能推斷出嘉靖中吳承恩和徐中行二人都是在同一書坊刊刻其作品的——甚至還可能都是徐中行的「家刻」。(此一問題牽涉到圖書版本的細節,過於專門,就此打住。)
在本文行將結束之際,我願意再引錄一則孫立齋《松塵筆談》裡的文字,這則從未披露於衆的文字不祇顯示出小說家的朋友如何了解作者的艱辛困苦,也足以令吾人體念:隱藏在《西遊記》嬉笑https://m•hetubook.com.com怒罵的諧語嘲誚背後,其實蘊涵著多少頑世者沉鬱的隱衷。
辛巳暮春三月,余病少瘳,遂與汝忠過覺虛、子輿墓。時汝忠亦病甚,不能飲乃煮芽茗,酹於墳前,謂余曰:「丘少司徒囑我匯文成集,似有刊刻之意。」余「善甚!」汝忠竟悱然歎曰:「他日書成,未知能親為二子焚於墓前否?」余悵悵不能對。初,汝忠未病時,日飲三升而不醉,猶援筆成文,應聲次韻,或即席草就唐僧〈和四景詩〉、〈春秋列傳序〉,慷慨示衆。而今頹頹老矣,悚悒如斯。余亦老,前塵歷歷,如在目前,比欲詳規之,不覺已潸然垂涕矣!
只就這兩條看起來,我們不得不佩服俄國和匈牙利的漢學家在治學上另闢蹊徑的貢獻——居然在一九六〇年左右,他們之間的往來已言及我國學術界尚未發現的領域。而吾人也不該忘記:一九五七年元月以後的匈牙利正處於一動盪不安的局勢——該國政府從元月中旬即發布戒嚴,大肆屠殺反對分子;但是亞丹.利奇罕斯基(事後我才知道他也名列被捕殺對象之中)卻仍舊以行革命之餘力,發現了吳承恩的特殊交遊和創作上的奧秘。
走筆至此,我忽然生出許多在過去考證「孫悟空」來歷的數年之間向所未有的感慨:其實吳承恩其人採擷《拉麻傳》角色也好、影射「孫覺虛」故人也好,兩者相互雜糅,以至於渾沌不可復辨的手法才是小說「虛構藝術」的根本奧秘。由於我自己也寫了十幾年小說,深知小說中的人物之妙端在其「似有所本,又背離所本」的翫忽曼衍之間,如此一來,似乎也就不需要膠柱鼓瑟、刻舟求劍地一意「索隱」,必欲追出「牛魔王實乃『射陽陋室』左近某農戶所豢之牛某」而後快了。
《筆談》中的另一則是這樣寫的——
三部海内外孤本珍書首次問世
這段文字說的是丁晏讀到淮安孫立齋筆記的一段雜感,其中「汝忠」、「射陽」分別是吳承恩的字和號。吳承恩擅書法、工金石,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但是另外那位惜才贈金的「覺虛」是誰,卻沒有人提過。這裡,我們先按下不表,再看另一段記載。
丁晏《頤志齋集遺稿》、吳承恩《紫煙館集》殘卷(第四及第五卷)、徐中行《天目山堂集》附錄一卷和一本當時我一個字也認不得的俄文寫冊。
書的眞偽既無問題,剩下來的就是內容的辨識了。倪氏先讓我特別留意《頤志齋集遺稿》中的一段文字(也就是先前我稱之『石破天驚的發現』的那一段)。丁晏是這樣寫的:
由於漁人堡飯店附近找不到影印機器,我只好用隨身攜帶的尼康相機在飯店廊下藉天光翻拍了這些照片影稿,並手抄其中最具價值的三則——所謂最具價值,自然是指由蒲悅漢《札記》所引出的問題及其懸解。(幸而當時我這樣處理了,因為一九九一年七月我繞道經美返台,赴聖地牙哥訪鄭樹森;他告訴我他並沒有收藏亞丹.利奇罕斯基所說的資料,反而請我代為影印,俾其寓目。)這裡我先將當時手抄的三則錄寫於後,並隨文解釋:
(本文各小標題為《中時晚報》編輯所加)
這一則不署年日,想來當寫成在前一則(隆慶六年)之前,也應在吳承恩《紫煙館集》殘卷所錄的韓侯祠中「對影成三人」之前。不過,重要的不是此則寫成的時而是「覺虛」其人和孫立齋的關係——「覺虛」自知病將不癒,向孫立齋提出的請求是讓後者的兒子「兼祧兩房」然則,「覺虛」肯定是孫立齋的兄弟或叔伯兄弟了!他叫「孫覺虛」嗎?
這一段序文更可以旁證:「覺虛」確有其人,這個人對韓信「因權力而迅速腐化」還頗有一點看法。但是,問題接著來了:「覺虛」二字是人名?字號?還是其他?——我之所以先提出此疑乃是因爲直覺上這兩個字不會是明代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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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中人的名或字;日後我翻揀《明史》,果然遍尋不著有任何人曾以此二字命名或命字、號的。甚至在《淮安府志》裡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搜索,亦不可得。胡適其實也是由疑入手的,他說:「我總疑心這個神通廣大的猴子不是國貨,乃是一件從印度進口的。」於是他依照鋼和泰(Baror A. von Staël Hostein)的指引,在印度古叙事詩《拉麻傳》(Rāmāyana)中找到了哈奴曼(Hanumān)這個角色了,並以之爲齊天大聖孫悟空的「背影」。
這個疑問我至今猶不能十分肯定,因爲我們既然可以呼吳承恩爲「射陽」(因為他自號『射陽山人』),那麼「覺虛」也可能是另一個別號的部分,如「覺虛堂主人」或「覺虛居士」等等。
我曾經在和匈牙利學者亞丹.利奇罕斯基的討論中獲得許多關於中國章回小說的啟發。他對《西遊記》作者吳承恩的了解(非常令我驚訝地)竟然遠超過他對《西遊記》本文的了解。三年前(按:應為一九六四年)他告訴我他從未讀完此書;但是早在一九五七年他已發現孫立齋向吳承恩詢問頭痛藥處方的事。他並且告訴我:頭痛藥處方和一個與孫、吳二人關係都很密切的人有關。
這段文字中所提到的部分經歷——也就是徐中行在福建汀州任知府時擊退廣東土匪蕭五的一節,可以在《明史》的〈文苑傳〉中找到旁證,是以大致可信。重要的是後來徐中行丁憂回到淮安,結識了「覺虛」的一段描述讓我們發現:原來「覺虛」竟然長得很像一隻黃毛猿!至於「覺虛」善於自嘲的性格,居然也和「性敏而多慧,博極群書,爲詩文下筆立成,復善諧謔。」(吳玉搢《山陽志遺》卷四)所形容的吳承恩有類似之處——兩人的幽默感可以說是氣味相投的。
我立刻要求倪氏提出足具說服力的學術性證據。倪氏慨然應允。三日之後(一九八八年四月十四號),倪氏攜四本書到我下榻的北京飯店來相晤。這四本書分別是:
不過,徐中行《天目山堂集》附錄中另有一篇小品文極有價值,爲我的疑竇茅塞打開一點壅蔽,燃起一點希望——
我是在一九九一年六月十四號見到亞丹.利奇罕斯基的。他已經是一位年近八旬的銀髮老翁,菸癮奇大、精神矍鑠,對於我(透過倪安渥的居間聯繫)的造訪,似乎非常高興。我們在布達市的漁人堡飯店長談十個小時,所言無一語不及《西遊記》。其中我尤其關切的是蒲悅漢《札記》中所談到的孫立齋。蒲氏已物故多年,其門弟子倪安渥也並不知道《札記》所述孫立齋向吳承恩建議修改猴王出身的來歷如何、以及頭痛藥處方之事語出何典。這一切似乎都要從亞丹.利奇罕斯基身上尋求解答了。
這一則裡所引的《證治準繩》是明代王肯堂所著,今本《古今圖書集成》〈藝術典醫部彙考〉中亦有著錄。我查對之下,發現確實有這麼一個以當歸、川芎煮酒治頭痛的方子,連分量亦錙銖不差。不過,那位早死的「覺虛」似乎並沒有來得及試服此藥;而「覺虛」也可能正是因爲頭痛之疾而去世的。倒是在隆慶六年的這一次聚會中,幾個老朋友已經不像先前在韓侯祠「醉不成懽」的那麼凄楚,可能時移境遷,老友亡故的悲慟也漸漸淡了。
這一則正是呼應蒲悅漢《札記》第三條內文,證明孫立齋確實曾建議吳承恩將猴王出身寫成「猿/人雜交」所致。但是吳承恩基於不願意「加謗於某人」而拒絕了。此則之中脫漏的三字應該就是那位吳承恩不忍加謗的人的名字或稱號(兩個字),和一個句尾虛字(可能是『哉』字)。由這一則筆記的内容,我們還可以發現:「善諧謔」的吳承恩並不會因爲一部頗具詼諧趣味的通俗演義之作而胡亂開人的玩笑,所以孫立齋稱之「自中繩墨」。
接下來再看徐中行的《天目山堂集》附錄。在這本薄薄的小冊子www.hetubook.com.com(不過四十八頁)裡,一共收錄了徐中行一百二十四首詩作和長短不一的八篇小品文。其中有一首題爲〈韓侯祠醉懷〉的詩是這麼寫的:
近讀鄉先輩孫立齋公筆記云:「汝忠貧,無以立。覺虛憐其材,惜其遇,思饋以金,恐汝忠不受,迺偽稱求治印,報以金箍一、玉杵一。汝忠微知其意,哂而納,曰:『子以厚貺遺我,無以為報,且為子立傳何如?』覺虛笑謂:『無乃詬甚?豈必譭我後世乎?』遂相與絕倒。」噫!射陽之瀟灑若是。
這段文字中的小瑕疵(歐陽紇殺猿救妻事出無奈而非行獵)可以不論,重要的線索是孫立齋這個人又出現了。本文先前引述清代經學家丁晏《頤志齋集遺稿》中曾說過這個人。孫立齋有「筆記」一類的作品傳世,至少到了丁晏那個時代還能讀到。不過,孫立齋未必是蒲氏所稱的「說書人」;值得研究的反而是他和吳承恩、「覺虛」之間的關係了。關於這一點稍待後文再行申論。讓我們先看蒲悅漢的第五條札記(部分)——要先說明的是蒲氏原文中部分夾注的中文已經筆者修訂(如『孫立齋』誤寫為『孫立齊』):
亞丹.利奇罕斯基給我的第一個驚喜是他用熟極而流利的中文告訴我:「你這一趟不遠千里而來其實繞了個大彎子。如果我記得不錯:美國聖地牙哥的鄭樹森教授也有可能保存了一份孫立齋的資料。」鄭樹森淵博周洽,與我亦時有往來,但是我一直不知道他的涉獵範疇居然也旁及《西遊記》作者吳承恩的生平瑣事;登時爲之一愕。亞丹.利奇罕斯基這才告訴我;蒲氏《札記》中那兩條語及孫立齋的記載確有所本而所本者極可能也就是當初丁晏在《頤志齋集遺稿》所提到的「筆記」。我逐問彼:可否借來一閱?亞丹.利奇罕斯基立刻從隨身攜帶的皮箱中取出一疊十乘十吋的泛黃照片,並說明:他是在一九五六年底(也就是匈牙利戒嚴前)的一次罷工遊行中從布達王宮(Várpalota)歷史研究所的藏書室取得的。
「覺虛」這個神秘人物是誰?
我讀此文,想見吳承恩病前即席賦詩、慷慨示衆的情貌,亦爲之悄然動容,再翻看《西遊記》第九十四回唐僧和天竺國王的四景詩(即〈和春景詩〉、〈和夏景詩〉、〈和秋景詩〉及〈和冬景詩〉),從「日暖冰清大地鈞」至「袖手高歌倚翠欄」之句,簡直一派快活且自在的喜樂,遂知吳承恩之「諧謔」,恐怕也就是他沉鬱頓挫、顛沛蹇困的掩飾或寄託而已。和那「孫覺虛」「常慚沐冠駭淮中」的自嘲詩句一樣,都是「荒唐其言,以飾其不堪之情」(韋燕邨《紫亭虛竹閣閒話》序)這也大約就是吳承恩和「孫覺虛」成爲莫逆之交的奧秘了吧?
——原載一九九二年二月二日《中時晚報》
這首平淡無奇的絕句詠諷的自然是韓侯祠裡的淮陰侯韓信,「一飯千金」、「胯|下匍匐」皆非僻典。詩意亦不過比尋常「勝跡題壁」之類的應酬之作多繞了一個窮酸文人的圈子。但是值得注意的部分卻在詩題之下的兩行序文:
交之子的原因居然是如此功利的——白猿死前曾預言歐陽詢將來會得遇明君而顯貴。這一段軼聞常使我想起孫立齋對吳承恩所作的某些建議——將《西遊記》猴王的出身改變成猿人雜交的產物;這一建議其映出中國中古以來許多說書對物種進化的共同想法:猿/人雜交以產生更高級物種的奇思。它至少比達爾文的學說早了三百年到一千年。
我還記得唐傳奇〈補江總白猿傳〉是某個想要詆譭(或嘲謔)歐陽詢的人所玩弄的惡劣文字把戲——作者讓歐陽詢的生父歐陽紇在故事中扮演一個殘暴的獵猿者。白猿被殺的悲慘命運卻被歐陽妻懷孕生子的補償所拯救,歐陽妻生下了文采風流的兒子(影射歐陽詢)。值得玩味的是歐陽紇的態度;他沒有撲殺猿/人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