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不歸路」之探討
如果真的認命倒也罷了,偏偏這其中還有個人的不甘心,不放棄的種種掙扎困頓,加上時代與習俗的種種拘束與壓力,若在以前,且先不論尋死覓活或是剃度出家的了斷,以李芸兒的情形,大可以「妾」的姿態,「名正言順」地與方妻共事一夫,最起碼,子嗣可以享有應得的權益,也免了私生子的惡運,無怪當初「一夫多妻」的贊助者能夠搬出一大套「安和樂利」的理由,頗是振振有詞的。
同樣的「魄力」以後又出現在某次和方武男鬧氣尋死之後決意搞餐飲。作者在這兒對她的力量從何而來實在欠缺說明,尤其是李芸兒家境普通,離家之後私蓄蕩然,資金從何而來?搞餐飲的訣竅也不是「腦子裡塞滿怎樣招徠生意的點子」就能夠想得通的!
讀者看到這裡,也才從聲聲太息中,如釋重負喘過一口氣來。然而,一個純潔的廿四歲女子早已遠颺,十年的青春早已葬送。葬送在一次錯誤的佔計中,葬送在不肯就此認輸的情境中而終至全盤皆輸。
——當然相對的男人們也有他們的一套規範,如上進、忠誠、負責、勇毅等等,這樣也才能通過社會的選擇,而娶得到溫良貞靜的好妻子。
尤其是,由李芸兒口中說出的許多話,其實「爽利」有如洪妙玉(事實上,連張少華的口白所表現出來的個性也和洪妙玉相差無多),譬如第二十八頁的「你既要偷腥,又要維護家庭……世上那有這麼美的、兩面光的事?所有的好處都該你得,一點責任也不必負?」又如六十頁離家之後,她打電話給少華:「妳替我寫辭呈,順便妳也辭吧。早上我己寄了兩份履歷表去賓果公司,希望很大,即使沒錄取,我們也可以做成衣設計,……怎麼樣,一不做二不休,開始我的計畫吧。」
如果說,李芸兒需要的是性的滿足,似乎又太牽強,匆匆半小時的辦事,哪來的浪漫?哪來的滿足?
書中對方武男的妻子——秋子的著墨不多,可是真讓人覺得這堅硬如鐵、挺立如山的女人為了維護一個婚姻的軀殼,承載了多少悲痛、多少負荷,真真是一個傳統且認命的中國女子。
廖輝英的不歸路得獎在聯副刊出之後,我仍然很喜歡,天天都看。但是,沒有油蔴菜籽那種感動,因為李芸兒的悲劇是絕對避免的了的。李芸兒原是一個很乖的女孩,在她與方武男許多次苟合之中,怎麼都想不到她的老母?母愛的力量有多應的大!只要她想起一次,方武男帶給她肉體的歡愉就會減低了,她就不忍為情慾做出那樣大的犧牲。
「她羞愧地發覺自己的心竟一片狂喜,……竟至使聲音輕輕顫抖。」
這一天晚上的約會在「蛇也似的廝纏」後突生勃谿,「大情人翻起臉來」橫眉豎眼、反面無情——種種委曲,李芸兒除了哀哀哭泣之外,都忍下了。
方武男的狠、李芸兒的軟弱似乎專表現在他們兩人的關係上。方武男這個人物的塑造是成功的,從頭到尾,讀者清清楚楚看到他的齷齪和可恥,那種壞,讓人覺得真實,因為他沒有掩飾過,旁觀的人包括李芸兒的同學妙玉、少華都心裡雪亮,直頭楞腦的只有李芸兒,為什麼這麼清楚明白的陷阱她會一頭栽下去呢?——因為她實在寂寞!
縱然作者一開頭就給了女主角李芸兒編派了一路錯到底的不歸路,然則歷經十年的煎熬和處處落空的期盼所引發的絕望後,終不免在全書戛然終止前,叫她回了頭。
人生是一條漫漫長路,途中難免有荊棘險阻,是否能免於踉蹌躓跌,端看你是否踏出穩健的每一步。
方武男的壞,從頭貫徹到底,李芸兒的個性卻是曖不清的。一開始方武男的一句:「想聽妳的聲音……帶妳出去爬爬山、透透氣」使她深受感動,因為「二十多年來,她一直是乖巧的女兒和學生,深受長輩喜愛,但這種喜愛完全根源於她的柔順聽話,就沒有人,打從心裡無條件的疼惜她」。妙玉等情明強幹的同學也一再說她「軟叭叭」的和*圖*書,事實上,這個柔順的女孩在母親關心她、叮囑她寒暖留心時, 總是「摔了門就跑」。不願人家聽她電話時,也能夠用眼睛硬把嫂嫂請下樓去。還有,看見方武男和其他女人在一起時,也能夠出口就罵「臭女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和他抓抓打打。
以前看張愛玲的「半生緣」,看到女主角曼楨被姊夫鴻才強|暴,不能同意,說寫的不合理,處女本身有避邪的功用。後來聽到張愛玲說她寫的時候知道這一點沒有處理好,為了下面故事的發展不得不如此。看來再過二十年,處女二字可能變成了一個陳舊的名詞。
這個故事使我聯想到美國作家霍桑的「紅字」。女主角愛上了一個教士,他領有神職,不得有男女之欲,而他犯了戒規,播下了愛的種子。當女主角的私生子出生之後,被審問,要她供出孩子的父親。教士是智慧與純潔的象徵,是當地人崇拜的偶像,她不想帶給他一絲損傷,而堅持緘默,寧可被罰在胸前的衣服上綴上一個(姦淫標幟)紅A字。而教士也因太多的不得已,不能公開承認,積壓內心的痛苦在胸前形成一個肉眼看不見的紅A字。他們彼此甘心為對方犧牲受苦,而不求取,二人之間有深摯的愛情,不僅是肉|欲而已。
道德與理性之外
康芸微
首先我想聲明,成長在五十年代的女性實在太幸運,當年女孩子少,男士又專一多情,一般女孩當有許多男士愛慕追求,她們選定了對象,結婚生子,十年、廿年、卅年一直愛下去。不像現在男孩子少,許多女孩子虛度青春,乏人問津,「不歸路」一書中的女人生活得好不卑怯可憐。
「……不知不覺就等了六年,……或許是因為缺少了一個男人的力量足以牽引自己走出泥淖吧?」
康來新
首先,方武男佔有了李芸兒的「初夜」之後避不見面一個月,在李芸兒等得肝腸寸斷時,這個男人突然又全無歉意的出現,而且還「連她是否同意都不徵求」地約她晚上六時見面。李芸兒呢?在男人「完全無視於她的情緒之下」居然還「在頸上、耳後和肘間、胸前、腕上,仔仔細細點了香水」地去赴約。
故事中另一對角色,收點反襯之效的是小張與妙玉。妙玉較有頭腦,但對婚姻不存幻想,對小張也只有慾而無情。我不知道這種「無情的男歡女愛」是否當代普遍的現象,作者著意的又敘又論,可是要引起大家嚴重的關切?
「方武男跨下牀!橫眉豎目的嚷:『我要負什麼責任?是我逼妳的,求妳的?妳別鬧笑話了,又不是未成年的人,要我負什磨責任?』」
衛道者可以很輕易地替李芸兒、方武男定罪:什麼妨害他人家庭,什麼姦騙未婚女子,什麼萬惡淫為首,……而理性的人更可以認為李芸兒愚不可及且嗤之以鼻一番。
但是,作者把李芸兒對方武男的癡迷一扯十年,在我個人認為不夠說服力。
從一次又一次地被辱和尋死,結局李芸兒居然決意離開方武男,到醫院拿掉胎兒,讀者感受到的實在只是突兀,如果前面的羞辱都可以忍受,這一回方武男表現的漠然又為什麼吞不下去呢?
故事中的女主角李芸兒二十四歲還沒有嘗試戀愛的滋味,她心儀的「小郭」並沒有注意到她。由於寂寞無聊,迷迷糊糊搭同巷中年男子便車上下班,後來同去郊遊,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引以自傲的清白之身。而男方已婚,與高大的妻子、兩個男孩就在她家巷子裡出出進進,無視於她的存在。她又嫉又恨,並感到與那樣一個醜陋的中年漢子同牀共枕品味太低,卻又對他朝思暮想,當方武男躲她時,她更感到「咫尺天涯」的殘酷與「被棄」的羞屢和不甘。
轉載自大華晚報七十三年五月十七~十八日
事情鬧開以後,老母哭到鄰居方家去,方武男「躲得像龜孫子」,老太太被方太太幾句話逼了回來,李芸兒無顏在這條巷子住下去,深夜離和*圖*書家在西門町的一個小旅館裡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居然果斷得立刻租了一個獨門的小公寓,買床置被,夢想留住她的男人,可惜安頓妥當之後,一個電話打到方武男辦公室,對方照例滿嘴不耐煩,火氣甚大地搶白一頓;不過在李芸兒這邊卻是:「倒也給她一種解脫……和煥然開始一個新生的期待。」
「油麻菜籽」的筆調是灰暗的,但文中的人物讓人產生哀憫憐愛的同情之感,生動鮮明有若我們身邊發生的事、鄰巷聽來的故事。其真實誠懇幾類於自傳。
黃晴
(全書完)
我絕對相信在任何時代都有像李芸兒這樣的女子,廖輝英在「不歸路」中叫李芸兒自己說出:「這樣的賤啊!」我們那個時代對這樣的女子不忍說賤,稱之為沒有靈魂。僅只二十年,變化就這麼大!,我記得我那時看過一篇小說:女主角在童年被人猥褻,以為自己遭受強|暴,這件事她沒有對人說,一直是她心中一個陰影。長大之後因此自暴自棄,行為放蕩,後來與一個尋花問柳的男人發生了關係,發現她還是一個處女。那個男人摑了她一耳光,罵道:「你觸老子的霉頭,老子玩女人,可從不玩處女。」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給了她,憤憤的走了。每個時代都有一些形形色|色的人,但是,心中總以為應該盜也有道。
王保珍
如果前面因為寂寞,「不藉有形的距離或新人」,就離不開這個男人,又為什麼在跟他沒名沒份、閃閃爍爍地過了將近十年,一時一刻,面對三十三歲以後更漫遠寂寥的歲月反倒邁得開腳步?
我以為男女主角之間只有人慾,似乎還談不上愛情。如果有愛情存在,也許將更痛苦無奈,但事情的發展不會如此卑劣,至少有美感。作者寫得好:
「她第一次覺得,一條路走到這裡,再也回不了頭,是他帶她上賓館的那一天。」
我的思想可能落伍了。我年輕的時候男多女少是一個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好時代。隔了二十年,女人甘願做妾,人家還不要,有點無法接受。
這本書失敗在作者把自己露得太多。成功的小說應當塑造鮮活的人物,而不是把作者個人的心路歷程展現給讀者,基本上,這是小說與散文的最大差異。
不可思議的事在李芸兒身上層出不窮,不管方武男對她如何惡言厲色,每一次她如何欲生欲死,只要他興致一來,把她「抱在懷裡」、「完事之後」,就什麼都忍下了!最離譜的是幾乎是直接逼她自殺的方武男,在李芸兒甫自鬼門關撿回一條命時,只俯身說了一句:「別說話,先把身體養好再說。」李芸兒就「置身在這無情天地之間,能有一個心繫的男人緊挨身旁,看著自己掛著點滴,一分一秒慢慢地流著……攬著幾分安慰,不知不覺就沈沈睡去了」。
大方
曾朝旭
李芸兒的母親是上一代的典型,少艾守寡,卻能含辛茹苦,心無旁騖,如此簡素的心境與歲月,遂延續夫家完整的命脈。
何況,屢有類似的場景:
相形之下,李芸兒成了新舊夾縫裡的傷痕人物,從命名的婉約而古老,便讓人聯想到紅樓夢的「平兒」、金瓶梅的「李瓶兒」,甚至「浮生六記」的「芸娘」,她們雖有傷楚,在那個時代卻是理之可解;至於個性被動乖順,沒有自覺性的李芸兒!是合該受庇於「父母之命,媒妁之」的,如此被安排的婚姻,夫妻間容或缺乏靈犀相通、激|情迸擊的大驚喜、大歡樂,卻也可以在尋常的生活中相守相持下去。然而書中的李芸兒卻是面臨一個時時備戰的工商社會,更不巧的是:這樣的李芸兒還和「狼虎」為鄰,她一跤跌進方武男所部署的陷阱裡,翻身的勝會其實還是有的(不錯,在某種形式上李芸兒到後來似已翻身,只是她的靈魂卻一輩子再也不能自由www.hetubook.com.com了),但終是「情」無反顧,踏上一條不歸之路,李芸兒不可解的癡頑,或者正是作者廖輝英瞭然於「情(欲?)不自禁」「情(欲?)不能已」的一份無奈吧!
兩千年來,中國的婦女就如此死心塌地去努力做好自己女人的本份,也大致來說獲得了她們應有的酬報。然而來到今日這個舊禮崩壤的世代,她們一方面還是照舊的規矩去生活;可是另一方面,這個社會卻不再為她們的溫良貞靜負責了——不再負責給她們一個男人,而全要靠女人們自己打算。於是這些謙遜自守,不曉得如何新潮開放的女人們徬徨了。基於根深柢固的傳統觀念,她是一定要投靠一個男人的;那麼,既然她不能循著合理的軌道如明媒正娶去得到她應得的一分,她便只好委屈求全地找尋任何可能的隙縫,去求一容身之地了。於是所謂情婦、所謂午妻、所謂畸戀,便日益增多,既然性命交關,又那裡還管得著他是否已有家室,自己這樣做是否會傷害到另一個女人呢?乃至連這樣對自己是否果屬有利都無法考慮了,眼前能託身得一天,就算一天罷!
作者說得很清楚:「不藉有形的距離或新人,李芸兒那能離開方武男」?不錯,即使是這樣一個一進旅館房間,就「拉領帶,解鈕釦,露出多而鬆坍的一身肉」的男人,也總比連一個戀愛都沒談過好。
軟柔不幸
讓我們來看,在「不歸路」這篇小說中,「寂寞」製造了多少荒謬的容忍和離合:
作者很明顯地是一個自我甚為強烈的時代女性。或者因為這個緣故。或者因為這個緣故,她在描寫這個軟趴趴的角色時就失去了她塑造「油蔴菜籽」裡那個母親和阿惠的功力。而也正因為她是女性,在寫方武男時,他認真揣摩了一個惡男人的嘴臉,對話行為恰如其人。反之,書中的女性,由她信口道來,反倒一個個失去了應有的獨特生命。
我第一次看廖輝英的小說是「油蔴菜籽」,以為她是新人,很驚訝她一出道就寫得這麼好!我因為非常喜歡油蔴菜籽,就介紹辦公室的女同事們看,她們都不懂文藝,看報紙只看社會新聞與家庭版。我告訴她們好的不得了,非看不可,她們看了也都很喜歡,因為油蔴菜籽寫的是中國傳統女性的命運。
漫漫長路
但做為一個真誠的寫作人,眾生芸芸,人海茫茫,浮沉其間,又豈是三言兩語的教條可以裁奪的?尤其涉及到男女之間的用情,其微妙棘手之不可解,到最後似乎只有歸諸於一個「命」字了。
「不歸路」裡的李芸兒,依我看便正是如此一類女人的典型抽樣。她色貌雖不出眾,心地其實善良。當被逼與方太太面對面去爭那個男人的時候,她心裡其實是極難過的,但有什麼辦法呢?方武男再混帳也畢竟是一個男人,你若不等他,難道有把握再找到別人?驚鴻一瞥的莫某人,也不過是再一次證明芸兒心中的妄想罷了——然則再怎樣被方武男負心作賤,還不是只好死心塌地等下去嗎?這是一種如何委屈可憐的堅貞啊!
無論如何,廖輝英是這幾年文壇上最令人刮目相看的女作家,甚至可以說是數一數二的。「油蔴菜籽」勢必不朽,「不歸路」至少能夠做為天下許多無知女子的借鏡,我個人認為,本書第十八到十九頁乃是懷春少女最佳性教育參考資料。
不歸路書中的人物似乎只有張少華生活較正常,方武男是虛偽的,芸兒、妙玉、小張、丹莉都生活在殘缺之中,他們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彷彿生活的重心都沒有,他們似乎都沒有攀緣到愛情的真實,個性軟弱,耐不住寂寞,隨著本能的慾望驅遣而已。
「不歸路」實在是一本值得年輕女孩一讀的書,讓所有年輕且涉世未深的女孩知道,危險的感情遊戲,或者說,性的遊戲,是不容人輕易一試的,總會為自已的一時失察,付出慘痛教訓。
「油麻菜籽」無疑的是一篇成功的作品,而後來的「不歸路」則相較之下大為失色。做為廖輝英的忠實讀者,我認為,她的功力不止於此,此時此地,提出缺點可以讓她更上層樓,不至於在喝釆巾迷和圖書失自己。
若就傳統的標準來說,「不歸路」裡的李芸兒其實是一個好女人,她的悲劇只是生錯了時代,而流落在今天這個不相宜的人世罷了!
西餐廳的生意意外的好,合夥人對她「把店裡收入拿去用」和方武男「來了就像他是老闆似的,對小妹頤使氣指的」也全不在意,這都是奇蹟。總之,李芸兒自從開了西餐店以後就不復過去那種軟腳蝦的角色了——只是,對方武男,她是徹頭徹尾的沒用!
說老實話,「不歸路」表現的最好的是「寂寞」,如果不是寂寞,我們實在無法了解為什麼一個女人會甘心任人糟蹋身心至這等地步!
羞辱與不甘的情緒,我以為是舊思想下的產品。方武男是芸兒的第一個男人,她有向他託付終身的傳統願望。她要他負責任,她乞討溫存,寧做情婦或奢望做二號夫人。她保守的母親又鬧到方家要討回糟蹋了她女兒清白的公道,卻不知自己女兒犯了妨害家庭罪。果真守著傳統的「女訓」,芸兒當「守身如玉」,不搭便車,不惹下這種糗事。
一個傳統好女子的流落
因為自己是從一家有女百家求的時代走過來的,對於今日像李芸兒這樣的女孩,心中想說的話與書中的母親相同:
「接受一個人,有時竟是一種戒不掉的惡習。」
不歸路中除了李芸兒自取侮辱,方武男對於玩弄處女也毫無愧色。朱子家訓中說:「見色起淫報在妻女。」我們今天的社會真的墮落成這樣了嗎?
方武男的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乃至於為一介塵俗市井男子,其人其事的評價應該不僅止於道德教條吧!正如同李芸兒,李芸兒以其為專上程度的職業女性,置身於大都會之中,卻始終只能糾葛於方武男侷促的情結欲網之中,她這一趟不歸之旅的得失計較,顯然又是另一個理性之外的問題了。
面對這樣的一個方武男,又該怎樣定奪呢?
相反的,「不歸路」的調子就膚淺得多——正像女主角李芸兒第一次和方武男約會時選擇的衣飾:「一襲鵝黃色的迷你洋裝,外罩一件油綠的鉤織背心」。這樣的搭配也許乍看亮眼,卻實在不是什麼高明高級的品味。
我們世代清白……
洪妙玉和丹莉呢?一個未婚,一個離婚,卻很能掌握獨身之樂,所謂時下流行的「快樂單身女郎」是也:閨中的男性密友不斷,事業有成,經濟獨立,能夠擺脫道德的壓力,無睹傳統的教條。在開放的時代潮流裡,她們是兩股推助的波瀾。
從「油麻菜籽」到「不歸路」
「我們世代清白!」
對於方武男,似乎不能不提。但此處不想落井下石,再打落水狗,重複數說他種種可鄙可憐的醜態;只想說:一方面,他以已婚之身卻四處招惹未婚女子,心存苟且,貪得無厭,行為自私,就是打入「萬惡為首」的「淫徒」之列,也不為過。但另一方面呢?他始終顧念家小(至少在形式上保全了一個家庭),尤其在祭祖掃墓時的一派虔敬,在供養老母上的不敢怠慢,又儼然是「百善為先」的孝子模樣。
李芸兒以一個從來沒談過戀愛的清純女孩,又生長在少有人疼惜的環境中,不免為進入中年,已開始發福的方武男幾句體貼話,挑動情弦。可是在第一次的郊遊就半推半就的失身,事後又因為想找他理論而再度於賓館獻身,以及其後的無數次,真是應了李芸兒自己說的「犯賤」。
原來在傳統的社會結構裡,婦女本來就沒有獨立的人格與社會地位可言;她之能得以生活以及生活得幸福與否,全要看她是否有所託以及是否所託得人而定。所以在那樣的社會結構裡,當然要灌輸婦女一種柔順服從的觀念,以及訓練她們符合諸如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等軌範,以協助她們順利成功地納入社會。當然,社會如此教育了廣大的婦女們,社會是要負責的。而負責之道就是保證每一位接受社會的約制而訓練合格的婦女,都一定能找到合適的婆家,有一個可堪依託的男人。
從李芸兒的敘事觀點,我們看到的是男主角「多而鬆塌的一身肉」,「幾乎可以說是醜陋和*圖*書的男人」,至於他的教育水準,作者始終沒有正式透露過,就連洪妙玉問的一句「他初中畢業沒?」也沒有得到女主角的答覆。對這樣一個顯然不具備外表和內在吸引力的男人,竟會因為他偶爾的幾句溫言軟語(但絕大多數時候是惡言相向,甚至是時時詬詈、辱罵,甚至動拳腳),使得專科畢業的女主角作無盡的精神、肉體和金錢奉獻,實在欠缺說服力。
而廖輝英在「不歸路」中所處理的又遠遠超過了教條、傳統與理性之外。處於新舊交替的社會裡,人心最大的苦悶莫過於無所適從吧!失卻了所以安身立命的標準,答案雖多,反而茫然不知所措。
方武男在全書裡是個可惡復可恨的男人,這話卻說的是事實。李芸兒的「心甘情願」奉獻中卻又屢有不甘,分明就是意志不堅的自毀前程,十年的青春葬送實是怨不得人的。所謂命運也者,無非是個性的整體現身,證之於此,誠然。
全書文筆不算很純熟,但常常出現佳句或深切的片段,例如:
原則上,我相信所有的寫作人都更具有矜憫眾生的大悲懷,但訴諸於筆端的風格卻有軟有硬,有熱淚有冷笑,有循循善誘,有當頭棒喝,其擅長自是因人而異,以廖輝英的寫作為例,她的廣告商場生涯似乎要多過她中文系的教育背景。廖輝英的一支筆具有商場的犀利簡潔,對於時代中職業婦女的感情出路尤其一針見血,就這一點看,她的路線偏向冷硬明快堅實,在當今女性小說作者中自是獨樹一幟。(看不見仿張愛玲式的俏皮佻達,擺脫古詩詞的空靈與閨閣體的迂迴婉轉),然而從一個比較純粹藝術的角度去檢視,廖輝英的作品往往欠缺一份藝術的精心營造,她比較常用的是反諷(以「命名」來說,方武男是不方不武不男,洪「妙玉」則迥異於紅樓夢中有潔癖的道姑「妙玉」,「蜜蜜」屋的夜,恆常是「冷寂的」),至於隱喻、象徵,以及氛圍的醞釀,好像不是廖輝英想要特別關注的。如此的寫作,會不會使廖輝英的作品富於時代性,卻疏於藝術性呢?再從一個比較理想的精神層面去看,廖輝英筆下的人物多是受制於欲情與物質的血肉身軀,鮮少出現有情操有意境的宗教性提昇或救贖的人物。(「不歸路」中比較超越的是張少華:能擔荷,能觀照;有所為,有所不為;是粥粥群雌裡的一道清流。)
這篇小說,以女性生活經驗為主要內容,藉著一個在新風氣與舊思想下未婚女子與已婚男人的畸戀故事,來探討當前某一層面人士的婚姻與愛情。
芸兒最後慘然地請妙玉陪她到醫院去。這個可憐無助的女人,所幸還有兩個好朋友,少華與妙玉,十年來她們不斷地給予規勸、安慰與幫助。這份友誼,似乎是作者在婚姻與愛情兩項上打了問號之後,所作的唯一肯定的表示。
如果芸兒是個性格「新潮」的女性,敢作敢當,既然甘心與方武男上了牀,下牀之後也應不談誰欠誰的。有興趣是一回事,無興趣各走各的路,即使生下私生子,也有種獨自撫養。方武男是個不負責任、貪慾懦弱的男人,像這種男人要甩掉都來不及(作者也藉洪妙玉與張少華的口貶得他不值幾文),真不知有那點兒值得去爭取。而癡愚的芸兒竟哭哭啼啼向他乞討一點溫存與憐愛。一次又一次被冷落,被欺騙,甚至打罵,她仍不死心斷念,丟不開他。作者常用「軟趴趴」 來形容她,六年忍辱的孽戀,傷透了她母親的心,哭瞎了母親的眼,作者這一段寫得很動人。她「為了爭逐一己的私欲,為了自己眼中看到的情愛……」
其實,生當今世的女子本來是有一條好路可去的。只要她們真切憬悟到往日的社會結構已不再,往日的生活規範已無效,而不要再盲目執著的話,她們原可以知道人格的獨立自覺是今日女性的必然之路。沒有男人就不能活了嗎?雖則男女相愛,共偕白頭的確是人間應有的理想,但那裡是如此委屈的形態呢?如此委屈之有,怕更不如沒有罷!人能自立,然後能真實地與人相愛。讀罷李芸兒的悲劇,想到今日女子們的命運,我們該當有如何的憬悟啊!
從「油麻菜籽」到「不歸路」,廖輝英一直以她女性的冷眼在觀照這個過渡時代的男女情愛和女性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