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希望並不是夢,」柳原說:「希望的本身就有奮鬥的動力在裡面,如今,我們像兩片飄在風裡葉子,一旦結了婚,我總會為妳安排一個家,像小小的鳥巢一樣,把風和雨隔在外面,讓我們偎在爐火邊。」
「家父來信多封,都表示贊成這門婚事。」柳原說:「原則上,在我畢業離日之前,應該辦妥結婚的事,婚禮愈簡單愈好,水晴子也同意這樣辦,等您從北海道回來,我們再商議吧。」
他們到早稻田的校園,踏著落葉散步,把冬景冬情融在心裡,不論人世間如何波濤險惡,但自然總是肅穆沖和的,柳原緊緊握著水晴子的手,在沉默中感受著,他覺得,自己正在平淡的感情生活中成長,想法和看法,都比從前更成熟了。很早的時刻,他一度是唯美唯情主義者,充滿熱烈浪漫的情懷,但現實是多面的,美麗的風景,並不能養活人,滿足人對多方面生活的需求,日本重人文、輕自然,重現實、輕理想,也許正是地緣現實擠迫出來的吧,霸道的臉孔下,隱藏著猜忌恐懼的靈魂……那正是歐陸文化的幽靈,進入大和民族中,鼓動他們掌握亞洲,甚至是世界的霸權,這那裡是一番道理所能說得動的。
「請用餐吧。」她傳統的行著禮說。
「你蓐草的時候注意一點。」方志堅也笑說:「不要把水晴子小姐也拔了扔掉,她是中國軍官的未婚妻,日後生了兒子,一樣會抗日的。」
「所以我擔心在不久的將來,在東京,會有政治風暴,那是元老政治家和少壯軍人的權力之爭,這種爭端,事實上早就存在了,朝後會愈演愈烈的。」
有關婚禮的事,柳原和水晴子商議的結果,是找附近天主堂的葡籍神父,在教堂舉行,觀禮者除了葉子一家人,武者先生和愛知子,他打算請幾位軍事學校的中國籍同學,婚禮定在秋天,柳原畢業後舉行,武者先生也覺得這樣的方式簡單隆重,是再好不過的了。
「最先替這位鄭挺君找一個吧,」柳原笑指著鄭挺說:「他是最道地的中國青年呢。」
月牙兒在墨色的夜空中穿雲而墜,夜慢慢的深沉啦,他握著水晴子的手說:
「奇極妙極啦!」武者先生發出恍然大悟的笑聲來:「柳原君,你簡直是高手嘛,這一子落下去,使我的幾條大龍,都脈絡相連,你可算是吳清源第二了。」
「真的像你所說:由日本帝國操主動權,因為非到萬不得已,中國方面是不願作戰的,至少絕沒有挑動戰爭的心喔。日本呢,在積極的準備著,軍方準備的祕密,一般人不會知道,不過,根據我私下的判斷,關東軍、華北駐屯軍、上海日方駐屯軍,他們會用小規模地方性的戰事,對中國國民政府加施壓力,一方面試驗中國軍隊的抗禦能力,一方面觀測中國方面的決心,軍事行動得到的利益可以保留,用為外交談判的資本,這樣一步一步的抽縮,使中國政府凡事聽命,如果真照日本軍方的如意算盤來打的話,全面大戰已經不會再有了。」
「淞滬的戰事,恐怕還會拖延一段時間。」武者先生又銳:「最後在歐美列強調解之下,雙方都會暫時妥協,但也只是暫時如此罷了。」
「也許我這老粗身上沒有浪漫細胞,」老山東說:「我是不會像柳原兄那樣,對番婆子憐香惜玉的,她們就是躺在我面前,我也會踢塊瓦片把她們蓋上。」
「整個中國都在受委屈,我們受這點委屈又算什麼呢。」柳原說:「我不願別人為妳和我在一起而奚落妳,朝後只要有假期,我還會到沙龍來的。」
「妳看,愛知子真是很照顧我們呢。她總找機會要我們單獨相處。」
正說著,愛知子端了點心上來了,她笑說:
葡籍的老神父立在聖壇前,按著經為他們祝禱,他的臉肅穆而和善,充滿慈愛的笑容使他覺得心安,當他問及:「你願意在上帝的面前發誓,你願娶水晴子作你的妻,愛她、照顧她,並和她終生相守嗎?」他低聲卻堅定的答覆說:「是,我願意!」神父在問水晴子的時候,他看到水晴子轉睛看著他,她的答覆溫柔而誠懇。
「我沒想到,武者叔也是這樣,是盤上的好戰者呢。」柳原笑著說:「而且殺氣很重啊。」
燈影、人羣、笑語,喜慶的氣氛,裝飾了這個新婚之夜,直到賓客陸續散去,葉子吻別了做新娘的妹子,家屋才恢復了寧靜。門前一盞紗燈,在秋夜的風裡搖曳著,院角有著秋蟲繁密的鳴聲,柳原輕擁著水晴子,感覺中有一些溫暖的醉意,一剎間,真不知此身處在何年何世了。
「我們留在這裡,實在也沒有什麼事能做,完全有被困的感覺,妳可以看到東京到處張貼標語,大罵支那欺負他們,擁護政府懲戒支那,有些年輕人,見了中國學生就瞪眼,給臉色讓我們看,警察也用異樣的眼光看待我們,簡直像防賊似的。」柳原說:「害得我們逛街都不願逛了,如果戰爭擴大,學校可能停止我們放假呢。」
柳原梳洗完畢,水晴子已經準備了早餐,捧進屋來,跪放在長几上了。
「妳整理祭物吧,水晴子。」柳原說:「我來幫著剪除雜草。」
飯後,水晴子打著油紙傘送他去車站,在無邊絲雨的夜暗中,他們相偎著走了一段路,水晴子的長髮流蕩在他的肩胛上,夜暗裡的幽香,彷彿是有花在開著。
「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單獨回國去一趟。」柳原說:「這次回去,也不知會起什麼波瀾。」
「等我們回國後,拿從日本學來的戰術打日本,那才更過癮呢。」方志堅說:「這正合上老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啊!」
「想不到妳竟像一個詩人呢,」柳原說:「妳的境界比我高得多啦,我剛剛擁有一個家,難免有些患得患失,沒有妳這樣的灑脫呢。」
水晴子驚異的瞄了他一眼,搖搖頭:
老山東硬是說到做到,他的話說完不到三天,他就真的棄學回國,完成他請纓殺敵的意願去了。非軍事學校的留日同學,抗議行動比較激烈,他們出版的刊物上,對日本挑動滬戰提出嚴正的指責,也有些主張回國從軍,抗日救亡。日軍的行動,也引起日本國內一部分報刊的批評指責,在野的政界人士,有些人認為激烈過當,實在應該談判撤軍,由外務省出面商談停戰事宜,這些意見,雖不能立即使滬戰停止,至少也加給軍方很重的精神壓力,使他們在考慮擴大戰爭範圍時,會比較慎重。
飯後,他們沿著湖邊的小徑,帶著香燭祭品,到水晴子母親的墓地去。天氣異常晴和,樹叢、灌木和草野,仍一片茂密,看不出時序已由夏轉秋,只是天宇高爽,湖水沉靜,有些感覺到一絲遠遠淡淡的秋的影子。自然的時序就這樣悄悄的輪轉著,但身陷在人為烽火中的人們,不知是怎樣的度日如年?柳原的情緒,始終難以抑制的起伏翻騰著。
「嗨,你醒啦。」
明知這想法在現實世界上是空幻的,他卻不能不想,追求理想中的純真是人之常情,也是人的基本權利,但這一切,仍要建立在國家獨立自主的現實基礎上,做不到這一點,前者只是鏡花水月,無法成真的。也許有一天,自己會抱著這美的夢,戰死在衛國的沙場上,水晴子很聰慧,她應該能體諒自己的。
「不會懊悔?」
「好啦,」水晴子偎著他:「我相信,她活著,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也許我的人生觀比較熱烈浪漫,」柳原對他們說:「實際上,我們要在最艱苦的環境中,追求一種人生的美,和水晴子成婚,是一種美,日後在抗日戰場上拋頭灑血,何嘗不是一種美,我不是盲目仇外的新義和團啊!」
「妳以為陰司的亡靈還會分國籍嗎?那是一個統一的幽冥世界,善惡分明,在人的意念中,那是最公平的。」
「事實的內層,非常的複雜。」武者先生溫和的說:「你不妨把情緒的波動,盡力平復下來,努力去研究它,戰爭會過去,但日中兩個民族,終究還是要和睦相處的,促進這一點,才是可大可久的事。你大可趁著在這裡留學的時間,設法多了解日本,水晴子會幫助你啊。」
「管它批准不批准。」一位猛悍型的老山東說:「我這就準備溜回國舉槍上陣去了,我最佩服劉克敵同學那樣的人,說走就走,說幹就幹!這是我前夜寫的詩,大夥兒瞧瞧。」
「妳累了吧?」
水晴子沏了茶,他緩緩的品味著,苦澀中有一分甘甜,月牙兒逐漸落山了,如水的沁涼侵入屋中,水晴子在他耳邊說:
自己為水晴子的事,一時為人誤解,實在算不了什麼。他想到,自己國家的領袖們,在萬分艱難的處境當中,仍堅持先安內後攘外的既定政策,打掉牙齒和血吞,這才是忍人之所不能忍的大忍,常人根本辦不到的。
「嗨,老天的事,是人難料的。」武者先生嘆說:「這只能向天祈求罷了。」
「是你先網住我的呀,」水晴子拂拂鬢邊的髮絲說:「你是你們國家最好的宣傳員,講到中國,什麼都是好的,山也溫,水也柔,廟宇、宮殿都比日本大好多,講得我好入迷呢。」
「一點點,」柳原說:「還是小時候學的。」
和-圖-書武者先生搖著頭,神色有些黯然。
「您前次說是要去中國訪問遊歷,不知事情辦得怎樣了?」柳原想起來問說。
「這種感情的事,是可遇不可求的,」朱海昌倒很能體諒柳原:「誰教這事被他遇上了呢,我們古人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人就是要面對現實,走到那裡算到那裡,埋怨、反悔,都是沒有用的呢。」
「我們都變傻了,」水晴子說:「這樣冷的天,坐在校園一角吹風。而且還在說許多傻話,我總覺得那不會是真的,一切太美的想像,都像做夢一樣呢。」
「我不敢說自己怎樣好啦,」柳原笑著對那些鄰舍們說:「但我會盡力善待水晴子的。」
「不要,你會把錦緞揉皺的呀!」
「看樣子,我暫時還不會回國了。」柳原說:「我自會按照武者叔叔的吩咐,努力去做的。中國人一向有氣度,不會計較已經過去的仇恨。那一天,當日本帝國不再欺凌它的時候,中國人一定會伸出友誼的雙手,我對這一點有很大的信心呢。」
直到柳原辭別歸營的時刻,他仍然興奮於這個棋局,他想到蒼蒼莽莽的神州,正是一塊古老厚實的棋盤,數千年來,經過多少次驚天動地的殺伐,自己的民族都是得勝的人,如今日本軍隊侵邊分角,看起來霸氣滿滿,盡走無理筋,所能得到的,也只是局部的便宜而已,那一天走完全局,他們總難逃一敗塗地的命運……
他打算以弈棋為例,寫一篇軍事論文,當成研究報告,和同學會的朋友共同檢討。從歷史的角度看,任何對中國的侵略,到最後都是失敗的,日本侵華,自無例外,這一點,他有著直感的堅信。
「你怕我太柔弱嗎?」水晴子說:「我現在已經失去父母,還不是要活下去嗎?我相信,一個人的命運,不會一直壞到底的,總有轉變到較好的時刻,人,有希望才會有快樂啊。」
「咦,怎麼回來這樣早啊。」愛知子說。
水晴子卻不是這樣,論學歷,她只是高校生,但她確實是清醒著的,大概是她根本沒有虛榮的國家主義的觀念,對現實沒有什麼急切的需求吧。她一直認為,要犧牲千百萬生命去完成一個時期的霸業,是瘋子才會幹的事,日本的少壯軍頭們,怎麼會好端端的發瘋呢?……他愛水晴子,也含有一種敬重在其中,就像他敬重武者先生一樣,以她這樣輕的年紀,能有這樣透徹的體悟,實在太難能可貴了。他應該把她當成一個人而非只是日本人看待。
「武者先生永遠是最好的理論家,用人生當作棋盤,他總是敗在他對人道主義的固執上。」久米君笑嘻嘻的說:「我這顆棋子,就像一路燒殺的關東軍,他毫無辦法制伏,他的理論總是落空的。」
「我的棋盤是戰場,」柳原說:「為人道而戰,我當然盡全力打贏它的。」
「你不必為這事煩惱啦,我目前在沙龍工作,自己有薪水。婚後,我繼續工作,仍然住在這裡,一切開支都可以免掉,不是嗎?」
「我去沏茶你吃,」水晴子說:「就算是夢,我都不會後悔,我記不得那本書上說過:有歌有夢的人生,才是最美的,最怕白白活過去,連值得回憶的事都不曾留下,那就真的淒涼了。」
「等我一畢業,我們就籌備婚禮吧。」柳原說:「只要可能,我要帶妳回中國去,做一個中國人,為中國的希望,快快樂樂的奮鬥,中國真的強大了,我敢保證她不會傷害日本的,我們文化是那樣啊。」
「先生,你們談淞滬戰爭的事我們沒有插口的餘地呵!這世界的事,都是一羣男人製造出來的,我們女人負擔不了這種責任,說什麼也是空的。」
「你說說看,那些是不好的。」
「不累。你呢?」
「我說鄭挺,你這才剛來不久,說不定那一天,在櫻花林裡,你也會遇上一個美麗的東洋美人,把你迷得一楞一楞的呢。」饒於宜說。
「我在和岳母說話咧。」柳原說:「陰陽、輪迴……日本有很多幽冥觀念,和古老中國全是相通的,我相信她在地下,能聽得懂我所說的話呢。」
陷在熟悉的情緒裡,語言彷彿不是重要的啦,主要是心靈的感受,彼此都相信對方是誠摯的,打開彼此的心來接納對方。
「細節上的事,你和水晴子兩個人商量著辦,」愛知子說:「我們不參加意見了。」
婚禮在選定的教堂舉行,那年的秋季,天氣特別好,沒有颱風海嘯之類的事故發生,爬滿長春藤的小教堂,充滿了歐陸的情趣,柳原選擇這裡舉行婚禮,是經過思考的,他和水晴子並非有意逃避現實,而是不願意在新婚時想到中日兩國間交惡的現況,至少避免情緒上的影響。當然,柳原深知沒有人能擺脫現實,早晚總要面對它,但把現實和感情生活膠黏得太緊,人生的意趣就喪失了,人活著,不僅是一個意念,一句空洞的口號,它必須在感情的豐潤中站立。
「是柳原君回來了嗎?」武者先生在樓上說:「你懂得圍棋,上來觀戰吧,我和久米君的這盤棋,五龍鬥六龍,殺得很精采呢。」
從天津發來的家信,是寄給武者先生收轉的,武者先生回到沙龍,氣色好了很多,寒冬的一個假日,柳原去那邊,他很高興的對他說:
愛知子整治晚餐時,外面落起早春的暮雨來,隨著風勢,雨絲輕叨著窗,時密時疏,使室內也平添一縷寒意。水晴子溫了酒來,武者先生喝得很少,柳原卻喝得較多,無論別人怎樣勸說,他始終不能或忘祖國的烽煙,春雨泥濘之中,扼守吳淞的抗日戰士們,正在殘垣斷壁背後,抗拒著敵軍瘋狂的炮火,而日本政府,卻藉口華人反日情緒太高、處處逼迫日軍、殘害日僑、他們只是武裝自衛……等等,他們以成噸成噸的鋼鐵、硝煙,潑撒中國的土地,卻讓他們的本土保有寧靜的春天,這使柳原的心裡充滿悶鬱。當一個民族不能保有它獨立自主的地位時,一切理想和希望都是空無的,這是人類社會相處和結合的起點。
第二天他醒得較晚,他醒時,水晴子早已穿上鮮豔的和服,坐在窗邊梳理頭髮了。他呆呆的睜著眼,帶著殘存的夢意,看著水晴子微側的背影,和她細膩的手腕動作,這一切都芬芳如酒,給他一種晨間的醉意,他沒有出聲,一逕這樣的看著,無怪古人詩裡形容:水晶簾下看梳頭,就是形容新婚期的畫眉之樂了。
「水晴子。」他低喚著她的名字:「我很快就要回國去一趟,也許很快就會回來這邊,也許會耽擱一段日子,想想,在這時候,真不願和妳分開呢。」
他雖沒出聲,水晴子卻從鏡裡看到了他。
他還是利用假日,去沙龍看她,有時候接她出來走走。水晴子告訴他,她已經在一個補習所正式學習華語,也學著閱讀華文書籍。
「我的字典裡不會有異國戀,」鄭挺說:「我要回老家去找個家鄉的姑娘,不過,那得等到我退伍之後啦!」
「不會,我會講中國話,懂得問路啊!」
「妳不怕摸迷路?」
「不要嚇我,那我要學到那一天呢?」
「為了節省,我們放棄了長途的旅行。」柳原想了一想說:「但在東京附近的地方,方便的話,我們也可以考慮去玩玩。嗯,比如找一處有山有水,非常清靜的地方,走走談談,或是古廟、園圃也很好,我比較喜歡寧靜,不要忘記,妳仍然是我的嚮導啊。」
「水晴子。」
「我相信你們的學問、能力都不弱於別人,為什麼都成了受害者呢。」愛知子說:「所謂好人,都是現實社會裡的弱者,即使拚命,使生命充滿壯烈感,也是弱勢逼出來的,是不是呢?」
「沙龍的地方比較小,你們的新房怎樣安排呢?」武者先生說。
柳原說:「水晴子說是可以請人整理她湖邊的舊屋,婚後我們可以暫時住在那兒,那邊離沙龍很近,她上班也很方便的。」
柳原說了這番話之後,程會長又詳細解釋,盡他所知的,把柳原和水晴子相戀的經過,說給這幾位同學聽。但柳原說什麼也不願意接受大家的推舉,去擔任同學會的會長了。
「以我們中國的立場來說,我們當然希望日本政壇,能以理性戰勝暴力,這對彼此都有好處啊。」
穿過櫻林,土阜邊的那座墳墓就在眼前了,春天時候,水晴子曾來祭掃過,一個夏季,使墓上又長滿綠草,水晴子把裝祭物的籃子放在一邊,取出花剪去剪草,一邊喃喃的說:
月落燈黯,他俯身吻著她,使她發出鼻意的嚶嚀,這是秋天裡的春,他從繡著蝶的枕間飛起,舞向一束黃花,蜜意中也間著惆悵,歡娛時卻想著離別,人生的浪漫感最是蝕骨銷魂啦。他更轉念想過,人生的道路本是曲折多歧的,一張無形的命運的巨網,把人覆罩著,任是誰,也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能誠心正意盡力去選擇,按照常數去判斷,萬一遇上異數,也非人力所能左右的了。他和水晴子成婚是如此,他和其他女孩成婚,也是如此,他不必要去擔心未來。當然,他不願把他心裡所想的,用言語告訴水晴子,這時刻,他不必再和她討論命運的問題,他和她的命運,已經和*圖*書連成一體。
「正是這個意思。」鄭挺說:「如果局勢平靜,我只想待在家裡,娶個媳婦,耕二畝老地,這個夢,該是再平凡不過啦!但如今卻真變成又高又遠的夢想,一旦打起仗來,我能有那麼幸運——活著退伍嗎?這可是連想都不敢想的。」
水晴子上樓為他們送茶,恭敬的行禮,沒有講話就要退出去,武者先生叫住她,笑著對她說:
「我該回沙龍了,還要幫愛知子打掃呢。」
一路散步回去,走了幾里路,一點也不覺得長,偏西太陽躲在雲層背後,只見到淡淡的影子,彷彿是一隻冷白的磁盤,在距離沙龍不遠的一處懸有一串燈龍的食店裡,兩人胡亂吃了點煮麵,這才回到沙龍。
在赴日留學的新來同學裡面,有幾個從江西前線調來的年輕軍官,他們剛離開剿共的火線,思想和情緒上都顯得十分激越,有一種非常的仇日心理,當他們聽到柳原和日籍女孩水晴子戀愛的事時,連帶著對柳原也產生了敵意,這使得柳原深感困擾。
「我的棋藝太差了,」柳原說:「根本不能和武者叔對弈呢。」
事情起因於同學會的程會長即將學成返國,在他行前,必須要改選繼任的人,程會長力薦柳原,大部分老同學都很贊成,只有這三五個新來的同學持有異議。
「不,我是在感覺。」柳原說。
「哈哈,老山東,你這可是真正的大兵文學啊!」柳原說:「寫得豪氣干雲,痛快淋漓,真是太好了!」
滬戰的戰況,實在是令人興奮的,戰地軍民同仇敵愾,表現得英勇壯烈,使敵軍屢屢受挫,日軍以精銳的第十四、十六兩師團為主力,配合空軍、海軍、陸戰隊,和原已投入戰場的部隊,和十九路軍反覆鏖戰,血戰在吳淞沿線開展著,日軍並沒占著便宜,他們的海軍總攻閘北,更蒙受重創。
「柳原君,你真的不簡單,行棋柔軟但有耐力,均衡而又穩健,使我難以攻擊呢。」武者先生在局後認真的檢討說:「你年紀輕輕的,能有這分涵養,真是太不容易了啦。」
「嗯。」武者先生點頭說:「但願天祐你們這對有情人,在這段日子裡,不要再不打算作蜜月旅行。」
「因為身體情形不算好,醫生囑咐我暫時要休養一陣,所以就沒有去計畫它,不過,看局勢的變化,我打算做的,早晚總是要做的。」
「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妳呢。」柳原說:「有妳和武者先生這樣的關心和支持,我們的婚事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了。」
中國駐日使館派員安撫羣情激動的留日同學,勸慰他們繼續留在學習的崗位上,相信政府有足夠的能力處理淞滬事件。無論如何,官方總是非常穩定的處理這些事情,不慍不火,這種超常的鎮定,使柳原打心裡佩服。也許是由於某種直感吧,他認為,以中日雙方的統合戰力作為比較,多拖一天,就對國家多一分有利;日本以它的強勢,絕不會單以征服中國為滿足,東南亞、太平洋,都是它爭取的目標,如果中國用持久戰法,使戰爭拖延下去,國際的局勢,一定會產生極大的變化,戰爭後期,日本帝國必然會耗盡資源,淪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我們都是從火線調下來,考選來日受訓的。」一個叫鄭挺的同學說:「長期為安內作戰,那種艱苦,一言難盡,受訓的辛苦和那種戰鬥的日子相比,根本是太舒適了;柳學長在這裡詩情畫意過日子,我們不敢說看不順眼,至少是不很習慣呢。能否請柳學長給我們一點解釋,讓我們能心服口服啊。」
這段日子,柳原得到水晴子的協助,開始了他對日本多方面的研究,像日本的社會結構、宗教信仰、民俗習尚……等等,他也分別寫成研究專文,寄回國內去,他並不知道本國政府將怎樣的處理運用這些資料,對他而言,他只覺這樣做,是一個留學的中國國民應盡的本務,他應該盡其所能的揭露日本真正面貌,使國內民眾更進一步的了解日本侵略的成因。
「對於酒,你總是嘴饞啦。」愛知子說。
「妳沒有理由自卑喔。」柳原說:「妳像一疋很華麗的中國錦緞,細緻迷人,我絕不是當面恭維妳,全憑著心裡的感覺說。」柳原說著,用手指拂拂水晴子的鬢髮,作出輕輕欲吻的姿態,水晴子急忙搖手避開,笑說:
「是嗎?」水晴子笑起來,活潑的扮了一個鬼臉:「那你就上當啦,也許有一天,我也會變成你形容的:母老虎、母夜叉、河東獅……那一類的女人呢。」
清越的鐘聲響著,穿白色細紗禮服的水晴子是一朵麗亮的雲,她捧著鮮花的手帶一點顫抖,他輕輕扶掖著她,在少數親友相伴中踏上教堂的石級,教堂的正門開著,那是一扇人生的門戶,他們一起走向它,完成終生相守的誓約,不管那裡面含蘊著多麼巨大的變化,他們都將坦然的共同承受。
「還缺少實戰的經驗。」柳原說:「在現實的世界上,人們大多是重視勝負結果的,如果把一場全面戰爭看成一盤棋,我只是一粒將要落下的棋子,能落在最適當的地方,就算盡職了。」
氣氛是這樣的愉悅祥和,如果不是語言的不同,根本分不出這是兩個國度的人。柳原深深相信,要不是少數野心家用魔性的功利作為,造成國家與國家的裂痕,單單由民間真誠相處,這世界就不會因猜忌、仇恨、侵略和不平,弄成這樣的四分五裂,人的最大不幸,不是自然的災患,全在於人為的因素。
時間會證明一切的,他想。
「我有些醉了,這一切都彷彿只是一場夢,有些恍恍惚惚的,但願不要真變成一場夢才好。」
「我願意去學那些。」水晴子說:「我不是已經在慢慢的學著了嗎。」
「就像你剛才所指的這一著,」武者先生的身體,像不倒翁樣的搖晃著,他仍然在品味這神來的妙著:「久米君,我要真照他所指的這一點落子,你怎麼辦?」
「中國的亂局,使我也很想提前回去。」柳原說:「參加部隊,領受了職務,無論是否上前線,都會有一分盡職的安心感,如今雖然在學軍事,留在日本,總覺得有些懸在半空的感覺,不夠踏實,隔著一片大海,有力也無處施啊!」
「不會,」水晴子搖搖頭說:「御母樣她可是聽不懂華語的哦。」
「與其在喊寂寞,不如和柳原君下兩盤棋。」愛知子說:「這樣,對你的身體會好一些。」
武者先生出門旅行期間,柳原收到父親寄來的一大筆匯款,並且附了一封信,大意是說:華北局勢,愈陷長期混亂之中,但為支應汝在日用度,仍極力籌措,將此款匯出,務希撙節使用,至要。
「沒有。」愛知子說:「久米君來看望他,他們正在樓上下圍棋呢。你懂得圍棋嗎?」
柳原舉眼看看天空,龜背形的灰雲,一動不動的凝結著,雖然還沒到冰封雪鎖的大寒天氣,市郊原野上已經是一片蕭疎景象了。
「我好喜歡聽你講的話,即使是夢也不要緊,讓我們一起夢它,也是很美的。」水晴子說:「你還記得,你初到沙龍時,和武者先生談話嗎?你談日本的文學,日本的軍閥,談日中緊張的關係,好像你是一個中國的英雄。」
「多問一次,會使我更安心一些呢。」柳原說:「我總常在想,不知我們以後的命運,究竟會變得怎樣呢。」
會長的提議,立即獲得大家熱烈的支持,柳原把愛知子給他的那筆錢,全部都捐出去了。
「這真是奇怪的事,」柳原說:「就好像在泥濘裡踢足球一樣,明明是侵略戰事,日本方面卻用日華衝突、保僑保產、地方事件、新秩序建立……種種藉口,力圖掩飾,也許我們年輕,實在覺得忍無可忍啦。」
武者先生確是很有風度的長者,當柳原帶著激昂聲調,指責日本政府種種不當作為時,他總是面帶微笑,很沉靜的聽著,有時還點著頭,表示讚許。
「岳母,小婿柳原,今與令嬡水晴子小姐結為夫婦,發誓終生愛她、保護她,請接受小婿誠心的拜祭,在九泉之下,安心長眠,萬一日後真有戰亂;不克親來掃墓,小婿也會在清明節日,遙遙設奠,一盡孝思的。」
「這是很好的主意。」愛知子說:「那裡的村人,都是水晴子的老鄰居,他們會照顧你們的。」
「嗯。」水晴子輕聲嗯應著。
滬戰停止後,東京市民們頗為日本控制滿州陶醉,早櫻處處,都見到人羣的笑語聲喧,柳原去圖書館時,見到這種景象,既憤怒又感傷,也不禁為日本人民的癡愚痛惜,目前這片昇平繁盛的景象,實際上都是飄浮的幻景,以日本這樣小的幅員,這樣少的人數,要長期擔負對整個東亞的戰爭,一旦戰爭的機器開動了,這裡將會變成什麼樣子?日軍在赴戰前,每個人都配發一個大如電池的圓形鐵盒子,拴繫在腰皮帶上,那是準備一旦陣亡時,用來裝置骨灰的,鐵盒印有兵士的軍籍號碼,俾能即時發交給家屬。儘管日軍的配備精良,火力旺盛,但他們也不能低估那些看來落後、保家衛國的人,一場激戰過後,恐怕這裡的每條街巷,都會聽得見死難家屬的哭聲吧。
「羣眾何嘗沒有責任呢,」柳原說www•hetubook.com.com:「他們也有知識,應該知道辨是非,文學家講真話,他們不受感動,野心家講假話,他們卻都願意受騙。」
日子就是這樣單調的流逝著,滬戰並沒有擴大的跡象,到了五月裡,雙方談論撤軍,恢復和平,雖然把軍事行動轉移到外交桌上去討價還價,但總容人得以喘息了。中國政府在談判中並沒採取過激的行動,反而又派遣了一批新的留學生來日就讀,充分表示有意修好;在日本國內,為了進一步鞏固新建立的滿洲國的統治,正好把用於滬戰的兩個精銳師團,抽調到東北地區去,好在戰爭發動和停止的主動權,都由他們單方面掌握著,日本軍部有充分的時間調整他們的計畫和行動。
「我們還要搭車去東京嗎?」柳原說。
「你總在說傻話啊!誰又能預知他們自己的未來呢?只要我們相愛,相伴著走自己的路,不論什麼樣的變化,我們都會安心的面對它,你不必經常為這事憂慮啊。」
「你已經贏了一盤,不是嗎?」武者先生朗笑說:「水晴子她對你,真的十分傾心呢。」
車來了,柳原握別了她,只覺得她纖細的指尖有些顫索,可見她內心有著無告的悽惶,這個純情的女孩,他如今並不能給她溫暖的覆蓋,反而累她為自己操心,想想,真有些不安。
「很好。」武者先生說:「行棋和人的精神氣魄是一致的,你的戰志,要比我強得多了!愛知子啊,晚餐時給我們加一點酒吧。」
「柳原兄,你不會和這種『魯』男子計較吧。」會長很抱歉的說。
前些時,他把身邊的錢都捐給政府抗日去了,這次做東道,他得向程會長臨時挪錢啦!
「水晴子,妳不用再這樣多禮啦,叫愛知子也上來,大家一起談話吧。」
「有研究過嗎?柳原君。」武者先生說:「我記得,令尊是很懂得它的。」
「原兒如晤:接來信,知吾兒近況,慰甚。所言交女友事,武者先生亦有信釋示,既是良緣,余當樂見其成,亦為余深信汝之選擇也。近時,華北局勢日增混亂,物價飛騰,余經營之工業,多有搬遷內地之打算,汝在日生活貼補,爾後可有難以為繼之虞。汝可就近央武者先生設法支助之。俟日後生活粗安,余當奉還也。近時日軍在關外行動,屢遭我義勇軍抗阻,其或將在南方另行挑起戰事,以分散國際注意力,好趁機攫取華北。國事如此,汝如何把握公私之分際,以所學奉獻於國家,為余最為關念者,希善體余意……」
武者先生低著頭,認真想了一會說:
在聽不見樵樓更鼓的扶桑,許多古代傳奇裡出現過的故事,今夜落在自己的身上,落山的月牙兒和水晴子的臉部倒影襯映著,充滿柔感,新房是日式疊蓆,被褥設在房的中間,一側放有矮几,水晴子還插了一盆花,姿影清奇,疏落有致,使新房,更添一分溫暖,但愈是這樣,柳原的夢幻感愈濃。
至於水晴子,對於柳原的話,更是十分著迷。她原就對中國的種種,有著高度興趣,和柳原相識以來,她買了不少介紹中國的書籍,閱讀中產生任何疑難困惑,就提出來詢問,讓柳原詳細的講給她聽。
「日後你在生活用度上,如果有需要,隨時可以告訴我,我會為你準備的。」武者先生說:「這是我和令尊的事,你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水晴子也說,她願意為你吃任何苦呢。」愛知子這樣說,大家都笑了。
一羣孩子在手風琴的低沉樂聲中唱著聖歌,聖壇上靜靜的燃著燭火,透過彩色玻璃,天光自高處透入,那麼高遠的肅穆,在他額前照耀著,使他的感覺中,這教堂的一角,孤立在時空之上,這是神安排給他們的感情的天地,就是那麼單純而甜美。
倦是有點倦,但柳原並無絲毫睡意,也沒有春宵一刻的俗念;他和水晴子只有兩週的相聚,就要轉道長崎,回到華北去了,船票是托大使館一位叔輩訂購的,他必須準時上船,他珍惜著和水晴子相聚的每一分鐘。
武者先生把柳老先生的信交給柳原,柳原看出父親的字跡寫得很潦草,帶著抖索,可見他是在激動中寫成的,那上面說:
「嗯,柳原。」
他不是善感的詩人,不會把對這一民族的悲憫寫成詩章,給予這些興高采烈的人當頭棒喝,他們被軍閥欺矇,根本看不見他們的未來。
就讓他們用美豔的櫻花作眼前的麻醉吧。他在寫報告時,擡眼朝窗外望出去,可以看見櫻林的尖梢,一片紅霞在藍空下怒張著,這種悲劇性的美感,使他由憤怒逐漸轉為平和,自己如果沒在戰場上捐軀,應該能夠看到戰後這個民族的廢墟,夢圖未竟霸圖空,落櫻將是他們點點的血淚吧。
「到早稻田校園去走走罷。」水晴子說:「那邊離這裡比較近,風景很美,你不是說過,令尊當年在那裡求學嗎?你也應該去看看啊。」
柳原深刻的體認到,這些都不是主要的,決定滬戰形勢,端在戰場本身,戰地軍民的表現上;假如戰士英勇,民眾團結,能給入侵日軍當頭棒喝,使他們氣勢受挫,他們自會談判謀和,如果抵抗迅速瓦解,使他們長驅直入,要戰爭不擴大就很難了。
「那,棋賽就結束了。」
「你是在思考嗎?」見他遲遲落子,武者先生說。
柳原計算過,這筆錢足夠自己一年的用度,但如果在日本成婚,單獨成立家庭,日常開銷,必然大額增加,過不了很久,就會花光的。他把這件事和水晴子商量,水晴子勸他說:
「是啊,瞧我不是變傻了。」
「揉皺了,再熨熨平就好了。」柳原說。
「常然,我們不願過問私人的感情生活。」一個叫饒於宜的同學首先說:「但在情緒上,我們很難忍受一個將要做日本人女婿的人,來領導我們。」
「所以柳原學長是對的。」饒於宜說:「當幸福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必須要立刻把握它,等這一剎的機緣過後,再回頭已經晚啦!」
「你說的這樣地方,東京郊區有很多呢。」水晴子說:「但我和你一樣,都沒有去過,改天我還要請教葉子姊姊,選幾處讓你流連吧。」
柳原於那年秋季畢業,他的總成績高居第一,學校裡的教官都很看重他,希望他留在學校擔任教育班長,柳原表明他打算結婚,並於婚後返國一趟,申請再次來日留學,進入分科的學校深造,由於他說得委婉,學校當局欣然同意,並給予他慰勉。
「全看你呀。」水晴子也已梳好了頭,插上髮簪,簪頭的飾物,在髮上搖晃著:「不過,三天之後,葉子姊姊請我們吃飯,下週日,武者先生也宴請我們,這兩天,是要保留下來的。」
「公與私分開,在理論上並不是說不通。」另一個叫朱海昌的同學說:「但實際上,怎樣區別它,實在很難很難,換是我,在國家被日本欺負成這樣的情形之下,就算日本的仙女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這是習慣,總要慢慢改呢?」水晴子說著,又鞠起躬來了。
「柳原君,你真是具有多方面才能的人。」久米君說:「你懂得養氣、活用,表現得也非常均衡。」
「嗯,妳說得真好!」柳原不禁點頭讚嘆起來:「好一個有希望才有快樂,初初聽來,是一句極通俗平凡的話,但妳真的能夠堅信它,並真能從那裡得到快樂,那就太不容易了。」
「中國來留學的未婚男孩還很多,」武者先生指著前來吃喜酒的五六個軍事學校的同學說:「大家看看,他們都很英俊哦,有意嫁女兒的,我願意做媒呢。」
「武者叔,說真的,我沒把它當成下棋,是把它當成作戰。」柳原說:「忍一時之辱,但仍要爭取最後的勝利,局部的退讓,並不代表全局的退讓啊。」
不容柳原推讓,她就取了大疊的紙幣塞給柳原,強迫他拿著,硬把柳原和水晴子趕了出來,要他們放單。兩人一出門,柳原就捏捏水晴子的手說:
早櫻確實是美,柳原卻不習慣那種濃烈淒豔的美,柔麗中帶著一股殺氣,在櫻花林中流連的日本人,他們內心裡究竟在想著些什麼呢?
「再坐一會兒吧。」柳原說:「這夜色好美。」
「我想,我真不知道如何解釋這種感情上的事,」柳原說:「老實說,我根本無意於擔任會長的職務,我只能告訴諸位,一旦中日全面作戰開始,我抗日絕不後人,這卻是需要用事實去證明的。水晴子,也是在日本軍閥軍國主義壓迫下的受害人,我仇日,只是仇視真正壓迫中國的少數軍閥,卻不是大多數日本平民。」
他這番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一九三一年的早春,滬戰爆發,日軍午夜突襲中國駐軍,強占閘北,初期戰事非常激烈,日軍急速增援,十九路軍浴血抵抗。留日軍事學校的同學,人人憤慨,程會長力勸大家保持冷靜,並利用假日集會,作深入的研究分析;柳原認為,日軍在南方挑動局部戰爭,早就是意料中事,他們要以滬戰,牽制中央的軍力,以便加緊壓迫東北和華北,及早穩定他們安排的偽滿立國和華北自治,免得再起意外的變化,這是一種軍事策略的呼應。
陽光暖暖的照在墳頭上,這水洗般的秋https://www.hetubook•com.com晨給人安靜祥和的感覺,這墓裡埋葬的婦人,也是可憫可敬的,她是一個鄉下的農婦,嫁在大尾崎家,克盡婦道,靠著耕地維生,這樣的女性,無論她生在何時何地,都是一種淳樸溫柔的光體,使人敬愛。
「我們沒去東京市內,只在早稻田校園走走。」柳原說:「武者先生還在午睡?」
「你說的不錯,」武者先生說:「從中國政府堅強忍耐力和韌性的態度上,我們可以看出,你們的領導階層,非常的有力,具有遠大的見識,它使日本軍方,表面得意之餘,擺不脫內心的猶疑困惑,你們的大使館,明知沒有什麼決定性的作用了,仍然設立在這裡。我敢說,即使日後有更大的戰事發生,他們仍然會繼續用外交周旋的方式作為牽制,不到最後,不會斷交和宣戰的。」
「沒想到妳起來這麼早。」柳原說:「比我這受軍訓的人還早呢。」
「愛知子,我不能老是帶她逛街、坐公園。」柳原說:「家父來信說,短期無法接濟我,我得盡量節省用度,為談戀愛借債,那多難堪啦。」
「應該說:少數野心太大的男人,拖累了大家,」武者先生說:「像我,柳原君,不都是受害者嗎?」
讓柳原感到高興的是,原先誤解他的同學饒於宜、朱海昌和鄭挺三個,現在都已了解他這段感情的可貴,願意到時候來參加他的婚禮了。
「我根本不是什麼英雄,但愛國心是人人都有的。」柳原說:「即使是英雄,也該有兒女情長的一面,尤其是遇上妳之後,我是被網住啦。」
「那我就更不好了。」水晴子說:「日本帝國高喊著要征服支那,我偏偏想做一個支那人,這不是更荒唐嗎?幸虧你說你不好,我才敢答應嫁給你呢。這樣,使我不會有很重的自卑感。」
「有人說,戀愛會使人變傻,你說是嗎?」水晴子瞥著柳原。
久米君捏起兩顆黑子放在盤角,輕輕一鞠躬說:
滬戰的陰影暫時消退了,柳原幾乎可以確定它是暫時的。他和水晴子的感情,日益增長著,在留學同學的眼裡,他是風流浪漫的人物,感情生活多采多姿,但柳原毫無這種感覺,他認為,他和水晴子相戀在平淡自然的情狀中,他們相互的引為相知,只是這樣而已。
「你既學軍事,就要認真的研究圍棋,這和指揮作戰的道理,是完全相通的,活用棋盤上的心得,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很好的軍事指揮官呢。」
「對啦,我們今天要到妳母親墓前,去焚香拜祭的,我也該起來啦。」柳原說:「沙龍那邊,給妳兩週的婚假,我畢了業,返國之前也沒有事,我們的假期,妳打算怎麼過呢?」
「這篇宣言,就請柳原同學執筆罷。」方志堅同學說:「你不可推辭,大家公認你的文筆最好。」
「不論時局如何,人人心裡總有他自己的夢。」柳原有些感慨起來:「有時候,一些看來很平凡的夢境,會被現實的浪潮沖打,飄到很遙遠的地方去,甚至一生都追不回來。」
這個假日過得很豐實,兩人連該吃午餐全忘記了,卻在一疋錦緞上面做了不少的文章,熨得水晴子臉泛紅霞,彷彿剛濯過般的豔麗。
「有啊,怎麼會沒有。」
「天色還早,」柳原說:「我送妳回去吧。」
「元老派的勝算太渺茫了,或者這是天意罷。」
他們坐到背風的長廊下面,享受著假期中的寧靜,柳原把他接下去要說的話,印在她的脣上,水晴子無限嬌媚的接受了,然後,他們以深情的密吻,作出無言的愛的宣誓,留下的是此刻,不再去設想多變化的將來。
「不要緊,」武者先生說:「我的棋連一個藝字都談不上,我們擺一盤試試看吧。」
「這算什麼,我主動借給你。」愛知子大方的說:「這可不像帝國政府當年放款給北洋政府,還要訂二十一條款,我沒有條件,更不加利息,借這種債,你還會難堪嗎?你說呀。」
「你說過,日本軍部已成一匹脫韁的奔馬,那些元老政治家儘管反對,能控制得住他們嗎?」
「我實在應該在這件事上,多多幫助妳的。」柳原說:「但我只能抽出假日這點時間,能幫妳的忙也很有限,不過,我會請家父寄些華文書本送給妳,當然先寄淺顯易讀的,有些經書很深奧,我自己都讀不懂啊。」
「水晴子,」他用幾近夢幻般的聲音喚著她的名字,彷彿他握著的,只是一片含有濕意的、溫暖的雲。
「當然,他們選擇上海作為戰場,還有很多因素,逼迫中國政府開放上海為自由港,對國聯的成員國多少有拉攏的作用,以此交換他們對東北華北現況的承認。」柳原冷靜的分析說:「他們更藉著一次又一次的局部戰爭,來測驗我們政府的彈力,看我們能容忍到什麼程度,以決定他們侵華的方式和進度,我們在這場戰爭的表現上,確實非常重要,堅強的抵抗,會延緩他們全面侵華的日程。」
「為了表示我們願以實際行動支援政府抗日,」程會長說:「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的,首先,我提出棄學請纓,請政府批准我們回國上戰場;其次,我們要踴躍輸將,捐出我們的零用金來,請使館轉交政府,作為軍費;錢雖是戔戔之數,但我們的心意是誠懇的,希望這種捐輸運動,能擴大到全國去。」
柳原看得出來,和武者先生同輩的作家和藝術家,對軍部的狂妄作為,普遍都存在著不滿,武者創辦的刊物上,看不到贊成軍國主義的文章,雖然他們無力改變日本的社會現實,但他們仍然堅持人道的主張,並沒有消極的逃遁,他們所堅持的,正和極少數有遠見的日本元老政治家的主張吻合,武者先生認為,這才是愛國之道。
「這些日子,東北、華北,局勢變化不定,」柳原說:「不知您抱怎樣的看法?中日全面大戰會很快爆發嗎?」
婚禮完成後,柳原接受了親友的祝福,由武者先生、愛知子陪同,乘車到湖邊的村落去。水晴子的家屋,經過修整,相當的寧靜整潔,武者先生出面,代表雙方家長設宴招待道賀的客人,親友只占一席,但村子裡的鄰舍卻來了兩三桌,這些誠懇質樸的鄉下鄰人,並沒有一點歧視支那人的意思,他們熱熱鬧鬧的來送禮道賀,拉著水晴子的手,祝賀她嫁了一個年輕有為的好丈夫。
儘管武者先生是他尊敬的前輩,水晴子更是他所愛的,民族獨立自主的原則,卻在這一切之上,否則,單單擁抱虛無的理想,享受一己的溫情,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可憐蟲罷了。
「照你說,中國還有不好的地方沒有?」
沒有愛與尊重,那有真正的和平?柳原這麼想著。
「我一點都不怪你們,」柳原說:「但我研究過日本國內的民眾,也是被軍部橫加逼迫,要他們離鄉背井滿足那些軍頭的野心,我也自然的抱有同情,水晴子美滿的一家,不就是這樣毀的嗎?」
他一向很會替旁人著想,一點也沒有責怪這三位同學的意思,他深深了解,人都是很情緒化的,他們來自火線,深知中國當前處境的艱危,個個國爾忘家,公爾忘私,根本沒有為自己打算過,日本軍閥利用中國內在的禍亂,蓄意發動侵略,陰謀落井下石,一舉達成他們亡華的目的,叫他們怎會不深加記恨呢。
水晴子把祭物放列在墓前,燃上香燭,奉上鮮花,柳原在石盆裡焚化著紙箔,夫妻倆行了拜祭禮,柳原低聲祝禱說:
「原兄,你應該早點歇啦。」
「你在說些什麼啊?」水晴子說。
「我們不便在這裡發動請願遊行。」會長說:「最低限度,我們也要寫一篇支援政府長期抗日的宣言,呈送給我們駐日使館,表明我們的立場和態度。」
「水晴子說得不錯啊,」愛知子說:「她有獨立謀生的能力,不需要依靠你養活,至少在你帶她回中國之前,可以暫時維持她的生活,有困難,我們也會幫助你們的,你可以留下一部分錢,在必要的時候使用,比如帶她回國什麼的……」
「像我這種男人就不好。」柳原說:「我的同學,有的已經回國,在東北參戰了,我還留在這裡,和妳相戀,妳偏偏又不喜歡我談痛苦的現實,我只能像編籃子一樣,編出一籃子美夢送給妳。和現實比起來,這只是一種感情的麻醉,日後,我的國人會罵我的。」
「嘖嘖,真是妙著!」武者先生嘀咕著。
「這和軍事性的殺伐不同,我把它當成人生的戰鬥,比較廣義的呢。」
「因為節省的關係,我會向我們的政府辦理繼續深造的申請,再赴日進入分科的專門學校就讀,至於留日多久,能否畢業,那就得看時局的變化再決定了。」
「同樣的,我也在學習日本,如果雙方講和平,我也一定是最關心日本這一個朋友,中國人常說:朋友有規過勸善的責任,只要是基於關心的誠意,是應該被接受的啦。」柳原忍不住激奮,這樣的說著。
他正在寫一篇打算寄回國去的研究報告,那是關於中國持久抗戰的研究,他認為中國社會的農業為主的結構,具有最大的強韌性,日本軍部以為,只要一舉攻占中國的各大工業城市和重要的交通網,使中國抗日武力,得不到大量的軍備物資,中國方面和_圖_書的抵抗,就瀕臨瓦解了。他在研究中指出這是日本軍方絕大的謬誤,中國廣土眾民,在廣大的鄉野上,以近乎原始的方式艱苦生存,根本無懼於日軍的封鎖,森林、沼澤、蒼蠅、蚊蚋、瘴氣……太多太多日軍未曾估計的因素,都會帶給他們致命的困境,使他們如同深陷泥淖,想拔脫可不那麼容易。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到中國去生活,我一定要講華語。」水晴子認真的說:「這樣,人家才不會把我當成東洋女子看待呢。」
這種與日俱增的情感,發展得很自然,看來幾近平淡,但兩人相聚在一起時,彼此都感覺出一分深情款款的牽繫,人和人之間的相處,是如此的公平、合理而單純,不像國與國的相處,那麼錯綜複雜,充滿功利現實的爭攘和疑忌,柳原從他和水晴子的愛,深深體會到世界集合體的浮沉多變,和一般渴望安樂的人心,竟不是吻合的。中國俗語云:一泡雞屎壞缸醬,少數野心權謀的政客,能夠翻雲覆雨,擾亂天下,也許正看清每個個體互不相連的弱點罷?……如果沒有戰爭,國勢能夠強至不為人欺凌的程度,他真的不願再混入滔滔的大軍,能攜著水晴子這樣純真的女孩,隱歸田園,和大自然融成一體,那豈不是人生最大的樂事嗎?
「柳原兄,我知道你為滬戰牽掛著,」她輕聲說:「如果你有事忙碌,可以不必跑到沙龍來看我,真的,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還多著呢。」
「水晴子,用不著這樣,妳不怕寵壞我?」柳原笑著說:「妳要學著做中國的婦女,雙方以平等的地位相處才好,不必一定侍候丈夫呀。」
「御母樣,女兒帶柳原夫君來看您,希望御母樣在地下含笑安息。」
「這一點,我想我們已經明白啦,」鄭挺說:「也許我們出身背景不一樣,換是我,我可不願在這時候,惹上感情的麻煩。你想想,假如今天我就走上抗日的火線,站著一個人,躺下一座墳,根本沒有值得牽腸掛肚的,多簡單爽快。學長,你如果結了婚,再有了孩子,你就算真能視死如歸,恐怕心裡也不是滋味吧。」
「柳學長,我還沒有鬧你的新房,你就先發制人,給我來一個下馬威啊!」鄭挺連頸子都漲紅了。
「抱歉,我總把妳當成柔弱的女孩看呢。」
柳原跑上樓,細審盤上的棋勢,雙方虛虛實實的,走得很繁複,久米君雙手捧著下巴,正在長考著,武者先生捧著茶盞,也在注視盤面。
「嗯,妳這話,真有很深的道理呢。」武者先生點頭說:「所謂好人,凡事都講誠實,不會為滿足一己的野心慾望,對大羣的人睜眼說謊,講些畫餅充飢的事,煽惑哄騙,戰爭的根源就是從這裡起的。」
「我是鄉下人啦,」水晴子說:「雞一叫,我就會趕快起牀了。」
「武者叔請放心,我會照顧自己的。」柳原說:「我和水晴子都還年輕,一時並不急於談到婚嫁,父親既然不反對,我就比較放心了。」
「我確實是這麼想的。」柳原說:「正因為國家處境艱危,我們這條命,準備隨時捐獻出去,抓住認為有價值的事物,我不會輕易放棄掉,我是一個革命的浪漫主義者啊。」
「葉子夫婦到沙龍來看我,我提到你們的事,他們都很同意你們繼續交往。葉子的意思是,希望你們盡早成婚,免得日後真有戰亂,變得沒有結果。」武者先生說:「時間過得很快,你也快畢業了,這事你要放在心上,和水晴子好好商量一下,細節問題,可以再安排。」
「你要知道,愛知子和武者先生要清清靜靜的單獨相處啊。」水晴子的眼波流轉,臉上漾起謎般的笑意來:「我們做晚輩的人,還是避開比較好呢。」
武者先生要去北海道旅行,臨行前和他談起水晴子的事。
「不會的,」柳原笑笑說:「有時候我倒覺得,人活得單純一點,倒是好事,老山東和劉克敵同一型,都是血性漢子,我佩服他們。」
「你不必為我擔心啦。」水晴子說:「武者先生、愛知子、我姊姊、姊夫,他們都會照顧我,你儘管回國去,辦你要辦的事,你就是不回來,我也會買船票,跑到中國去找你的喔!」
「帝國本身的資源,不足以滿足軍部的野心,」他說:「他們勢必要以滿蒙、華北的物資,作為他們爾後戰爭的本錢,但,這還不足以使他們爭霸世界,所以,他們揮兵南太平洋,取呂宋、占馬來,甚至泰緬各地,石油、橡膠、木材、礦物,都是緊要的戰略物資,軍部必先控制東南亞各國,以廣大的腹地和英美作長期消耗戰,這是他們理想的戰爭藍圖,不過,國內的許多政治元老,極力反對這些,他們不同意軍部這種瘋狂冒進的做法,那會拖累這個國家走向淪亡的。」
「令尊有信來了,大體上,他同意你的選擇,要我就近照顧你,即使是在這裡成婚,他也不反對,只是在經濟上,他一時無法接濟你。」
「也不累,」柳原想起什麼來:「明天,我們買些香燭,到妳母親的墓上,拜祭一番,在中國,女婿算是半子,我應該去拜祭妳母親,告訴她,我會盡力照顧她的女兒,請她在地下安心長眠啦。」
「真要是這樣,我就到營區申請面會,」水晴子說:「我不怕別人講我什麼,我不願看到你受委屈啊。」
「你不要把羣眾估計得太高了,」武者先生說:「野心家最懂得投人所好,現實的權勢、利益,要比高遠的理想更能打動人心,文學家總是寂寞的。」
「你不必呆在沙龍裡,柳原君,」愛知子對他說:「你應該帶水晴子出去玩呀。」
「你的心情,我們都能夠體會,」武者先生說:「人遇到這樣的情形,通常都要忍耐的,我們不都一樣的在忍耐嗎?」
「談戀愛可以不花錢,和日本打仗可不能不花錢。」柳原笑說:「我把從日本家庭裡借來的錢,捐去買子彈,對日本帝國也算是一大諷刺了。」
「是啊,平時我也都是這樣想的,」柳原說:「但一旦有妳在身邊,我就變得有點神經質啦。」
「如果學一般的華語會話,那倒是很容易的。」柳原說:「沒有人要妳學那麼艱深的東西,那是學者專家的事,一般中國人也不會去學它的。」
「你為什麼問這個呢?真的,我已不再是小孩啦。」
香燭在燃著,他們坐在墓前,手撫著墳上修剪過的短草,心中充滿對亡靈的依戀,這一刻,柳原和水晴子,用感覺享受著這片安然的和平,那要比軍閥政客們高聲嚷叫的「大東亞和平新秩序」要真實得多。
「日本帝國的軍方首腦應該明白,天下不會有這樣如意的事。」柳原說:「他們過分低估了中國。」
「那可都是事實,我一點也沒誇大形容。」柳原說:「所以中國才會出聖人呀。」
武者先生和柳原的看法,竟然完全相同,不過,他是用日本國內的角度去看問題的。
「其實我們也不是那種人,」饒於宜說:「初初離開戰場到日本來,看到滿眼的花花世界,處處看不慣,這些年,日本掠奪了我們太多的物資,再拿我們的物資做本錢,不斷侵略我們,我們仇日的心很重,這也是很自然的,你說是不是?」
棋盤已不是棋盤,而是中國的地圖,柳原不得不在對方落子的地方,費心去肆應著,這盤棋一直下到黃昏,他總算贏了四目半。
柳原面對著棋盤,不禁想起無憂的童年,那時居住在北京東郊的大院落裡,春深夜涼如水,父親授四子圍棋,梨花已落,細雨敲窗,燈前縈迴著一種靈異的詩境,如果沒有變亂,自己這一生,也許就醉在那種詩意之中,好一個梨花院落雨如煙。看當前的局勢,這一生恐怕不會再有那樣的閒暇,重享童年寬舒的弈境了。
「和柳原君談話,很興奮的關係呢。」武者先生總得找個理由:「而且只喝一點點,不要緊的。」
詩寫在筆記本的扉頁上,有兩句非常豪快:「盤馬中原顯英豪,盛世詩書亂世刀,舉腳踹翻扶桑島,恨將倭奴當草蓐!」
他搖搖頭,臉上浮現出寂寞的笑意來,李白的詩裡有云:千古聖賢皆寂寞,何況區區一個柳原呢?
久米思考了一陣,在盤上落下一顆黑子,這一下,又換成武者先生皺眉思考了。
滬戰過後,日本在對華的軍事行動方面,很顯然的有了調整,他們先求穩固滿洲,拉攏蒙回,然後在華北地區,實施逐步的蠶食,向內陸拓展。
為這事,他透過程會長,約妥了饒於宜他們三個人,在下一個假日,一起吃飯。他覺得他心胸是坦蕩的,沒有什麼可以瞞著人的事,會長一職他可以堅持不就,但同學之間,卻不能產生不必要的誤解,此時此刻,大家彼此溝通,團結一致才是最重要的。
「妳不是。」柳原撫著她的髮絲,仔細端詳著她說:「妳永遠也不會變成那樣的女人。」
「我早就……願意的啦。」
「這並不見得,」柳原指著盤上的一點說:「如果在這點上落子,結果會怎樣?武者叔的大龍,就起死回生了啦。」
「如果我真的求婚,妳願意嫁我嗎?」
「談不上研究。」柳原說:「早年在北京,家父帶我去棋社,他下棋,我只是愛吃那裡的茶點,我的棋力實在是很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