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嗨,讓我兩邊都放不下心啊!」水晴子嘆著,有些無助的神情:「請原諒我不能留下來伺候您老人家,我也不能長時間讓愛知子帶孩子呢。」
「昨夜還睡得好嗎?」
吃完飯,敬中先生帶她參觀他的書房,告訴她,在這段戰亂的日子裡,他平常都埋頭在這書齋裡,看書和寫作,他帶著三分的醉意,攤開宣紙來,以狂草的筆意,寫下了一首記事詩,詩裡描述戰雲低垂,硝煙瀰漫中,水晴子隻身渡海尋夫,賢德感人,又不論丈夫生死如何,決意撫孤,終生相守,此情堅逾金石,可感可贊。
早餐時,敬中先生對水晴子說:
「妳儘管安心的多休息幾天,不必過分的煩心。」敬中先生說:「我已經分別寫了三封快信,寄到武漢去了,柳原是上校級的軍官,他如果真的陣亡,當地的報紙也會見到消息,他的部隊也會公開追悼的,如果他還活著,我這裡很快便會接到他的信,不管怎樣,妳都會等到一個結果。」
美人黃土,名士青山。
這封信對水晴子來說,真是太重要了,這使她原已沉入谷底的心情,又有了一絲上揚的盼望。不久之後,敬中先生的信也來了,結果和前信完全相同,也判斷柳原極可能負傷留在敵後,由民眾掩護著,一時無法歸隊,他生存的機會,應該在百分之七十以上。
「不會錯的。」她用中國話說:「我要找柳敬中老先生。」
「總是這樣的麻煩先生,我心裡很不安吶。」
她雖知那只是一場夢,卻也忍不住的啜泣起來,這場夢,帶給她十分不吉的預感,難道真是柳原,從老遠的戰地,飛來向她顯靈的麼?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敬中先生說:「武漢外圍各城鎮,都在激戰中,中日兩方,都不會管妳的事,也沒人能保障妳的安全,妳千萬不可冒這個險。」
「對日軍來說,實在是不穩定透了。」敬中先生說:「他們雖在鄰近縣城派駐了軍隊,又成立維持會,利用漢奸來維持治安,他們懸上五色旗,表面上勉強撐出一個場面,但鄉下仍有許多游擊隊,他們經常化裝混到市內,鋤奸懲惡,或是發動突襲。所以,妳留在這裡,平時最好不要外出,就是必要外出,也要換上中國婦女平常的服裝,免得發生意外。」
「是武者先生幫忙妳來的吧,妳和柳原恐怕很久沒有聯絡了。」
「我沒有別的好送給妳。」敬中先生說:「這幅字,是表示我內心對妳的感念,明天要宋媽替我送去軟裱,妳就留著,當做紀念吧。」
「天津的情勢還穩定瑪?來的時候,武者先生說,好像
和*圖*書
不怎麼穩定呢。」因為他雖留有遺物,現場的屍體卻沒有他,最可靠的判斷是戰地失蹤,情況不明……最後,那位朋友加了按語,根據他的猜測,柳原遇襲時是在當場,他可能由衛士保護,安全脫離,更可能受了重傷,被衛士擡去附近農家藏匿,因為那一帶地方很快被日軍攻占,他身處敵後,又負重傷,沒有能力及時歸隊。所以才被誤認為死亡或是失蹤,事實如何,雖不敢肯定,至少,他仍有一半以上存活的機會。
這時候,一位穿著寬大藍色長袍的長者,捏著煙斗,出現在門廊上了。
「妳?妳!哦,瞧我準是老糊塗啦。」宋媽舉手直打自己的腦門,立時換上興高采烈的笑臉,忙不迭的拉開門,又搶著去接水晴子手上的行李說:「原來妳是大少奶奶,怪不得會說中國話呢。」她一面又扯開嗓子,大喊說:「老爺哦,老爺哦,您猜是誰上門啦?是大少奶奶,您經常說起的大少奶奶,她從日本大老遠的跑來啦!」她一面喊一面跑,她是小腳婆子,手裡又拎著行李,跑到臺階邊,幾乎摔了一交,還是水晴子及時把她扶住,才沒有真的跌倒。
第二天,敬中先生已經把寫妥的三封信,和昨晚所寫的條幅,交給宋媽。
「就算他再回到華軍去,我們又怎麼能知道呢?」水晴子說:「日本軍方的戰報,是不會承認當時他們報導錯誤的。」
「這些分析都很客觀,有較高的可信度。」病中的武者先生說:「他只要活著,早晚都會到後方去,向他的上級單位報到的,妳耐心的等著就好了。」
水晴子有些慌亂的鞠著躬,她看到敬中先生,正如她想像的樣子,只是頭髮花白,比想像中更蒼老一點。
「爸爸。」水晴子這樣尊敬的稱呼著:「我不是外人,您實在不必這樣煩勞的。」
「有,先後我收到五封信。」敬中先生說:「前兩封是在淞滬戰場上寫的,在南京他寫過一封,脫險後率部抵蘇北,寫過一封,最後一封是在武漢,他已升任工兵指揮官,還附了戎裝的照片來。」他從客廳的一個櫃子裡,捧出一隻檀木盒,把信都取出來給水晴子,水晴子捏著柳原的那張戎裝照,直是發呆。
水晴子沒有別的辦法,也只有等著了;天津當地中文報紙上刊有武漢外圍激戰的消息,田家鎮的爭奪戰,打得尤為慘烈,這片戰區把人隔絕了,信件電報全都不通,想得回音,當然是難上加難的事,柳老先生很明白這一點,他設法替水晴子買好了回日本的船票,對她說:
「說得也是,
和圖書」敬中先生說:「有關妳回程船票的事,我托人去辦,因為妳是日籍,上船回日本,應該不會受到留難,也許在妳動身之前,就能得到柳原的消息了。」
「不要緊的,這可是一件大事,武者先生對這件事,一直是熱心的呢。」
她確實並不孤單,但卻感到寒冷,這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冬天。
「柳原回國後,曾有信給您嗎?」
「也許臥室太豪華舒適了,我不很習慣,後半夜才睡著,天沒亮就醒了。」
「是的,這世上,確有許多可變的,但也有許多不變的。」老人說:「比如妳和柳原的愛,就比充滿現實利益的現實世界可愛得多,也經久得多呢。」
「我說過,我是能夠等待他的,一年,兩年,那怕是等他一輩子,我都不會埋怨的啦。」水晴子說:「何況柳華在我身邊,那是他的骨肉,我並不孤單啊。」
「妳坐人力車,先去郵局投信,再到裝裱鋪去裱這幅字。」敬中先生交代她說:「回頭走菜場,多挑選些菜蔬回來,車伕老秦會幫妳辦妥這些的。」
她叫門,出來應門的是白胖的女傭宋媽。
「水晴子啊,妳這趟的行程一定很艱苦,瞧妳瘦了好多呢,妳打聽出柳原的消息沒有?」
「我根本無法到戰區去,敬中先生也不主張我盲目冒險,他說:關於柳原的事,由他托人去打聽,得著消息,他再設法和我連絡,恐怕要等一段時間呢。」
窗外的天色黯了下來,一室沁著寒意,宋媽過來點燃室裡的煤油吊燈,並且說是大少奶奶的臥室,已經整理好了,敬中先生吩咐準備菜肴,燙一壺酒,他轉對水晴子抱歉說:
她撫著這行字跡,淚珠子便落了下來,如果戰報上的消息成真,他真的化成一座青山啦。人世的變幻,想來太可怕了,眼前的燈光這樣的柔靜,夜風捲著落葉,在庭中幽語,柳原他當真就這樣的不回來了麼?
水晴子黯然的搖著頭。
「我們的工廠,已遷往西北,柳原的兄弟們也都去了後方,參加抗戰行列了。」他說:「我在這裡的事務,很快就會處理掉,我想,以日本蠻橫的態度來看,沿海大都市的租界,很快就會被日方拒絕承認,由於海上的封鎖,英、法、美、德各國,勢必無法長期維持。我也許在明年夏天之前,就要動身去重慶,今天妳能回家來,給我看看孩兒的照片,我太高興啦。」
當天夜裡,她輾轉反側,久久的難以入睡,等到後半夜,她矇矇矓矓的剛睡著,便做了許多噩夢,夢景是顛倒迷亂的,一時理不出頭緒來,至少她記得,柳原從屍堆中站立起來m.hetubook.com.com,渾身血淋淋的走向她,緊緊執住她的手,空張著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發出一聲驚叫,突然醒過來,一顆心仍在激烈跳動著,耳邊聽到的卻是黎明的雞啼,喚回她已經彷彿出竅的魂靈。
「大少奶奶,這是大少爺的書房,他早先看的書,都由老爺親自為他整理了,陳放在架上,妳覺著悶,可以看看這些書啊。」
「找柳先生幹什麼?」宋媽說:「他說過,他是不見外客的。」
「我是水晴子,柳原的太太。」水晴子說:「我不算是外人吧?」
敬中先生推動眼鏡,仔細端詳那孩子,臉上顯露出滿意的笑容來。
「這當然,」武者先生說:「我相信唯一可靠的消息,還是在敬中先生那裡,柳原如果活著,早晚他會寫信稟告他父親的,那就錯不了啦。」
柳原的生死仍然成謎,水晴子卻登輪回國了,這趟來華,她沒有到過戰場,沒有聽過炮聲,打得天昏地暗的中日戰爭彷彿和她並無關聯,但她的父親,她的丈夫,都已經被捲進去了。
「妳的賢德,使我萬分的感動。」老人說:「我一定要找人去武漢,查明這件事。」
「妳是說,我的孫子還是孫女?」
從去到回整整耗費了廿天,當她回到沙龍時,愛知子憐惜的撫著她的肩膀說:
「妳這一路顛簸,太辛苦,還是早些休息吧。」老人說:「樓上那間臥房,原是為柳原留下的,宋媽也已把它整理乾淨了,有什麼事,儘管關照宋媽,她自會幫妳料理妥當的。」
「水晴子,我的兒媳,我代表全家,歡迎妳來啊!」
「妳找錯了人家吧?鬼婆子。」宋媽嘀咕著。
宋媽看了她的裝束,投來一個厭惡的眼神,一手按在門上,彷彿立即就要把門關上的樣子。
由宋媽引著她回房,那是一間朝向南方的廣闊寢居,臨著圓弧形的露臺,有一扇落地長窗,長窗兩面,都有拱形窗,佈置豪華,背後有換衣間和浴室,側面是和寢居相連的書房。按照中國的說法,柳原是出身在書香門第,又極富有的家庭裡,他可以專攻文學,也可以做一個肥馬輕裘的公子哥兒,但他偏偏選擇了軍校,到日本去接受嚴格的軍事訓練,吃了那麼多的苦,說習武是他的個人旨趣嗎,彷彿不是,她所知道的柳原,是非常醉心於文學的,他唯一的理由,就是要獻身疆場,報效這個多難的國家啊。宋媽把書房的燈也燃亮了,對她說:
她把枕頭拉高,決定不再睡了,就這樣的睜著眼,看著晨光逐漸染白窗子,露出庭樹枯寂的姿影,她在中國所過的第一個清晨和*圖*書,竟如此的恍惚迷離啊。
她抱著敬中先生寫的那幅卷軸,和老人在臨別致送給她的一筆關金券,心頭沉重又悵惘,彷彿和她初來時一樣。比較起來,她沒有小川誠子和森原正美那樣幸運,她們都留在中國,等著尋覓她們的丈夫了,而自己須回到東京,撫育孩子,作長時間的忍耐和等待,那一天才能解開柳原生死的謎團呢?
水晴子看著那幅筆走龍蛇的草書,眼裡也有熱濕蠕動,她遠渡烽火重洋,並不是要贏得賢德二字,只是為了她和柳原的愛和信誓,敬中先生這樣尊重的對待她,真使她十分惶恐,又十分的感動。
在沁寒的落霜天的夜晚,明亮的吊燈和初昇的爐火輝映著,白髮的公公和初歸的兒媳,面對面的用餐,為了柳原的生死不明,兩人的心頭都墜鉛般的沉重,但做公公的人,努力克制著屬於個人的痛苦,他在席間讀了水晴子代陳的,武者先生的信,不斷搖動著他的大白頭,深沉的慨嘆著,水晴子看得見,他的眼裡閃動著淚光。
水晴子不敢說起她那可怕的夢境,強笑著答說:
坐到陳設雅致的客廳裡,敬中先生說:
「我會盡量的多等幾天。」水晴子說:「不過,我心裡又放心不下孩子,他才幾個月大,愛知子雖然很熱心,但她本身並沒有帶孩子的經驗,讓他吃肥兒代乳粉,總不是辦法,時間久了,我怕自己的奶退回去,日後沒奶餵孩子,何況這邊的船期拿不準,不知什麼時刻能回到東京,我總要打算提早走啊。」
「現在情形又有些改變了,」愛知子說:「中國政府已經正式宣佈放棄武漢,那裡暫時變成日軍佔領區了,武者先生也許認識日本僑商朋友,可以托他們在當地打聽,比較容易找到線索呢。」
「大少奶奶,請隨我上樓吧。」
「我是看了軍部的戰報,上面有關於柳原的消息,才急著請武者先生協助,趕到這裡來的。」水晴子說:「這是那分戰報,您請過目。」
「我也這樣想過,」水晴子說:「這回得到武者先生的協助,我原打算把孩子帶來,交給您老人家撫養的,但這一路海程,風浪險惡,孩子又太小,愛知子不讓我冒這個險,不過,行前我為孩子照了些相片,讓您看看您的孫子。」說著,她打開皮包,把一疊照片交給對方。
「是孫子,他叫柳華。」水晴子說。
敬中先生接過戰報,戴上眼鏡,仔細閱讀著,他的臉色顯得非常凝重,讀完後,搖搖頭,嘆了口氣說:
「從最壞的地方想,我也覺得應該認命的,如今,在全國各個戰場上,那一天沒有成千的人戰死,有許m•hetubook.com.com多是比柳原高階的將軍。」敬中先生以低啞的聲音說:「個人的悲痛是難免的,但我始終以他為榮為傲,中國是被迫作戰的一方啊。」
「我也不信它是真的,」水晴子說:「但內心仍然很著急,把孩子托給愛知子照看,自己一個人跑來了。」
「不論柳原的生死,我都決心守著他。」水晴子說:「我會盡力撫養柳華長大成人,負起做母親的責任,如果上天保佑,我想,戰爭總會過去,我們一家人,還是有機會團聚的嘛。」
「好,」宋媽說:「早點已經端上桌,您和大少奶奶用完餐,等我回來再收拾好了。」
水晴子就著燈光,瀏覽了一架架的書籍,她發現柳原閱讀的範圍真夠廣,尤其是史學類和文學類的書籍,佔了大部分,其中有整整一架,全部是原裝日文文學書,包括艱深的古典名著「源氏物語」,她試著取下首部,打開書頁,上面有柳原親筆所題的句子:
「妳千辛萬苦為原兒的事,奔波萬里,回到家裡來,若是在平時,我會大宴賓朋,替妳接風,如今,這裡已經是蕭條陷敵的死城,能走的全走了,我簡單準備點酒菜,權算替妳洗塵吧。」
「對妳,我實在很感激。」敬中先生說:「柳原兩度留日,妳悉心照料他,又替我添了孫兒,妳對愛情這樣執著,這樣堅貞,是極可貴的,但你們生在亂世,確實很不幸,我們目前還不敢肯定的說:柳原不會陣亡。世上事,那能全如人所料呢,無論如何,我們心理上,都該先有個準備。」
「為柳原的事,妳已經盡了最大的心力,孩子需要照顧,妳久留在這裡也於事無補,還是先回東京去,等柳原的行蹤查明白了,我會設法和妳連絡的。」
「我恐怕無法在這裡留得太久。」水晴子說:「我總想設法到武漢去一趟,親自去查明柳原的下落。當然,我只是有這樣的想法,我知道會有太多困難的。」
「初次回家嘛。」敬中先生說:「再說,妳很快又要回去看顧孩子,我不能不把妳當成遠客相待呀。」
水晴子一直等到落雪的隆冬,武者先生所托的朋友從武漢寄信回來,說是在武漢外圍的戰事中確有一隊正在進行中的工兵部隊遭遇空襲,現場所遺的屍體十多具,經攻擊上來的日軍予以清理埋葬,當地百姓後來又重新裝棺改葬過,華軍某部也曾在駐地舉行過追悼儀式,死者名單的首位,列有柳原上校的名字。不過,事後某營長曾告知地方士紳,否認他們的指揮官陣亡。
「這真是個壞消息,但我們家裡,並沒接到通知,我不信這是真的,我會設法托人去查證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