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奧莉芙正在唸著一本描寫未來世界的書,說將來孩子們是要在瓶子裡用人工培育出來的,婦女們是可以「超越」的。
「只要你能忘卻你的肉體,你便快活。」班納利夫人說。「只要一想起了肉體,你便會痛苦。所以,假如文明有點什麼用處的話,它便要幫助我們忘掉肉體,那時歲月便可以在悠哉遊哉中度過了。」
「每到了星期六,政府便在空中散佈些醚,這一來星期天全國人民準快活無比!」賈克說。「那似乎好得很;但是星期三我們又怎樣呢?」
「妳認為有什麼辦法可想?」他問道。他的聲音是很英國式的,又堅定柔和。這兩種特質常常是混在一起的。
「唉呀,將軍,請你不要胡說八道了!」奧莉芙叫道。
她溫順地走開了,半個鐘頭後,她又溫順地回來。她給人差遣,但她並不介意。她正經驗著上層階級是怎樣的一個階級。她不抱怨克利夫,也不討厭他;他只是一個怪物,一個上層階級的怪物——這個階級是她以前所不認識的,但今後她便要認識了。她覺得和查泰萊夫人在一起時好過多了;在一個家庭裡,畢竟是女主人才算要緊啊。
現在,她比以前自由多了,她可以在她樓上的房間裡,悠閑地彈著鋼琴,而且唱著:
「多可怕的地方!」她恨恨地望著這所殘敗的老勒格貝,輕輕地說。她的外貌是柔和,溫熱的,像是一個成熟的梨子一樣,其實她是一個道地的古代女武士。
希爾達從蘇格蘭趕了來,那是三月時候,她開著一部兩人座的輕便小車。按著喇叭,沿著馬路駛了上來,然後繞到屋面前,有兩株毛櫸樹的那塊橢圓形的草場。
「她只是瘦了一點。」他說。
波太太同白蒂絲太太在女管家的房子裡吃飯,這辦法倒是挺方便。真奇怪,從前僕人的地方是那麼遠,現在像是移近了,好像在克利夫的書房門口了。因為女管家白太太常到波太太的房裡去,當康妮和克利夫獨處的時候,她可以聽見她們低聲地談話,她好像覺得那另一種強有力的雇傭者的生命在顫動著,而把起居室都侵佔了。這便是自從波爾敦太太來到勒格貝後的變化。
不久,他對那看護的態度變為王侯似的威嚴了。這本是預料中之事,但卻來得比想像中快!現在克利夫卻使她覺得自己微小得像個僕人,而她也只好忍氣吞聲的接受這種情境,以討好主人的歡心。
「我不太知道。」
「我希望我自然地超越出來。」她說:「無論如何,將來是會比現在更合理的,而婦女們不會再給她們的『天職』累壞了。」
雖然,她覺得她身體最美的部分,是從她背窩處開始的那臀部的悠美下弧的曲線,與臀部幽靜起伏的豐|滿。如阿拉伯人說的,那像是些沙丘,柔和地成坡狀的下降。生命在這兒還留存著希望。但是這兒也比以前消瘦,而且有點苦澀了。
雖然在克利夫的心裡,他還不太諒解康妮,因為她把從前替他所做的私人工作都交給一個外來的婦人了。他對自己說,她把他們兩人間的親密之花戕害了。但是康妮對這個卻滿不在乎。所謂他們之間的親密之花,她覺得悲哀得像牽牛花,寄居在他人的生命之樹上,這樣生出來的花,在她看來,是夠難看的了。
果真如此,他真沒一點兒可責備的地方嗎?毫無熱情,缺乏基本、親密的肉體接觸,這不是他的錯麼?他從不親熱,甚至也沒同情;只有一種受過教養的對人的懇切與尊重。但他從來沒有過一個男人對於女人的那種熱情,甚至如父親對她的那種親愛也沒有;父親是懂得享樂的,但也是一個能以男子漢的氣度去愛一個女人的大丈夫。
波爾敦太太是頂殷勤頂客氣的,看起來似乎很是可愛,她說話時帶著點土音。但說的是很正確的英語;因為她多年來看護那些礦工病人,並且把他們治得服服帖帖地,所以她對自己很自負也很有自信。簡言之,在她的小環境裏,她是村中領導階級的一個代表,很受人尊敬。
希爾達瞪著他,沒有回答。她同康妮一樣,沒有唇槍舌劍的本事。她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這使他覺得很難受,比她說什麼都更難受。
「我想我還是在這兒過夜吧。」希爾達一面除去手套一面說。「明晨我再帶她到倫敦去。」克利夫憤怒得臉色發靑;一到晚上,他眼睛的白膜也有點發黃了。他的肝臟是有毛病的。但是希爾達依舊是這樣地溫柔,一如淑女。
「我得把她帶去看醫生。」過了一會兒,希爾達說。「你知道這附近有好醫生嗎?」
克利夫曾經給看護們照顧過不少的時間。他憎恨她們,因為她們都知道他的一切秘密了。至於一個男僕!……他就是忍受不了一個男子在他的身邊。那還不如任何一個婦人的好。但是為什麼康妮不能看護他呢?
「康妮說來些像是烟波的人;奧莉芙說來些超越的婦女和瓶子裡的孩子;督克斯說『法樂士』便是渡到將來去的橋樑。我奇怪究竟要來些什麼東西?」克利夫說。
「康妮和我曾商量過這事的。」他說。
希爾達的臉上,煥發著一種戰鬥的光芒,雖然她的樣子看起來是溫柔的嫻靜,但她卻有著和男子們合不來的剛烈個性。
「我覺得妳真了不起!」
「那是件美妙的事喲!」她說:「那時婦女便可以享受她們的生活了。」原來她的丈和_圖_書夫司登治威是希望生個孩子的,她卻不要。
而這三百鎊他們也不肯一次交給她;(她是想拿這筆錢來開個小舖子的)他們說要是一次交了,她定會花光,也許會花在酗酒上呢!她只好每星期去領三十先令。是的,她只好每星期一的早上去辦事處,在那裡枯站兩個鐘頭後才輪到她;差不多四年中,她每星期一都去。兩個孩子都是這樣幼小,她能怎樣呢?但是泰德的母親卻對她很好。當孩子們會走路時,白天裡她常幫她看管;而她,愛薇.波爾敦呢,卻到雪菲爾德去上戰地醫院的課,到了第四年,她又攻讀看護的課程,而且得到了文憑。
她知道她需要幫助。於是她寫了一封信給她的姊姊希爾達,吐露了一點她內心的呼喊:「我近來覺得不好,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是不會有的事。」督克斯說。「我們的老把戲就要完了;我們的文明就要崩毀了!我們的文明正向著無底的井中和深淵中崩毀下去了。相信我,將來深淵上唯一的橋樑便是一條『法樂士』!」
「精神!」賈克一邊說,一邊飲著他的威士忌蘇打。
「那一定是妳的力量,除了妳之外,還有誰能呢?我覺得他太虧欠妳了!」
康妮聽了,心裡好像有什麼在反應著,「我以為最可貴的是接觸到的民主,那是肉體的復活!」她實在一點都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是那使她得到安慰,好像其他不知意義的東西,有時可使人得到安慰一樣。
「把這些舊報紙帶出去吧。」
「真的,查泰萊男爵夫人的臉色真不好!是喲,她從前是那麼豐美的,可不是嗎?但是一個冬天下來她就瘦弱了!啊,那真是難過,可憐的克利夫男爵!唉,那場戰爭!好多痛苦都是大戰的罪惡啊!」
家裡現在來了些客人,其中一個是克利夫的姑媽愛娃.班納利爵士夫人,約六十歲,是個紅鼻子的瘦小寡婦,依舊還有點貴婦的派頭。出身於名門,很有教養的氣息。康妮很喜歡她,只要她願意,她是相當坦誠與率直而且慈祥。其實她是相當精明而且也認為比他人高一等的。她不但勢利也很自負。在社交上,她很擅長且很冷靜地保持身分,使他人尊敬她。
「是的,克利夫男爵。」
「我實在覺得如果文明是名副其實的話,便應該把肉體的弱點加以排除。」克利夫說。「就拿性|愛來說,這便是可以不必要的。我想假如我們可以用人工在瓶子裡培養孩子,這玩意兒就可省掉了。」
開始的時候,波爾敦太太在勒格貝是很泰然的;但是漸漸地,她的安泰的樣子,趾高氣揚的聲調變了,她成為驚懼不安的人了。對於克利夫,她覺得害羞,差不多覺得懼怕,並且靜默不敢多言。克利夫倒喜歡她這樣,他不久便重振了他的威嚴,讓她替他忙碌著而不自知。
「不!」奧莉芙叫道。「那也許會給我們更多好玩的東西呢。」
「不,現在妳什麼都不用管,我以後再叫妳做。」
泰德.波爾敦在煤礦坑裡發生爆炸而喪命時是二十八歲。當時前面的一個夥伴,向他們喊著身體伏下,大家都及時伏下了,除了泰德,他就這樣喪失了性命。事後勘察時,礦主方面說泰德是慌張起來想逃出,沒有服從他們的命令,所以事實上,他是咎由自取而死的。於是賠償費只有三百磅,他們還認為這是施惠,因為死者是由自己的過錯死的。
「不,沒什麼,也許是因為有點悶吧。」康妮說。她的聲音是有點可憐。
「是的,克利夫男爵。」
克利夫只是慍怒著,不答應什麼。
她的胴體日見失去彈性,成為沈悶暗晦,現在只是一個無意義的物質了,這使她覺得無限的頹喪和失望。還有什麼希望呢?她老了,二十七歲便老了,肌肉了無光彩,缺乏晶瑩剔透。她為疏忽與犧牲而老了。是啊!為著犧牲而老了,時髦的婦人們,用外表的攝養法,把她們肉體保持得像一個脆嫩的瓷器似的光輝,瓷器的内面自然是什麼都沒有的。但是,康妮卻連這種虛假的光彩都沒有。啊,精神生活!她突然瘋狂地憎恨這種精神生活!這欺騙人的精神生活!
「妳喜歡怎樣的超越呢?」文達斯洛獰笑著問她。
她的乳|房有點瘦小,像梨子似的下垂著。它們是不成熟的、略帶苦味的、沒有意義地吊在那兒。她在青春期所有的——當她年輕的德國情人真正愛她的肉體時所有的,那小腹圓滑鮮明的光輝已經失掉了。那時候,她的小腹是幼嫩的,含著希望的,有著它所特有的真面目。現在呢,它比以前消瘦了,那是一種鬆弛的瘦態。她的大腿也是一樣,從前富有女性的圓滿的彈性,靈活而光輝的,現在卻扁硬而無意義了。
「當然啊!那是必要的。父親和我得把康妮帶開去住幾個月才行。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的。」
在勒格貝講這種話是有趣的,康妮覺得很新鮮;那使她發生了一種新的興趣。
即使如此,翌晨七點鐘https://m.hetubook•com.com時,她還是照樣起來,到樓下克利夫那裡去,幫他梳洗更衣的一切私事,因為他已沒有男僕,而他又不願意女僕人來幫忙他。女管家的丈夫——他是當克利夫還是孩童的時候便認識他的,幫助著他做些粗重的事情。但是康妮卻管理他的私事,而且出於自願。那是無可奈何的,但是她願意盡她所能地去做。
準備戰鬥了,他就算是教皇或皇帝,她也不怕。
然而一切事物都是愚蠢的,這所有的一切:克利夫、愛娃姑媽、奧莉芙、賈克及文達斯洛甚至督克斯,都使她厭煩不堪。突談、空談、只是些空談!這無止盡的空談,真叫人活受罪!
克利夫雖然怒火中燒,但也沒說什麼。
「克利夫男爵?我現在做這個、還是那個呢?」
「啊,不要擔心這個!」奧莉芙說。「但請趕快製造些養孩子的瓶子,而讓我們這些可憐的婦女們清靜好了。」
唐米.督克斯也在勒格貝,此外還有哈里.文達斯洛、賈克.司登治威和他的妻子奧莉芙。他們之間的談話是不連貫的;不像知己們在一塊兒時候那樣的一瀉千里;大家都有點沈悶;因為天氣既不好,而消遣的東西又只有打彈子和開著自動鋼琴跳舞罷了。
「啊!我並沒有幫上什麼忙。」康妮說。
康妮忙趕到門口台階上去接她。希爾達把車停了,走了出來擁吻著她的妹妹。
姊妹倆立刻去見波爾敦太太,她住在一條街上的新房子裡,這條街在達哇斯是算很高雅的。她是一個四十多歲模樣很體面的婦人,穿著看護婦的制服,白色的衣領和白色的圍裙,她正在一個小起居室裡煮茶。
「不,我不這樣想,克利夫應該把妳帶到倫敦去,讓妳走動走動。他那些朋友對他還不錯;但是對妳呢?假如我是妳的話,我卻不會滿意的。妳將虛度了青春;妳將在後悔中度老年生活,甚至中年生活。」
「但是,我不是正在過著我的生活麼?」
他還是和從前一樣,每個晚上總要和康妮親密地談話;談話或高聲地唸書。但是現在康妮可以設法叫波太太在十點鐘時,來把他們中斷了。於是十點鐘的時候,康妮便可以獨自到樓上去。
他堂堂地坐在椅子裡,金黃的頭髮發著亮,臉孔紅潤,淡藍色的眼睛有些突出;面無表情但氣色不錯。不過希爾達卻覺得他很可厭而且愚笨。他態度非常鎮靜的等待著;但是希爾達才不管他態度鎮不鎮靜。
「是的,克利夫男爵。」
在這兩個男人之間,她對於麥克里斯是較有用處的。而他比克利夫也更需要她。因為任何一個好看護都能照顧一個兩腿癱瘓的人!如果拿他們所做的英雄事蹟來說,麥克里斯是個英雄式的小耗子,而克利夫只是個裝腔作勢的貴族犬。
但是,就這樣甩掉克利夫,康妮卻有點過意不去。她不能那樣做。不!不!她簡直不能。她得回勒格貝去。
「在將來的時代,也許要來些真正的人。」唐米說。「真正的、有智慧的、健全的男子,和一些健全可愛的孩子!這可不是一個轉變麼?我們今日的男子並不是真男子,而婦人們也並不是真婦人。我們只演著權宜之計的把戲,做著機械的智慧實驗罷了。將來也許要來一個真男真女的文明,這些真男真女將代替我們這群小丑——只有七歲孩童智慧的我們。那一定要比烟人和瓶子裡養的孩子更為奇觀了。」
波爾敦太太答應了,如果沙德羅醫生允許的話,她馬上就可以到勒格貝去。因為她在教區裡,還要盡半個月的職務,但是他們也許可以找到一個替手的。
不要觸摸那刺人的野草
因為愛之束縛不易解開。
因為愛之束縛不易解開。
「啊,男人們如果開始講什麼真正的婦人的話,我便不談了。」奧莉芙說。
事實上便是克利夫男爵——看她能獨立奮鬥,對她起了好感,他們給她教區看護的職務,事事從旁贊助,這是她不能不說的。她在那裡工作,直至現在,她覺得這工作有些使她疲倦了;她需要找點清閑的事了;一個教區看護的工作,可真是忙個沒完的工作啊!
這貴婦人給白蘭地的力量鎮住著,漸漸地陷入沈思的靜默中了。
她身子的前面卻使她悲傷起來。這部分已經開始鬆弛了,沒有真正的生活,已經衰老了。她想到將來也許要有孩子的,她究竟行不行呢?
「你不想點辦法麼?」
她對康妮很親切,用著她出身名門的觀察力,像尖銳的鑽子努力地探測她靈魂的秘密。
「啊!康妮喲!」她說。「妳怎麼了?」
「康妮願意走麼?」克利夫問道。
「難道你沒有看見這可憐的女孩子怎麼樣了麼?」希爾達問道,兩眼瞪著。她覺得他這時候有點像是煮過了的大龍蝦。
「當然呵,我們所有的、唯一的、可貴的東西,便是精神。」文達斯洛說。
因此她幾乎從不離開勒格貝,即使離開也不過一、二天;那時是女管家白蒂絲太太照料著克利夫。他呢,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地覺得康妮替他所做的事情是當然的。而他這種感覺畢竟也是自然的!
「什麼事情不能照這樣子下去?」
當客人都走了,她也不覺得好過些。她繼續著做她憂鬱的散步,滿腦子怒火佔據著她的身體,使她無法擺脫。她漸漸地消瘦了;甚至女管家也注意到了,問她是不是有什
和_圖_書麼不舒服。甚至唐米.督克斯也重複說她病了,雖然她否認。那達哇斯教堂下的小山旁直立著的那些不祥的白色墓石,開始使她懼怕了,這些墓石有一種奇特的、慘白的顏色,像加拿多的大理石一樣,像假牙一樣的可憎,她可以從園中清楚地望見。這些假牙似的醜惡墓石,聳立在那小山上,給她一種陰森的恐怖,她覺得她不久便要被埋葬在那兒,加入那墓石和墓碑下的鬼群中,在這汚穢的米德蘭地方。
她對康妮說:「妳替克利夫付出太多了。他的天才橫溢,我是從不懷疑的。現在他更是驚天動地的了。」——愛娃姑媽對於克利夫的成功,是十分得意和驕傲的。因為那是很光耀門楣的!至於他的著作呢,她倒不關心,關心幹什麼呢?
姊妹倆在次日的早晨一同出發。康妮有點像復活節的羔羊,在開著車的希爾達身旁坐著,身子似乎較瘦小。那時麥爾肯爵士不在倫敦,但是坎斯頓的房子是開著門的。
「我想,」班納利夫人帶著一種沈思的樣子說。「假如性|愛這東西消滅了,一定會有旁的什麼東西來代替的。也許整個空氣會浮散著一點嗎啡味,那時人人定會覺得非常的爽快呢。
「她是個有用的廢物!」他說。康妮聽了驚訝地圓睜著兩眼,但她並不反駁他。兩個不同的人所得的印象是這麼有差異啊!
「那麼我要把她帶到倫敦去,那兒有位可靠的醫生。」
雖然如此,在康妮內心,卻開始產生一種委屈和上當的感覺了。肉體一旦感覺到了不平,這種感覺便是危險的。這種感覺得要發洩出來,否則它便要把懷有這感覺的人鯨吞的。可憐的克利夫!那並不是他的錯。他比康妮更加不幸呢!這一切都是人間整個災禍的一部分啊!
但是康妮並不很想到倫敦去,由班納利夫人引導到那時髦的社會去。她覺得她和那種社會是合不來的,並且那種社會是不能使她發生興趣的。她倒覺得那種社會的背後,隱藏著近乎怪異的令人畏縮的冷酷;地面上盡是開著一些愉快的小花朵,像拉布拉多的土壤般,可是一尺以下卻是冰凍的。
「是的,公司對我很好,我常常這樣說。但是我永遠忘不了他們對泰德所說的那些話;因為從來沒有一名礦工是像泰德那樣穩健而勇敢的,而他們所說的話,等於罵他是個懦夫。但是,他人已死了,他再也不能辯白了。」
她想到常常想著的一件事:一個赤|裸著的人體,是多麼地脆弱,易受傷害,而且有點可憐!那是多麼地欠缺而不完備的東西!
「康妮的樣子是病了。」她用柔軟的語調說道,她那美麗的灰色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看。她和康妮一樣,有著那種很淑女的神態。但是克利夫知道那裡面卻藏隱著多麼堅強的蘇格蘭的固執天性。
希爾達緊咬著牙關,那是她的一種習慣。
「怎麼說呢?」
她來服侍他的時候總是噤若寒蟬,她那稍長而標緻的臉上,兩隻眼睛只敢向地下望。
「半點鐘後妳再來吧。」
「這兒還有兩個婦人的地址,其中一個是我見過的。她很合適;她是一個五十上下的婦人,艾靜、健壯、和藹,而且也受過相當的教養……」
「哎呀,怎麼了?」他叫道。「妳只剩下一個影子了。唉!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變得這麼厲害的?為什麼妳全不讓我知道?和我到威尼斯去吧!到西西里去吧!那兒正是最可愛的時候。妳需要陽光,需要快樂的生活,不然妳會更消瘦的!跟我去!到非洲去!唉,該死的克利夫!丟了他跟我去吧!你們一離婚,我便馬上娶妳,來吧,試一試新的生活吧!天喲!勒格貝那種地方無論誰都會悶死的!骯髒的鬼地方!無論誰都會悶死的!跟我到有陽光的地方去吧!妳需要陽光,陽光和一點正常的生活方式!」
「沒有怎麼!」康妮有點難過地說;但是,她知道她自己和姊姊是完全相反了,這一點使她很難過。從前這姐妹倆有著同樣的光輝而帶點金黃的膚色,同樣的棕色的柔輭的秀髮,同樣的天然地健康而溫暖的體質。但是現在呢,康妮是瘦了,容顏憔悴;她的頸項從胸衣上挺了出來,又瘦又帶點黃。
「我已經和她商量過了。」希爾達說。
到了次日,克利夫主動僱用波爾敦太太,她是達哇斯教區內的一個看護。顯然地這是女管家白蒂絲太太想起的,波爾敦太太正辭去敎區裡的職務,而成為一個私人看護。克利夫有一種怪癖,他很怕把自己委身於一個不相識的人;但是這位波爾敦太太,是曾經服侍過他的,當他有一次患了猩紅熱的時候,他認識了她。
她的丈夫泰德.波爾敦,是在礦坑裡出事死的,那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時正是聖誕節,他抛下了她和兩個女孩,其中一個還在襁褓之中。啊,這小女孩愛蒂斯現在已和雪菲爾德的一個青年藥劑師結婚了。其他一個是在齊斯特菲德當教員,她每逢周末便回來看望母親,如果波太太在家的話。現在的年輕人太悠閒了,不像她,愛薇.波爾敦以前年輕的時候了。
醫生很細心地診療康妮,詢問和-圖-書她生活中的各種瑣事。
「想想看,假如我們能像香菸的烟似的飄浮著,那就妙了!」康妮說。
波太太每天晚上幫助克利夫上床就寢,她自己是睡在隔著一條走廊的屋子裡,夜裡如果他按鈴要她,她得去。早晨她也去幫忙他,她服侍他一切梳洗穿著的事,甚至還要替他刮臉,用她的柔和而女性的動作替他刮臉,她很和藹、很機伶,不久她便懂得如何去管束他。當她在他的兩頰上塗著肥皂的泡沫、柔和地擦著他粗硬的鬍鬚時,他畢竟並不怎樣的異於普通的礦工們啊!那種高傲的神氣和虛偽的樣子,並不使她難過;她正嘗試著一個新經驗呢。
「但是克利夫從來沒有阻止過我什麼。」康妮說。
希爾達忙跑去見沙德羅醫生,波爾敦太太星期天便帶了兩口箱子,乘著馬車到勒格貝來了。希爾達和她談過了話。波太太是無論何時都準備和人談話的。她看起來是這樣的年輕!熱情來了時,她那有點蒼白的兩頰就會潮|紅起來的。她已四十七歲了。
「她是不願意走的,但是她已了解事態嚴重。我們的母親是癌症死的,她這病是精神憂鬱後得來的。我們不要再冒同樣的險了。」
「這是一個好男僕的地址,他服侍過那個醫生診治的一個殘廢病人,那病人是前月才死了的。這是一個很好的傭人,他一定肯來的。」
「也許她們都要飄飄欲仙了。」督克斯說。
「親愛的,妳聽我說吧!」班納利夫人說著,把那瘦小的手放在康妮手臂上。「一個女人得過她的生活,否則她便要後悔沒有活過。相信我吧!」她再啜了一口白蘭地,那也許就是她後悔的形式吧?
有了波太太,自己再也不必替克利夫憂慮什麼了。
她的肉體豐實,曲線玲瓏,現在卻平平板板,而且有點粗糙了。彷彿這身體是欠缺著陽光和熱力;它是有點蒼白而了無生氣。對一個真正成熟的女性,這胴體是失敗了,它沒有處女般透明無瑕的身體;反而顯得暗晦不清了。
她很謙卑地說:
她穿上了睡衣,倒在床上痛苦地哭著。在她的痛苦裡,她對克利夫,他的寫作和他的談話,對所有欺罔的人,和欺罔她們的肉體的男子們,燃燒著一種冷酷的憤懣!
「那當然啊,那查泰萊夫人一定是操勞過度的!幸得她有個姊妹來幫忙她。男子們是無法想像的。無論尊卑都一樣,他們覺得一個女子對他們所做的事是理所當然的。我是常常告訴礦工們這話。但是克利夫男爵也有他的難處,他是個兩腿殘廢的人呢!查泰萊家裡一向都是些很尊貴的人,總常常站在人的前頭,這倒也是他們的權利。但是現在,受著這麼一個打擊!這對於查泰萊夫人是很難受的,也許她比別人更覺難受呢。我想她是多麼地遺憾啊!我擁有泰德只有三年,但是,老實說,我有了這段日子,我能說我有個永難忘懷的丈夫。千人中也找不出第二個的,他是快活得和春天一樣的人,誰能想到他要死於非命呢?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相信他已走了;雖是我親手洗淨他的屍體的,但是我從不能相信這個事實。我曉得他是沒有死的,我決不能說他是死了啊!」
「我看妳是病了,親愛的!」希爾達用從前姊妹倆同樣溫柔的、有點氣喘的聲音說。希爾達比康妮差不多大兩歲。
她決心不依靠別人而養育孩子。這樣,她在阿斯魏特醫院找到一個助手的小職位,達哇斯煤礦公司的當事人。
康妮反抗的感覺滋生了。那一切究竟有什麼用?她的犧牲,以她的生命犧牲於克利夫,究竟有什麼用處?畢竟只有一種冷然的虛榮心,沒有溫熱的人道接觸,正如任何最上流的猶太人一般的缺德,欲望著賣身求得成功。而克利夫,那樣的冷漠,那樣的遙遠,那樣自以為是的保持身分者,然而在追求名利時,還不是像一條狗一樣。真的,嚴格的說,克利夫只是個丑角;而一個丑角是比一個光棍更卑賤的!
她靜默地進去見克利夫。克利夫心裡想,她長得真漂亮,但同時她卻使他懼怕,她妻子家的人是沒有和他一樣的舉止儀態的。他視他們為圈外人。但既已成了親家,便只好另眼相待了。
「在畫報上我有時看見過妳和克利夫男爵的相片。你們差不多是名人了,雖然畫報上刊著妳的玉照,但妳卻還只是個溫靜的女孩子呢。不要緊的,各部器官都毫無病狀。但是卻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告訴克利夫男爵,他得把妳帶到倫敦,或帶到外國去,給妳點娛樂消遣的東西。妳得有點娛樂才行;妳的活力太差了;沒有一點兒儲備。心的神經狀況已經有點異狀了;哦!對了,就是這神經太糟了!到坎城或皮亞瑞斯去玩一個月,保妳復原起來。但是千萬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否則將來會怎樣,我可不敢說。妳消耗著妳的生命力,而不使它再生。妳得要散散心,找些適當有益健康的娛樂!妳只消耗妳的活力,而沒有遞補些新的活力,妳知道那是不能繼續下去的。絕對要避免精神鬱悒!」
麥克里斯聽見她們已在倫敦,很快的帶著玫瑰花來。
康妮真的覺得自己解脫了,彷彿到了另一個世界;她覺得連呼吸都不同了。但她還是懼怕地自問:「究竟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還有多少根蒂——也許是攸關生命的根蒂,和克利夫的根蒂交結著?」雖然這樣,她畢竟是呼吸得更加自在;她的生命就要展開一種新的姿態。
她的話流露著各種複雜情感。她喜歡那些多年來看護過的礦工們;但是她覺得自己比他們高尙多了。她差不多覺得自己是上層階級的人;而同時,她的內心裡卻潛伏著一種對於統治階級的怨恨。在工人與老板間起著爭論的時候,她是常常站在工人一邊的。但是如果那兒並沒有什麼爭論的話,她是熱切地希望自己比工人高一階層的。上層階級蠱惑她,引起她的英國人所特有的躋身於顯貴的熱望。到勒格貝來真是使她嚮往極了;她心醉能跟查泰萊男爵夫人談話,老實說,這位男爵夫人不同於那些礦工的妻子們!這是她可大言不慚的。但是卻也可以覺察出來她有種對查泰萊家的仇恨,有著一種對老板們的仇恨的。
「我相信文明是要倒塌了。」愛娃姑媽說。
她向後邊那面鏡子照著,望著她的腰身。她是日漸纖瘦了,而這種纖瘦的樣子於她是不合適的。當她轉身,她看見她腰部的皺褶是疲乏的;但這從前卻是很輕盈愉快的!臀部兩旁和臂尖的下傾,已失去它的光輝和富麗的神態了。失掉了她那年輕的德國情人曾經愛過的這一切;而他卻已經死去近十年了。時間過得多快!他死去已經十年了,而她現在只有二十七歲!她曾目睹過,那壯健靑年新鮮笨拙的性的欲望!她何處可以找到呢?現在男人們再也不會有了。他們只能維持那可憐兩秒鐘的一陣抽搐,如麥克里斯……那種可憐性|欲,再也沒有那使人的血液沸騰,使人全身全心清爽的性|欲了。
她直至最近還不明白那是多麼不易解開的愛的束縛。感謝老天,終於解開了!她是這樣的快活,她現在自由了,不必常常和克利夫說話了。當他是一個人的時候;他不停的打著打字機。但是當他不「工作」的時候,而她又在他身邊時,那麼,他總是一刻不停地談著;相當瑣碎地分析著各種人物,現在她已經受夠了。好幾年以來,她曾經喜歡過這些談話,直至她受夠了,突然地,她覺得再也不能忍受了。好了,現在清靜了,她真是感恩不盡喲!
他倆的心靈深處,好像生著成千成萬的小根蒂和小絲線,互相交結著而成了一個混亂的大團,直至再也不能增加時,這個植物便漸漸地萎死下去。現在,她冷靜地、細密地把他倆的心靈間交錯的亂團清理著,好好地把亂絲一條一條地折斷,忍耐地又著急地,想使自己解放出來。但是這麼一種愛情的束縛實在很難解脫。而後波爾敦太太來了,那不啻是一個很大的助手。
「好吧,克利夫,要是到明天還不能決定,我就打電話給父親。我們便把康妮帶走。」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但是我想總會來些什麼東西的。」老夫人道。
當康妮回到樓上寢室時,她做了一件許久以來沒做的事;她把衣服脫|光了,在一面大鏡子前注視自己的裸體。她不知道究竟是看什麼或找什麼;但是她把燈火移到使光線能滿照她全身的地方。
希爾達向克利夫交涉,克利夫的眼睛還是黃的。他有些焦慮過頭的地方;但他不得不聽希爾達的話和醫生的話;當然啦,他卻不能接受麥克里斯的那種話。他像是接到最後通牒而麻木了。
但克利夫並不是,他那一類的人並不是這樣。他們的內心都是狠硬無情,與人疏遠,認為熱情是多餘的東西。你得冷酷下去,守著你的地位那是最好的,如果你是同階級的人,你便可以冷淡下去,使人尊重你,守著你的地位,而心滿意足地享受著你能守著的地位。但是,如果你不是那階級的人,這便不行了;光守著地位,覺得你自己是屬於統治階級的人,那不是好玩的事。那有什麼意義?因為甚至最高貴的貴族,事實上也已沒什麼地位可守了,而他們的所謂統治,實際上只是滑稽把戲罷了。那有什麼意義?保持什麼地位這一切只是無聊的胡鬧罷了!
晚飯過後,大家似乎安靜地喝咖啡時,希爾達說:「你得找個看護或什麼人來打理你的私事才好。最好還是找男僕。」
這是不平的!不平的!那肉體的深深不平的感覺,燃燒著了她靈魂的深處。
「老是關在這地方!我曾對克利夫說過,要是那女孩有天變心了,那就只能怪他自己了!」
「倒塌了以後要來些什麼呢?」克利夫問道。
往昔,她的容貌被認為十分美好;但是現在卻不再年輕;有點成熟|女人味了。她身材適中,有點蘇格蘭風味;但是她有著流暢優雅的風韻,這種風韻可說天生麗質。她的皮膚微微帶點褐色,她的四肢舉止充滿嫻靜的氣質,她的胴體應該相當豐|滿,不過現在卻欠缺些什麼似的!
「但是我並不是一個病人,而且我不要一個男僕!」克利夫這可憐的傢伙說。
「你以為那樣麼?我呢,我以為最可貴的是肉體的復活!」督克斯說。「但是肉體的復活總會來到的,假如我們能把精神上的重載、金錢及其他,推開一些,那時我們便要由接觸的民主,以代替腰包了。」
「還要幫助我們把肉體完全除掉呢。」文達斯洛說。「現在正是時候了,人類得開始把他本性改良了,尤其是肉體方面的本能。」
麥克里斯惱恨極了。希爾達並不喜歡麥克里斯,但是她覺得似乎比克利夫好一點。她們姊妹倆又回到米德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