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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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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他奇異地把頭向後一仰,指示著外面的世界。
「因為她既沒有手,又沒有眼,沒有腳,也沒有金髮的寶藏……」
他也是一動不動地。但是他緊緊地摟著她,他的兩腿壓在她那可憐赤|裸的腿上,想使她溫暖著。他壓在她的上面,用一種緊密的、無限的熱力溫暖著她。
她們走過了被兔子蹂躪得很難看的草上。在樹林中鳥雀在啾唧著勝利的晚歌。最後的牛群慢慢地在被踐踏得像行人路似的草場上,曳著笨重的步伐,一個人在呼喝著牠們。
但是康妮一心只想著她和看守人的事情。畢竟,文達先生確是個上等人,是個上流社會的一份子,他當她是個高尚的人看待;他不把她和其他婦女混為一談,而用「怒」「您的」這種字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著什麼,迅速地向她走過去,在她旁邊蹲了下來,從她的手裡接過了小雞。在他的兩腰背後,火焰驟然激發起來,比先前更為強烈了。
但是他是個可愛的孩子,很可愛的孩子,他曾鼎力幫助過她,他利用很巧妙的方法使你明白事情。他的聰明全不下於克利夫男爵,並且他和婦人們是很合得來的;人們都說,他和婦女們要比男子們更合得來的。
「那沒什麼的……只是受了點涼罷了。前些時候患了肺炎,給我留下了這咳嗽,但那沒有什麼關係的。」
她覺得新奇的並不是熱情,而是那渴望的崇拜。這是她一向所懼怕的,因為這裡崇拜的情感要使她失掉力量。她現在還是懼怕,唯恐她崇拜得過深時,會把自己迷失了,把自己抹煞了,她是不願像一個未開化的女子似的,被抹煞成為一個奴隸。她決不要成為一個奴隸。她懼怕她的崇拜心情,但是她不願立刻反抗起來。她胸裡有個固執的意志,那是很可以對她子宮裡的日益增多的崇拜之溫情宣戰的。甚至現在,她也可以這樣做的,至少她心裡這樣想,她可以恣意地駕馭她的熱情。
時間像夢一般地悠悠過去,而他卻沒來。午茶的時間到了,她得回家去。她勉強地強迫著自己,然後才站了起來走開。
「啊,真是個寶貝!」康妮說。「她長得多快!一個大女孩了!一個大女孩了!」
「假如世界上沒有這許多其他,那就太好了。」他悲傷地說。
「啊!……」弗林太太說,她自然是不相信的。
大門是上了閂鎖著,弗林太太替康妮打開了。康妮走出到了農莊門前的小花園裡,這小花園的四週是用矮冬青樹圍繞著的。沿著行人路的兩旁,種著許多櫻草花,柔軟而美麗。
在昏暗中,他彎著身在她的左眼上吻著。她向著他的嘴唇。他又輕輕地在上面吻一下,立即便縮回去了。他是不喜歡在嘴上接吻的。
從前,用法國式的抑揚婉轉聲調唸拉辛的詩,是他的一個拿手好戲;但是現在呢,他可也沒有那種氣派,而且有點侷促了。其實與其唸書,他是寧願聽收音機的。但是康妮卻在替弗林太太的孩子縫著一件黃綢的小衣裳;那衣料是她散步回來在晚餐以前,從她的一件衣裳剪裁下來的。她靜穆地坐著,在溫柔的情緒中沉醉著、縫紉著;同時,他在繼續地唸著拉辛的詩。
他帶著狗和鎗歸去,到了他陰暗的小屋裡,把燈點了,把火爐升起,然後吃他的晚餐;一些小葱頭和啤酒。他在深愛的靜默中,孤獨著。他的房子是整齊清潔的,但是有些冷冷清清。可是,爐火是光耀的,爐床是白的,白漆布舖著的椅子上面,懸掛著一盞煤油燈,也是光亮亮的。他想拿一本關於印度的書來看,但是今晚他卻不能看書了。他穿著一件襯衣坐在火爐旁,並不吸烟,但是有一罐啤酒在手邊,他正思念著康妮。
「妳們可以舒舒服服地在樓上用茶呢,夫人,克利夫男爵不在一塊兒,弗林太太要覺得自在多了。」波太太說。
她覺得他又想佔有她的慾望又驟然的熱炙了起來。
「這是看守人盛牛奶的空瓶子。」弗林太太解說著。「我們裝好牛奶送到此地,他自己會來取走。」
康妮,在她這方面,差不多並不思索什麼,她趕快穿過花園回家去。她還來得及吃晚飯。
他細心地舖氈子,把一張摺疊起來做她的枕頭,然後他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把她拉到他的身邊,一隻手緊緊地抱著她,另一隻手探摸著她的身體。當他摸著她的時候,他聽見她的呼吸緊促起來。在她的薄裙子的底下,她什麼也沒穿!是赤|裸裸的!
「夫人說得一點也不錯……那簡直是個小弗林,他們一家都是紅頭髮的。」波太太說。
弗林太太走了出來。這是和康妮一樣年紀的人,她曾當過學校教員;但是康妮疑心她是個虛偽的人。
「什麼東西?」她問道。
現在,她每天都來看這些母雞,牠們是世上唯一能令她的心溫暖起來的東西了。克利夫的囉嗦宣言,使她全身發冷。波太太的聲音,和那些企業界人士的聲音使她發冷。麥克里斯偶爾地寫給她的信,也使她覺得同樣的冷然。如果沒有什麼新鮮的事情到來,她定要死了。
「一點不錯!」他說。
「也許——這樣好些。」
「好,不這樣叫了。」他回答道:「那麼,晚安,快走吧!」
老天爺喲!波太太陡然地醒悟了。查泰萊男爵夫人的情人便是他!便是他!
「唸什麼⋯⋯詩呢?散文呢?還是戲劇呢?」
「啊啊,原來是這樣的!」她對自己說:「我一向就沒有想到他,而他正應是我所應該想到的!我先生死後,那時他還年輕,他曾對我很好的。啊,啊,假如『他』知道了的話,他將怎麼說呢?」
康妮只好靜默無言,內心感到驚懼且輕蔑。這種談話是白痴的囈語。他再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
現在他可以按鈴叫波太太了。她總是會來的。這是個很大的安慰。她穿著室内便衣走了過來,髮辮結著垂在背後,雖然她棕色的頭髮夾雜著白髮,但卻奇異地有著少女的朦朧神韻。她替他煮咖啡或煮涼茶,和他玩象棋或撲克紙牌。她有著那種對於遊戲有天份的女性才能,甚至在睡眼朦朧中還能下一手好棋,而使他覺得勝之無愧。這樣,在深夜的、靜寂的親密裡,他們坐著,或是她坐著,而他臥在床上,桌上燈光孤寂地照著他們,她失去了睡眠,他失去了恐懼;他們一起玩著,然後一起喝杯咖啡,吃塊餅干,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裡,兩人都不能說什麼話,但是兩人的心裡都覺得安之如飴。
「唔!」康妮猶豫著。「好吧,不過只停留一會兒。」
她站在窗邊,睡眼惺忪地等待著。突然地,她大吃一驚,差不多叫出來了。因為那邊大路上,在黎明夜色中,有個黑暗的人影。她完全清醒了,留神地審視著,卻又不露聲色,免得打擾克利夫男爵的入睡。
「摸觸著一個像妳這樣的女人,我死也甘心了!」他沉啞的聲音說:「要是妳可以多停留一會兒的話……」
「妳冷嗎?」他溫柔地細聲問道。好像她是很近很近的;其實她卻覺得遠隔,被遺忘著!
多麼令人驚訝!但是她自己——愛薇.波爾敦,也曾有點鍾情過他的。那時,他是個十六歲的孩子,而她已是個十六歲的婦人了。她還在研究看護學,他曾大大地幫助過她研究關於解剖學和其他應學的東西。那是個聰慧的孩子,他得過雪菲爾德公學的獎學金,學過法文和其他東西;之後卻竟成了個蹄鐵匠,他自己說那是因為他喜歡馬的緣故;其實那是因為他不敢與世界接觸,只不過他不肯承認罷了。
「也許我可以陪妳到柵欄那邊去。」
「好吧!」他說著。態度突然變了,讓她走開了。
「克利夫男爵。其他的人。和一切的糾紛。」
「我多帶了一張氈子來。」他說。「要是我們喜歡的話,我們可以拿一張來蓋在身上。」
「我得走了。」她說。「我先生並不知道我到那裡去了。他會疑神疑鬼的。」
「人們總會知道的。」他淒然地說。
她停著了,回過頭來向著潮濕的黑暗望著。在這夜色裡,她只能看見他的形影。
他輕輕地,溫柔地,熱烈的吻著她。
康妮雖不介意,雖然她不喜歡人家提到她慣用什麼。桌子上已很舖張地擺了些最漂亮的茶杯和茶壺。
林來先生是礦場的總經理,是個上了年紀的北方人,他沒什麼魄力,這是克利夫不滿他的地方;他不能迎合戰後的新環境,和那些戰後的礦工們一起,只守著老成持重的成規。但是康妮卻喜歡林先生,雖然她討厭他太太諂媚的樣子,但今天心裡卻慶幸他太太並沒有一起來。
「啊,那沒有什麼麻煩的。再過一個星期,我便要把母雞安頓好來。但是這些母雞不會煩妳的。我早晚都會去看的;我會盡我的能力不去打擾妳。」
「妳在做著什麼?」他問道。
她離開了他,向園中走去。他在後面望著她向灰暗的園中進去。心裡痛苦地望著她走了。
「在某一方面是有點兒的!」他一邊回答一邊仰望著天空。「我自以為和這些事情是絕緣了現在我卻又開始起來了。」
「我會爬的。」康妮說。
「想想看!」他說:「要是人們知道了,妳將怎樣?要是克利夫男爵和……大家都……」
「我替弗林太太的孩子做件衣裳。」
「啊!摸觸妳是多麼美妙的事!」他一邊說,一邊愛撫著她的臀部和細嫩的腰部,溫暖而隱密的皮膚。他俯著頭,用他的臉頰,頻頻地摩擦著她的小腹和她的大腿。
樹林下是昏暗了,差不多黑了,可是樹林的上面,天空還帶著水晶似的幽明,不過沒有了那種晴朗的白光罷了。他從林下的昏暗中向她走了過來,他的臉孔昂舉著,像是一個灰點。
「只一點兒細雨。」
「不要把我拋棄了!」她懇求道。
他可以獨自連續幾個鐘點收聽著那機器的吼叫。這把康妮都弄昏頭了,但他卻沉迷不已,面無表情,好像是個失去靈魂的人。
但是,話雖這樣說,實在並不容易啊!他們腳下踏著的大地是神秘的。不過他是習慣了,他可以摸索出道路。到了園門口時,他把手電筒交給了她,說:「園裡是光亮的,但是把這個拿去吧,恐怕妳會走錯了路。」
她已經沉醉在她溫柔的美夢裡了,好像一個發了芽的春之林,夢幻地、愉快地在低鳴著。她可以感覺到在同一的世界裡,他和她是在一起的,「他」,那無名的男子,用著美麗的兩腳,神秘而美麗的兩腳,向前移動著。在她的心裡,在她的血脈裡,她感覺著他和他的孩子。他的孩子是在她所有的血脈裡,像曙光一樣。
在她很遙遠的靈魂裡面,她覺得有些什麼新的東西在那裡跳動著,她覺得一種新生的裸體在那裡浮露了出來,她有點害怕起來,她有點希望他不要這樣愛撫她了,她只覺得被他深深的熱情環抱著。然而,她卻等待著、等待著。
他在狹徑中,在她的面前走著,低低地把風燈搖擺著,安閑地照著地上的濕草;和蛇一樣的光亮之樹根和蒼暗的花,此外一切都是灰濛濛的雨霧和一片黑暗。
他引著她在不易穿過的、刺人的樹叢中穿梭,直至一塊稍微空曠、有著一叢枯死的樹枝的地方。他把些乾枯的樹枝舖在地上,再把他的外套和上衣蓋在上面,她只好像一隻野獸似的,在樹下躺了下去,同時,只穿著襯衣和短褲的他,站在旁邊等著,牢牢地望著她。但是他還是體貼周到的,他使她舒舒服服地躺著。不過,他卻把她的內衣的帶子扯斷了,因為她只管慵懶地躺著,而不幫助他。
她正要走開,卻立即回轉身來對他說:「吻我一下吧!」
「不過牠好久沒有看見妳了,妳的身體好些了吧?」
「呶!」他說,伸手把小雞交給她。她把那小東西接在手裡,牠用那兩條小得像火柴棒似的腿兒站著,牠的微小的,飄搖不定的生命顫抖著,從牠的細小的兩腳傳到康妮的手上。但是牠勇敢地舉起了清秀的美麗小頭顱,向四周觀望,啾叫了一聲。
「夠了!夠了!」康妮說。
「生命!」她應聲說道,感覺著一種奇怪的興奮。
她向著已經入睡了的克利夫,得意地望了一眼,然後輕輕地走出了房間。
「不!我得走了。」她柔柔地說。
他是茫然不知所措!他當過幾年軍官,並且和其他軍官和公務員,以及他們的家庭交往以來,他的一切雄心都死了。他認識了中上階級是堅韌的,像橡膠一樣奇異的堅韌,而缺乏生命的,這使他覺得冰冷,而且覺得自己和他們是多麼不同。
突然地,她從沉思中微微地驚叫一聲,因為她看見一個人在那裡!
「多謝得很!你唸拉辛唸得真好!」她溫柔地說。
「很少。妳只要看他們呆板的樣子便看得出來。」他無可奈何地說著,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懊悔著為什麼開始了這種談話。
「來!到我這兒來好不好?」康妮對孩子說。
她卻不把事情看成這樣。但是……
她找到了小手絹,無意識地拭著眼淚。
「妳就躺在這兒吧!」他溫柔地說,然後把門關上,剎時小屋裡黑暗了,完全地黑暗了。奇異地,馴服地,她在氈子上躺了下去,然後她覺著一隻溫柔的,不定的,無限貪婪的手,摸觸著她的胴體,探索著她的臉。那隻手溫柔地愛撫著她的臉頰,無限的溫慰,無限的鎮靜,最後,她的頰上來了個溫柔的吻觸。
在這時期,康妮有時覺得她彷彿要斷氣了。她覺得自己活在一個充滿妖魔的謊言、白痴的殘暴的世界中。克利夫在企業上的無形才幹,使她太懼怕了,他自稱對她的崇拜,使她驚慌。他們之間,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他們之間現在再也不互相愛撫了,他甚至不再友善地握著她的手了,他們已完全分離了,他只用著崇拜偶像的宣言去挖苦她。這是一個性無能者的殘暴。她覺得自己定會瘋了或者死亡。
「我不能久留呢。」她說:「晚餐是七點半開始的。」
在那種停止沉睡的狀態中,她靜默地躺著。所有的動作、所有的性|欲衝動,都是他的,她卻不明白什麼是興奮。他兩臂緊緊地摟著她,他身體的激烈的起伏動作,以及他的精|液向她裡面噴射,這一切都在那種沉睡的狀態中進行著,直至他完畢後伏在她的胸前輕輕地喘息著時,她才開始醒轉過來。
那看守人,蹲在她的旁邊,也在欣賞著她手裡那隻毫無畏懼的小雞。忽然地,他看見一滴眼淚落在她的手腕上。
「牠一向是認識我的。」康妮說著,和她握了握手,弗林一家是查泰萊的佃戶。
他重新站了起來,走出門去,這一次他是向著花園的門走去;然後,慢慢地沿著小徑向著大廈走去。差不多是四點鐘了,夜是透明寒冷的,但是曙光沒有出現。他是習慣於黑夜的人,他能清楚地辨別一切。 慢慢地,慢慢地,那大廈好像磁石似的吸引著他。他需要去親近她。那並不是為了情慾,不,那是為了那殘酷的缺憾之孤獨的感覺,這種感覺是需要一個沉默的女人抱在他的兩臂裡,才能使之消逝。
但是她是為等待而來的。她用鑰匙把小屋門打開。一切都很整齊的,穀粒盛在一個箱裡,幾張氈子摺疊在架上,稻草整潔地堆在一個角落裡;這是新添的一堆稻草。一盞風燈在釘子上懸著。在她躺過的地上,桌子和椅子也都放回原處了。
「現在是七點一刻。」他說。「妳來得及回去吃晚飯的。」他的聲調變了,好像覺察出她疏遠的態度。當他們在馬路上轉過了最後一個彎,正向著榛樹的籬牆和園門走去的時候,他把燈火吹熄了。他溫和地握著她的手臂說:「好了,這裡我們可以看得見了。」
再一次地,他給夜之恐懼所侵襲了,他只是一團由神經網連結成的東西,當他不全力以赴興奮地工作時,或當他不聽收音機時,他便給焦慮的情緒糾纏著,而感覺著一種大禍臨頭似的空洞。他恐懼著。假如康妮願意的話,她是可以保護他的。但是明顯地,她並不願意。她是冷酷無情的,他為她所做的一切,她都漠然無睹。他把生命捐棄給她,她還是冷若冰霜。她仍是我行我素,任性恣意地走她自己的路。
但是這人要什麼呢?他是不是想把大家叫醒了?為什麼他釘著似的站在那兒,仰望著大廈,好像一條患著相思病的公狗,站在母狗的門前?
這兩個婦人的眼睛交視著,波太太的是淺灰色的、有神的、探究的;康妮是藍色的、朦朧的、奇異美麗的。波太太差不多斷定康妮有了情人,但是怎麼可能呢?哪來的男人呢?
「是的!」她望著他說:「你來晚了。」
他站了起來,走到另一個欄去。因為突然地,他覺得往昔的火焰,正在他的腰際發射著,飛騰著,這火焰是他一向以為永久熄滅的了。他和這火焰掙扎著,他背著康妮翻轉身去。但是這火蔓延著,向下蔓延著,把他的兩膝環繞著了。
「我並沒嘲弄妳。」他說。
「哦!那可不一定,他什麼時候經過此地,便什麼時候取走,大多是早晨。好了,再會吧,查泰萊夫人!請妳常來。妳能來,真是我們的榮幸。」
他穿好上衣和外套,在小杉樹叢中闢開了條路直至小徑上。落日餘輝,沉在樹林梢頭了。「我不送妳了。」他說:「還是不送比較好。」
「我告訴妳,」他像隻走入死巷的狗,趕快答道:「我十分願意的,只要不影響到妳對於我的愛情,否則我是絕然反對的。」
「生命的復活。」
女孩子出世的時候,她送過一條圍巾給她,聖誕節的時候,也曾給了她膠質做的玩具鴨。
康妮緩緩地歸去,明白了在她的體內,另有一件深藏著的東西了。另有一個自我在她的裡面活著,在她的體內、子宮內,溫柔地融化著。她以這個自我的全部,去崇拜她的情人。她崇拜到覺得走路時,兩膝都發軟了。在她的體內、子宮內,她滿足地、生氣蓬勃地、脆弱地、不能自己地崇拜他,像一個最天真的少女。她對自己說:「那好像是個孩子,那好像有個孩子在我的裡面。」:那是真的,她的子宮,一向好像是關閉著的,現在是展開了,給一個新的生命充實了,這新的生命雖然近乎是一種負擔,但卻是可愛的。
「不!我聽聽收音機好了。」
「你怎麼咳了?」她說。
「打畜牧場那條路去。」
他的頭轉了過去。孩子!孩子!她只想著這個。
如此,他重新回到自己的階級裡去。在那裡去找回幾年外出所遺忘了的東西,那些十分令人生厭的卑賤心情和庸俗儀態,他現在終於承認儀態是多麼重要的了。而且,他假裝著對於一兩個銅板和其他生命的瑣事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是平民之中,是沒有什麼可以假裝的。猪油的價錢多一枚或少一枚銅板,是比刪改聖經一個字還重要的。這使他真受不了!
「不,不,不是這樣。只是……」
驟然地,那引誘他去追逐她的狂慾毀滅了。這是他自己毀滅的,因為他覺得應該如此。雙方都必須心甘情願的。假如她不向他走來,他便不會迎了上去。他不應這樣,他得走開,直至她向他前來的時候。
現在她醉心的便是孩子。她要這孩子是她自己的,完全是她自己的,而不是他的!
「啊,不要現在,不要現在!」她邊喊邊想把他推開。
她望著他側著的臉。
「呀,妳這樣想嗎?但是妳是顧慮的!妳不得不顧慮,人人都是這樣的。妳要記著妳是查泰萊男爵夫人,而我是個看守人。假如我是一位貴族紳士的話,那麼事情自然又不同了。」
當他這樣望著她時,她看見他的眼睛陰鬱起來,完全陰鬱起來,兩隻瞳孔張大著。
「呀,妳回來了,夫人!我正開始奇怪著妳是否迷失了呢!」她有點笑謔地說。「但是克利夫男爵卻沒有問起妳;他同林先生在談著。我想他會在這兒晚餐吧,是不是,夫人?」
「那是愛情。」她愉快地說。
這奇怪的不怕生的小東西,鎮靜地望著康妮。「男爵夫人」於她還是毫無意義的。
「唸點拉辛的詩吧!」她說。
他疏遠地站起來,而不願親近她。
文達對於克利夫是關心的。那是因為他的文學作品和畫報上刊登他的相片,他私下對他卻也沒有什麼。這老紳士是一個愛德華王一派的花|花|公|子,他認為生活就是生活,而粗製濫造的作家是另外一件事。對於康妮,這老鄉紳總是表示慇懃溫雅的,他覺得她是純潔如處女的、端莊的、動人的女人,她對於克利夫就如同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並且她的命運不能給勒格貝生個承繼人是非常可惜的。因為他自己也是沒有承繼人的。
她兩隻朦朧的大眼睛注視著他。
最後康妮站了起來。
這便是那大廈,低低的、長長的、幽暗的,樓下點著一盞燈,那是克利夫男爵的臥室。但是那牽著柔絲的彼端裸體著地引誘著他的女人,究竟在那一間屋子呢?
「不過這茶點太怠慢了!」弗林太太說。
「那是生命。」他說。「沒有辦法逃避的。如果妳逃避它,你便等於是死了。所以我只好重新開始,我只好這樣。」
「啊!那不會影響到我對於你的感情的。」她帶點嘲諷意味說著。
她明白了他決不會對她說他所不願說的事。她望著他的臉,她熱情地亢奮起來,在她身體內顫動著。她盡力抑制著,因為她覺得自己迷失了。
「陸克把它們叫野閑花。」弗林太太笑著說。「帶點回去吧。」
他呆呆地站著,等著,同時,曙光在他的背部微微地露出了。他看見屋裡燈光熄滅了,但是他卻沒有看見波太太走近窗前,把深藍色的絲綢窗幕拉開,望著外面黎明的半暗的天,希冀著曙光的早臨,等待著克利夫知道是天亮了。因為當他知道的確天亮了時,他差不多便可以即刻入睡。
「喂,約瑟芬,妳知道誰來看妳呢?這是誰,約瑟芬?查泰萊男爵夫人……妳認得查泰萊男爵夫人嗎?」
他無言了,回轉眼睛向樹林裡望著。
但是他,那看守人,看見白日漸漸顯現,他明白了,那是徒勞的。要想把你自己從孤獨中解放出來,這種嘗試是徒勞的。你得一生依附著這孤獨,只是有的時候,你的空虛會有人填補一下!但是你得等待這時機來到。但是這種時機是自己來的,你是無法去勉強的。
「我不!男爵夫人有什麼好顧慮的,我實在恨這個名稱!人們每次這樣叫我的時候,我總覺得他們在嘲弄我,他們實在是在嘲弄我!甚至你這樣叫我的時候,你也是在嘲弄我。」
「那麼,要是我有個孩子,你是不願意的了?」她說。
他向黑暗的林中走去。一切都靜寂了,月亮也沉了。但是他聽得見夜之脈動,他聽得見史德門的機器,和大路上來往的車輛。他慢慢地攀登那赤|裸的山坡,在山上他可以看見整個鄉村,史德門的一排排的燈光,達哇斯煤坑的小燈光,和達哇斯村裡的黃光,昏暗的鄉村裡,隨處都是光,遠遠地,他可以看見高爐在發著輕淡的紅色,因為夜色清朗,白熱的金屬發著玫瑰的顏色。史德門的燈光,又尖銳又刺眼!多麼令人難解的惡之光輝!這一切米德蘭工業區的,夜的不安和那永久的邪氣。他聽得見史德門的車盤響著,載著七點鐘的工人到煤坑裡去。(礦場是採三班制輪流工作的)。
這是生命!男人在一種驚懼中聽著她發出這種聲音,同時把他的生命的源泉播射在她裡面。當這聲音低抑著時,他也靜止下來,毫無知覺,一動不動地臥著,同時他也慢慢地鬆弛了她的擁抱,慵懶地躺著。
詩唸完了。她吃了一驚!她抬頭看見克利夫灰白而乖戾的眼睛,好像含恨地望著她,更使她驚愕起來。
「真謝謝你了。」她慌張地說。
他緩緩地、若有所思地轉身離去,重新接受他的孤獨。他知道這樣是好一些的,她應該走來;追逐她是沒有用的,沒有用的!
「是的!是的!」
是的!熱情是像一個古羅馬時代狂飲爛醉的酒神的女祭司(Bacchante),在樹林中奔竄著找尋伊亞可斯,找尋這個毫無人性的、純粹是婦人的神祗,也是僕人的赫赫陽物!男子,這個人,可不要讓他僭越。他只是個廟堂的司閽者,他只是那赫赫陽物的持有者與守護者,這陽物是屬於女人的。
可是他可以孤獨地生活著,心裡淡淡地滿足著自己能夠孤獨,飼養著雉雞,這些雉雞是終究要給那些飽餐以後的肥胖先生們射殺的。多麼空泛!多麼徒然!
他的手指撫觸她的臉頰,突然地又吻了她一下。
「那天妳要再來?」他一邊說著,一邊熱切地望著她。
弗林太太熱心地採著。
「那麼讓我進去吧。」他溫柔地說。「把妳的雨衣脫掉。」
她來到了林中的空曠地,他並不在那兒。她原來也不過抱著一半的期望到這兒來的。小雉雞兒輕捷得像昆蟲似的,遠在欄外奔竄者,黃母雞在欄子裡喀喀掛慮著。康妮坐了下來,一邊望著牠們,一邊等著。她也不是在看什麼小雞,她是在等待著。
「夫人,我看見妳穿過了花園是從那鐵門出去了。」波太太說:「所以我想妳恐怕是到牧師家裡去了。」
當他強烈地感到滿足而向她的裡面進去時,她還是等待著。她覺得自己有點被遺忘了。但是她知道,和-圖-書那一部分是她自己的過失。她想這樣便可以固定著她與他的距離。現在也許她是命中注定這份固守了。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她感覺到他在她裡面的動作,她發覺他深深地專心地沉伏著,她也感受到當他發射|精|液時的驟然的戰慄,然後他俯衝的動作緩慢了。這種臀尖的衝動,的確有些可笑的。假如你只是一個處在當事人之外的女人的話,一個男子的臀尖的那種衝壓,必定是太可笑了。在這種姿態、這種動作中,男子確是十分可笑又可愛的!
他向她尖銳地望著。
「像這個樣子是很好。大部份的人,過了一輩子都還不了解這種完美的高潮滋味呢。」他像是做夢的說著。
他把她的外衣穿上,找著她摔在地上的帽子,然後把鎗掛在自己的肩上。
其實她並沒有看見他,她好像看到了另一個人,她實在不了解他。
也許他能找到她吧。也許他甚至可以喚她出來,或者找個理由到她那裡去吧,因為這種需要是非常迫切地……。
這是他第一次向她正視著,與她的眼睛直接接觸。
「不,我得趕回去了!」她有點慌亂地說。
「貝兒!貝兒!怎麼了!你向著查泰萊夫人吠呢!貝兒!趕快停止!」她跑了過去,用手裡拿的白手巾打著狗,然後向康妮走來。
「我真想摸摸牠。」她說著。她的手指膽怯地從欄格裡伸了進去。但是那隻母雞兇悍地把她的手啄了一下,康妮嚇得向後驚退。
她不知道怎樣回答的好。
「春天使人覺得奇怪……我想去休息一會兒。」她說。
那又怎麼樣呢?他是不是必須赤手空拳地重新開始?他是不是定要牽累這個女人?他是不是定要和她殘廢的丈夫做激烈的衝突?還要和自己那粗俗而懷恨的妻子做番可怕的爭吵?多麼痛苦!多麼不幸!他已經不再年輕了。他也不是麻木不仁的那種人。所有的苦難和所有的醜惡都能使他受傷,還有這個女人!
孩子表示著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康妮把她抱在膝上。抱著一個孩子在膝上是多麼的溫暖,多麼可愛啊!兩隻小手臂是這樣的柔軟,兩條小腿是這樣的無拘無束啊!
此外還有工資的問題。他已經與有產階級人士相處過,他知道冀圖解決工資問題是多麼徒勞夢想的事。除了死之外,是沒有解決的可能的。只有不要管了,不要管什麼工資問題。
他走上山頂去,向四周眺望。除了永不停工的、史德門礦場的隱約而繼續的聲音外,沒什麼其他的聲息;除了工廠裡一排一排閃爍的光外,差不多沒有什麼其他的亮光了。世界在烟霧中陰森地沉睡著。那是兩點半了。但是這世界雖然是在沉睡中,還是不安的、殘酷的,給火車聲和大路上經過的大貨車的聲音攪擾者,給鼓風爐玫瑰色的光照耀著。這是一個錢與煤的世界,錢的殘忍,煤的烏煙,和無窮無盡的貪婪,驅使著這世上的一切。在它的睡眼裡,只有貪婪,只有貪婪騷擾著。
「我的意思是說,這些日子裡,我那個也許可以恢復過來的。」
他溫柔地用手扶著她的手臂,使她站了起來,慢慢地帶她向小屋走去,直至她進了裡面。然後他把桌椅推在一邊,從一隻用具箱裡取出了一張褐色的軍氈,慢慢地舖在地上,她呆木地站著,在他臉上望著。
對這種奇特固執的慾望,使她驚訝著,而他們之間卻沒有愛情,他也從來沒有對她真正地說過話,而且她不自禁地憎恨他的土話。他的「那一天妳要再來?」的粗俗的土話,好像不是對她說的,而是對任何一個普通女人說的。她看見了馬路上的指形花的葉兒,她知道大約是走到什麼地方了。
「無論那兒!我有我自己的錢。我的母親給了我兩萬鎊還保管著,我知道這筆錢克利夫是不能動的。我可以走。」
「開始什麼?」
「那天妳要再來?」他說。「妳來不來?反正山羊或羔羊都會受到一樣的懲罰的。」
「讓我看……啊,是的,母牛都在柵欄裡;但是牠們還沒有起來呢。不過那柵門是鎖著的,妳得爬過去呢。」
「是的!」他一邊回答一邊向林中望著。
不久,五個欄子都有了母雞了,三隻是棕色的,一隻是灰色的,還有一隻是黑色的。五隻母雞都一樣地,發揮母性偉大而溫柔的撫養職務。當康妮在牠們面前蹲下的時候,牠們光耀的眼睛注視著她,繼而忿怒地驚惶地發著尖銳的咯咯叫聲,但是這種忿怒大概是緣由不予被侵犯的母性保護本能吧!
「妳寧可不顧一切地冒險麼?」他用一種沉啞的聲音說。「妳應該顧慮的!別到時候才發現已經太遲了!」
這一點,當他最後激醒來而從她的身上抽退時,她覺得,那好像他把她遺棄了似的。在黑暗中他把衣裳蓋在她的下腹,他站了一會兒,顯然在整理著他自己的衣服。然後他默默地把門打開走了出去。
「我!」
雖然,克利夫的身體是很健壯的。他的臉色紅潤,肩膀強壯有力,胸膛寬闊,他發福了。但是,也同時怕死了。什麼地方好像有個可怕的空洞在恐嚇著他,好像一個深淵似的。他的精力要崩倒在這個深淵裡。有時他軟弱無力地覺著自己是死了,真的死了。
「我忍不住要趕來看看這些小雞!」她一邊喘著氣說,一邊羞赧地望著那人,好像她並不在乎他似的。「又添些小雞了麼?」
「對不起得很。」她說。「請妳走這邊吧。」
「來吧,小妞!」他對狗說。「我們還是走到外邊去的好。」
「無論那是什麼,反正一樣。」他回答道。
「為什麼?」她不解地望著他。「我說過我要來的。沒有人會曉得的。」
他還沒發現她在流淚,他只以為她是和他一樣舒暢的。
「來……這兒來!從這邊來。」他邊說邊敏銳地望著濃密的小杉樹叢,這些小杉樹還沒有他們一半高。
最後,他慢慢地向她走了過來。她還是坐在小凳子上。他在門廊下站在她的面前。
即使他們把克利夫男爵和自己的妻子的障礙除去了,即使他們得到了自由,他們又將怎樣呢?他又能怎樣呢?他將怎樣的安排他的生命呢?因為他總得做點什麼事。他不能讓自己做個寄生蟲,依靠她的金錢,和他自己的很微薄的退休金度日的!
但是她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也不畏縮。甚至當他完畢之後,她也沒有興奮起來,尋求她自己的滿足,好像她和麥克的時候一樣,她靜靜地躺著,眼淚慢慢地在她的眼裡滿溢了出來。
「怎麼,是查泰萊男爵夫人!」弗林太太的眼睛閃爍著,她的臉孔紅得像個女孩子。
她們進了起居室,在爐火旁邊地氈上坐著一個小嬰兒,桌子上草率地擺著茶點用的東西。一個年輕的女僕,害羞且笨拙地向走廊裡退了出去。
她像一個森林似的,像一個陰暗的橡樹交錯著的樹林似的,千千萬萬的蓓蕾在開放著,在無聲地低語著。同時,那些慾望的鳥兒,在她錯綜濃密的身體裡酣睡著。
「誰?」他一邊說,一邊怪不安地望著康妮。
那天晚上康妮不願意洗澡。她覺得他的肉緊貼過她,這感覺於她是珍貴的,在某一種說法,就是神聖的。
某日,那是陽光燦亮的可愛的一天,櫻草花在榛樹下一簇一簇的盛開著,小徑上綴滿著許多紫羅蘭花,她在那午後來到了雞棚裏,在一個雞棚前面,一隻小雞傲然自得地蹣跚著,母雞正驚駭地叫喊,這隻纖弱的小雞是棕灰色的帶了些黑點,此時整個大地上最有生氣的東西,就是這隻小雞了。康妮蹲了下來,凝神地注視著。這是生命!這是生命!這是純潔的、閃亮的、無所畏懼的新生命!
她向門邊走去。她沒有吻他道晚安便走了。他尖銳而冷酷的眼睛望著她。哼!他為她唸了整晚的詩,她卻連一個晚安的吻都不給他。這樣的鐵石心腸!即使說這種親吻只是一種形式,但生命是建築在這種形式上的。她實在是個布爾雪維克主義者!她的本能都是布爾雪維克主義者的,他冷酷地、憤怒地望著她走出去的那個門。
「大概是吧!」康妮說。
早晨或午後,她經常地走到小屋裡去;但是他總不在那裡,無疑地他是故意躲避她。他要保持他的孤獨與自由。
她在朦朧的夜裡隱沒了。她看見那旁門正開著,她溜了進去,直至她的房裡,並沒有被人看見。當她把房門關起來的時候,晚餐的鈴聲正在響起。雖然這樣,她還是決意要洗個澡——她得洗個澡。「但是我以後不要再遲歸了。」她對自己說著:「這未免太討厭了。」
她回轉頭來望著他,沒有回答。
「怎麼,你不想看看那孩子麼?」她喊道。
但是,也許這樣反而好些,畢竟他對她是十分體貼的;這是從沒有別的男子做過的。男人們只愛她的外表,而不是愛她。男人們對於康妮小姐或查泰萊男爵夫人都是十分和藹的;但是對於她的胴體卻很淡然的。他呢,他是全不管什麼康妮小姐或查泰萊男爵夫人的;他只溫柔地撫著她的腰或她的兩個乳|房。
他到小屋裡去,蓋著毯子,躺在地上預備睡覺,但是他不能入睡,他覺得冷,此外,他殘酷地覺得他自己天性的缺憾。他殘酷地覺得孤獨的他條件不夠。他需要她,他想摸觸她,想把她緊擁在懷裡,共享那圓滿而酣睡的片刻。
「那我可沒有法子。」
「差不多唸得和妳聽著一樣的好。」他殘酷地說。
「妳可以請他們到樓上去。」他說。
「你為什麼這樣叫我?」她說道。
「什麼時候?」康妮問。
她躺著,不自覺地發出狂野的、細微的呻|吟,呻|吟持續到最後。但是他結束得太快了,太快了;而她再也無法用自己的力量得到自己所要的結果。因為這一次是不同了,感覺完全不一樣了。她毫無能力了。她再也不能挺起來纏著他,去博得她自己的滿足了。當她覺得他引退著、收縮著,就要從她裡面滑脫出來的可怕的片刻,她的心裡在暗暗地呻|吟著,她只好等待、等待。她的整個的肉體在溫柔地開展著,溫柔地哀懇著,好像一根潮水中的海葵,請求著他再進去,而使她滿足。
「只要不麻煩妳就好了。」康妮說。
他也是把前身裸|露著,當他進入她裡面的時候,她覺得他裸著的肌肉緊貼著她。他在她裡面靜止了一會兒,在那兒膨脹著、顫動著。當他開始抽動的時候,在驟然而不可遏止的狂亂情慾中,她裡面有一種新奇的、驚心動魄的東西,在波動著醒了過來。
那天她沒有到樹林裡去,再隔一天,她也沒有去,第三天,還是沒有去。只要她覺得,或者自以為覺得那人在等著她、想著她,她便不到那兒去,可是到了第四天,她異常地煩躁不安起來了。不過她還是不願到林中去,不願再去為那男子張開她的大腿。她心裡想著可以做的事情——到雪菲爾德去,訪友去,可是想到了這些事情就使她覺得憎惡。最後,她決定出去散步,並不是到樹林裡,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她可以從大花園的其他一面的小鐵門裡出去,到瑪爾海去。那是一個寧靜而灰色的春日,天氣尙且暖和。她一邊走去,一邊沉味在縹緲的思想裡,什麼都沒有看見。直到了瑪爾海的農莊時,她才被狗的狂吠聲,從夢幻裡驚醒了。瑪爾海農莊!這兒的牧場,寬展到勒格貝的花園牆邊,這樣他們還是近鄰呢;但是康妮好久沒有到這兒來了。
他回過頭來注視她的眼睛。「快樂。」他說。「但是,但是不要談這個。」他不要她談這個,他俯著身去吻她;她覺得他應該這樣永久地吻著她。
康妮喝了一杯有點太濃的茶,吃了些美味的奶油麵包和罐頭李子。弗林太太臉紅著,非常興奮地,彷彿康妮是一個多情的武士似的。她們談些女性家常,兩個人都覺得很愉快。
他想著在國外的士兵生涯。由印度到埃及,又回到英國來再成為一個傭工。
「懊悔那個?不!」他說。過了一會兒,他又加了一句:「不過還有旁的事情罷了。」
可是,當她到了門口時,門卻關著了,這一來,她得去按鈴了,這卻使她煩惱起來。來開門的是波爾敦太太。
「不,我不能去。我在瑪爾海已經待了一會兒。家裡人都不知道我到那裡去了,我要遲了。我得趕快跑回去。」
當她回到家時,霏霏的細雨,開始下著了。
原來如此!還沒有來。他是故意不來的。也許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她最好過去看看。
「那麼,我可以走。」
「不使你我之間的關係產生變化,不使我們相互間的愛情變質。要是有什麼變化的話,我是決然反對的,可是也許那天我自己也可以有個孩子!」
「那我也去了,後來我轉了方向到瑪爾海去了。」
「為什麼?現在只是六點鐘。妳還有一個半鐘頭。不行!不行!我要妳。」
https://www.hetubook•com•com「今晚他們擠乳擠得晚了。」弗林太太嚴厲地說。「因為他們知道陸克在天黑以前是不會回來的。」
「妳打那條路去呢?」弗林太太問道。
她確定康妮已有了情人,她的靈魂裡有什麼東西在歡呼著。但是他是誰呢?也許是弗林太太替她牽的線呢!
「這麼可愛!牠好大膽呢!」她溫柔地說。
「我們玩玩牌呢,還是讓我唸書給妳聽?」他不安地問道。
他重新回轉身去望著她。她正跪在地上,夢幻地,慢慢地,伸著兩手,讓那小雞回到母雞那裡去。她的神情是這樣的緘默,這樣痛苦,這一切不禁令他燃起對她哀憐的情緒。
他覺得好笑地望著她。
「那樣的話!我將來怎樣,我是不顧慮的了。」
第二天,她並不到樹林裡去。她背著克利夫到艾斯威去。他現在有時可以乘汽車出去了。他僱了一個年輕而強壯的車夫,在需要的時候,這車夫可以幫助他從車裡下來。他是特別去看他的父執來斯里.文達的。文達住在艾斯威附近的希伯來大廈裡,他是一位富有的老紳士,是愛德華王時代繁榮過的許多富有的煤礦主人之一。愛德華王為了打獵曾來希伯來住過幾次。這是一個粉牆的美麗的古老大廈,裡面的家具和佈置是非常講究的,因為文達是個獨身者,所以他對於他家裡的整潔雅致的佈置是很自傲的;但是這個大廈卻給許多煤礦場環繞著。
最後,她坐了起來。
在她的朦朧半睡中,她雜亂地想著她的先生和查泰萊男爵夫人的不知名的情人;這麼一來,她覺得那個女人值得同情,而對克利夫男爵,及代表他的一切相當的怨恨。而她卻和他玩著撲克,賭著六辨士的勝負。和一個有爵位的人玩撲克,甚至輸了六辨士,畢竟是痛快的事呢。
波太太看著他消失,看著他的狗兒跟在他的後面跑著。
「怎麼是妳?」他驚愕地問。
這時她才驚訝住了,矇矓地問著自己,為什麼?為什麼需要這個?為什麼這玩意兒竟把她長年積壓的鬱悶減輕了,有種寧靜安舒的感覺?這是真的麼?這是真的麼?
「但是你不討厭我吧?」她有點不安地說。
「你喜歡看看她嗎,克利夫?我已經約了她們來喝茶,這樣你就可以看到她呢!」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溫柔地,輕輕地,他的手沿著她的背後滑了下去,不由自主地用著一種盲目的撫慰動作,直到了她的腰際。在那兒溫柔地、用著一種盲目的本能撫慰著,他愛撫著她的腰窩。
克利夫對她說了些關於拉辛的話。他說了好一會兒,她才明白他說了些什麼。
「你怎麼來的?」她喘著氣問道。
「不!」她把手伸出去和他握別,但是他卻用雙手接著。
他只是把生命拖延著。在這樹林中,至少短期内,他相信定可安全了。在那裡並沒有人來打獵,他唯一的事便是養育雉雞。他可以孤獨而與生命隔絕,這便是他唯一希望的事。他得有塊立足地,而這兒是他出生的故鄉。甚至他老母親還住在這兒,雖則他對母親向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感情。他可以一天一天地繼續著生活,與人無怨無尤。他無所奢望,他是茫然不知所措的。
「妳現在是到小屋去麼?」他有點嚴厲的問。
「但是——」他說:「我已經管不了這許多了!讓我們盡情地做吧,其他一切管它的,不過,要是那一天妳懊悔起來……」
「人們假裝著有情緒,其實他們是毫無所感的。我想這便是所謂的浪漫吧。」
康妮喝完了以後,她心裡高興著可以走開了,並且感激著不必去幫助克利夫就寢的事了。
她望著他,難道他猜疑什麼了?
康妮被這幅美麗的圖畫迷住了。而同時她那種棄婦的失望感覺,濃郁地掠過她的心頭。那感覺使她忍受不下了。
他把鎗掛了起來,除去他自己的濕外衣,然後去把氈子拿下來。
「什麼糾紛?」她沮喪地問道。
他們躺著,忘了一切,甚至互相忘著對方的存在,兩個人都茫然若失了。後來他開始甦醒過來,覺察自己毫無遮攔地裸|露著,而她也覺察了他的身體的重壓放鬆了。他正要離開她了;而是她心裡覺得她不能容忍他讓她無所庇護。他現在是得永遠地庇護在她身上了。
她的嘴唇有點顫抖起來。她訥訥地說:
林來留在那兒吃飯,康妮顯然是個男子們極喜歡的主婦,她是這樣的謙遜,而又這樣的慇勤體貼,她那對大大的藍眼睛和她悠閒的神態,是儘夠把心事掩藏起來的。這把戲康妮做得多了,已經差不多成了她的第二天性了。奇怪的是,當她表現出這第二天性時,卻也顯得相當坦然,幾乎這才是她的本性哩!
他向幽暗僻靜的樹林裡下去。但是他知道樹林的僻靜是欺人的了。工業區的嘈聲,把寂靜破壞了,那尖銳的燈光,雖不能見,也把寂靜嘲弄著。再也沒有誰可以享受孤獨,再也沒有真正僻靜的地方,世界再也不容有隱遁者了。現在他已經取得了這個女人,並且替自己加上一個新的痛苦與罪罰的枷鎖了,因為他從經驗得知這是怎麼一回事的。
「真的麼?」她說。「你快樂嗎?」
她看見在那橡樹的梢頭,落日殘輝的上面,懸著一個皎亮的眉月。她趕快把衣裳整理好了,然後向那小屋的門邊走去。
「要是我有了孩子!」她心裡想著:「要是我有了他的孩子!」想到了這個,她的四肢發軟了,她明白了有個自己的孩子,和有個全心鍾愛的男人的孩子,這其間是有天壤之別的。前者是平凡的;但是從一個衷心崇拜著的男人而得到的孩子,那使她覺得和昔日的我大不相同了那使她深深地、深深地沉醉在一切女性的中心裡,沉醉在創化以前的睡眠裡。
克利夫覺得非常煩躁。晚飯後,他不願意讓她走開;而她卻渴望著快點到房裡去享受孤獨。
她眼睛深妙的藍光,和她溫柔地靜坐著的神情,重新使他驚駭起來。她是從來沒有那麼溫柔、那麼靜穆的。她使他不能自己地迷惑著,好像在散發出什麼香味使他沉醉似的。這使他無力繼續唸書;他的法文發音使她覺得像是煙囪裡的風似的。他唸的詩句,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她們來到了柵欄邊,這柵欄的後面,蔓生著小杉樹的叢林。那裡有一小扇門,但是鎖著的。在裡面的草地上,放著一個空瓶子。
「來吧!」他用熱烈的、溫和的眼睛望著她說。
但是克利夫的聲音,不停地、異乎尋常地咕嚕著。多麼奇怪的聲音!多麼奇怪的他!傾著身子看他的書,樣子是奇怪的、貪婪的、文明的,他有寬闊的肩膀,卻沒有兩條真腿!多麼怪異的生物,天賦是尖銳的、冷酷無情的,沒有熱力,一點熱力都沒有!這是未來的生物之一,沒有靈魂,卻只有一個極活動的冷酷的意志。她怕他,微微地顫抖起來,不過,溫柔的、熱烈的生命火焰,是比他更強的,而且還是瞞著他的。
他也同樣感染到一股奇異的快樂,去等候著這些小生命的來臨。
在這新的覺醒中,天生本能的熱情在她心裡燒了些時,把男子縮小到一個可卑鄙的東西,僅僅是一個陽物的持有者,當他盡了他的職務時,便要被撕成碎片的。她覺得自己四肢和身體裡面,有著那種古代狂歡節的放縱女祭司的力量,有著那種蹂躪男性的熱烈力量;但是當她這麼認為時,她的心是沉重的,她不要這一切,這一切都不是神秘的;只有崇拜的溫情才是她的寶藏。這寶藏是這樣的深奧且溫柔,神秘且不可思議!不,不,她要放棄她堅固的、光輝的、婦人的權威;這東西使她覺得疲乏而僵硬;她要沉沒在新的沐浴的生命裡。沉沒在無聲地歌唱崇拜之歌的她的子宮深處。
一直到他蠢笨地和那白黛.古蒂絲結了婚,這種婚姻彷彿是為了洩憤似的。有許多人是這樣的,他們是為了洩憤而結婚的,因為他們有過什麼失意的事情。無疑地這是個失敗的婚姻了。
他們玩牌,常常是賭錢的。那可以使他忘掉他自己。但是他常贏的。這晚上還是他贏。這一來,不到天亮,他不願去就寢了。還好,在四點半鐘左右,曙光開始顯現了。
夜是冷的,他咳嗽起來。一陣冷風在小山上吹著。他想著那女人。現在他願放棄他所有的一切,去換取這個女人,把她抱在兩臂裡,兩個身體暖暖地擁在一張毯子裡酣睡。一切未來的希望,和一切過去的擁有,他都願意完全放棄去換取她,和她溫暖地擁在一張毯子裡酣睡,只管酣睡。他覺得把這個女人攬在他臂裡睡覺,是他唯一需要的事情。
第二天,她到樹林裡去。那是一個灰色的恬靜午後,深綠色的水銀菜,在榛樹下蔓延著,所有的樹都在靜默中努力著發芽了。她今天幾乎可以感覺著她自己的身體裡面,潮湧著那些大樹的精|液,向上湧著,湧著,直至樹芽的頂上,最後為橡樹的發光的小葉兒,紅得像血一樣。那像是漲著的潮水,向天上奔騰。
真的,在空曠的園中,有著一種幽靈似的、灰暗的微光。突然地,他把她拉了過去,重新在她的衣裳下面撫摸著,他的濕而冷的手觸著她的溫暖的肉體。
「我替你另外做好了一支鑰匙,夫人!」他一邊說,一邊行禮,把鑰匙交給了她。
但是假如弗林太太不麻煩的話?那兒還有什麼樂趣!康妮和小孩玩著,她一派天真。她溫柔雅稚的溫暖,使康妮覺得有趣而得到一種濃厚的快樂。這年輕的小生命!這樣的無畏!那是因為毫無抵抗的緣故。所有的成人們都是給恐懼壓得這樣的狹小!
波太太帶了兩杯麥芽牛奶走了進來。一杯是給克利夫喝了好安然入睡的,一杯是給康妮喝了好長胖一些的。這是她介紹到格勒貝來的一個經常的茶點。
「妳呢?妳到小屋裡去過麼?」
那人在神秘性的靜息中躺著。他又感覺到什麼?他想著什麼?她不知道。她覺得他是一個陌生人,她是——不……不認識的一個人。她只好等待,因為她不敢擾亂了他的神秘性靜息。他躺在那兒,他的兩臂環抱著她,他的身體在她的上面,他的潮濕的身體疊著她,如此地接近著。完全是一個陌生人,卻又不會令人感覺不安。他的靜息的本身也是安詳的。
「到小屋裡去吧!」他用鎮靜的聲音說。
「好的。」他說。
他的臉孔是蒼白的,沒有表情的,好像一個屈服於命運之前的人的臉孔似的。
「不要哭!」他溫柔地說。
是那個看守人,他站在狹徑中截住了她。
康妮在小屋裡找了些穀粒。她用手拿著餵牠們,牠們卻置之不理。只有一隻母雞在她手上猛啄了一下,把康妮嚇了一跳。但她卻焦慮著想把些什麼東西給牠們吃。她拿了一罐的水給牠們,其中一隻喝了一口,她真是喜歡極了。
那麼又怎樣呢?生命除了為錢擔心以外,還有什麼?什麼都沒有了。
他灰色的、突出的眼睛向她望著,顯示出幾分不安。
這晚上,她奇怪地想著:究竟誰是查泰萊男爵夫人的情人?她又想起她的先生,他雖早已死了,但於她而言卻好像活著。當她想起他時,她對於人世的,尤其對於那些戕害他的生命的兒子們的心底舊恨,便甦醒了過來。那些主子們並沒有真的戕害了他的生命。但是,在她的感情上,卻把它當成真的。因為這點,在她心之深處,她是個虛無主義者,而且真的是無政府主義者。
他以探究的眼光望著她,她低著頭,覺得有點罪過。
「不!」他說:「妳不來是可以的……要是妳願意。」他低聲地添了一句。
「只是——還有什麼?」他說著,向她走過去。兩手摟著她。她覺得他的胸膛緊貼著她,十分興奮。
他嘆了一聲,更緊摟抱著她,然後放鬆,重新靜止下來。
「為什麼他們會知道呢?」她說。
「到那兒去?」
雖然這是春天了,吊鐘花在樹林裡搖曳,榛樹的芽正在發育著,好像一些青色的雨滴似的。多麼快呀,春天到了!只有那些母雞,在牠們女性孵化的熱力中溫暖著!康妮覺得自己在暈眩中。
「是的!是的!」她抬頭望著他說。「做得真好。」
「我正想隨便喝點茶,陸克上市場去了,因此我什麼時候用茶點都隨我的便。請喝茶好不好,查泰萊夫人?這種粗茶點自然不是夫人慣用的,但是如果妳不介意的話……」
她臉色緋紅,走到了林中的空地時,那看守人,只穿著襯衣,正在關雞欄,這樣小雞才可安全過夜。但還有三隻褐色的活潑小雞,在那稻草棚下亂竄著,而不聽母親的焦喊。
她現在只有一個欲望;便是到林中這塊空地上走走,其他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噩夢。但為了盡她主婦的職務,她有時還得整天留在家裡。那時,她便覺得自己也彷彿陷入空虛的瘋狂中了。
「是的,的確。」她說。
「我明天再來。」她一邊走開了,一邊說:「要是我可以來的話。」她加了一句。
她聽了和_圖_書,兩手更掩住臉,覺得她的心真是碎了,一切好像都變得無關重要了。
但他還是引退了;他吻著她,用衣服把她遮掩起來。然後開始遮掩他自己。她躺著,仰望著上面的樹枝,還是沒有力量移動。他站起來,把短褲扣好了,向四週望著。一切都在死寂中,只有那受驚的小狗兒,鼻子挾在兩腳中間,俯伏著。他在樹枝堆上重新坐了下去,靜靜地握著康妮的手。
「是的,我納悶妳到那兒去了。但是我猜著妳定是在什麼地方喝茶了。」克利夫嫉妬地說。他的心眼裡,覺察了她有著什麼新的地方,有著什麼他不太瞭解的地方;但是他把這個歸因於孩子。他相信康妮之所以苦惱,大都是因為沒有孩子,換句話說,是因為她不能如別人一樣地生個孩子。
「多可愛的櫻草花!」康妮說。
「我得把燈籠帶去。」他說:「不會有人的。」
但是當她回到房裡時,她依舊覺得模糊而昏亂,不知道打那裡想起。他究竟是怎樣的一種人呢?他真是喜歡她麼?她不大相信,不過他是和藹的。他有著一種什麼溫暖的,天真的,和藹的東西,又奇特又突然,這東西差不多使她的子宮不得不為他展開。但是她覺得他也許對於任何婦女都是這樣和藹的。雖然是這樣,他的和藹卻是奇異地使人覺得很溫慰。他是一個熱情的人,健全而熱情的人。但是他也許並不是專一的;他對她這樣,而對任何女人也許也一樣,這並不表示真是什麼情愛。她之於他,只不過是一個女性罷了。
「隨妳便吧!妳真覺得不舒服嗎?」
「克利夫!」她對他說——這是在她得到那小屋門的鑰匙以後的事了——「你是不是真的要我生個孩子?」
那是個沒有月亮的繁星之夜。他舉著輕輕的步伐,緩緩地、小心地巡邏著。他唯一所要留神的就是礦工了,尤其是史德門的礦工們,在瑪爾海附近所放的捕兎機。但是現在是繁殖的季節,即是礦工們對這點還有點厚道,雖然是偷偷地巡邏著,去搜索偷捕野獸的人,但這卻使他的神經安靜下來,而使他忘記了思慮。
孤獨——目前對康妮而言,已是很平常的事。來勒格貝的人也少了。克利夫不再需要這些人了。他變得古怪,甚至連知己好友也索性不要了。他寧願有架無線電收音機,所以他花了不少錢架設了一架。雖然米德蘭收聽情況不好,但是有時他還可以聽著馬德里和法蘭克福的廣播。
「啊,看看倒無所謂,但是我不想整個鐘頭和她們坐在一塊兒喝茶。」
實在說他是懊悔發生了那種事情,那懊悔也許大部分是為了她的緣故。他覺得有股恐懼感,那並不是做錯事或是罪惡感,很顯然地他也懼怕這個社會,他本能地知道這社會是頭惡毒的半癲狂的野獸。
「我得走了。」她重新說道。
「所有的東西!所有的人!所有的他們!」
但是何必計較,何必煩惱呢?他並沒有計較過,也沒有煩惱過,直至現在這個女人來到了他的生命裡。他差不多大她十歲,他的經驗卻比她多一千年。他倆間的關係日益緊密。他已可以預見到那一天,他們再也不能解脫這種關係,而他們便不得不去開創一個共同的生活了。「因為,愛之束縛不易解開!」
悄悄地、慢慢地,他攀登那小山坡向著大廈走去。他走到了山巓,繞過那些大廈門前那塊菱形的草地,而直達門口那條大路。門前那大草坪上矗立著的兩株大山毛櫸樹,在夜色中陰暗地浮出,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要是妳天天晚上到這兒來,人們不會說什麼嗎?」他說。
夜色又近了;她得回去了。他是故意躲著她的。
但是這個精明的實行家,一旦回到了他個人感情生活時,他又成為幾分白痴了。他對康妮如神般地敬愛,她是他的妻子,一個更高的生物,他以崇拜偶像的心態,奇異地、卑賤地崇拜她,好像一個野蠻人,因為深怕、甚至嫉恨神的權威,而去崇拜神的偶像一樣。他唯一要求的事,便是要康妮發誓不要離開他,發誓不要遺棄他。
康妮自己問著,假如他知道了克利夫的看守人和她發生了關係,他會怎麼想呢?他一定會鄙視她,因為他是恨勞工階級冒犯上階層的人哩!假如她的情人是和她同樣階級的人,那麼他可不會介意的,因為康妮是天生有股端莊的、馴服的、處女的風采,也許她生來就是為了戀愛的。文達叫她「親愛的孩子」,給了她一幅十八世紀貴婦人的可愛小畫像,她實在不想要,不過也不好意思拒絕。
說了,他彎下身去,突然地,在她愁苦的臉上吻著。
在那空曠處,依然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小雉雞差不多都藏到母雞的羽翼下了,只有兩隻較為冒失的,還在那草棚乾地上啄食著。牠們都是猶豫不安的。
在衝動中,他伸展四肢打著呵欠,伸著腰,因為他遠隔著男與女孤獨地生活著已經四年了;他站了起來,把燈光弄小了,拿了外衣和鎗,帶著狗兒出去,那是一個繁星之夜。慾望,以及對於外界邪惡的「東西」的恐懼情緒,推著他,他緩緩地、幽幽地在樹林中巡邏,他愛黑暗,他把自己投入黑暗的懷抱裡。夜色正適合於他那膨脹的慾望,這慾望,無論如何是豐源的;不安而興奮著的陰|莖,燃燒著的他兩腰的股間!要是可以和一些人聯合起來,去和那外界的、閃光的、電的「東西」抗戰,去把生命的溫柔,女人的溫柔,和自然慾望的資源保存起來,那就好了!但是所有的人都是在那邊,迷醉著那些「東西」的勝利者,或慘敗於那機械化的或貪婪的機械主義的鐵蹄之下。
波動著、波動著、波動著,好像輕柔的火焰輕撲,輕柔得像羽毛一樣,向著光輝的頂點直奔,美妙地、美妙地把她融解,把她整個的内部融解了。那好像是鐘聲一樣,一波一波地登峯造極。
他向四下望了一望。
「我們走吧!」他說。
「要不要晚一刻鐘開飯,這一來,妳便可以從容地換衣裳了。」
他緊緊地抱著她,她覺察到他的急迫。以她的本性她該為自由而掙扎。但是她的內心裡有著一種又遲鈍又沉重的怪東西。他的身體緊迫地頂著她,她再也無法掙扎了。
「但是假如給人曉得了,妳將怎樣?」他終於問道。「想想看!妳會覺得多麼屈辱,一個妳的丈夫的僕人!」
他們在靜默中,在漸近昏黑下去的林中前進著,直至他們將到園門口的時候。
也不知他是否專心在聽?抑或像服了鎮靜劑似的?康妮可搞不清楚。她逃回房裡或樹林裡去。有時她會覺得駭怕那蔓延了整個文明人類的初期癲狂病所生的恐懼。
他有自己料理事情的行徑。把小屋的門鎖上了,然後跟著她出去。
「我們差不多整個冬天都沒有看見夫人呢,請進來看看我的小孩好嗎?」
那嬰孩約一歲左右,是個伶俐的小東西,頭髮是紅的,像她父親,兩隻傲慢的眼睛是淡藍色的,這是一個女孩,怪不怕生的。她坐在一些墊枕中間,四周擺著許多布做的洋囡囡和其他玩具,這是時下的一種風尙。
她緩緩地站了起來,把小凳子拉在旁邊。
「是的,但是不要來得這麼晚了」他在黑暗裡回答道。她已經完全看不見他了「晚安!」她說。
「又下雨了麼?」克利夫看見了她搖著帽子上的雨滴說。
「妳來了。」他用著土話的腔調說。
他回頭望著她。她看見他的眼睛是熱烈的、閃亮的、凶悍而不帶溫柔的。但是她已不能自主了。她覺得她四肢奇異地沉重起來。她退讓了,她馴服了。
然後把門打開。外面的天色已黑了,在門廊下坐著的狗兒,看見了他,愉快地站了起來,細雨在黑暗中濛濛地降著。
他原本是要守住自己的孤獨,現在她使他再建起人間的關係來了。她使他犧牲了自由,一個孤獨苦澀的自由。
「是的!」她緩緩地說,她看見他的臉孔毫無表情地,好像正在機械性地聽著收音機的痴話。
「貝兒!」她向那條白色的大狗兒說。「貝兒!你忘記了我了?你不認識我了麼?」——她怕狗。貝兒一邊吠著,一邊向後退著;她想穿過那農家大院到畜牧場那條路去。
「不!不!你呢?」她疊聲說道。
他把小屋收拾得很整潔,把小桌子和小椅子擺在火爐旁邊,放了一堆取火的木柴和小木頭,把工具和捕獸器推到很遠的角落裡去,好像是為了要消滅自己的踪跡似的。屋外那靠近樹林的空地上,他用樹枝和稻草起了個矮小的棚,是給小雞避風雨的,在這棚下有五把木欄子。有一天,當她到那裡時,她看見欄子有了兩隻棕色的母雞,凶悍地戒備著,正在孵著雉雞的蛋,很驕傲地蓬鬆著羽毛。康妮看得心都碎了。她覺得自己是這般的淒涼失落,根本就不像個女性,只是一個可悲的可憐蟲罷了。
他惶恐地望著她,她的臉孔偏了過去,沒頭沒腦地痛哭起來。他的心突然軟了,化成一團火焰,他的手伸了出來,把手指放在她的膝上。
他不能定下心來,甚至也無法上床去。他呆呆地在苦澀的思索中。到了半夜,他突然地站了起來,取了他的外套和鎗。
弗林太太趕快跑進去收拾屋子,康妮緩緩地跟了進去,在那幽暗的廚房裡,水壺正在爐火邊沸騰著,康妮在那裡躊躇了一會兒。弗林太太走了回來。
「妳準備把我丟棄了?」他微微地冷笑。
事實上,他是疲憊了。這個晚上使他覺得很累。與其過著這樣的晚上,他是寧願讀點書,或和礦場的經理談話,或是聽收音機的。
她聽見他的聲音裡,含著一種滿足的音調,她上樓到寢室裡去。在那兒,她聽見收音機在呼號著一種矯揉造作的嬌媚的蠢笨的聲音,這像是一種市廛的囂喧,像是一個人摹仿一個老販的人嘔吐的聲音。她穿上了她的紫色舊雨衣,從一個旁門閃了出去。
她還是毫無生氣地躺在那兒,沉思地望著他。陌生人!陌生人!她甚至覺得有點怨恨他。
「走到那兒去呢?」
有一天黃昏,用過了茶點以後,她不管家裡有沒有客人,便跑了出來。天已晚了。她飛奔過花園,好像怕被人叫回去似的。當她進入樹林裡去時,玫瑰色的太陽正向西方沉沒,她在花叢中快步走著。大地上的餘暉,還可以持續很久的。
他從她那兒抽退出來,在她旁邊跪了一會兒,吻著她的兩腿的內側,把她的裙拉了下來,然後在微微的、微微的燈光裡,毫無心思地把自己的衣服扣好,甚至沒有轉過身去。
現在克利夫正朝向另一個實業世界前進了,他差不多變成一隻動物,有著堅殼,內部卻是柔軟的漿髓,變成了一隻近代的、實業與財政界的奇異蝦蟹,康妮覺得自己彷彿獨居於荒島上。
「謝謝妳,我很好。」
「你並不會打擾!」她堅持著說:「如果打擾了你的話,我寧可永遠不到那小屋裡去的。」
在他離開之前,她熱情地望著他。他的狗兒不耐煩地等著他,他好像沒有什麼話好說了。再也沒有什麼了。
她笑著。他們到了園門口了,他替她把門開著。
「但是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失掉的。」她急躁地說:「假如你知道真實的情形是怎樣,你便會明白我是很歡喜失掉它的。但是你是不是為你自己而有所懼怕呢?」
「什麼旁的事情?」她說。
「再會,約瑟芬。」康妮一邊說,一邊吻著孩子,撫弄著她紅色的鬈髮。
她儘可能地常常逃到樹林裡去。一天下午,當她坐在約翰井旁邊,思索著,望著泉水冷清地湧出的時候,看守人突然出現在她的旁邊了。
「是的,有點疲倦……這是春天到了的緣故。你要不要波太太來和你玩牌?」
康妮在駭怕中也明白這種驚人的依賴性。她聽著克利夫對他手下的經理們、董事們,和青年科學家們說話,他聰明銳利的眼光,他的權威,他對於這些所謂實業家的人們的奇異的物質的權威,都使她駭怕了。康妮覺得克利夫的轉變,是受了波太太的影響。
她們來到了小花園的門邊。
「比我家裡的還好呢。」康妮誠實地說。
康妮蹲在最後的一個欄子面前。那三隻小雞已經進去了。但是牠們的毫無畏懼的小頭顱,從那黃色羽毛中鑽了出來,一會兒又藏了進去,只有一隻小頭顱,還在那廣大的母體深處,向外窺視著。
「但是他們不久就會曉得的。」他答道。「那時怎麼好?」
啊啊,原來男爵夫人是給他迷住了!唔,他並不是第一個……他有著一種什麼迷人的東西。不過,想想看!一個達哇斯村裡生長教養出來的孩子,卻變成勒格貝大廈裡的男爵夫人的情人!老實說,這是查泰萊大富大貴之家的一個絕大諷刺喲!
他用靈活的藍眼睛望著她。好像很仁慈,實際上卻是冷淡的。雖然他的樣子看起來是瘦弱的病態,但是他的肉體與精神是健全的。他咳嗽起來了。
在黃hetubook.com.com昏的細雨中,樹林是靜止而幽秘的,半開著的葉芽,半開著的花和孵化萬千的卵子,充滿著神秘。在這一切朦朧中,赤|裸裸的幽暗樹木發著冷光,好像把自己的衣裳解除了似的;地上一切青蒼的東西,都好像在青蒼地低吟著。
他迷醉的狀態,使她再次覺得有點驚訝起來,他在摸觸著她生動而赤|裸的肉體時所感受的美,這種他沉醉於她肉體之美的欣賞神態,她是不了解的。光是觸摸到她那活生生的、神秘的胴體,便幾乎達到銷魂之樂,因為情慾使人了解肉體之美,缺乏或失去了情慾,便無法了解這亢奮的肉體之美,甚至還會輕視這種又溫暖又柔軟的胴體之神秘呢!她感覺他的臉頰在她的大腿上,在她的小腹上,和她後臀上,溫柔地摩著,他的髭鬚和他的柔軟而濃密的頭髮,緊緊地擦著她,她的兩膝開始顫抖起來了。
「不!不!我剛從瑪爾海回來。」
「回頭要不要我給妳唸書?」克利夫問道。
這並不是女人的過失,甚至不是愛情的過失,也不是性|欲的過失。過失是從那邊來的,從那邪惡的燈光,和惡魔似的機器之囂張裡來的。那邊,那貪婪的機器世界,那貪婪的機器化世界——閃著燈光,吐著熾熱的金屬,激發著熙來攘往的喧聲,那兒便是無限罪惡所在的地方,把不能同流合污的東西一概毀滅。不久那世界便要把這樹林毀滅了!吊鐘花將不再開花了。一切可以受傷的東西,定要在鐵的蹂躪之下消滅了。
這是一個不能解決的問題。他幻想著到美國去,到美國去嘗口新鮮的空氣。他是毫不相信金錢萬能的。但是也許那兒會有旁的什麼機會吧。
在大戰期中,他外出了幾年。他得了一個中尉,做了個十足的上流人士,然後回到達哇斯來當一個看守人!真的,有些人是不知道把握晉昇機會的!他重新說起一口下流階級所說的土話,而她——愛薇.波爾敦,卻知道只要他願意,是可以說任何貴紳所說的英語的。
「是的,我也覺得。」她有點不誠實地答,因為她實在沒懂得多少。
「但我是不想麻煩你的!」她說。
她還是身不由己,克利夫總需要她,擔心會被她遺棄了。他的內心迫切的需要她,像一個孩子的需要,也像一個白痴的需要——查泰萊男爵夫人,他的妻子,否則他會像白痴似的迷失在一個荒野上。
他的聲音裡,含著一種奇異的警告與懇求。
「你要進來嗎?」她問道。
他把門關了,在懸著的風燈裡點了一個小小的火。
「小屋不太整潔,」他說:「請妳不要見怪。我會盡我可能地收拾一下。」
「但是我不願意不來。」她怨聲地說。
她緩緩地站了起來。她不想走;卻又不喜歡留下。他幫她穿上薄薄的雨衣,望著她是不是衣裳都整理好了。
「決不會想到妳在此地的。」弗林太太高興地笑道。「他要派人滿村找呢。」
他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望著他的錶。
「但是假如妳不想走呢?」
「一般人是否很少同時完畢的麼?」她用一種天真好奇的口吻問著。
康妮跨過柵欄,走上一條狹隘的小徑上,兩旁都是些叢密的小杉樹,弗林太太戴著一頂敎師戴的遮陽帽,從牧場跑回去。康妮不喜歡這麼叢密的新植樹林,這種地方令人覺得沉悶。她低著頭趕著路,心裡想著弗林太太的孩子。那是個可愛的小東西,不過她的兩腿將來會像她父親似的,有點彎曲罷了,弗林太太顯得多麼得意!她至少有一樣東西是康妮沒有的,而且顯然是不可能有的。是的,弗林太太在炫耀「她自己」。康妮有點微微地嫉妬。這是她所不能自己的。
那女人!要是她能夠在這裡和他在一起(而除了他倆以外,世界絕無第三者了),那該多好!情慾又重新湧起,他的陰|莖像一隻跳躍的小鳥般興奮著。同時他又覺得被一種恐懼壓制著,他恐懼著自己和她,要被外面那些電燈光裡含惡意地閃耀著的「東西」所吞食。她——這可憐的年輕的女人,在他看來,她只是一個年輕的女性之生物罷了;但這卻是一個他曾深入過,並且還希望再進去的一個年輕的女性的生物。
「怎麼會不認識夫人呢!牠只想賣弄賣弄罷了。」弗林太太說,她臉紅而羞赧地望著康妮。
「不時出去走走,拜訪人家,於妳是很有益的。」波太太說。「我剛對克利夫男爵說,如果夫人肯多出去走動,對她是很有益處的。」
她靜默地斟著茶,出神地想著心事。她今天實在很想看到那個人,看看那究竟是不是真的?
「這一次我們是同時完畢了。」他說。
康妮聽著他的話,心裡的反感和厭惡越發加深下去。他所說的,都是些敗壞人類生存的歪理。一個理智健全的男子,怎麼能對一個女人說這種話呢?不過男子們的理智是不健全的。一個稍微高尚的男子,怎麼能把那可貴的生命責任,委諸於一個女人身上,而讓她孤伶伶地虛度青春?
「好!」他說:「關鍵就在這兒!如果那樣的話我是毫不介意的。我想,有個孩子在家裡跑來跑去,而且知道他偉大前途是被確定了,這很可愛。我的努力得有個目的,我得知道那是妳生的小孩,是不是?我一定也要覺得那是跟我自己生的一樣。因為,這種事情,完全是為了妳,妳知道吧!親愛的!我呢,我是毫無重要的,我是一個零。在生命的事件上,唯有妳才是重要的。我是說,除了為妳以外,我是絕對地一個零。我是為妳和妳的前途活著的。我自己是毫無重要的。」
但是突然地,他大踏步地來到空曠處,他穿著車夫的油布短外衣,顯得發亮。他向小屋迅疾地望了一眼,微微地行了一個禮,然後轉身走到雞欄邊去。他靜默地蹲了下去,小心地注視著一切,然後小心地把門關好了。
他用無限的溫情想著那女人。可憐的無依的東西,她不知道她自己是這樣可愛,啊,太可愛了!她所接觸的庸俗之流,太不配她了!可憐的人兒,她也有點像野玉簪花似的易受傷地嫩弱,如同它們壓倒一切自然的溫柔的生活一樣。溫柔!她有點什麼溫柔的東西,像滋長著的溫柔的玉簪花似的溫柔的東西,這東西是今日化學品的婦女們所沒有的了。但是他定要誠懇地把她保護一些時日。祇一些時日,直至無情的鐵的世界,和機器化的貪婪世界,把她和他一同毀滅。
「我是無所謂的,只要我們之間不發生變化。」他說。
「你要我再來麼?」她熱切地問道。
「畢竟呢!」他用一種浮誇的口氣說。「我們所需要的,都可以從拉辛的詩裡得到。有條理有法則的情緒,是比紊亂的情緒更重要的。」
她驚訝地望著他。
她瞪著他,這使她覺得不安起來。
其實並不是一種動作,而是純粹的深轉著的官能之旋渦,在她的肉裡,在她的意識裡,愈轉愈深,直至她成了一個感覺的波濤的集中點,她躺在那兒呻|吟著,無意識的聲音含混地呻|吟著。
半個鐘頭後,康妮聽到克利夫對波太太,用著興奮起勁的聲音談著,流露著他對這個婦人的純粹熱情,彷彿她是他的半個情婦、半個奶媽似的,波太太小心地替他穿晚禮服,因為家裡來了些重要的企業界客人。
「我不再送了。」他說。
「啊!」康妮說著,兩隻朦朧的大眼睛望著他。
「那一天我們多玩一會兒。」他說。
「你是不是……」她支吾地說,「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想著他在達哇斯過去的童年,和他的五、六年的婚姻生活,他照例苦澀地回憶著他的妻子,她是這樣粗俗的女人!自從一九一五年的春天入伍之後,至今沒再見過她。然而她卻還在不到三哩路之遙的地方生活著,而且比以往更加令人討厭,他希望這輩子永不再見到她。
他所最恐懼的便是當他不能入睡的夜裡,那時真是可怕,四面八方的空虛壓抑著他。毫無生命力的感覺多麼可怕;在深夜裡,毫無生命力,卻生存著!
她在門口一張小凳子上坐下。一切都是非常的靜寂!細雨輕柔地被風吹著,但是風並沒有聲音。一切卻都沒有聲息,樹木站立著,像是些有權威的生物,朦朧靜謐而有生氣。一切都多麼的富有生氣!
「近代人讓情緒放蕩不羈,這只是使情緒平庸化罷了。我們所需要的,便是要有古典的約束。」
「現在已經有三十六隻了。」他說,「還不錯!」
「你唸書給我聽吧。」康妮說。
她在熾烈的熱情中昏迷著、緊貼著他;他並沒有完全滑脫了她,她覺得他溫軟的肉蕾,在她裡面聳動起來,用著奇異的、有節奏的動作,一種奇異的節奏在她裡面氾濫起來,膨脹著,直至把她空洞的意識充滿了。於是,難以形容的動作重新開始。
在一種沉睡的狀態中,一種夢幻的狀態中,她靜默地躺著。然後她顫抖起來,覺著在她的衣裳中,那隻手正溫柔地,卻又笨拙地,猶豫地摸索著。但是這隻手,卻知道怎樣在該停留的地方,把她的衣裳解開了。他慢慢地,小心地,把那薄薄的綢褲向下拉掉,直脫到她的腳上。然後在一種快|感的顫抖中,他摸觸著她溫軟的肉體,在她肚臍上吻了一會兒。他已經抑不住,他得馬上向她搶灘,攻入她柔軟而安靜的桃源之境去了,進入一個女人的胴體裡,於他而言,可以得到暫時的安寧。
「你懊悔麼?」她說。
在她的心裡面,她可以感覺到體內在澎湃著,好像鐘聲的迴響……
在這一段的時間裡,康妮是在床上酣睡著。但是那看守人,他也不能安寧。他把雞欄關閉了,在樹林裡巡邏了一週,然後吃晚餐。他並不上床去,他坐在火爐邊沉思著。
「是的,我覺得很高興出去走了一趟;那有個孩子很可愛,一點也不怕生,好有意思!」妮說:「她的頭髮簡直像是蜘蛛網,有明亮的橙紅色,兩隻眼睛淡藍得像磁做的一樣,真是奇妙!當然啊,因為她是個女孩,否則不會這麼特殊的。」
「弗林太太和她的女孩,星期一……」
她耐心地等待著,直至她上樓時,才去思索自己的事情。她老是等著,等待好像是她拿手的好戲了。
「是的!」他簡單地說。「我怕!我怕!我怕那些東西!」
「你和其他的女人也這樣同時完畢過麼?」
「什麼變化?」她問道。
「你看牠怎麼啄我!牠恨我呢!」她用一種驚異的聲音說。「但是我並不想傷害牠們呀!」站在她旁邊的他,笑了起來,然後在她旁邊蹲了下去,兩膝自信地開著把手慢慢地伸進欄裡去。老母雞雖然也啄了他一下,但是沒有那樣兇悍。緩緩地,輕輕地,他用那穩當而溫和的手指,在老母雞的羽毛中摸索著,然後把一隻微弱地啾唧著的小雞握在手中拿了出來。
濛濛的細雨好像是遮蓋世界的帳幕,神秘、寂靜而不冷,當她急促地穿過花園時,她覺得全身熱了起來。她得把雨衣解開來。
白日的光明開始颯颯地侵襲到大地上,那黑暗的人影好像變小,更清楚了。她分辨了鎗和腳絆和寬大的短外衣——這不是奧利佛.梅樂士,那看守人嗎?是的,因為他的狗兒在那裡,好像對著一個影子似的東西嗅著,等著它的主人呢!
「不!不!」他答道。突然地,他用那種古代人類的結合熱情,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不,我覺得那個太好了,太好了!妳以為呢?」
這是真的麼?她明白,假如她自己願意獻身與這個人,那麼這便是真的;但是假如固守自己時,這便是不真了。她老了,她覺得自己是一百歲的老女人了。總之,她再也不能支持自己的重量了。她是整個放在那裡,任人拿去,任人隨心所欲。
他再前進了一些,手裡拿著鎗,在那大路上呆站著注視著那大廈。也許他現在還可以用個什麼方法找到她,而到她那兒去吧。這屋子並不難進入,他又有夜行人般的狡黠,為什麽不到她那兒去呢?
「我到瑪爾海去散步,並且和弗林太太喝了杯茶。」她對克利夫說:「我是想去看她的孩子的,她的頭髮好像是紅的蛛絲,這孩子真可愛。弗林上市場去了,所以我們大家一起吃了些茶點。你沒有納悶我到那兒去了嗎?」
「事情常常是這樣的。於妳和於我都是一樣,總會發生些什麼糾紛的。」他在昏暗中,穩定地走著。
「妳不懊悔嗎?」當他在她旁邊走著時,他問道。
「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
「我陪妳到園門口去。」
因此他的有點突出的兩隻灰色的眼睛,顯得怪異、詭秘,且有點殘暴、冷酷;而同時,差不少又是無忌憚的。這種無忌憚的神氣是奇特的,好像他不怕生命如何強悍,也能戰勝著生命似的。「誰能認識意志之神秘——因為意志竟能戰勝天使……」
「晚安,男爵夫人。」他的聲音回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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