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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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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他們罷工又有什麼好處呢!那只是把這碩果僅存的一點工業送上死路罷了。這班傢伙應該覺悟了!」
「讀過,但是他的作品使我厭煩。」
這種參預,使克利夫惱怒起來,但是他終於把發動機弄得大蒼蠅似的嗡嗡響起來了。車子跑哮地響起來,似乎好些了。
「你給他!你想為什麼你要給他兩鎊一星期,和一間屋子住。為什麼?」
所有的花都像在這兒;初開的吊鐘花,盛開得像是些充滿著死水的藍色池塘。
「我們讓車子休息一下。」克利夫說:「請妳在車輪後面放一塊枕石吧。」
「你既不要我推,那麼就按喇叭吧。」她說。
那人留心地蹲伏在車輪邊探視著那小機器。
「它曾上過這個山坡來的。」克利夫冷酷地說。
「哎!這種想法是愚昧的。妳已有了這種地位,這是命定的,妳應該承受下去。礦工們所有的一切起碼的好處,是誰給的?他們的一切政治自由、他們的教育、他們的衛生環境、他們的書籍、他們的音樂,一切的一切是誰給的?是不是礦工們給礦工們的?不!那是英國所有的勒格貝和希伯來,盡了它們的本分給的,而且,他們應該繼續的給予,那便是妳的責任。」
「他們的生活是工業化的,失望的,我們自己也一樣。」她叫道。
但是當他們到了山頂時,她和梅樂士兩個人都在拋臉上的汗。這種共同的工作,奇異地使他們更接近了。當他們到屋門口時,克利夫說:「勞駕得很,梅樂士。我得換一架發動機才行。你願意到廚房裡吃頓午飯麼?我想差不多是時候了。」
克利夫沒有回答。他開始動著他的發動機,有時緊,有時慢,彷彿他要發出個抑揚婉轉的音樂來似的。這種奇異的聲音,在林中回響著。然後,他陟然地上了齒輪,一下子把掣動機放鬆了「你要把車子弄碎呢!」看守人喃喃地說。
車子開始慢慢地下著坡,在那條被藍色的海仙花氾濫著的綺麗的寬道上顛簸著。啊!最後的一條船,在飄過風信子花的淺水上。啊!波濤洶湧上的輕舟,在作著人類文明的末次航行,到那兒去啊!這荒唐的輪舟,你蠕蠕地顛簸到那兒去!安泰地,滿足地,克利夫坐在探險的舵前,戴著他的黑帽,穿著軟絨的短外衣,又鎮靜又小心。啊!船長喲,我的船長喲,我們壯麗的航行是完結了!可是還沒有十分完結呢!康妮穿著灰色的衣裳在後面跟著輪跡,一邊走著一邊望著顛簸著下坡的小車兒。
「不,親愛的!這一切都是浪漫的幻想。貴族是職掌命運的一部份。而群眾則是職掌執行命運的姿態的其他一部份。個人是無關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受的是那一種職掌的教養,你適合於那一種的職掌。貴族並不是由個人組成的,而是由全貴族的職掌執行的形態而成的。庶民之所以為庶民,也是由民眾之職掌執行的姿態而成的。」
「我很想給點什麼東西。」她說:「但是人們卻不允許我,現在,一切東西都是以金錢來衡量的;你所提起的那種種東西,都是勒格貝和希伯來用高價出賣給礦工的。你們不給一分一毫真正的同情的。此外我要問問,是誰把人們的天然生活與人性都奪去了,而給予這種種工業的醜惡環境?是誰?」
「我們試試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等一等!」
「也為了你自己的利益。」她說。
「達哇斯是他們自己做成的。這是他們的自由的一種表現。他們為自己造就了這美妙的達哇斯,他們過著他們的美妙生活。我卻不能過他們那種生活。一條蟲也有一條蟲的活法。」
「但是我並不想處在什麼地位呢!」她反駁道。
他站了起來忍耐地說:「現在再試一試吧。」
康妮回到寢室裡,把所穿的室內便衣丟在凌亂的床上,穿上了一件薄薄的寢衣,外面又加了件日常穿的絨衣,穿了一雙膠底的網球鞋,披了一件外套。一切都準備好了,假使碰見什麼人的話,總可以說是出去一會兒。早上回來的時候,她可以說是在晨霧裡散步回來,這是她在早餐以前常做的事。唯一的危險是在夜裡有人到她寢室裡來,但是這是罕有的事:一百回碰不到一回的。
「但是他不會是你真正的兒子,不會屬於你的統治階級;也許不……」她喃喃地說。
「那看守人!假使那便是你所謂的統治階級的行為,我要替你惋惜呢。」
「有雲呢!」
「那只是些白色的綿羊。」他答道。
「不!」他說:「如果事情處理得宜,以後是不會有罷工的事了。」
「怪不得工人們都恨你了。」她說。
「彷彿他就不是像你一樣的是『一個人』似的!」
克利夫把發動機開了。梅樂士迅疾的退到車後邊去,開始推著。車子走了:幾乎一半是車力,其餘是人力。
「下雨!為什麼?你想下雨麼?」
康妮找了一塊石頭。他們等待著。過了一會兒,克利夫把機器開了,想把車子開行起來。它掙扎著,像個病人似的搖晃著,發著怪聲。
「她要坐自己的汽車和妳一起去吧?」他說。
「讓我冒險一下把車子駛到泉源那邊去好嗎?」克利夫說。
看守人立刻鬆了手,克利夫繼續說:「我怎麼能夠知道它走得怎樣?」
她聽見落葉松林裡一隻啄木鳥的聲音,然後一陣輕柔的神秘的風聲,她仰著頭。一朵朵白雲在藍色的天上飄過。
「也許把工業毀了,他們也還不在乎呢!」康妮說。
「但是你使他們為你工作。他們靠你的煤礦生活。」
這樣,他們又開始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爭吵了!但是她忍住不去和他爭鬥。他在那兒像一具骷髏似的,施放著一種骷髏的腐朽、冷森森的意志去反抗她。她彷彿覺得那骷髏正把她抓住著,把她壓抑在它胸膛的骨架前。這骷髏也武裝起來了,她有點害怕。
當克利夫吐露著對於平民的真正感情時,康妮害怕起來了。他的話裡,有點可怕的真理存在。但是,這是一種殺人的真理。
康妮愕然地望著他。
他按鈴叫波太太,但是他已經兩腮發青了。
「而你這卑劣地、枯萎了似的缺乏起碼的同情,才是最無聊的呢。你有貴者的義務!哼,你和你的統治階級!」
看守人拿了他的鎗和外衣走了上來,佛蘿茜小心地跟在他的腳邊。克利夫叫他看看機器。妮呢,她對於機器的技術是毫無所知的,但是對於汽車在半路壞了時的滋味,卻經驗得多了,忍耐地坐在土堤上,無關緊要的呆呆地坐著。看守人重新俯臥地下。
「當然囉!」克利夫喝道。
「那肺炎病使我氣力衰弱不少。」他說。
「謝謝,克利夫男爵,我要去我母親那裡吃飯,今天是星期日。」
「不要動它!」克利夫喝道。「它自己會走!」
「勒格貝的神采沒有變呢!」他說:「當然啦,為什麼要變呢?我是騎在人類的思想的成就上,那是勝於騎在一匹馬上的。」
「體諒誰?」
「牠好像用牠的鼻尖在看似的。」康妮說。
他們聽見克利夫按喇叭在呼喚康妮。她呼嘯著長聲回答著,看守人的臉上皺了一皺,他用手在康妮的胸前,溫柔的從下向上撫摸著。她驚駭地望了望他,忙向山坡下奔去,嘴裡呼著「喔!喔!」去回答克利夫。那人在上面望著她然後回轉身去,微微地苦笑著向他的小徑裡隱沒。
她把樹枝上掛著的一個琺瑯杯子拿了,彎身去取了一杯水給他,他啜了幾口。然後她再彎身下去,自己也喝了些。
「但是我的地位是人家強給的。我自己並不想要啊。」她脫口而出。他把車停下來望著她。
她走到車後看守人的旁邊,推著車子向那微紅色的小徑上去。他並不怕給人瞧見不好看了。
他停住,瞭望著那褐色的、長而低的老屋。
沒有回答。梅樂士心不在焉的樣子,彷彿沒有聽見似的。康妮焦慮地向他望了望。克利夫也回過頭來探望。
「妳說得對,這兒可愛極了。」他說:「美極了。有什麼東西比得上英國春天的可愛!」
「不,只是到約翰井那邊去。」
「的確沒有辦法!」他欠身起來蹲坐在腳跟上,和礦工們的坐法一樣:
「你呢?」
「他們不把他們的地位當作一回事,他們一點都不負責。」她說。
他搖了搖頭。她望著他的手,一隻小小的、生動的、給曬黑了的手。這手是愛撫過她的。她還沒有端詳過它呢。它的樣子是這麼安靜,和他一樣,一種奇異的內在的安靜,康妮看了,怪想把它握著,彷彿這隻手是不能被她接近似的。她整個的靈魂突然地為他顫動起來;他是這麼沉默,這麼不可接近!而他呢,他覺得他的四肢復活了。左手推著車,右手放在康妮的圓而白的手腕上,溫柔地、愛撫地挽著她的手腕。一把力量的火燄在他背上、腰下,下降著,使他恢復了生氣。突然地她欠身吻他的手。這時,正在他們面前的克利夫,竟兀然不動。
他欠身把石頭拿開了,用全身重量推著車子。康妮從沒見過他這麼蒼白、這麼無心的。山既陡峻,而克利夫又沉重。康妮走到看守人旁邊說:「我也來推!」
「啊,那好!我可以不露面了。但是我今晚再見妳。十點鐘左右,我在園門邊等妳。」他再度注視她。
一陣死似的沉寂。一頭金黃色頭髮的克利夫動也不動。甚至狗兒也站著不動。天上給雲遮蔽著了。
「那麼庶民並沒有庶民的種,貴族也沒有貴族的血了?」她說。
「我怕不懂呢……車子有什麼毛病?」
他的聲音是安靜的,差不多像是在對一個孩子說話。
「妳瞧,走得多好!」克利夫得意地說,說了向後面望著。他看見了看守人的頭。
「現在好好走吧!老伙伴!」克利夫一邊說一邊開著車。小車子顛動不穩地上著這險峻的長坡,它好像不太願意似的掙扎著慢慢走著,好不容易他們來到了一處蔓生著風信子的地方。車子好像給花絆著了,它掙扎地跳了一跳停住了。
「那麼,他們要怎樣才算好呢?」
三個人立刻手忙腳亂起來,康妮和看守人輕輕地相碰著。大家死寂了一陣。
那人走上前;但是這一次卻沒有效了。掣動機絆著了。他們拉著、推著,看守人重新把他的鎗和外衣脫下來,現在克利夫一言不發了。最後看守人把車子的後身,從地上抬了起來,踢了一腳,想使車輪脫去羈絆。但沒有用,車子重新墜了下去。克利夫靠在車的一邊。那人則因用力之後不停地喘著氣。
「總之,我喜歡普魯斯的銳敏,和他的高尚的無政府情態。」
「何苦!你要這人的命麼!假使剛才機器還沒有壞的時候,你就讓它走的話……」
「我親愛的,假使安排得聰明些,他們便不得不退讓。」
天上懸著半彎月,亮得夠使大地光明,但卻不能使人看見這穿著暗色外套的她,她迅疾地穿過了花園,與其說是幽會使她興奮,不如說是某種反叛的忿怒使她心裡燃燒著。這種心境是不適於愛情的幽會的,但是一切只有聽其自然了。
康妮聽了,面孔氣得通紅。
「他真是個很特殊的作家。」
「我?當然!我的心和我的志願和圖書都沒有殘廢,我不用兩條腿去統治。我能盡我統治者的身份;絕對地能盡我的本分。給我個兒子,他便將繼承父業。」
重新停車,又開行著;但是愈來愈糟了。
「隨你喜歡,我們誰都有把肚子吃飽的需要。但是講到職掌的執行或執行的姿態,我相信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之間有個無底的深淵存在!這兩種職掌情形是相反的!職掌是所以決定個人的東西。」
「但是如果猜忌嫉妬和憤懣的感情一旦猝發起來……」她開始道。
「仔細看看什麼東西破損了沒有?」克利夫截斷他的話。
這是真的。她深藍色的眼睛發著亮,兩頰紅粉粉地發燙,她充滿著反叛的熱情,全沒有失望者的頹喪模樣呢。她注意到濃密的草叢中,雜著一些新的花草,還裹著一層毛茸。她自己憤憤地奇怪著,為什麼她既然覺得克利夫不對,卻又不能告訴他,不能明白地說出他在那裡不對。
克利夫氣得臉色蒼白起來。他在發動機上猛推。車子迅疾地、搖擺地轉了幾步,然後在一叢特別濃密的吊鐘花叢中停著了。
但是他向她的眼裡直望著,點了點頭,她不得不上前扶著輪子,準備著。他把車子抬起來了,她拉了一拉,車子顛簸起來。
克利夫回轉了頭,氣極了。
「我想要推一推了。」克利夫故作鎮靜地說。
「我有何義務呢?難道要為我的看守人作一場莫須有的感情衝動?我不!這些讓我的傳道士擔任去。」
「真的!再也沒有黑馬會受人鞭韃和虐待了。柏拉圖決沒有想到我們今日會走得比他的黑白駿馬更快,也決沒有想到這駿馬根本沒有了,有的只是機器!」
「假使你把輪子這麼一拉,那就行了。」他一邊說一邊指示她怎樣拉。
「假使車裡坐的是他,兩腿又癱軟了,並且舉止又和你一樣,你將對他怎樣?」
一朵雲彩在那小空地上蓋了過去。鼹鼠游到那溫暖的黃土上去了。
「你,你的統治!」她說。「你並不能統治,別夢想吧。你不過比他人多點錢,利用這錢去使人替你勞役,一星期兩磅,否則便叫他們餓死罷了。統治!統治什麼?你從頭到腳都是乾涸的!你只知道用金錢去壓榨他人,和任何猶太人及任何渾水摸魚的人一樣!」
白蒂絲還沒有把門上鎖,她是十點鐘關門,早上七點才開門的,她悄悄的閃了出來,沒有誰看見她。
「你在推著嗎?」
看守人退開了,回身拿著他的槍和外衣。車子彷彿立刻窒息了,它死了似的停著,克利夫像犯人似的困在裡面,惱怒得臉都白了。他用手推著發動機,他的腳是沒有用的。結果車子響著怪聲。在狂暴的焦躁中,他把柄轉動著,結果怪聲更大。但是車子一點兒也不肯動。他把發動機停住了,在憤怒中硬直地坐著。
「這種機器的事,我恐怕全不知道啊,克利夫男爵!」他安靜地說:
沒有人回答他。梅樂士把鎗掛在肩上,他的臉孔怪異而沒有什麼表情,有的是一付心不在焉的忍耐罷了。狗兒佛蘿茜差不多站在主人的兩腳間守著,不安地動著,這三個人,迷惑而不知所措,又狐疑又厭惡地望著那車子,好一幅活圖畫,擺在那些壓倒的藍吊鐘花叢中,大家都默然!
晚餐的時候,她泰然地下樓去,帶著平素那種端莊的神氣。他的兩腮還在發青,他的肝火又發作了,那時他就變得十分怪異了。……他正在讀一本法文書。
「大概他也想過這樣對我說;不過他就是沒有這個能耐!」
「啊!輕點兒!」看守人在她旁邊微笑著說。
「讓我推一推,便可以好好地走了。」看守人一邊說,一邊走到車後面去。
車子像病人似的向前跳了又退回來,然後蠕蠕地前進。
「不!但是我既已佔有了,便得繼續佔有它。現在產業所有權的問題,已成為一個宗教問題:自從耶穌及聖法蘭西斯以來就這樣的。問題並不是:將你所有的一切賜與窮人;而是利用你所有的一切發展工業,而給窮人工作。這是所以使芸芸眾生飽暖的唯一方法。把我們所有的一切賜予窮人,那便等於使窮人和我們自己一夥挨餓。饑饉的世界是要不得的,甚至人人都窮困了,也不見得怎樣有趣。窮困是醜惡的!」
「你準備好了嗎,克利夫男爵?」
午飯的時候,她忍不住了。
「你懂機器嗎?」克利夫尖刻地問道。
「但是工人們肯讓你這樣任意擺佈麼?」她說。
「我覺得這些人都是些惡棍!」她說。
「你走開好不好!」
在這樣清朗的早晨,他的性情是很愉快的。百靈鳥在園裡飛翔歡唱著;那遠遠地在低凹處的礦場,靜悄悄地冒著烟霧。這情境差不多同於大戰前的往日一樣。康妮實在不想爭論,但是她實在也不想和克利夫到林中去。她在他的小車旁走著,心裡在賭著氣。
「讓它試試看!」克利夫怒喝道。
「這一次卻不行了!」看守人說。
車子咆哮地跳了起來,向著路旁的濠溝走去。
「為了他的勞役。」
「你受傷了沒有?」她問他,走向前去。
「你呢!你剛才在林中時,才真是漂亮極了!我真替你蒙羞!哼,我的父親比你人道多了,你這上流人物啊!」
「也許……這會兒我得幫一幫忙把車子推上去。你不知道這車子多麼重呢!」
她望著天上的白雲。
他們打那條到小屋裡去的狹徑前經過。多謝天,這狹徑並容不下那小車子;小得連容一個人都不易,車子到了小山麓後,轉個彎不見了。康妮聽見後面一聲低低的唇嘯。她轉過頭去;看守人正下著坡向她走來,後面跟著他的狗兒。
hetubook•com•com「依你這樣說來,我們人與人之間,並沒有共通的人性了!」
「梅樂士!你不介意把車子推回去吧!」他用一種冷淡的、尊嚴的聲調說:「我希望沒有說什麼使你見怪的話。」他用不悅的聲調加了一句。
「啊,不要說這種婦人之見的話,縱使工業不能使他們腰包滿溢,但是他們的肚子還是要靠它溫飽的啊!」他說著,語調裡奇異地帶了些波太太的鼻音。
她沒有說下去。她已喘不過氣來了。她推得輕一點兒了;因為那是十分費力的工作。
她靜了一會兒。他凶暴地搖著那小小的發動機。
「不要這樣做!」康妮向他喊道。
「一點也不!每條蟲子都在尋找自己的糧食,沒有一個人是被迫而為我做工的。」
「無疑地我是非聽人擺佈不可的了!」克利夫說著,氣得發黑了。
「這種顏色本身是很美的。」克利夫說。「但是拿來作畫便沒有用了。」
「克利夫,你為什麼一點也不體諒人呢?」她說。
「老天呀!」克利夫嚇得喊了起來。
兩人間靜默了好一會兒。
「你看了下面的支柱沒有?」克利夫問道。「看看那兒有沒有毛病。」
「現在是誰想擺脫責任?現在是誰想逃避地位——如妳所稱的——責任。」
「克利夫停住!」康妮喊道。
「至少是在鼓著鼻息的駿馬呢!」她笑著說。
「但是克利夫!」康妮在旁邊插嘴說。「你知道車子自己走不了,為什麼還要這樣固執!」
「瞧!牠是個聖壇上的牧師啊。」她說。
「啊,那很好!」康妮說:「只要不再罷工就好了!」
「不,不!」他有幾分含怒的翻轉頭去。
克利夫把機器開著,然後又上齒輪!可是車子動也不動。
康妮聽了這話,彷彿春天的花開,都是由議院決定似的。英國的春天!為什麼不是愛爾蘭的,或是猶太的春天?小車兒在勁健得像蕎麥似的吊鐘花叢中緩緩地前進,壓著牛蒂草的灰色葉兒。當他們來到了樹木伐光了的空曠地時,有點眩眼的光線照耀著他們。滿地鮮藍的吊鐘花中,間雜著一些帶紅或帶紫的藍色。在這花叢中一些蕨草在舉著褐色的鬈縐的頭兒,像是些小蛇準備著為夏娃洩漏什麼新的秘密似的。 克利夫把車駛到小山頂上;康妮在後邊慢慢地跟著。山毛櫸的褐色芽兒溫柔地開展著。老去的冬天的粗糙,全變成溫柔了。甚至倔強嶙峋的橡樹,也發著最柔媚的嫩葉,伸展著纖纖的褐色小枝翅,好像些向陽的蝙蝠的翼膀。為什麼人類從來沒有什麼新鮮的蛻變,使自己返老還童?多麼枯燥刻板的人生!
「但是你能統治他們麼?」她問道。
「他是一個病後體弱的人!老實說,假使我是勞役階級的人的話,我定不睬你,讓你儘管呼喚!」
「是的,我是希望的,但是我不願說。」
「我很相信妳會這樣。」
她採了幾朵小鈴蘭花給他。
「便要盡你的力量把它壓制下去,群龍總有個首呀。」
「也許要坐勞斯萊斯(Rolls Royce)去呢,因為柏拉圖是個貴族啊!」
「但是那天你不是說你是個保守派無政府主義者嗎?」她天真地問。
「也許!但是一個人也許可以找點什麼不妄自尊大的東西吧。」
沒有回答。康妮心裡打量著,把那車子和笨重的克利夫抬起來,那得要一番氣力;那得要太大、太大的一番氣力啊!假如他沒有因此丟了命……
她等到一可以脫身的機會,便回到樓上寢室裡,很早便上床睡去了。但是到了九點半,她便起來往外邊打聽動靜,一點聲音也沒有。她穿了一件室內便衣走下樓去,克利夫和波太太正在打牌賭錢,大概他們是要玩到半夜的。
「不錯。從前柏拉圖(Plato)的靈魂上天去時,是乘著雙馬的戰車去的,現在定要坐福特汽車去了!」
「但是貧富不均又怎樣?」
「我不相信人和蛋是一樣的。」他說:「甚至這蛋是天使的蛋,也不能拿來和人相提並論,我親愛的小傳道士。」
康妮坐在路旁的土堤上,望著那些可憐的、壓壞了的吊鐘花,默忖著:「再沒有同英國的春天這麼可愛的東西了。」「我能盡我統治者的本分。」「現在我們所要的是一條鞭,而不是一把劍。」「……統治者階級!」
他把小車子開動了,他要說的話都說了。他現在重新陷入他所特有的那種虛無的冷淡中,使康妮覺得很難堪。但是無論如何,她是決定了不在這林中和他爭論了。
「我親愛的傳道士,你把兩種地位不同的人相提並論,是很無聊的。」
她計劃著晚上的事情,決意不去想克利夫了。她不願去恨他,她不願在任何感情上和他太親切地混合了。她不願他了解她太多,尤其不願他知道她對於那看守人的感情。關於他對待傭僕的態度的這種爭吵,已不自今日始了。他覺得這是家常事了;她呢,她覺得他一提到別人的事情的時候,他是麻木不仁的,而且很專橫。
「自然啦!為了大家的好處。但是他們好處卻比我們的好處多。沒有煤礦他們便要挨餓了。」他們在那淺谷上望著煤礦,和礦場後面那些達哇斯的黑頂屋宇,好像蛇似的沿著山坡伏起。那褐色的老教堂的鐘響著。「禮拜!禮拜!禮拜!」
「你得讓我推一推,」她說:「否則響一響喇叭,叫看守人來。」
康妮怒不可遏地回到樓上去,心裡說著:「他!用錢去買人!好,他並沒有買我,所以我沒有和他共住的必要。一條像死魚的上流人,他的靈魂是化學象牙的!他們只會欺騙人,用他們的態度和他們奸滑虛偽的上流人物的神氣。m.hetubook.com.com他們大概只有和化學象牙一樣多的感情。」
「倘若我能夠下來看看這該死的東西就好了!」他激怒地說,使喇叭粗暴地響著。「也許梅樂士會知道毛病在那兒吧!」
但是現在好了,掣動機不絆著了。看守人在後輪放了一塊石頭,走到土堤邊坐下,這一番氣力,使他心跳起來,臉孔發白地差不多昏迷了。康妮望著他,氣得幾乎叫了出來。大家死寂了一會兒。她看見他的兩手在大腿上抖著。
「也許!但是他使我厭煩:那種種詭譎的花言巧語!他並沒有感情,他只是對於感情說得滔滔不休罷了。妄自尊大的人心,我最厭倦了。」
「克利夫!」康妮喊著向他跑了過去。
「多麼冰凉!」她喘著氣說。
梅樂士把外衣穿上了,望著康妮。行了個禮便走了。康妮悻悻地回到樓上去。
「車子走得很不錯。」她說。
「野株草!」他說。「香得和前世紀浪漫的貴婦們一般,可不是?畢竟那時的貴婦們並不見得怎麼的癲狂呢!」
「查泰萊男爵騎著冒唾沫的駿馬來了!」
「我想行了。」梅樂士說。
「絕對可以的,如果他們認清了礦業比個人為重。」
「不要推!我已經告訴過你不要動它!」
克利夫把車子停在小山頂上眺望著下面。吊鐘花像藍色的潮水似的,把那條寬大的馬路氾濫溫暖地把山麓舖得一片藍。
「但誰是群龍之首呢?」她問道。
他們開始向原路去,克利夫小心地駛著顛簸的車子下坡。到了沉黑的山下,向右轉走了幾分鐘,他們便向著藍色吊鐘花遍佈著的長坡上去。
「你讀過普魯斯的作品嗎?」他問道。
「但是工人肯嗎?」她問道。
「為什麼達哇斯弄成這麼醜惡、這麼骯髒?為什麼他們的生活是這麼絕望?」
「你呢?」
他們在壓倒的花叢中等待著,天上的雲漸漸地凝結著了。靜默中一隻野鴿在叫著咕嚕咕嚕!咕嚕咕咕!克利夫在喇叭角上一按,把它嚇住了嘴。
看守人立刻在路旁出現了,行了個禮,問是什麼事。
「討厭的小東西。」克利夫說:「我們該把牠打死才好。」
「據我看來,似乎並沒有什麼毛病。」他說。
看見了她蒼白的顏色和靜默的態度,克利夫把小車子再開走了。一路無言的到了園門邊,妮把園門打開了,他重新把車子停住。
「難道他們與你之間,不可以有互相的諒解麼?」
「我不相信這種話,妳說的只是綺麗的詞藻,只是坐以待斃的殘餘的浪漫主義的話。我親愛的康妮啊,妳此刻一點兒也沒有失望的人的表情呢!」
「我希望明年能夠把這老屋整修一下。為了整修它,我想我得省下一千鎊左右;工程費太貴了!」他繼續說。
「總之他是我的看守人,我每星期給他兩鎊,並且給他一個屋子住。」
在他們的面前,開展著那條跑馬道,兩旁是兩排榛樹和斑白色的美麗樹木。小車子緩緩地前進,路上榛樹影遮不到的地方,蔓生著牛奶泡沫似的勿忘我花,車子打從上面經過。克利夫在路中駛著他的車,在花草滿地中,這條路中心被腳步踐踏成一條小徑了。在後面跟著的康妮,望著車輪從小鈴蘭和喇叭花上面輾過,把爬地藤的帶黃色的小花壓個破碎。現在,這車輪在勿忘我花中開出一條足跡。
「只是機械和汽油!」克利夫說。
那人把鎗放下了,穿著他的外衣。車子開始慢慢地往後退。
「你的確沒有受傷麼?」她兇狠地說。
「為什麼不會有了?」
那人俯臥在地上,頭向後傾,在車下下蠕動著、摸索著。康妮想,一個男子俯臥在龐大的地上的時候,他是多麼纖弱微小的可憐東西呀!
「為什麼不去叫菲爾德來推,讓我在此地等著。他是夠強壯來做這件事的。」克利夫說。
「不,不要去抬那車子。你會把自己扭傷的!」現在氣得一臉通紅的是她了。
她用了一種生了氣的婦人的潑辣的氣力推著。車子走得快點了。克利夫回轉頭來。
「不像有什麼破損的樣子。」他說。站了起來,把帽子向後一推,在額上擦著、思索著。
康妮望著落葉松林邊叢生的牛蒡草,灰色的大葉兒像鬼影似的。普通人都叫它羅賓漢的大黃菜。泉水的周圍,一切都顯得十分清靜、十分憂鬱!而泉水卻歡樂地、神妙地騰湧著,那兒還有幾朵大戟花和藍色的大喇叭花。在那池邊,黃土在掀動著:一隻鼹鼠!牠露著頭,兩隻嫩紅的手在扒著,螺形的嘴兒在盲目地搖著,嫩紅的小鼻尖高舉著。
康妮默默地走了幾步後固執地說:
「車子回來時上得了這個山路麼?」她說。
他站了起來,重新拿了他的外衣,把它掛在車子的門鈎上。
「現在我們所要執在手裡的是一條鞭,而不是一把劍。群眾是從有人類開始直到末日止,老是被人統治的,而且不得不這樣。如說他們能自治,那是騙人的話。」
「不推不行的。」
「妳不懂我的意思麼?」他反駁道:「我的意思只是說,一個人在私生活上喜歡怎麼做、怎麼想,便可以怎麼做、怎麼想,只要保全了生命的形式和架構。」
「你不繼續散步麼?」她說。
「因為事情會擺佈得罷不成工了。」
她看見克利夫正慢慢地上著坡,向半山上落葉的松林中的泉源走去。當她趕上了他時,他已經到了。
「隨你吧。」
「哼!我看你還是留下你的兩鎊一星期和你的屋子吧!」
「何苦呢?」他說。
「的確!」康妮一點也不https://m.hetubook•com•com感到興趣。
「好!」她猶豫地說。
「很好喝,是不是?妳希望嗎?」
「他們並不恨我!」他答道:「不要弄錯了,他們並不是如妳所想像的正直的『人』,他們是妳所不懂的,而且永不會懂的動物,不要對其他的人作無謂的幻想。過去和將來的群眾都是一樣的。羅馬暴君尼羅的奴隸,和我們的礦工或福特汽車廠的工人相差也是微乎其微的。我們的是在煤場裡和田野裡工作的奴隸。這便是群眾..他們是不會變的。在群眾中,可以有個露頭角的人,但是這種特殊現象不會使群眾改變,群眾是不能改變的。這是社會科學中最重要的事實之一。就像諷刺詩人朱文鄙視衰敗時期羅馬人的名句『麵包與雜耍場』一樣。可是不幸地,我們今天把教育拿去替代雜耍場了。我們今天的錯處,就錯在把這般群眾愛看的雜耍場大大地剷除了,並且用一點兒的教育把這群眾弄壞了。」
她等候著。他再試了一回,但是越弄越糟。
「是的,我正等著你!」
她在馬路上方的山毛櫸湊成的牆邊等著他。他坐在那噗噗響著的小車裡前進著,這車子走得好像患病人似的緩慢。當他來到康妮那裡時,他說:
「妳說出漂亮的話,查泰萊男爵夫人!」
「不要管,妳靜一會兒吧!」
在那平地上,車子只要看守人推便行了。克利夫和康妮談起話來,表示著他是很安閒的:他說起在狄浦的愛娃姑母,說起麥爾肯爵士,他曾寫信來問康妮究竟和他一起坐汽車去威尼斯呢,還是和希爾達乘火車一起去。
「他們對他們的地位,比你對你的男爵夫人的地位,更當作一回事呢!」他說。
「比牠的眼睛看得更清楚呢!」他說:「妳要喝點水嗎?」
「經營和佔有礦業的人。」
「我想你是沒有辦法的。」克利夫道。
「不推不行的。」
「不知道會不會下雨呢?」她說。
星期天,克利夫想到林中走走。那是個可愛的早晨,梨花李花剎那間都盛開了,滿處都是奇豔的雪白世界。當這世界正在千紅萬紫的時候,克利夫還得從一把輪椅裡,被人扶持著轉到一個小車庫裡,那是件殘酷的事,但是他彷彿忘了,並以自己的殘廢而有些自傲呢!康妮看見別人把他那毫無感覺的雙腿抬到輪椅車子上時,心裡還是覺得難過。現在,這種工作是由波太太或菲爾德擔任了。
「那麼你寧愛妄自尊大的獸|性嗎?」
「最好按聲喇叭,看看守人會不會來。」康妮說。「他可以推一推。不過我自己也可以推的,那也許可以幫上一點忙。」
「一點也沒有;克利夫男爵!你要我推麼?」
「把發動機大力點兒按一下吧。」看守人授意說。
到了小山頂上,他們歇了一會兒,勞動後的康妮,覺得很高興可以休息一會了。她有時曾夢想過這兩個男子友愛起來:一個是她丈夫,一個是她孩子的父親。現在她明白了,這種想法是荒唐無稽的。這兩個男子是水火般不相容的。他們是不能兩立的。她體會了恨的奇妙,這是第一次。而這也是她第一次,明白而斷然地,深深地恨著克利夫,恨不得他從這大地上消失。說也奇怪,她這麼恨他,並且她自己完全承認是恨他,使她覺得自由而充滿生命起來了。她心裡想:「現在我恨他了,我再也不能繼續和他同居了。」
「為什麼?」
但是看守人已經把車槓握著了。克利夫也用盡了力量,才把車子轉向路上來。現在車子發著古怪的囂聲,拚命向上爬著。梅樂士在後面緊緊地推著;小車兒於是前進無阻,彷彿在戴罪立功了。
「完了!」看守人說:「馬力不夠。」
「請!」
「但是你一定要佔有這礦業麼?」她說。
「讓我推一推吧。」康妮說著跑到車子後邊去。
「那麼,妳要我怎麼樣呢?」他氣得臉色發青說。「難道請他們到我家裡來搶刧麼?」
那人把他的槍靠著一株樹放下,脫了他的外衣,丟在那樹邊。褐色的狗兒坐著守伺著。然後他蹲伏下去,抵下頭審視車子,手指輕觸著油膩的小機器,那油汙把他的禮拜日的白襯衣也弄髒了,他心裡有點惱怒。
「不!不要推!」他惱怒地說:「如果要人推的話,還用得著這該死的機器麼!把石頭放在車輪底下就行。」
「我們不問他們肯不肯。為了他們自己的益處,為了挽救礦業,我們要當他們不注意時,把事情安排好。」
「我情願坐火車去。」康妮說:「我不喜歡坐著汽車走遠路,尤其是有灰塵的時候。但是我還要看希爾達的意思怎樣。」
「假如汽油和油都沒有了……」
「我不管他的父親是誰,只要他是個健康的、有普通智慧的人。給我一個無論那個健康的、有普通智慧的男子所生的兒子,我可以使他成個不愧查泰萊家的門楣的人。重要的不是生我們者是誰,而是命運所給予我們的地位是怎樣。無論怎樣把一個孩子放在統治者階級中,把王子或公爵的孩子放在群眾裡面,他們便要成為庶民、群眾的產品。那是不可抗拒的環境所逼迫的緣故。」
「現在不過幾分鐘就到了。」她喘著氣說。
「克利夫男爵是不是到村舍那邊去?」他一邊問一邊望著她的眼睛。
「這彷彿是說,一隻蛋喜歡怎樣腐敗下去,便可以怎樣腐敗下去,只要保全了蛋殼。但是腐敗的蛋是自己會破裂的。」
「克利夫,你這樣子只會把機器弄壞罷了,還白費你一番氣力呢!」她規勸他說。
「那是命!為什麼木星比海王星大呢?妳不能轉變造化的呀!」
最後看守人嘆了一口氣,用他的紅手巾擤著鼻。
「那兒決沒有什麼毛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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