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死裡逃生
五
所長先生端出厭煩的表情打斷了他的談話,同時頻頻點頭。
尚醫師嚥下口水。
所長咧嘴一笑。
「嗯……這樣啊!」
「馬汀先生?伊莎貝拉是誰?您剛剛一直在聊她呢……」
真實世界裡十二號是羅曼.尚南華醫師,曾任教學醫院內科主任,為人正直,身處意識形態惡鬥的殘酷亂世,仍能保有良知,因為拒絕告發同事而被送進這座碉堡監獄。照理說,在這幾座高牆圍起的世界裡,任何一個囚犯的職業或善行皆如糞土。除非他的職業能替所長先生帶來一些利益。以尚南華醫師來說,他的用處很快就確定了。
「馬汀先生,拜託您,您就別再說那些傻話了,上帝會懲罰您的。」口裡含著方糖的貝伯低聲對他說道。
「但您可以讓他繼續活著,對吧?」
費爾明經常在大半夜醒來,這時候,他總會聽見馬汀在牢裡與人低聲對話。當他悄然走近鐵欄邊,束起耳朵仔細一聽,隱約可聞馬汀與人爭執,對象是個他稱之為柯瑞理先生的人,從兩人的談話內容聽來,這位柯先生似乎是個相當凶狠的角色。
所長先生細細斟酌著這番話。
「還是一樣。」
「謝謝您了,大夫。」
「病人狀況怎麼樣啊?醫生……」
「這樣啊!他腦袋裡那群魔鬼呢?他還是一樣自言自語、天馬行空嗎?」
「所長先生是國際公認的文學專家啊!我對這一方面倒是和_圖_書毫無研究。」
馬汀往後退到陰暗處。隔天,他被發現癱在血泊中顫抖著。原來前晚貝伯坐在椅子上睡著了,於是,馬汀乘機以指甲用力刮牆,直到皮開肉綻。他被抬上鐵床上時,臉色已至慘白的程度,費爾明一度深信,這輩子恐怕再也見不到他了。
「伊莎貝拉是這個骯髒世界裡唯一的好人。」他以罕見的強硬語氣答道。「如果不是因為她,這個狗屁倒灶的世界放一把火燒掉就算了,最好是燒到連灰燼都不剩。」
馬汀走近鐵欄邊,這時候,費爾明發現他已淚流滿面。
「那麼,根據您的專業看法,這樣的情況會持續多久呢?」他問道。「我的意思是說……他能夠活多久?」
「您別理他啦!」十五號在陰暗中囁嚅著。「他每天晩上都這樣,瘋瘋癲癲的,真討厭!」
據說,馬汀偶爾會有神智不清的毛病,但費爾明和他有了接觸之後,沒多久就發現,這個可憐的傢伙比其他囚犯推測的狀況更嚴重。有時候,他看起來比任何人都開朗清明,但常常看似不知身處何地,嘴裡喃喃吐出的地名和人名,顯然一直盤桓在他的想像和回憶裡。
「我會盡力的。」
「我想,撐不了太久了。」
隔天早上,費爾明問起那位柯瑞理以及大半夜裡那些對話,馬汀卻莫名其妙看著他,臉上掛著困惑不解的微笑。那天深夜,費爾明因為和*圖*書凍得睡不著覺,於是,他乾脆走到鐵欄邊,聽著馬汀和他某位隱形朋友正在交談。這一次,費爾明大膽介入談話。
「我個人沒有能力做這樣的判斷。」
所長先生遞上一根菸,但醫生婉拒了。
「您很欣賞他,對吧?」
「很虛弱。」
「我也不清楚,費爾明。我的記性常常不管用了。您會不會這樣啊?」
「我和他一點都不熟啊!」醫生馬上辯駁。「他看起來是個好人就是了。」
馬汀凝望著他好一會兒。
又是這樣一個夜裡,費爾明點了手邊最後一支蠟燭,並朝著對面牢房的方向高舉著,就為了想釐清馬汀是否單獨在牢房,還有,對話中的兩個聲音,一個是馬汀自己,另一個是柯瑞理,是否出自同一張嘴巴。馬汀在牢房裡繞著圈子不停踱步,當他與費爾明四目相接時,顯然無視於牢友的存在,行為舉止依舊故我,彷彿監獄高牆不曾存在,而他與那位詭異人物的對話則是遠在他方。
「有些人只是因為犯了點小過錯,就被我發配到隔離牢房去了。很少有人活著出來,就算小命還在,情況也比您的朋友馬汀還要糟。您可別以為具備醫師身分就有特權啊!您的個人檔案上面寫著,監獄外面還有妻子和三個孩子等著您呢!您和您的家人命運如何,就看您對我有https://m•hetubook.com•com多少利用價值了,我這樣說得夠清楚了吧?」
「馬汀?我是費爾明,您對面的牢友啊!您還好吧?」
「抱歉啊!馬汀,我就不打擾您了。」
「而且是個差勁的作家。這個國家文筆最差的就是他。」
所長先生冷眼睨視他。
「神智方面呢?您認為馬汀的心智能力還能維持多久?」
馬汀隨身攜帶一張老照片,並且不時捧著照片凝視良久。照片中出現的是一身白色西裝的男子,牽著一名年約十歲的小女孩。兩人站在一方小小的木板碼頭邊,凝望著前方的夕照,碼頭漂浮在海岸上,儼然是澄澈水面上延展而出的一座伸展台。費爾明問起那張照片時,馬汀沉默以對,逕自微笑看著照片,然後把它收進口袋。
「我不知道。監獄裡的各項條件對健康不利,而且……」
尚醫師點頭應允。
每逢週日,彌撒與所長先生訓話結束之後,有些囚犯會聚集在日照充足的中庭角落,或是共享吞雲吐霧之樂,或是當大衛.馬汀精神狀況不錯時,大夥兒就聚在一起聽他說故事。費爾明對所有內容幾乎都耳熟能詳,因為他讀過《詛咒之城》全套系列作品,但他仍加入大夥兒行列,任由想像力天馬行空一番。不過,馬汀經常狀況不佳,有時連自己的五根手指都分不清,這時候,其他囚犯也不驚擾他,索性就讓他獨自在角落自言自語。費爾明始終https://www•hetubook•com.com緊盯著他,偶爾緊隨在側,因為他總覺得,那個可憐的腦袋裡似乎有些難言之隱。費爾明使出各種手段追根究柢,甚至弄來馬汀喜歡的香菸和方糖討他歡心。
大衛.馬汀的牢房空了五個禮拜。貝伯攙著他回到牢房時,他身穿白色睡衣,彷彿是個小男孩兒,手臂上的紗布一直纏到手肘。他已經不記得任何人,回來後第一天晚上,整夜自言自語,偶爾逕自發笑。貝伯把椅子搬到馬汀的牢房鐵欄邊,整個晚上戰戰兢兢的,不時還遞上他從監獄官員房裡偷了以後藏在口袋裡的方糖。
「我在《ABC日報》上讀了好友胡瑞德寫的一篇文章,談論的是精神分裂症,詩人常有的毛病。」
「當然會啊!大家都有同樣的困擾啦!」
「馬汀先生,照片裡的小女孩是誰啊?」
歷時數月之後,尚醫師和馬汀已經建立了深厚的情誼,那天,他和費爾明共享僅有的一根菸屁股,隨口聊起了馬汀的故事,那個在獄中精神恍惚、言語瘋癲,因而被其他獄友戲稱為「天空囚徒」的男子。
「費爾明,您不需要替這位朋友操心啦!」十五號說道。「換了別人,早就直接裝進帆布袋裡啦!但是,所長先生偏偏就不讓馬汀死掉,大家都不知道為啥原因。」
「我不是精神科醫師,不過,以我個人淺見而言,馬汀已經有精神失常的跡象了。」
「知道了,所長先生。」
所長定期要求尚和*圖*書南華去看看馬汀的情況,有些言語刻薄的人早已議論紛紛,說是監獄裡原來的常駐醫師根本就不值得信任,那是個騙人的江湖醫生,只會開立死亡證明,卻似乎忘了如何醫治活人,所以到職不久後就被開除了。
「您最好是全力以赴啊!想想您家裡的女兒們,還這麼年輕,卻是無依無靠,這世界多險惡啊!還有許多心狠手辣的壞人躲在角落呢!」
「我聽過一些囚犯提起,馬汀現在瘋瘋癲癲的,就像你們加泰隆尼亞人說的,長了一雙翅膀,天馬行空胡亂飛,是不是這樣?」所長先生提出質問。
「費爾明,您是個好人。我的事,您就別操心了。」
「可惜我在這裡無法提供您所需的醫療資源……」所長先生對他提出說明。「事實上,監獄有其他要務需要優先處理,若是有哪個囚犯生了壞疽而爛死在牢裡,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經過多次努力爭取之後,上頭總算寄來一個配備很差的藥箱,加上一個就算獸醫診所也不會錄用的江湖醫生。總之,現有的就是這些。我知道,您因為拒絕舉發同事而被關進牢裡之前,曾經是個頗具聲望的醫師。因為某些不便告知的因素,我個人希望囚犯大衛.馬汀在時候未到之前不能斷氣。您如果願意合作,幫助他維持相當程度的健康狀況,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向您保證,您在這裡的日子會輕鬆許多,而且,我會私下要求重審您的案子並縮短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