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會了,布蘭珈
——大衛.馬汀回憶從未發生過的往事
「那麼……妳住在哪裡呢?」
「我也不喜歡。」
「沒事啊!父親。」
「我不喜歡玩捉迷藏,也不喜歡玩球。」她說。
為了彌補我粗魯無禮的應對,我竭盡腦汁找尋最好的詞藻為自己編織託辭,但就在這時候,女僕一臉不悅地走了過來,她睥睨我的眼神,彷彿我是街上一隻暴走的流浪犬。女僕是個面容嚴肅的年輕女性,那雙暗黑深沉的眼瞳,容不下對我的一絲好感。她抓起了布蘭珈的手臂,把她從我身邊拉走。
到了第六天,我開始相信再次相遇終將只是一場幻夢,於是,我沿著米拉耶斯街走向海上聖母教堂後門。一片濃霧覆蓋在城市上空,彷彿一片白紗似的曳行街巷間。教堂門廊大門敞開。就在那裡,我在教堂入口處瞥見一名女子和一個白衣女孩的身影,須臾之間,濃霧再次籠罩了她們。我趕緊跑過去,隨即進入教堂內。陣陣冷風將濃霧拖曳到室内,在燭光映照下,一片薄霧懸浮在教堂大廳一排排座椅上方。我認出了女僕安東妮亞的身影,她跪在其中一間告解室前,神情中盡是悔恨和哀求。這個奸險壞女人的懺悔必須在如此沉重的氣氛下進行,我倒是一點都不訝異。布蘭珈坐在其中一排長椅上等著,雙腳懸空晃動,茫然的眼神緊盯著祭壇。我走近長椅另一端,接著,她轉過頭來。她一見到我便露出燦爛笑容,讓我頓時忘記了多日來苦苦找尋她的悲慘勞累。我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二
「我父親在波恩市場附近有一棟房子。安東妮亞幾乎天天都帶我來找他。」
「大衛.馬汀,夫人。我隨時聽候您的指教。」
「是嗎?你說給我聽聽!」
「薩利亞區。我和媽媽住在一起。」
「什麼樣的壞公主?」
「港口區其實沒那麼糟啦!妳慢慢就知道了。以後妳會習慣的。」
「看什麼書?」
「聖潔萬福瑪利亞……」我透過木格低聲禱告。
「我看你好像不太一樣。發生什麼事了嗎?」
神父不禁莞爾。
「您這麼做是為了我嗎?神父……」
「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就是故事了!」
布蘭珈不為所動,依舊定定望著我。
「妳不喜歡這裡嗎?」
「上帝也寫書嗎?」
第二週結束時,那位聆聽懺悔的人,一個看起來像退休拳擊手的神父,已經留意到我定時出現,且毫不遲疑地要問個水落石出。當他招手要我走近告解室時,我正想偷偷溜走。但他那副拳擊手的體格馬上就讓我臣服了。我跪在告解室前,眼看謀劃的詭計即將敗露,忍不住全身發抖。
「那他呢?他又是誰的媒介啊?」
「他不是陌生人啊!安東妮亞。他是我的朋友大衛,我父親也認識他。」
此時,女僕安東妮亞顯然已經擺脫一身罪過,並做好了再犯的打算,她一臉嫌惡地站在這排長椅入口處瞪著我們。
「妳也是嗎?」
「大衛.馬汀。」
我一聽,目瞪口呆愣住了,女僕在一旁斜著眼角打量我。
薩利亞區那個地方,就算是我這種不幸的窮人也聽過,但從來沒去過就是了。我可以想像那是個處處是豪宅大院的地方,筆直的大道,氣派的高級轎車,還有茂密的樹林,在那個世界裡,住著和那個女孩一樣的人們,只是長得比她高大罷了。毫無疑問,她的世界裡芳香瀰漫,明亮宜人,清風吹拂,居民都很類似,也很安靜。
「我如果是你的話,我不會冒這個險的。來,快說吧!」
「我可要先提醒你啊!這裡是告解室,你如果在神父面前說謊,那就跟離開天主一樣,一定會受到毀滅性的懲罰。」告解神父這樣威嚇我。
「你來這裡做什麼?」她問道。
布蘭珈皺起了眉頭。
「他沒說。我想,他是自由自主的靈魂。」
布蘭珈比我年長好幾歲hetubook.com.com。四月的某一天,我湊巧認識了她,就在我家大門口對面,當時,她由女僕牽著手,剛從施工中的音樂廳對面那家老書店取回幾本書。在命運安排之下,那家書店直到正午才開門,而女僕十一點半即來到此地,而在這半個鐘頭的等待空檔之間,無庸置疑,我的生命將留下恆久印記。若是依循我的本性,我無論如何也不敢貿然跟她搭話。她的服裝,她的氣味,以及她那高貴如絲綢薄紗似的富家女孩特有的貴族氣質,顯然不屬於我的世界,我當然也不是她的同路人。我們在街上相隔不到數公尺,卻因無形的制約相距千里。我只能盯著她看,彷彿正欣賞著收藏在櫥櫃裡的珍品,或那些看似店門大開的商店櫥窗精品,但你有自知之明,你的生命和它們永遠不會有交集。我常想,若不是因為父親對我的個人衛生有嚴格規範,布蘭珈恐怕看都不會看我一眼。一眼。根據我父親的看法,他在戰爭期間看過太多汙垢,投胎九次還綽綽有餘,因此,就算我們比圖書館裡的老鼠更窮,但他從我年幼起就時時告誡我,務必要經常用冰冷的自來水洗手,如果水龍頭打開還有水的話……抹上那聞起來像消毒水的肥皂,用力搓洗,直到連一身悔恨都搓得一乾二淨。就這樣,今年才八歲的大衛.馬汀,一個小奴僕,整潔的窮光蛋,未來的三流作家,當那位出身豪門世家的洋娃娃將視線定格在我身上,並露出靦腆微笑時,我用盡所有心力不讓自己迴避她的目光。父親常告訴我,在生活中,別人對你出手時,必須以同樣的方式還以顏色。他指的是肢體暴力和狂妄言行,不過,我決定遵循他的教誨,禮貌性地回應女孩的微笑,外加輕輕點頭示意,作為附贈小禮。她緩緩走近,並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接著,她伸出手來,這是個從來沒有人對我做過的動作,然後,她開口說道:
我冒雨追著轎車跑,直到萊耶塔納大道口的施工處。這條建造中的新大道是一條洪水奔流的長長深溝,猛烈的炸藥和挖土機摧殘了港口區的街巷叢林和屋舍。轎車駛過窪坑和水塘,逐漸拉大了距離。我努力一路緊盯著轎車,為了不把它跟丟了,我走上雨水漫淹的深溝旁堆高成壘的鵝卵石並踩進泥濘中。霎時,我覺得腳下的土石鬆脫了,隨即跌倒在地。我滑入深溝,猛地跌入溝底的水池。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站起來,抖了抖泡過水的頭髮,而積水竟深及腰部。這時候,我才驚覺,這是一灘汙水,水上浮滿了黑蜘蛛,並在水面上焦躁游動。這群昆蟲朝著我撲過來,蓋滿了我的雙手和雙臂。我驚愕地大喊大叫,拚命揮舞雙臂,慌亂地攀爬著深溝的泥牆。當我好不容易爬出積水的深溝時,一切為時已晚。轎車已經駛往城市的遠方,它的形影早已消失在雨幕裡。全身溼透的我,只好拖著腳步回到家裡,而父親仍關在房裡睡覺。我脫掉了溼衣服,帶著一身冰冷和憤怒,顫抖著身子躲進被窩。我驚見自己雙手和雙臂皮膚上滿布滲血的紅斑點。那是咬噬的傷口。深溝裡的蜘蛛們一刻都沒浪費。我感覺毒液正在血流中焚燒,接著便失去了意識,就這樣跌落了半夢半醒的黑暗深淵裡。
我早早就寢,免得被父親的火爆脾氣牽連。黑暗中,我躺在床上,腦子裡想著布蘭珈,還有我打算為她創作的故事,這時候才發覺,我竟然不知道她住哪裡,也不知道何時能夠再見到她。
「你在哪裡學會這樣說話的呀?在學校裡學的嗎?」
「我們老師是無神論者,他說神父們都是資本的媒介。」
「我要從哪裡開始說?」
「這裡聞起來很臭,又暗,又冷,而且這裡的人都很醜,又很吵。」
一
www.hetubook.com.com「布蘭珈小姐!」
「我可以做妳的朋友,如果妳願意的話……」
「現在又不是彌撒時間!」她噗哧笑了。
我片刻都不浪費,立刻牽起她的手,帶著她在教堂内散步。我事先為她準備了故事,恰好以此地為背景,在教堂內的圓柱和小聖堂之間,一場介於血腥邪魔和紳士英雄之間的最後決鬥,發生的場景就在祭壇下方的地下聖堂。那是我為布蘭珈精心創作的系列故事中的第一部,充滿冒險、驚悚和浪漫,題目是《大教堂幽靈》,在我這個滿懷虛榮心的新手作者看來,這篇故事寫得幾乎和文學大師一樣好。我及時結束了故事第一部,正好來得及趕回告解室前去和女僕碰頭,不過,這次她沒看見我,因為我躲在一根圓柱後面。接下來的幾週,布蘭珈和我每隔兩天在那裡見面。當女僕正以令人厭煩的罪狀陳述折磨神父時,我們則相互分享孩童間的故事和夢想。
「我不能忘記她!我答應過她,永遠不會忘記她的。」
我拼命搖頭。在薄霧和低語的氛圍催化之下,我鼓起了勇氣,決定對她說出我寫的其中一篇魔法和英雄故事裡的一句告白。
「我父親是個作家。」她說道。「跟你一樣。但是,他已經不像以前那樣為我寫故事了。現在,他只為一個人寫作,有時候,那個人晚上會來我們家。我從來沒看過他,可是有一次留在那裡過夜時,我聽見他們的談話,而且談到深夜,兩人一直關在我父親的書房裡。這個人不是好人。他讓我非常害怕。」
三
這時候,布蘭珈作勢要在大門口台階坐下來。就算是我這樣的鄉巴佬也知道,她那件洋裝可不能和任何不夠高尚的東西有所接觸,何況地上還鋪了一層我家常見的煤屑。我趕緊脫下身上那件一補再補的外套,並把它鋪在地上,就像一張小地毯一樣。布蘭珈坐在我最稱頭的衣服上,然後嘆了口氣,直望著街上來來去去的人潮。在書店門口的安東妮亞緊盯著我們不放,但我反應如常,逕自裝傻。
「這個嘛……故事裡會出現一個公主啦……但是,她是個邪惡的壞公主。」
布蘭珈像歌劇裡的富家千金那樣伸出了手,手心朝下,修長的手指彷彿巴黎上流社會的閨女。我並不知道正確的回應方式應該是傾身向前並輕吻她的手,過了半晌,布蘭珈只好把手縮回去,沒好氣地皺著眉頭。
「我知道一些只有少數人才聽過的故事喔!」她說道。「我父親特別為我寫的呢!」
「安東妮亞不會指教任何人的,大衛,倒是她要聽候我們的指教。對不對啊,安東妮亞?」
布蘭珈看了我一眼,彷彿那是她小小年紀的一生聽過最愚蠢的問題。
「我來望彌撒。」我隨口應道。
自從她失去蹤影,一個月匆匆已過,我知道自己已經開始遺忘她。我已不再每兩天就往教堂跑,不再為她創作故事,也不再想著她的身影在暗夜中睡去。我已經開始遺忘她的聲音、她的氣味,以及她臉上的光采。當我體悟到自己已經失去她時,我去找賽巴斯提安神父,請求他寬恕我,請他幫我排除腐蝕我內心的痛苦,因為有個聲音告訴我,我已經打破承諾,再也無法想起此生唯一的好友。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所知的世界讓人得出這樣的結論,不過,我也找不出任何有力的說詞反駁她。
「這些小鬼……」她咬牙切齒低聲咕噥,同時走回已經開了店門的書店。
「答應我,你永遠都不會忘記我!」
「你到底是誰?」
布蘭珈轉過頭來,望著我的眼神裡夾雜著好奇和保留。
「廢話少說,你直接告訴我每天下午四點在我的教堂裡做什麼。」
「瓜……瓜葛?」
「每隔兩天,下午四
和圖書點。」她低聲告訴我。
「當然!」我順勢回應她,雖然並不清楚我們究竟在談些什麼,不過,對於一個生來就矮人一截的人來說,具有同理心的語氣也是屈從的表現。
我嚇得猛吞口水。
「我想……我也是一個沒有朋友的人。」
這句話或許聽起來空洞且荒謬,尤其是出自一個八歲男孩之口,他大概不知所云,卻真的有此感受。布蘭珈以罕見的憂傷眼神望著我,那是不該出現在小女孩目光裡的哀愁,接著,她使勁握著我的手。
「您在跟誰說話啊?布蘭珈小姐……您也知道的,您的父親不喜歡您和陌生人交談。」
「現在?」
「答應我!」
「你在我身上看見修女的臉了嗎?臭小子……」
「我是大衛。」
「我是布蘭珈。」
「你再這樣耍小聰明的話,遲早會下地獄被燒死。」
那天晚上的晚餐時刻,我們正吃著麵包和熱湯,父親卻一臉嚴肅看著我。
每個相約見面的午後,和她告別之後,我回到家裡,繼續做著將她從那個空虛世界解救出來的白日夢,我要帶她遠離那個使她畏懼的夜間訪客,還有那個剝奪了她生命光采的雲端生活。每個相約的午後,我總會告訴她,我不會忘記她,因為,記得她,就是對她的救贖。
「Ego te absolvo 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我奉父、子及聖靈之名赦免你)。現在,你快滾吧!」
屈膝下跪、幽暗空間,加上蠟燭的氣味,讓我忍不住要解脫良心的束縛。我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事情全招了。神父默默聽我敘述,頂多在我停頓時才乾咳幾聲。告解結束時,我猜想自己八成會被直接下放到地獄去了,沒想到卻傳出神父的笑聲。
我先嚥了口水。
我一直很忌妒某些人具備遺忘的能力,他們能輕易忘記往事,彷彿那只是季節變化,或是被塞在鞋櫃角落再也派不上用場的舊鞋。我的悲哀就在於記得一切,更糟的是,我同時還記起了我自己。我記得寒冷和孤獨交織的童年初期,天天望著死灰般的天空發呆的日子,還有父親宛若陰暗黑鏡的眼神。我幾乎沒有關於朋友的任何記憶。但我倒還記得港口區那些曾經和我在街上玩耍或打架的小孩兒們長什麼樣子,不過,其中沒有任何一個是我想從冷漠國度中解救出來的人。只有布蘭珈是個例外。
「看書學的。」
就在那一瞬間,一個沒有任何人察覺的神情浮現了,只有正緊盯著女孩的我除外。安東妮亞陰沉的目光瞥了布蘭珈一眼,眼神裡透露的恨意嚇得我直打寒顫,但隨即轉換成順從的微笑,一邊緩緩搖頭,刻意淡化此事。
「那妳為什麼來這裡?」
「請您原諒我,賽巴斯提安神父!」
「所有我能看的書。」
「我答應妳!」
「我也很想念你。」她說。「我一直在想,你大概已經忘記我了吧!」
十一月的那天,拂曉時刻,窗外映著一片碧空和薄霜,我照舊出門與她見面,但布蘭珈卻未赴約。接下來的兩週,我天天在教堂裡枯等好友,期盼她早日出現。我四處找她,當父親撞見我晚上偷偷哭泣時,我只能騙他牙痛得太厲害,雖然牙痛永遠比不上那種失落的傷痛。眼看著我每天失魂落魄地苦等,賽巴斯提安神父也開始為我擔憂,有一天,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想辦法要安慰我。
「神父火大了可能也會出人命啊!但是上帝會寬恕你的。我只是個負責管理的人。現在,我們回到正題。今天,先給你口頭警告,外加禱告懺悔,我放你一馬。我相信,上帝以祂無窮的智慧選擇了一條不尋常的道路讓你接近教堂,所以,我跟你打個商量。每隔兩天,你跟小姑娘見面前半個鐘頭,你先過來幫我打掃聖器室。作為回饋,我和*圖*書會想辦法留住女僕至少半個小時讓你好好運用。」
「你叫大衛,姓什麼?」
我不想再對她說謊,於是低下頭來。我已經不需要再對她多說什麼。
「你一直都這麼沒禮貌啊?」
女僕把她從我身邊拉走,然後帶著她沿街往下走,但我在原地目送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並看著她向我揮手。我撿起外套,並立刻把它穿上,感受著布蘭珈留在我身上的溫暖和氣味。我喜不自勝,雖然可能只有幾秒鐘的光景,但我初次領悟,我的人生是幸福的,現在,我已經嘗到了這樣毒品,而我的生命自此不復以往。
「真的嗎?」
「這個你剛才已經說過了。」
「我永遠都不可能忘了妳!」我說。
「不需要。你的罪過全都寫在臉上啦!你幾乎天天在這裡打轉,到底是跟那個女僕和那個小女孩有什麼瓜葛?」
「您不打算處罰我嗎?」
那天早上,布蘭珈成為我的第一位讀者,以及第一位聽眾。我拿出看家本領向她敘述我那個公主與巫師的故事,在那個神祕世界裡,具有魔法和生命的大莊園,宛如地獄殭屍似的在陰暗荒野中匍匐前進。故事進入尾聲時,當女主人翁手拿著一朵被詛咒的玫瑰沉入冰冷的黑色湖水裡,布蘭珈在我生命之中已占有一席之地,她淚眼矇矓,喃喃低語,情緒激動的模樣,絲毫不像出身名門的富家千金,看來,她覺得我的故事很動人。我願意為她奉獻生命,因為那一刻將永遠不會消失。當安東妮亞的陰影正逐漸延伸到我們腳邊時,再度把我拉回平淡的現實。
接下來的幾天,我四處尋找布蘭珈的蹤影。吃過早餐之後,趁著父親睡回籠覺或把自己鎖在臥室裡逃避人生時,我趕緊出門,然後往港口方向前進,尋遍波恩大道附近狹窄陰暗的街巷,懷著一絲希望能遇見布蘭珈和她那個邪惡女僕。幾天下來,我已經能熟背這座街巷迷宮裡的每個轉角和陰影,這裡的一座座屋舍外牆彷彿緊緊黏成一片,構築了幽暗的隧道網絡。中古時代的街巷生活網絡以海上聖母教堂為中心,由此向外擴展出小巷、拱門和眾多難以駕馭的拐角,一整天下來,日光能竄入的時間頂多只有幾分鐘而已。滴水嘴獸和淺浮雕,呈顯了破敗的古老宅邸和高聳樓房之間的相異處,這些摩登建築,有如在窗櫺和高塔的縱谷間層層疊高的大石塊。到了黄昏時刻,當我筋疲力盡回到家裡時,父親才剛睡醒。
「請您原諒我,神父。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對。」
我夢見自己奔跑在杳無人煙的港口區街上,在狂風暴雨中找尋布蘭珈的蹤影。黑色雨幕橫掃屋舍外牆,閃電強光映出遠方的浮影。一輛黑色大轎車在濃霧中緩緩拖行。布蘭珈坐在車內,不斷捶打著車窗,並瘋狂叫喊著。我隨著她的呼喊一路追逐,直到一條又窄又暗的小巷,在那裡,我瞥見轎車停放在一幢陰暗的大宅院前,宅邸間凸出一座高塔直入天際。布蘭珈走下轎車,然後望著我,她向我伸長了手,面露哀求的神情。我也想奔向她,只是,我的腳步僅能移動數公尺。就在這時候,一個巨大的黑色身影出現在宅邸大門前,一個端著大理石面容的巨大天使注視著我,臉上帶著惡狼般的笑容,祂振起黑色雙翅撲向布蘭珈,隨即將她裹在懷裡。我驚慌叫喊,但整座城市卻陷入一片寂靜中。雨中的那個永恆的瞬間,虛茫的空中懸浮著數以百萬的水晶淚珠,我看見天使親吻了她的額頭,祂的雙唇烙印在她的肌膚上,宛若熾紅的熱鐵。當雨水落地時,他倆從此永遠消失。
「你叫什麼名字?小鬼……」
布蘭珈聳聳肩,並挪開了視線。這個話題似乎讓她很不自在,所以我就不再追問了。
布蘭珈燦然一笑,並再度對我伸出手來。這一次,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吻了她的手。
「你讀過上帝和*圖*書寫的書嗎?」
「我才不要習慣!我不喜歡這一區,也不喜歡我父親買的房子。我在這裡也沒有朋友。」
「我是神父,不是先生。夠資格稱先生的是你父親,或是大人物,我不是你老爸,我只是個神父,賽巴斯提安神父。」
我指了指隔壁的建築物,並點了點頭。
那年的十二月初,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布蘭珈。當時,我下樓到街上,正在大門前呆望著屋外的雨勢,卻意外瞥見了她。她在雨中獨行,白色漆皮皮鞋和象牙白的洋裝沾滿了雨水汙漬。我馬上跑過去,卻看到她正在哭泣。我問她怎麼了,她隨即抱住我。布蘭珈告訴我,她父親已病入膏肓,而且她偷偷逃家了。我告訴她什麼都別怕,我們可以一起逃走,我可以去銀行搶錢,然後買兩張火車票,遠離這座城市,永遠躲在天涯海角。布蘭珈微笑看著我,接著緊緊擁抱我。就這樣,在音樂廳工地的臨時施工架下,我倆默默相擁,直到一輛黑色大轎車在暴雨中突圍而出,來到我們前方停了下來。一個黑色的身影走下轎車。那是安東妮亞,那個邪惡女僕。她把布蘭珈從我懷中拉走後,隨即將她推入轎車內。布蘭高聲嘶喊,當我正打算去抓住她時,女僕突然轉過身來,狠狠甩了我一個耳光。我往後仰倒在鋪石道路上,嚇得不知所措。當我起身時,轎車已經揚長而去。
賽巴斯提安神父確實是個言而有信的人。我提早半個小時到教堂,然後在聖器室幫忙,這個可憐的神父瘸著腿,只靠他一個人打點這些東西實在太吃力。他喜歡聆聽我敘述的故事,根據他的說法,故事裡都是小奸小惡的人犯下的小小褻凟,但他覺得很有趣,尤其是幽靈和魔法。在我看來,他跟我一樣,也是個非常孤獨的人,當我向他坦承布蘭珈是我唯一的朋友時,他毫不猶豫就決定幫我。我和她的相會,正是我生命的一切。
「學校沒教你嗎?」
「大衛,或許你應該忘了你這個朋友了。」
「你喜歡故事嗎?」她問。
「你住在這裡嗎?」布蘭珈問我。
布蘭珈出現時總是端著蒼白的笑臉,並穿著一身象牙白的衣服。她總是穿著新鞋子,頸上總帶著銀飾項鍊。她聆聽我為她創作的故事,並和我聊起她的世界,她父親在附近定居的那棟寬敞卻陰暗的房子,是個讓她恐懼又嫌惡的地方。偶爾,她和我聊起她的母親艾莉茜亞,母女倆住在薩利亞區的祖傳古宅裡。有幾次,她淚眼盈眶地聊起父親,那是她最愛的人,不過,她說她父親生病了,幾乎已足不出戶。
「我也會寫故事呢!嗯……其實,都是我自己編的,然後牢記在腦子裡。」
女僕再一次帶走了我唯一的朋友。我看著她在教堂中央走道上逐漸走遠,最後消失在緊鄰波恩大道的教堂後門。然而,這一次,我的哀愁裡摻雜了些許惡意。我總覺得那個女僕是個良知薄弱的人,應該需要定期到告解室來滌淨靈魂。教堂響起了下午四點的鐘聲,於是,有個計畫開始在我腦中醞釀成形。
「我現在必須向您報告我的罪過嗎?」我低聲說著,同時苦惱不已。
布蘭珈點頭回應,一臉挑釁的神情。
「我們該走了,布蘭珈小姐,您的父親不喜歡我們太晚回去吃午飯。」
「我希望你寫的不是什麼可愛小公主的故事啊!」她語帶威脅。「我最討厭的就是可愛的小公主。」
從那天起,我每天下午三點四十五分到海上聖母教堂報到,然後坐在靠近告解室的其中一張長椅上。才過了幾天,我便再次看見她們兩人的身影。我等到女僕在告解室前跪下,然後慢慢走近布蘭珈。
「我叫大衛.馬汀,先生。」
她的神情頓時爽朗。
「為什麼妳父親住在這裡,卻沒跟妳們住在一起?」
「當然不是!」
「這只是暫時的。」她補充說道。「他很快就會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