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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騎士

作者:伊塔羅.卡爾維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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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叫他鷗謨哺。」
冒煙的菜鍋傳來食物的氣味。
其他武士們不懷好意獰笑著。但阿吉洛夫向來以嚴肅態度處理事務(他對大帝的吩咐尤其戒慎恐懼),所以大帝這麼一說之後,阿吉洛夫便想喚來葛肚魯,開始派些工作給葛肚魯幹。阿吉洛夫發現,葛肚魯把湯汁灑光後,就倒在樹影下睡著了。葛肚魯平躺草地上,張嘴打鼾,胸口和肚皮活像鐵匠的風箱一般高低起伏。用過的湯碗滾到葛肚魯的大腳丫邊。草叢裡有一隻刺蝟大概是被湯汁的氣味迷住了,便爬到湯碗前,開始舔舐碗裡的幾滴殘湯。刺蝟正在享受時,牠身上的尖刺觸及葛肚魯的光腳板|牠舔得越開懷,牠的刺就更加用力地扎在他的腳底上。最後,這流浪漢終於張開雙眼,左右瞥視,根本搞不清楚是哪裡來的痛覺將他驚醒。葛肚魯眼見他的光腳丫像一棵異國無花果樹一般竪立在草叢裡,而尖刺正扎著他的腳板。
「咦,他到哪裡去了?」
看到一個池塘。群鴨飛至水面,合上翅膀,輕盈地游起水來。而那男子一來到池塘,竟也挺著肚皮跳入水中,激起大片水花,而他猶不住掃動手臂。他又「呱!呱」叫了幾響之後,就只能發出咯咯聲,因爲他沉入池底了。未久,他游出水面,試圖游水,但他還是沉下去了。
「他叫『鷗謨哺』?他的名字不是『葛肚魯』嗎?」
對於沿路的事物,查理曼大帝比任何人都還具好奇心。「噢!鴨子!鴨子呀!」大帝叫道。有一群鴨子穿越路邊的田。在群鴨間有名男子混跡其中,但大家都不知道這傢伙究竟在搞什麼鬼。這男子蹲低著,雙手別在背後,扁平的雙腳像長了蹼似地跳上跳下。他伸長脖子,反覆叫道:「呱……呱……呱……」鴨子們並不在乎他在旁邊,彷彿已經將他視爲群鴨中的一份子。說實話,這男子和群鴨之間也沒什麼分別:男子一身破布,呈土色(看來大抵是由麻袋布碎片組成),有些部位是和羽毛同色的灰綠。再說,他身上的駁雜補釘裂口和色塊,正像群鴨的多彩斑紋。
「喔,他到處流浪啊……」
「妙極了!居然有人雖然存在卻不了解自己存在!正巧,在我的部屬中,有一位武士雖然並不存在,卻以爲他眞切存在著。我說啊,他們兩人眞是絕配!」
葛肚魯又是獰笑,又是行禮,又說出難以理解的話,然後他就退到一棵樹下喝湯去了。
查理曼大帝騎著駿馬,走在法蘭克軍隊的前頭。法蘭克軍隊正在轉移陣地。他們並不趕時間,行進速度也不快。查理曼大帝的武士們簇擁在旁,騎乘難以駕御的戰馬www.hetubook.com.com。他們喧嘩馳行,魚鰓狀的閃亮盾牌在他們手中起伏著。在衆武士身後的軍隊,看來像是一條泛光的長魚——像是鰻魚。
查理曼大帝騎馬太久,累了。他倚在馬夫身上,吹著鬍子喘氣,嘆道,「可憐的法蘭西!」大帝下馬。大帝的玉足才跳到地面,整支軍隊就停下來紮營,生火架爐。
「才不呢。鴨子是我管的。那些是我家的鴨子。那個人和鴨子無關;他是『葛肚魯。』」農家少女說。
武士們走近池塘。沒看見葛肚魯的影子。群鴨已經游過池水,蹼足開始搖搖晃晃走在草地上。池邊的蘆葦裡,響起靑蛙鳴叫聲。突然,剛才那名男子從水中探出頭來,彷彿他聽見蛙鳴之後才忽然記得他還需要呼吸空氣。他舉目四望,表情呆滯,並不了解水中倒影的蘆葦其實就正在他的鼻頭前面。每一蘆葦葉片上都坐著一隻靈巧平滑的綠色生物。小動物盯著葛肚魯瞧,儘可能發出嘹亮叫聲:「嘎!嘎!嘎!」
葛肚魯把臉抬起。他的面孔寬闊緋紅,混合法蘭克人和穆爾人的特徵:橄欖色的皮膚上四散紅色雀斑,水藍的眼睛佈滿血絲掛在獅子鼻上,唇厚,鬈髮泛金色,鬍子雜亂而斑駁。許多栗子和玉米的空殼纏在他的頭髮上。
「可是剛才那邊的女孩叫他另一個名字……」
那怪男並未應聲回頭,但鴨子反而受驚,全部飛逃了。古怪男子頓了一會兒,眼看鴨子都張開鳥嘴飛掉了,而他竟也揮動手臂,開始蹦跳。他又跳又躍,舞動手臂,並且吱喳笑道:「呱!……呱!……呱!……」他滿心歡喜,想要追上鴨群。
「我來搖他一把!」侯龍說著,便搖撼起樹上的假樹。
阿吉洛夫以機械化而沒有高低起伏的語氣道,「大帝的口頭訓示,只要一說出口就立即生效。」
不知何處隱約傳來一段五音不全的歌:
「嘎!嘎!嘎!」葛肚魯開心回叫道。他一叫,群蛙便從蘆葦上頭跳進水中,然後再從池子裡躍至岸上。葛肚魯又喊了聲「嘎!」,然後他也跳進水裡,爬到岸上。他全身濕透,泥濘狼狽。他像靑蛙一樣蹲伏在枝葉上,使勁叫著,「嘎!」蘆葦枝葉迸斷,葛肚魯又跌入池塘中。
「賞他一碗湯吧!」查理曼大帝和-圖-書仁慈說道。
打自武士們遇見葛肚魯起,阿吉洛夫即貫注觀看葛肚魯的言行舉止。看著看著,阿吉洛夫覺得抑鬱。眼前這魯男子的肉體厚重肥碩,他的存在就是一種揮霍,但他的動作卻又像小鷄搔癢一樣自然。阿吉洛夫覺得有些暈眩了。
騎士們來到一座梨園。果子都熟了。戰士們以長矛摘下梨子,把水果投入頭盔的口部,再把果核吐出來。結果,在一棵梨樹上,他們竟然又看見「葛肚魯─鷗謨哺」!他坐在樹上,舉高的手臂彎曲呈樹枝狀,他手上、口中、頭頂和衣服裂口都擱了梨子。
葛肚魯把湯碗放在地下,然後再低頭把臉按向碗口,似乎他想要鑽進湯碗裡。好園丁上前搖了搖他肩膀。「馬丁素啊,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懂事呢?你要知道,是你在喝湯,而不是湯在喝你啊!你忘了嗎?你應該用湯匙舀起湯汁,然後放進你的嘴裡。」
「幫我傳來葛葛葛……他叫甚麼名字?」大帝問道。
阿吉洛夫開始四下尋找葛肚魯,那傢伙會去了哪裡呢?山谷中密集種植了燕麥、楊梅、水蠟樹。吹拂的清風中,花粉和蝴蝶飄飛。頭頂上,白雲滿天。而葛肚魯就在這片天地之間消失了。在山坡上,太陽正在拖曳不住挪移的光影。
「阿吉洛夫!」查理曼大帝喜道,「你知道嗎?我要把這傢伙指派爲你的隨從!嘿?這點子不錯吧?」
阿吉洛夫和整隊軍士一起前進。他不時騎馬奔到前頭,然後停步,守候其他的戰士;要不然,他繞到隊伍後頭,檢視兵士們是否整齊排好;或者,他抬頭望向太陽,似乎想要藉著計算日頭的高度來推知時辰。阿吉洛夫很不耐煩。整支隊伍中,只有阿吉洛夫一人清楚知道整隊的次序、歇息的地點及過夜的驛站。對其他的武士來說呢,嗯,轉移陣地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他們不就移防了嘛?腳步快慢與否,又有什麼關係哩。而且,其他衆武士誑稱大帝年事已高,體力不繼,所以他們每到一家客棧都要藉故停下來喝酒才行。巧的是,一路上似乎到處可見酒家店招牌以及酒家女。要不是可以沿路喝酒,他們還不如不要騎馬,乾脆整批塞在貨車裡面搬運算了。
「難道他以爲他自己也是一隻鴨子嗎?」
「那不是你的嘴!那是樹的嘴巴啊!」
「打自貝雍橋傳來……」
「他不會淹死嗎?」衆武士又和一位漁夫搭訕。
「看哪,那傢伙變成梨樹啦!」查理曼大帝咯咯笑道。
農夫、牧人、村民都聚在路口。「那一位是國王!那是我們的查理曼大帝啊!」百姓不認得大帝的冠冕,並不覺敬畏;但他們和圖書一見大帝的鬍子,便就地跪拜起來。百姓平身之後,又看見大帝身後的衆武士。「那是侯龍吧?不,那是奧利佛啦?」他們並沒猜對。但也無妨,因爲所有的武士們都在場,所以百姓多少也算見到他們想見的英雄。
葛肚魯開始急忙磕頭、倉促說話。圍在一旁的貴族們都只聽過葛肚魯發出動物的聲音,所以他們一聽見葛肚魯說出人話便大感錯愕。葛肚魯的說話速度極快,口齒不清,文句夾纏,含糊其詞,似乎也不曾間斷,從一種法蘭克方言轉換成另一種方言,甚至從基督教陣營的語言跳至穆爾人話。他雖然語焉不詳,錯誤百出,但他話裡的意思大致是「我把鼻子貼在土地上。我跪在您面前。您是最低賤的聖上,而我是威嚴的下人。您發出的命令,我一定會遵守!」他舉起原來繫在他皮帶上的湯匙揮動著。「陛下您說,『我命令,我希望』,一邊說著一邊揮動權杖,就像我搖動湯匙的樣子。您看到了嗎?你只要模仿我,喊著『我命令令令!我希望望望!』那麼你的臣民一定都會臣服我,不然我就要把你吊死,先把你這個留鬍子的老蠢蛋抓起來教訓一番。」
「打自貝雍橋傳來……」歌聲更加飄渺。
「鷗謨哺是哪裡來的人?」
「喂,妳聽著!大帝駕到!你豈敢不趕快恭迎?」武士們喊到。他們總習慣讓自己變得惹人厭。
「她不是我們這村的人。或許她有另外稱呼鷗謨哺的方法吧。」
「噢,也沒什麼啦。他偶爾會變成這副德性,誤以爲他自己是群鴨中的一份子。」
「他的名字隨著他所在的地方而變化。」聰明的果農道,「而且對基督教軍隊和異教徒而言,他也有不同的名字,他叫『葛肚魯』也叫『古笛─烏蘇夫』又叫『班─伐─烏蘇夫』又叫『班─史丹布』又叫『卑斯坦素』或『柏丁素』或『馬丁崩』或『鷗謨崩』或『鷗謨貝斯提亞』或『山谷野男』或『吉安.巴恰索』或『皮耶.巴秀果』說不定在其他村子裡,他還有一些完全不同的新名字哩。我也發現,他的名字會隨同時節的轉移而變化。我認爲,每個名字都會流向他,但沒有哪個名字黏附在他身上。不管用什麼名字叫他,他都無所謂。你叫他的名字,他還以爲你在叫喚羊兒,而不是在喊他。但你如果喊著『乳酪』或『湍流』,他反而會說『我在這裡!』」和_圖_書
「噢,腳丫啊!」葛肚魯開始說道,「喂,腳丫呀,我在對你說話!你像個白痴似地楞在那裡幹啥?你沒發現有隻動物在搔你癢嗎?噢腳丫,喔笨瓜!你爲何不抽身避開呢?你不覺得疼嗎?腳丫是傻蛋!你該做的事並不費力啊,你只需要移動一寸就夠啦!你看你,放任自己被人摧殘!腳丫,聽我說!你不知道你被別人玩弄了嗎?趕快躲開,臭腳ㄚ眼睛放亮點妳看我怎麼做?我示範給你看看。」他這麼說著便彎折膝蓋把腳板拉向自己,避開刺蝟的尖針。「看罷,多容易啊。我才向你示範了一下,你就知道自己避開啦。傻脚丫,剛才你爲何一直呆住不動,放任自己受苦哩?」
「你所指https://m.hetubook.com.com的馬丁素這個瘋子,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大帝慈祥問道,「就我看來,他似乎不了解他自己的腦袋裡在想什麼。」
阿吉洛夫的挺拔白甲胄高站在山谷邊緣,雙臂抱在胸前。
「陛下,饒了他吧!」一位老園丁說。「『馬丁素』有時候忘記他自己其實是臣屬陛下的老百姓,反而以爲他是樹木或無生命果物的同伴!」
「喔,有時候『鷗謨哺』會忘記他是誰,迷失他自己……不會的,他不會淹死……唯一的麻煩是,他最後可能會和漁獲一起掉進我們的漁網裡……有一天,他在捕魚時就生出這種怪念頭。他把魚網投入水中,發現有魚就要進網的時候,他就把自己想像成一隻魚,於是他也潛入水中,落進網裡。鷗謨哺就是這副德性……」
葛肚魯開始舀起一匙匙的湯汁。他使勁揮動湯匙,但湯匙卻對不準他嘴巴。他坐在樹下,他的腦袋旁正好有個樹洞,於是葛肚魯便把每一匙湯汁都灌在樹洞裡。
「陛下,該不該乾脆把這傢伙的腦袋砍下?」侯龍抽劍問道。
葛肚魯把掛在身上的梨子都放開來。一顆顆梨子滾下山坡。葛肚魯一見梨子四下滾落,他自己也就禁不住在地上打滾起來。他像一顆梨子一樣滾進田裡。然後大家又看不見他了。
「不。他以爲那些鴨子是他!葛肚魯就是這樣,有點失常……」
「現在他到底在做什麼?」
「那麼,他和妳的鴨子在一起幹什麼?」
「那男人,是趕鴨的人嗎?」衆戰士詢問一位手持蘆葦路過的農家女孩。
「陛下,我們不見得比他懂事啊!」老果農謙虛說出智慧話語;他一定是見多識廣的人。「如果用『瘋子』這個詞來稱呼他,可能并非很貼切。他只不過是個雖然存在卻不了解自己存在的人。」
「陛下,小的懇求聖恩,放過他吧。」老園丁爲葛肚魯求情,「這不過是他的古怪行爲罷了。當他在對陛下說話的時候,他的腦袋一片混亂,記不清楚究竟陛下和他誰才是大帝。」
他揉了揉疼痛部位,跳起身,吹起口哨,跑起步來,然後跳進矮樹叢裡。他放了一個屁,再放出一個,這才消失蹤影。
「嘿,你的新隨從上任了嗎?」他的武士同袍向他刺探著。
參松湼和杜東兩名武士把葛肚魯當成一隻麻袋似地拖行,強押到大帝面前。「畜牲,把頭抬起來!你不知道大帝就在你面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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