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餐桌上掀起一陣騷動。按照當時的騎士規範,只要有人可以拯救貴族仕女免除危難並保全仕女的處女之身,就可以立即晉昇爲武士。不過,如果從虎口救來的貴族仕女原本並非處女,那麼獎勵就短少許多了:那會只剩公文裡的嘉許以及三個月的加薪而已。
「你的證據爲何?」
他們送阿吉洛夫走,卻也不很清楚他是誰,只知道這名軍官比別人嚕唆,也比別人不快樂。其他的武士則完全不在乎他的離開;他們的藉口是,他們不知道阿吉洛夫離開的時間——畢竟,他們也沒有什麼理由要爲他送行。自從阿吉洛夫從餐宴退席之後,就再也沒有對其他武士說出任何一句話。沒有人對他的離去表示意見。他的勤務已經分配給別人處理,大家一概對不存在騎士的缺席保持緘默。
他們都感覺慍怒了。這個阿吉洛夫總是什麼都記得!有些軍功是所有人都承認的,就算未能親自共襄盛舉的人也願意恭敬相信這些軍功的存在——可是阿吉洛夫卻偏要引經據典加以挑剔,把光榮戰績貶低成一條值星官每晚例行的報告内容。自開天闢地以來,戰場上發生的事和事後戰士所說的話之間,本來就有所差距——可是,豐功偉業是否果眞在戰士的生命中發生過,眞的很重要嗎?戰士的權勢、儀態和其本人就是最佳保證,就算流傳的功績未能和事實全然符合,也不會差到哪裡去。但像阿吉洛夫,卻不會誇示自己的行爲,無論這些行爲是眞是假。他的言行若不是日復一日化爲口頭報告,不然就登錄下來,再不然就是一片虛無、空白。在阿吉洛夫眼中看來,他的袍澤簡直就是只懂得狂飲波爾多美酒的酒袋:他們酷愛自吹自擂,緬懷當年勇卻不問今日作爲,閒扯沙場傳說、成日想化身爲神話中的英雄。
查里曼大帝本來正低著頭享用一盤溪蝦,這時終於決定抬起頭來。「年輕的戰士,」他的聲音透露出皇帝的威信,「你可知道你的話有多嚴重?」
「冷靜一下,快,別鬧事,」其他武士說。「你總是挑剔別人,難免有一天反遭別人算計……」
「陛下,不。」朶利斯蒙平靜答道。
「反正,每一樁強|奸罪都有強|奸犯。我要找到採花賊,向他問出究竟索弗洛妮亞在何時喪失處女之身。」
偶爾,會有人請查里曼大帝出面爲眞英雄背書。但皇帝經歷過太多戰役,以致分不清哪一位武士是哪一位——他甚至不很明白他自己在對誰作戰。他腦裡的事不外是戰爭,頂多想想打完仗該做些什麼事。至於過往的戰事,大帝都不放在心上了。大家都知道,史家和吟遊詩人留下的故事都不可以輕信;大帝當然也沒有閒工夫來考訂這些稗官野史。只有在軍事組織、軍階、授勳、授田等等事務發生疑義時,大帝才會表示意見。當然,就是一點意見而已;查里曼大帝並不會狂肆揮灑主觀意願。他必須盯住手上事務,檢視下屬提供的證據,並查看是否合乎法律和習俗。如果眞要問起他的意見,他會聳聳肩,說點老生常談的話,或隨口敷衍兩句:「噢,誰知道呢?戰爭就是戰爭嘛,不是嗎?」他看着眼前的阿吉洛夫騎士;阿吉洛夫仍然在剝麵包,對所有的軍功提出反駁。武士們傳頌的沙場傳奇就算沒有百分之百符合實情,也絕對是法蘭克軍隊的榮耀啊!阿吉洛夫讓大帝感到頭痛。大帝聽說,阿吉洛夫會把最無聊的勤務視爲熱誠與否的試金石;這一來,大帝覺得干涉阿吉洛夫的言行也沒什麼意義。
那麼,我是否該向修道院長稟告,請求她讓我更換工作,改讓我去井口打水、織麻紗還是剝豆筴?不,這hetubook.com.com樣的改變沒有意義。我仍然要盡力持續書寫的職責。接下來,我要描述武士的筵席。
餐桌上的情景,顯現出軍隊常有的混亂。烤肉叉上的火烤填充火鷄、燉牛肉、烤乳豬、鰻魚、和全魚一一端上桌。僕人還來不及把菜盤放妥,武士們便紛紛投身搶奪食物,伸手撈抓,撕裂肉塊,沾汙甲冑,還把醬汁灑得到處都是。吃飯比打仗還要混亂,湯盅打翻了,烤雞在空中彈跳,有名貪心的武士把每一盤菜都撥到自己的碟子裡,僕人們要和貪心武士搶盤子。
阿吉洛夫又插嘴道,「等一下。我們把事實說明白。遠征庇里牛斯山是四月的事情,而大家都知道,惡龍都在四月蛻皮——蛻化的龍皮就像新生嬰孩一般細嫩,怎麼可能堅硬呢?」
「我的父親並不是一個人。」
餐桌上又是一片嘩然。有些武士擺出抱胸姿勢,表示懷疑。
「剛才吭聲的人是我。我也會根據事實發言。」有一位年輕戰士站起身,臉色蒼白。
「這和我無關。」阿吉洛夫回嘴道,「我自己的每個頭銜和榮耀,都來自我的作爲,都有不可辯駁的證據可以佐證!」
而希納多大喊,「總之,我的寶劍才是舉世無雙的。一回我遇見一頭惡龍橫越庇里牛斯山,我一揮劍就把牠剁成兩半。要曉得,惡龍的厚皮可比鑽石還堅硬吶!」
頓時全場鴉雀無聲。大家以爲朶利斯蒙是康維爾公爵之子,因此他得以具有騎士的頭銜——可是朶利斯蒙竟然否認他具有康維爾的血統。如果他果眞不是貴族嫡子而是私生子——就算他的母親具有公主的身分——他就會喪失騎士的身分,該被逐出軍隊。
「那麼他是誰?」
「我特准你現在離席,如果你想離席的話。」大帝說,「我想此刻你最迫切的願望,就是挽回你的名聲和地位吧。如果剛才那位年輕戰士所言不虛,那麼我就不能把你留在軍隊裡了。其實我並不會與你計較的,也不會向你催回以前發給你的軍餉。」此時,查里曼大帝心裡不免有一絲得意——他眞想說一句:「好不容易,我們可以把這討人厭的傢伙趕走了!」
「沒錯,索弗洛妮亞在二十年前生下我。當時她只有十三歲。」朶利斯蒙解釋道,「我手上這枚金牌,即證明我系出蘇格蘭王室。」他從胸口掏出金鍊子和徽章。
朶利斯蒙走向大廳中央,單膝跪地,抬頭望天,然後才說:「我的父親就是聖杯武士中的每一位!」
在修道院裡,每位修女都有各自懺悔的方式、各自追求最終救贖之道。我該做的,就是書寫故事。這種方式的懺悔,並不容易。修道院外正值盛夏,山谷傳來人聲喧嘩和水流呢喃。我的房間位處高樓,透過窗縫可以看見裸體的年輕農夫在河彎處群集沐浴。更遠處,一片柳樹後頭,女孩們也褪去衣衫,下水洗澡。有名裸身少年潛水到女孩沐浴處,待他浮出水面時,女孩們對他指指點點,尖叫不止。其實,我也可以歡愉地和年輕同儕下河洗澡,僕人隨從在旁侍候——然而,神聖的志業卻驅使我們鄙視稍縱即逝的世俗歡樂、轉而尊崇永恆。時日之後,所能留下來的是……倘若這一本書册,以及我們以枯槁心靈完成的虔誠行爲都還不至於化成灰燼……誰知道呢,河水中的肉|欲之歡,綻放生命力,像水面漣漪一般擴散,此等情景未必早逝……。書寫者在初動筆時,心裡總有一份熱情。但一段時間之後,書寫者的筆桿就只不過在紙上索然磨擦罷了,沒有任何一滴生命之泉打從筆尖流出。生命在外頭:在窗外,在書寫者的身外。似乎,
m.hetubook.com.com再也沒有人可以把正在構寫的書頁化爲可資躲藏的逃逸空間;再也沒有人可以輕易打開另一個世界的門窗;再也沒有人可以躍過生命的裂口。或許這樣也好。曾經,有人能夠以愉快的心緒進行書寫——歡樂和書寫能夠同時存在,恐怕並不是奇蹟,也不是神恩,而是一種原罪:歡樂的書寫就是偶像崇拜、就是驕傲之罪啊。我是否已經滌清自己了呢?不。書寫的行爲根本沒有改善我。只不過耗損了我盲動而缺乏良知的青春。寫下這些不滿的書頁,對我將有何等意義?書册和誓言,比不上一個人既有的價值。要靠書寫來拯救自己的靈魂?任何書寫者都沒有把握啊。人可以進行書寫,只不過靈魂可能早就已經落失。
「你以爲現在的她和十五年前一樣嗎?」阿斯多弗不懷好意地說,「二手貨是很容易折舊的哪。」
「我並沒有招惹任何人。我說的話都根據事實:地點、時間、證據,一個不差!」
「我倒想知道,你可以從我的過往之中挑出什麼問題來,朶利斯蒙?」阿吉洛夫對年輕人說,那正是康維爾的朶利斯蒙。「你能否認我的功績嗎?比如說,十五年前,我從兩名匪徒手中救出蘇格蘭國王的公主索弗洛妮亞,讓索弗洛妮亞保全處女之身,未遭強|暴。因爲這項義舉,我獲得武士的頭銜。對此,你有意見嗎?」
「那麼,我走了。」朶利斯蒙說。
「誰知道呢!每個男人活到某個歲數之後,就會想要爲昔日的風流帳還債,以求心安理得。像我,就要不斷指認與我失散多時的衆多子女,難以勝數——沒錯,其中甚至有些孩子並不是我的種啦……」
「沒有人會指認我的……」
在阿吉洛夫所處的餐桌角落,卻乾淨、安詳、有秩序。雖然阿吉洛夫什麼都不吃,可是他比任何人都還需要僕人的餐桌服務。餐桌上一片狼藉,髒污碟子四散來不及更換,武士還是要拚命搶菜,甚至不用碟子而光就桌巾進食——然而阿吉洛夫卻不斷囑咐僕人在他面前擺妥新換的碗盤刀叉:從大到小的碟子、湯碗、各種形式尺寸的杯子、磨利擦亮的刀叉和湯匙,在阿吉洛夫面前不斷排列組合。阿吉洛夫對於清潔的要求甚嚴,只要在杯碟上看到一抹陰影閃過,便命人收走。每一道菜,他都會取一點;沒有一道菜可以逃過他的手掌心。比如說,他切下一片烤豬肉,把肉片擱在一張碟子上,再把醬汁置於另一張小一點的碟子,然後以利刃把肉片切成細小肉丁,接著把肉丁再移往一張新碟子上,與醬汁攪匀到肉丁吸收醬汁爲止。新送來的碟子一沾了醬汁,阿吉洛夫便命人收走,並且要求送來新一批的碟子。光是處理肉片,就會讓阿吉洛夫耗上好一段時間。不消說,他把更多精神花在雞肉、雉雞和畫眉鳥上——他花好幾個小時以小型餐刀的刃尖雕琢鳥肉,他並特別要求常換餐刀,以便在鳥骨上剝下最纖細、最固着的一片肉屑。他也要求有酒侍候,要人不斷注酒到他面前的諸多酒器中。他在高腳酒杯中混和多種好酒,然後就命僕人取走,並要求送上新的酒杯。他也耗用大量麵包,不斷把麵包壓碎捏成小團,每一小團的尺寸均相同,然後他在桌布上將麵包團整齊排列。他並剝下麵包皮,捏成小小的金字塔。他也終有厭倦麵包的一刻;他命人把麵包碎屑掃下餐桌。然後,一整套用餐遊戲再重頭開始。
「我不懂,你何必如此斤斤計較?阿吉洛夫?」奧利佛說,「我們的功績要在民衆記憶之中發酵,總有一天會發展成眞正的榮耀。我們的頭銜和軍階,正奠基在這種榮耀上頭。」https://www.hetubook.com.com
「是的,我很有意見。在十五年前,蘇格蘭公主索弗洛妮亞並不是個處女。」
「誰有意見?直接對我說!」阿吉洛夫說著,站起身。
「我就是要這樣說!」
在餐桌盡頭坐的是阿吉洛夫。他仍然身穿潔白無瑕的戰甲。他爲什麼也來赴宴呢?——他從來沒有胃口,沒有需要填飽的胃,沒有嘴巴可以接住叉子傳來的食物,沒有喉嚨可以讓波爾多酒暢快流過。然而只要遇上餐宴,阿吉洛夫必定出席;雖然宴席每每耗費好幾個時辰,雖然大可以把這些時間妥善花在勤務上頭,他卻仍然非出席不可。他有權像其他武士一樣,在皇帝的餐宴佔有一席之地,他要定這個位置了。對於其他儀式,阿吉洛夫均錙銖計較;對於餐宴,他當然也絕不怠慢。
查里曼大帝從餐宴中站起身,雙腿搖搖晃晃。他走向自己的營帳,聽見某些人匆匆離營的馬蹄聲,不免想起以往的馬蹄聲具有不同的意義。當年,阿斯多夫、希納多、司頓.謝伐邱、侯龍等人驅馬離營,立下足以進入史詩的煇煌功績;然而,時至今日,同一批老軍官卻再也不願意出戰沙場,除非迫不得已。「讓他們走吧,畢竟他們還年輕,就讓他們狂野一下吧。」查里曼大帝說。對於軍士,他總覺得活動筋骨不是壞事,可是他心裡已然冒出某種苦澀。對年邁的人而言,過往的美好事物逐一流逝,然而將來的甜蜜恐怕沒有多少機會可以消受。如此,怎麼不苦澀呢?
當阿吉洛夫離營的時候,沒什麼人爲他送行。或許有些窮馬夫和鐵匠算是例外吧?
武士們在餐宴時,聊些什麼呢?和往常一樣,爭相自誇。
而武士們聽了阿吉洛夫的話卻說,「唉,算啦。如果不是在四月發生,就是在別的時節吧;如果不是發生在庇里牛斯山,就是在別的地方吧。總之事情就是發生了。何必吹毛求疵呢……」
查里曼大帝思忖了一會兒,才道:「聖杯武士全都立誓保持童子之身,所以絕不會承認你是他們的兒子。」
「家母年輕時大膽豪放,」朶利斯蒙解釋道,「經常溜進王宮外的森林裡玩。有一天,她在森林深處遇上聖杯武士;原來他們故意避世,在森林中紮營,藉著孤獨的生活來強化心志。少女便開始和這些武士相處嬉戲,她只要和他們在一起便可以避開家人的監視。不過,不久她就發現自己懷孕了。」
「我也不巴望他們指認我。」朶利斯蒙道,「家母從來不說哪一位武士才是我的父親;她要我把所有的聖杯武士都尊稱爲父親。」
雖然阿吉洛夫忙著執行餐桌禮儀,但他仍然留意別人的往來交談,而且他總能夠適時插嘴。
唯一耐不住性子的——其實是情緒激昂的——就只有布拉妲夢了。她趕往自己的營帳,「快呀!」她對女僕和侍從吼道,「快啊!」衣物、甲胄、長矛及裝飾物漫天亂飛。「快呀!」她並非像往常一樣換裝或發嗔:她必須把一切備妥,列出什物清單,然後離營。「把一切都準備好,我要走了,要走了,我不要再待在這個鬼地方;他已經走了呀!在整支軍隊中,只有他對我而言是有意義的,只有他的存在才讓我的軍旅生活不顯得荒謬,可是現在他走了,留在軍隊裡的全是一堆土包子和呆瓜,包括我在内也是又土又呆。沒有他的日子,就只剩下睡眠和戰爭。只有他才知道什麼是幾何學的奧秘,什麼是秩序,什麼是規律,只有他才知道事物的開端和終結!」她一面念著,一面拼裝甲冑穿在身上,然後披上長春花袍子。她迅即躍上馬鞍,看起來英氣十足,只不過另外顯露出女子才具有的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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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驅馬疾行,把欄杆、帳篷和臘腸攤遠遠抛在身後,消失無踪,只留下一陣煙塵。查里曼大帝自己違反了所有的皇家禮儀,竟然在用餐時間之前就逕行入座。其他的人都還沒有靠近飯桌呢。大帝才坐下,便開始偷吃麵包、乳酪、橄欖、胡椒,桌上食物無一倖免。不但如此,大帝偷吃的時候竟然以手取食!絕對的權勢往往鬆弛了所有的紀律,逕自橫行霸道,就算在最文明的國度也是如此。盛裝出席的武士們逐一抵達。他們禮裝的蕾絲和織錦之間,顯露出網狀的胸甲,網孔很大。他們穿著的裝飾用甲冑像鏡面一樣閃亮,但只消用短劍一擊就會碎裂。第一位入座的武士是侯龍。他坐在大帝右手邊,大帝是侯龍的舅舅。其他依序就坐的武士是蒙大巴諾的希納多、阿斯多夫、巴雍呢的安茹林,諾曼第的理查等等。
「這是你說的喔!」有人喊道。
侯龍說,「我不得不說,要不是我參與作戰,阿斯波拉蒙特之戰可就糟透了。我單獨和阿苟龍特國王決鬥,奪下他的魔劍。因爲阿苟龍特緊抓寶劍不肯放手,我只好一口氣把他的右手臂砍斷;可是他的拳頭仍然緊鉗著劍柄,所以我不得不用鉗子把他的拳頭掰開。」
「嗯,」查里曼大帝又說,「他們那些武士倒沒有立誓不收兒子。所以,他們有可能指認你。這樣好了,如果你可以找到聖杯武士,讓他們指認你是他們共有的兒子,那麼你就可以保持現在的名銜和地位。從我們軍團的法規看來,你身爲貴族後裔和你身爲聖杯武士的孩子,具有同等的意義。」
「嘿,那麼你對他的故事有何意見?」查里曼大帝問起阿吉洛夫。大家都注意到了:大帝不再尊稱阿吉洛夫爲「騎士」。
白甲胄微向前傾。以往,他從來沒有顯得如此虛空過。甲冑裡發出的聲音非常微弱:「陛下,遵命,在下就動身了。」
「噢?那麼他是誰?難道他是地獄魔王嗎?」
「你所拯救的女士,索弗洛妮亞,就是我母親。」
漢波看見布拉妲夢馬蹄留下的沙霧;他正跑出來尋找心上人呢。漢波喊道,「妳要去哪裡?噢!布拉妲夢在哪裡?我在這裡等妳,我在等妳,而妳竟然一走了之!」他的話裡充滿戀人特有的固執和忿怨,他的意思其實是:「女孩!我在這兒!我心中洋溢愛意,妳怎麼捨得不愛我?怎麼可能會有女孩不想要我,怎可能不愛我,她想要的一切我都能夠付出而且我都願意給!」漢波氣急敗壞,因爲他不能忍受自己被人拒絕的事實。他對她的愛變成他對自己的愛,他對自己的愛就是他對她的愛,他的愛可說是給他們兩人的,也可說是並非給他們共享的。漢波一陣狂怒,便跑回自己的營帳,備妥馬匹、武器和背囊,然後追出軍營。只要兩根長矛的尖端之間顯現一張女子的朱唇,就可以引爆一場戰爭。什麼都沒有意義——傷口、塵土、馬匹的臭味,都算不了什麼唯有朱唇的微笑才算數。
阿吉洛夫卻說,「我無意頂撞,但我更願重視事實。其實,在阿斯波拉蒙特之戰五天之後,敵軍便遵守停戰協定,把魔劍交出來了。根據協定内容,有一大批武器移交給法蘭克軍隊。」
「你怎麼可以這般狂言?你的說辭非但威脅我的武士頭銜,也汙辱我所拯救的女士!」
「當家母還是荳蔻少女時,她的肚子裡就懷了我。」朶利斯蒙說,「她擔心她的雙親一旦知情就會大發雷霆,於是便溜出皇宮,在蘇格蘭高地遊蕩。她在荒郊野外的石南樹叢生下我,在英格蘭的田野森林中把我撫養長大,直到我五歲。那段記憶,是我生命中最甜美的時光——無奈有不速之客闖入我母子倆m.hetubook.com.com的生活。事情發生的那一日,我不會忘記。當時,家母囑我看顧我們居住的山洞,因爲她要像以往一樣去果園偷摘水果回來吃。突然,她遇上兩名想要對她染指的採花大盜。不過啊,採花賊和家母好像相處得不錯呢,誰知道啊,家母經常悲嘆她孤伶一人好寂寞的。後來,一具空甲冑突然出現,它一心想要立功,便擊敗兩名採花男子。空甲冑一認出家母的王族身分,便護送她前往毗近的城堡,也就是康維爾公爵的住所,將她托付給公爵和夫人。而我呢,卻仍然一個人留在山洞裡挨餓!家母一有機會,便向公爵及夫人坦承她有個兒子;她不得不將兒子送人,不可以留在她身邊。公爵便命人舉火炬四下搜尋,找著了我,把我送進城堡。大人們想要保全蘇格蘭王室的聖名,畢竟康維爾也是蘇格蘭王室的親戚,便試圖掩飾索弗洛妮亞公主未婚生子的醜聞,故意改稱我是公爵和夫人的親生兒子。貴族的孩子總要面對種種限制規範,所以我的生活變得非常乏味而沉重。家母戴上面紗前往遠方的修道院,我再也不能見到她。大人們編織出太多謊言,讓我難以負荷,我的人生之路都給嚴重扭曲了。好不容易,我才有機會在這裡說出一切眞相。此刻殘忍的事實,總比過往的虛偽來得好。」這時,布丁上桌了,看起來層疊多色,精緻誘人。可是,大家聽了接二連三的告白,早就啞口無言,也沒人有胃口進用布丁。
「當然,」朶利斯蒙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其嚴重性。」
每位武士都發出一聲驚呼。難道,靑年朶利斯蒙並不是康維爾公爵及公爵夫人的兒子?
「在十五年之間,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每一所修道院都歷經了遷徙和掠奪,每一位修女都可能還俗四、五次以上。你要怎麼找人呢?」
可是阿吉洛夫的處境可更加危難呢。阿吉洛夫在挺身救助索弗洛妮亞之前,他只是一名身著白甲冑的無名小卒,胡亂闖蕩天下;或者該說他只是一具空甲胄(這是馬上爲人所知的),裡頭並無小卒。正因爲他保全了索弗洛妮亞的處女之身,他才獲頒騎士的榮銜。當時,因爲謝林匹亞.希德里奧的爵位懸空日久,所以阿吉洛夫便順勢接下這個位子。他昇爲騎士之後,才逐漸累積種種頭銜。如果當時他援救索弗洛妮亞時,公主並非完璧之身,那麼阿吉洛夫的武士資格也就將化爲泡影,長年累積的功勳將全遭撤消,名銜將盡數剝奪,他的一世英名將如他自己一樣不復存在。
朶利斯蒙也在當晚離開,心裡哀傷卻也充滿希望。他企盼再度返回那座森林:陰濕的森林中埋藏了他的嬰孩時期,他的母親,他的穴居歲月,他的衆多父親共享的金石情誼,父親們裝備齊全圍在隱匿的營火周圍看守,父親們身著白袍,父親們躲在森林深處不發一語,林中枝椏低垂幾乎觸及沃土湧出的羊齒和蘑菇,不見天日的植物。
「那你呢?」查里曼大帝對朶利斯蒙說,「你可知道,如果你眞是一名私生子,你就會喪失你的尊貴身分唷!你至少知道你父親是誰吧?你是否希望你的父親指認你爲他的兒子?」
「我一把她托付給那虔敬的康維爾家族,她就戴上了面紗。」
「我要前去尋找索弗洛妮亞,問個明白。」
「他全胡說。索弗洛妮亞當時確是處女啊。我的榮譽和名銜全都在她如花純潔的貞操上。」
這是個遠行的傍晚,夜幕低垂的法蘭克軍營。阿吉洛夫仔細準備行李和馬匹,而他的隨從葛肚魯負責收拾背囊、毛毯、馬梳、大鍋等等。葛肚魯在馬背上擱了太多什物,擋住了他的視線,於是他竟驅馬以反方向馳行,一路上什物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