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我的祖母
在祖母的房間裡——就像在母親房間裡——有一張雙翼鏡梳妝桌;我很想打開鏡板,迷失在倒影中,但這鏡子我不准碰。大半天都待在床上未曾起身的祖母這麼擺桌子,讓她能沿著長廊一路看過去,經過廚房通道、玄關,通過客廳,一直到眺望大街的窗戶,監督家中發生的一切——進進出出的人,角落的對話,遠處鬥嘴的兒孫——卻用不著下床。因為屋裡總是很暗,鏡子裡某些特定活動經常暗得看不見,因此祖母得喊著問,比方說在客廳那張嵌花桌旁發生什麼事,貝吉爾隨即跑進來報告誰做了什麼。
她上午在床上度過,蓋著厚重的被子,靠在一堆羽絨大枕頭上。每天早晨,貝吉爾用大托盤給她端上煮嫩的蛋、羊奶酪和烤麵包,小心翼翼地在他擱在他疊在棉被上方的枕頭上(若以實用為主,在繡花枕頭和銀托盤之間放張舊報紙,那可是大煞風景);我祖母慢條斯理地吃早餐,看報,接見當天的首批客人。(我從她那兒學會享受嘴裡含一塊羊乾酪喝甜茶。)先摟摟祖母才去上班的伯父每天一大早來看望她。我伯母送他上班後也拎著手提包來了。我上學前有短短一段時hetubook.com.com間,大家決定我該識字,我便照哥哥做的:每天上午拿著筆記本過來,靠在祖母的被子上,跟她學習字母的奥秘。我上學後發現,跟其他人學東西很沒意思,我看見一張白紙的第一個念頭不是寫東西,而是在紙上畫滿黑糊糊的圖畫。這些讀寫課程進行到一半時,廚子貝吉爾便進來以同樣的話問同樣的問題:「今兒個我們招待這些人吃什麼?」
「我的孫子奧罕來訪。他很聰明,很乖巧。他在大學讀建築。我給了他十里拉。願神賜福,有一天他會功成名就,讓帕慕克的家族名聲再度受到尊重,如同他祖父在世的時候。」
若有人問起,她會說她贊成土耳其之父凱末爾的西化政策,但事實上——這一點她跟城裡每個人一樣——東方或西方都提不起她的興趣。畢竟她難得出門。就像在城裡過著舒適生活的人,她對古蹟、歷史、或「美景」興味索然。儘管她學的是歷史。她跟我祖父訂婚後,婚前做了一件在一九一七年的和*圖*書伊斯坦堡頗為勇敢的事:她跟他上館子吃飯。因為他們面對面坐在餐桌兩旁,並有飲料供應,我猜他們是在佩臘的某家餐館;我祖父問她想喝點什麼(指的是茶或檸檬汁),她以為他要給她酒精類的飲料,便厲聲說道:
二十年後,當我們住在伊斯坦堡其他地區的其他房子,我經常去探望住帕慕克公寓的祖母,上午去的話,我會看見她待在同一張床上,身邊圍繞著相同的袋子、報紙、枕頭和暗影。室內的味道——由肥皂、古龍水和木頭混合而成——亦從未改變。我祖母身旁始終帶著一本薄真皮面記事本,每天在本子裡寫些東西。這本她記錄帳單、回憶、膳食、開銷、計畫和氣象變化的本子像一本奇異特殊的禮節書。或許因為讀的是歷史,她有時喜歡按照「官方禮儀」行事,但她的語氣中始終帶著譏諷;她對禮節和鄂圖曼禮儀的興趣有另一個實際結果——她每個孫子都是根據某位戰勝的蘇丹而命名。每回見她,我都親吻她的手,而後她給我錢,我靦腆地(但亦欣然地)塞進口袋裡,在我對她說我母親、父親和哥哥的近況後,祖母有時把她寫在本子裡的m.hetubook.com.com東西唸給我聽。
唸完之後,她透過眼鏡盯著看我,白內障的眼睛看起來更令人生畏,然後我冷淡而嘲弄地一笑,使我懷疑她是否在嘲笑自己,還是因為如今她已明白生命的荒唐,而我也竭力做出相同的笑容。
他問這問題時一本正經,恍如掌管某大醫院或兵營的伙食。我祖母與她的廚子討論誰從哪間公寓過來吃飯,該做什麼菜,然後祖母拿出她了不得的曆書,內有許多神秘資料和時鐘圖片,他們在「當日菜單」中找靈感,我則看著一隻烏鴉從後花園的柏樹枝頭飛過。
牌桌上有位女士來自蘇丹後宮:帝國瓦解後,鄂圖曼家族——我不忍用朝代這詞——被迫離開伊斯坦堡,於是將後宮關閉,這位女士從後宮出來後嫁給我祖父的同事。我哥和我常取笑她的談吐過分客氣:儘管她是祖母的朋友,她卻互稱「夫人」,但在貝吉爾從烤箱給她們端來油膩的牛角麵包和奶酪吐司時,她仍會興高采烈地撲上去。兩人都胖,但因為她們所處的時代和文化並不以此為忤,因此處之泰然。假若——像是每四十年發生一次——我的胖祖母必須外出或有人邀她出去,準備工作得持續好https://m•hetubook.com•com幾天一直到最後一步,祖母向管理員太太卡梅求救,叫她上樓來使出全身力氣拉緊她的胸衣繫帶。綁胸衣的場景在屏風後進行,看得我毛骨悚然——拉啊扯的,叫著:「慢慢來,姑娘,慢慢來!」美甲師同樣使我迷惑;這女人早幾天來訪,坐在那兒幾個小時,一盆盆肥皂水和多種古裡古怪的用具聚集在她周圍:她為我敬愛的祖母塗上大紅色的腳趾甲油時,我站在那裡呆若木雞,見她把棉花球放在我祖母的胖腳趾之間,使我著迷又厭惡。
在我祖父發了大財,死於白血病之後,我的祖母成為我們一大家子的「頭兒」。這是她的廚子兼莫逆之交貝吉爾,每回聽厭了她沒完沒了的命令和抱怨時略帶挖苦的用詞:「悉聽尊便,頭兒!」但我祖母的權威並未超出她帶著一大串鑰匙視察的屋子。當我父親和伯父斷送了年紀輕輕時繼承的工廠,當他們參與建築工程,輕率投資,終告失敗,迫使我們的頭兒將家產逐一變賣時,我這幾乎足不出戶的祖母便又潸然淚下,而後跟他們說下回得謹慎點。
四十年後,當她在新年家宴上喝了啤酒而稍有醉意時,總有人又把這事講一遍,她便會不好意思地縱聲www•hetubook•com.com大笑。若是在某個平常日子,她坐在她客廳裡平常坐的椅子上,就笑一會兒,然後為那位我僅從相片集認識的「非凡」男子英年早逝而悽然淚下。她哭泣時,我嘗試想像我的祖父母在街上漫步,卻很難把這位雷諾瓦筆下豐|滿舒泰的婦女,想像為莫迪里阿尼畫中高瘦的神經質女子。
「我得讓您知道,先生,我從不碰酒。」
廚子貝吉爾儘管工作繁重,卻從未喪失他的幽默感,為家中每個人取綽號,上至祖母,下至她最小的孫子。我的綽號是「烏鴉」。多年後,他對我說因為我老是看著隔壁屋頂上的烏鴉,也因為我非常瘦小。哥哥跟他的玩具熊很要好,上哪兒都帶著它,因此對貝吉爾而言,他是「媬姆」。某個瞇瞇眼的堂兄叫「日本」,另一個很固執的叫「山羊」。某個早產的堂弟叫「六月」。多年來,他就這麼叫我們,憐憫之情緩解了溫和的嘲弄。
沒看報或(偶爾)繡枕頭套時,我祖母下午就跟尼尚塔石其他年齡相仿的女士一起抽菸,玩玩比齊克牌。我記得她們有時玩撲克。她放撲克籌碼的柔軟鮮紅織布包裡另放有鄂圖曼的穿孔古幣,邊緣呈鋸齒狀,刻有帝國時期的字母,我喜歡把這些古幣拿到角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