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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記憶

作者:奧罕.帕慕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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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畫畫和家庭幸福

二九 畫畫和家庭幸福

此一形勢缺乏惹人注目的細節,激發不了任何議論,但這也是它引我注意的原因。當這幅畫面難得出現的時候,我便以一種半開玩笑、半羞愧的語調低聲說「我要畫一張畫」,彷彿跟住在我內心的精靈說話似的;而後我跑進房間抓起我的畫畫工具——我的油畫顏料,或父親從英國帶給我的吉他牌一百二十色粉蠟筆,以及姑媽每年送我當生日禮物的薛勒牌彩色紙——回到客廳,把父親的書桌擺放成讓我能看見他們兩人的方向,坐在桌前匆匆畫一幅家庭畫面。
父親通常躺在客廳沙發上:他在家時最常待在這兒,閱讀報刊雜誌或書(不是他青年時期喜愛的文學小說,而是談橋牌的書),或是迷惘地盯著天花板。心情不錯的話,他會在錄音機上播放管絃樂,比方說布拉姆斯的第一號交響曲;有時站起來指揮想像中的管絃樂團,跟指揮家一樣揮動手臂,在我看來像是憤怒、焦躁而癡迷。坐在他身邊扶手椅上的母親把目光從報紙或編織挪開,抬起頭來,微笑中帶著情愛。
晚上穿行於街頭或眺望窗外,我仍喜歡透過街燈的橙色光暈,朝別人屋裡瞧。有時看見某個婦女獨www.hetubook.com.com自坐在桌前算自己的命,擺出的姿勢就跟我父親沒回家的那些漫長冬夜我母親所做的一樣,抽著煙,耐心地玩單人紙牌。有時我聽見一間簡陋的底層小公寓裡一家人吃著晚飯,在跟我們家相同的橙色燈光下一同說話,從外頭觀望他們,我天真地判斷他們肯定很幸福。透過窗戶看到的幸福家庭,這些景象對我們訴說我們的城市;但是在伊斯坦堡這地方——特別是在十九世紀,當時接待客人很少在客廳以外的任何房間——少有外國人能夠揣摩表面看見的東西。
我陶醉在這些共有的沉寂中,這些時刻就像特殊場合玩的「牧師跑掉了遊戲」和我們的新年樂透彩一樣稀罕可貴。當我在畫紙上畫滿——依我的想像——馬蒂斯的迅疾筆觸,以勃納爾畫居室的小曲線與花紋裝點地毯和窗簾時,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我發現父親旁邊三腳燈的燈光變得更亮和圖書。當夜晚確實降臨,天空和博斯普魯斯露出深邃、絢爛的紫色,燈光變為橙色的時候,我看見窗戶不再朝向外面的博斯普魯斯、汽車渡輪、來往於貝西克塔石和于斯屈達爾之間的船隻、或是從船的煙囪冒出的煙,而是給我們倒映出屋內的景象。
每當走進母親為我佈置成畫室的奇哈格公寓時,我便吹著氣,直到點燃爐火(十一歲和家人住這間公寓時,我是個忠誠的縱火狂——無論何時何地都在點火——但此刻我才發覺還來不及告別,此種樂趣趣早已離我遠去。)天花板挑高的公寓暖得足以讓我的手溫暖起來時,我便已穿上油彩飛濺的罩衫——這比任何東西更能指出我作畫已有一段時間。然而這卻是一種略帶悲哀的期待,即使不是馬上、也是在一、兩天內逃入一幅我無法給任何人看的畫中。我已經把公寓變成畫廊——我的畫掛在每一面牆上,卻沒有人(包括母親,甚至父親)來看過它們。因此我在這間公寓發現一種需要:不僅知道我的畫將被人觀看,而且在作畫的同時感應之後即將評斷我作品的人存在我四周。站在一間擺滿陰冷的舊家具、充滿灰塵和霉味的愁https://m.hetubook•com•com悶公寓畫伊斯坦堡風光,也使我感到愁悶。
雖然他們是在擺姿勢,就像拍照的時候那樣,身子不動,讓我疾速完成幸福家庭的場景,但有時他們也交談。一人提起報上的某件事,停了好一陣子之後,另一人提供分析,或不發一語。有時母親和我交談,躺在沙發上對我們的對話表示毫無興趣的父親會突然說出話來,證明他一直在聽。有時候,我們其中一人從我們貝西克塔石塞倫瑟貝公寓寬敞的窗戶向外看,看見一艘詭異可怕的俄羅斯軍艦沿著博斯普魯斯航行,或春季從非洲飛向北方的一群鸛鳥橫空飛過,長時間的沉寂便被短短一句多餘的話打破,像是「那群鸛鳥!」但儘管我非常喜歡客廳裡寂靜無聲,當我們大家都陷入自己的小天地時,我卻看出安詳與快樂的瞬息無常。我為我的畫增添最後的潤飾時,留意到父母身上只有在以畫家的眼光看他們的時候,才會留意到的可怕細節。我注視戴眼鏡的母親,臉上的表情半帶快樂半帶希望,注視從毛線針垂下來的毛線,首先落在她的腿上,接著落在她的腳上,落入裝毛線團的塑膠袋。在這透明袋子旁邊,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穿著拖鞋的腳在同我父親說話時,就和她陷入沉思的時候一樣靜止不動,當我長時間仔細觀察時,一陣奇特的顫抖通過我的身軀:人的臂、腿和手,甚至我們的頭,具有某種沒有生命的特性,就像母親放新鮮雛菊和冬青的花瓶一樣呆板遲鈍,就像她身邊的小桌或掛在牆上的伊兹尼克陶盤一樣冥頑不靈。儘管我們維持一幅幸福家庭的畫面,儘管我暫時不懷疑,當我們三個坐在自己的角落時,卻有某種東西讓我們看上去像祖母多塞進她博物館房間的三件家具。
自始至終,他們兩人都未開口說話,由於他們自然而然地響應我突如其來、按捺不下的畫畫渴望,在我看來彷彿神為我而暫停了時間(即使大致說來興趣不大,我卻仍相信她在重要時刻來幫助我。)或許因為沒講話,我父母看起來很快樂。對我而言,所謂家庭是一群人由於希望被愛並感覺恬靜、放鬆和安心,於是同意每天有段時間讓內心的精靈和魔鬼安靜下來,而且表現得像是很快樂。他們這麼做,往往是因為沒更好的事可做,終而為他們自己的矯飾所折服,但如果保持快樂的姿態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卻沒法子完全安撫https://m•hetubook•com.com他們的精靈和魔鬼,父親的目光便從他的書挪開——母親則繼續泰然自若地編織——眺望窗外遠方的博斯普魯斯,彷彿對它的美無動於衷,沉溺在思緒裡。一種神奇的寂靜籠罩房間,父親和母親伸展四肢,一聲不吭,表達彷彿是共有的痛楚;七〇年代,就像全國每個人一樣,我們買了電視機,他們有些不好意思地享受電視上的娛樂節目,於是不再有神奇的寂靜,我也不再想畫他們。因為對我而言,愛我的人壓抑他們的惡魔,讓我自由玩耍的時候,快樂才出現。
我真希望再看看我在十六至十七歲之間畫的這些畫(現已遺失),描繪的是就托爾斯泰意義上來說的「家庭幸福」。這些畫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因為——從次頁這張職業攝影師在我七歲時來我家拍的照片看得出來——我有時很難維持「幸福家庭」的姿態。摒棄平日畫的伊斯坦堡風光和後街,我趁父母在我身邊做他們每天做的事情時畫「我們」。當我父母之間的緊張關係稍趨和緩,當沒有人挑釁其他人,大家悠然自得,背後播放著收音機或錄音帶,當女僕在廚房裡忙著做我們的晚飯,或在我們全家動身出遊前——我便畫這些畫,往往是靈機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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