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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句「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對我格外具有意義。尤其最近十五年來，身為針灸醫師，我照顧過好幾百個病痛的人。每每在病危的時候，病人得做出決定，要嘛服用藥物，讓他們喪失知覺，要嘛用針灸治療。在我推行的家庭診療教育計畫中，我用過那句話。我期望我的病人做到這一點，如今，別人也要求我這麼做。知易行難，但我還是設法辦到了。

走了一會，我們停下來歇歇腳，我發現腳上的芒刺大部分折斷了。傷口流著血，殘餘的芒刺深深嵌進我的皮膚裡。我們步行在芒刺上。植物學家管它叫沙灘草，生長在沙地上，發展出一種捲曲的葉片，和切牛排的小刀一般銳利，以便在缺水的環境中生存。「草」這個字很容易引起誤解，這種芒刺和我所知的任何草，都不相同。它的葉片非常鋒利，更糟的是，葉片上的刺尖銳得像仙人掌刺。一旦被它刺中，就會在皮膚上留下紅腫、刺痛的傷口。幸好我還算是愛好戶外活動的人，喜歡把皮膚曬成淺淺的棕色，常常打赤腳，然而，我的腳掌還沒堅硬到可以承受眼前的折磨。儘管我努力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疼痛的感覺仍揮之不去，各種不同顏色m.hetubook.com.com的血，從鮮紅到深褐，出現在我的腳上。低頭看看我的腳，我不再能分辨，哪些是殘缺不全的趾甲油，哪些是我流的鮮血。最後，我的腳變得麻木了。

大夥兒立刻忙碌起來。他們生了一堆火，不用火柴，用的是我在「女童軍野外訓練手冊」上看過的一種方法。我從不曾嘗試用一根棍子，在槽溝中摩擦取火，我們的女童軍隊長也辦不到。她們頂多只能生出一小朵火焰，用嘴去吹，結果往往把它給吹滅了。這群澳洲原住民卻是鑽木取火的行家。有些人揀拾柴薪，有些人採集草木。其中兩個男子整個下午合力挑著一副重擔。他們把一塊沒染色的布懸掛在兩根長矛上，做成一個囊袋，裡面裝著一些東西，鼓鼓的，看起來就像很大塊的大理石。現在他們卸下了擔子，取出幾件東西。

我們不聲不響，只管走著。感覺十分詭異，沒有一個人開腔。地面上的沙很暖，但並不燙腳。太陽很大，但並不酷熱。偶爾天公會大發慈悲，吹送來短短的一陣涼風。我眺望隊伍前方，天地之間似乎沒有明顯的界線。從任何方向望去，看到的都是這幅景象，就像一幅水彩畫，天空融進和圖書了沙地中。我那受過科學薰陶的心靈，忍不住想用一支指南針，來填補這一片空茫的天地。數千呎的高空有一堆雲，乍看之下，地平線上一棵孤伶伶的樹，模樣就像頂端有一個小圓點的英文字母「ｉ」。我只聽見腳踩在地上發出的嘎扎聲，就好像兩片膠帶被一再分開來，又黏貼在一起。出沒在附近矮樹叢中的沙漠動物，偶爾打破這份單調。一隻褐色的大鷹驀然出現，盤旋著，朝我頭頂俯衝下來。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牠在監測我步行的速度。這隻老鷹並沒有撲向其他任何人。但我的長相畢竟和其他人不同，因此我瞭解，為什麼牠也許覺得有必要仔細瞧我幾眼。

我哈哈大笑，想到了私底下常開的一個玩笑。我說過多少回，我好想贏得一次全部免費的異國之旅！現在夢想實現了。旅途上的必需品都替我準備，我連一支牙刷和一套換洗的衣服都不必準備。這不是我真的想從事的旅行，但確實是我一再當著玩笑講的。

我坐在那兒，雙腳擱在老太太祖母般溫暖的膝頭上，心中卻開始質疑今天這番經歷的真實性。它是怎麼發生的？它從哪裡開始的？

天色逐漸沉黯下和-圖-書來。我那兩隻腳的底部和兩側布滿傷痕，那些切口、凝血和浮腫使我的腳看起來醜陋、麻木、污穢。我的腿變得僵硬，肩膀感到又燙又痛，臉龐和胳臂曬紅了，疼痛不堪。那天我們約莫走了三個小時，我所能忍耐的限度，早就超過了。有時我覺得，若不立刻坐下來，我整個人會垮掉。就在這關頭，總會發生一些事情，轉移我的注意力。有時老鷹會出現在我頭頂上發出陰森可怖的尖叫聲。有時某個人會走到我身邊，脖子或腰間用繩子綁著一只形狀奇特、非陶製品的容器；他會打開這個容器，倒水給我喝。奇蹟似的，我一分心，就覺得整個人又恢復了元氣，又能振翼高飛，乘風前進。終於到了停下腳步準備過夜的時候。

說真的，我腳上那灼熱、刺痛的傷口開始緩和下來，我漸漸鬆了口氣。

「她向妳的腳道歉。她告訴妳的兩隻腳，妳多麼的感激它們。她也說，這裡每個人都多麼的感激妳的腳；她請求妳的腳，早日康復。她發出特別的聲音，治療妳的傷口。她也發出一種能夠吸出妳傷口膿汁的聲音。她祈求，妳的腳變得又粗又壯。」

毫無預警的，整個隊伍停止前進，轉了個彎。我感到驚訝；我沒聽見任和圖書何人指示我們改變方向。每個人似乎都預感到這點，除了我。我想，也許他們走熟了這條路，可是，很顯然，我們步行在這一片沙地和荊棘中，並沒有遵循任何路徑呀。我們是在沙漠中遊蕩。

那時，我並不相信，我們這次出門會超過一天。眼前畢竟沒有任何東西可吃可喝。

我只走了短短一段路，就感到腳上一陣刺痛，低頭一看，只見好幾根芒刺扎在我的皮膚上。我拔出那些銳利的荊棘，卻發現每前進一步，就有更多荊棘扎在我身上。我試著用一隻腳向前跳躍，同時拔出另一隻腳的芒刺。有些人回頭看我，在他們眼中，我的模樣一定挺滑稽。他們的微笑如今轉變成了張口大笑。烏達停了下來等我，他臉上的表情比較不那麼可惡。他說：「忘掉腳上的疼痛吧！我們紮營的時候，妳再拔除那些芒刺。學會忍耐，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稍後我們會幫你整治那兩隻腳。現在妳只有忍耐。」

這一切是真實的嗎？也許只是一場夢。他們說要徒步穿越澳洲大陸。那不可能的！步行好幾個月！那也不合情理。他們聽見我呼救的聲音。那是什麼意思呢？這是我生下來注定要做的事！開什麼玩笑。我一生最大的志願可不是受苦hetubook.com.com受難，也不是到澳洲內陸探險。我也擔心，我的失蹤會讓我的孩子們，尤其是我女兒，感到焦慮，我們母女感情很好。我也想念我的房東，她是個雍容華貴的老太太。我如果沒準時交租，她會代我向房子主人說項。上個禮拜，我才租了一架電視機和一架錄放影機。租來的東西被收回去，會是個慘痛的經驗！

一位年紀非常大的婦人朝我走來。她看起來和我祖母一樣老——約莫九十幾歲，頭髮雪似的白，滿臉皺紋顯得非常柔和。她的身體看來結實、強壯，動作靈活，但她的兩隻腳又乾又硬，簡直跟動物的蹄沒什麼兩樣。她就是早些時我看到的那位脖子戴著畫工精細的項鍊、腳踝繫著裝飾品的老太太。現在，她解下綁在腰間的蛇皮小袋，往掌心裡，倒出一種看似變色的凡士林軟膏的東西。他們告訴我，那是一種葉油混合劑。她指指我的腳；我點點頭，表示接受她的幫助。她在我面前坐下來，抬起我的腳，安放到她的膝蓋上，一邊在我腫起的傷口揉抹著藥膏，一邊唱著歌。調子親切溫柔。幾乎就像母親給孩子唱的搖籃曲。我問烏達歌詞的意思。

我的腦袋陷入一團紛亂的思緒中。在一片寂靜裡，我比較容易梳理那東奔西竄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