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澳洲內陸戴的帽子
一天早晨，三位婦女結伴朝我走來。她們向我要幾綹頭髮，說著就動起手來，拔下一些髮絲。我的頭髮漂染了三十年，進入沙漠時，它是一種淺淺的灰棕色。我把頭髮留得很長，但通常都挽在脖子上。在沙漠中徒步遊蕩了好幾個星期，既沒有工夫洗刷，也沒機會梳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在路途上，我們從沒遇到一潭水，澄清到能夠讓我當成鏡子照一照。我只能想像，我頭上現在是一堆亂蓬蓬、髒兮兮、糾纏在一起的髮絲。我戴著「靈娘」給我的束髮帶，頭髮才不會遮住我的眼睛。
我被逼吃了一些蒼蠅，也吸進一些蒼蠅。牠們爬進我的耳朵和鼻孔，撲向我的眼睛，甚至鑽過我的牙齒進入我的喉嚨。牠們的味道甜甜的、怪怪的，吃進嘴裡讓人感到窒息，只想嘔吐。成群蒼蠅黏附在我身上，每次我往下看，就覺得自己身上好像披著一件黑色的、移動的甲冑。牠們似乎不會咬人，但我已經被牠們整得暈頭轉向，實在沒工夫注意牠們是不是真的不會咬人。這些蒼蠅體形太大，行動太快，而數目又太多，沒有人能忍受得了。我的兩隻眼睛受到最大的折磨。
那天下午，我們果然遇到了一大群樹叢蒼蠅，那一刻我真的感激我這頂用種籽綴成的頭飾——它不啻是天賜的珍寶。
我問過好幾個人，他們怎麼能就那樣靜靜站著，一動不動，讓昆蟲爬滿全身。他們微笑著和-圖-書，沒有回答。然後有人來通知，部落領袖「黑天鵝王」要跟我談談。「你知道『永恆』有多長久嗎？」他問我，然後說：「那是非常、非常長的一段時間。無始無終。我們知道，在你們的社會，你們把時間戴在手臂上，做事情都依照行事曆，因此我才問，妳知道『永恆』有多長久嗎？」
自然美容祕方
另一天，我們遭受成群咬人的飛蟲侵擾。他們給我抹上蛇油和取自營火的灰燼，然後要我在沙地上打滾。這種混合式防禦方式，果然趕走了那些可惡的小東西。全身包著一層外殼，像個小丑似的在路上走動，樣子固然難看，但還算值得。儘管如此，蒼蠅還是不斷爬進我的耳朵；有一隻昆蟲在你腦袋裡鑽動，那種感覺真會教人發瘋。
鬧夠了之後，三位婦女繼續剛才的工作。她們利用種籽、細小的骨頭、豆莢、少許的草和袋鼠的筋腱，開始編織從我頭上拔取的那幾綹髮絲。完工後，我發現我頭上增添了一件東西——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精緻的束髮帶。環繞著它，一直垂落到我的下巴，是繫著編織物的長髮絲。他們解釋，喜歡戶外運動的人常戴的澳洲釣魚帽，四周懸吊著能漂浮的軟木，就是仿照原住民用來防蠅的古老頭飾。
那三位婦女在拔我的頭髮時，發現金色的髮絲下冒出了烏黑的髮根，連忙停下手來，跑去報告部族長老。長老是個中和-圖-書年人，個性沉靜，身體非常結實，幾乎像個運動員。在旅途短暫的相處中，我發現他和族人談話時，態度都十分誠懇，不論是誰對群體提供幫助，他都會毫不遲疑地致謝。我能理解，為什麼他能當上部落領導人。
永恆的真諦
「我知道，」我說。「我瞭解永恆。」
下回我遠遠聽見蒼蠅飛來時，就從腰間解下束髮帶，考慮要不要戴在頭上遮擋蒼蠅，然後下定決心，照夥伴們所建議的去做。蒼蠅飛來了，我也離開了。我想像自己來到了紐約，進入一家設計豪華的美容保健中心。我闔上眼睛，感覺到有人在清理我的耳朵和鼻孔。我想像這位受過訓練的美容師的文憑，就掛在我頭頂的牆上。我感覺到數百個小棉球在擦拭我的全身。最後，那些小生物都離開了，而想像中我又回到澳洲內陸。他們說的沒錯，在某些情況下，默默忍受確實是最好的應付方法。
「很好，」他回答。「這樣我們可以告訴妳更多。在萬物一體的世界，每一件事物都有它存在的目的。世界上並沒有怪人、適應不良的人或意外事件，只有人類不瞭解的東西。妳覺得矮樹叢裡的蒼蠅討厭，只會折磨人，對妳來說牠們確實如此，但那只是因為妳缺乏必要的瞭解和智慧。事實上，蒼蠅是必要的、有益的生物。牠們爬進我們的耳朵，把我們每晚睡覺弄進耳朵的污垢和沙塵清理乾淨。妳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有發現我們的聽覺都很完美嗎？對，牠們還爬進我們的鼻孔，把它也清理乾淨。」他指著我的鼻子說：「妳這隻鼻子，兩個洞都很小，不像我們的鼻子大得就像無尾熊。往後的日子，天氣會更熱，妳若不把鼻子清理乾淨，日子會更難熬。在酷暑中，妳不可以朝空中張開嘴巴。所有人中，妳最需要一個乾淨的鼻子。蒼蠅爬附在我們身上，把清除掉的東西都帶走。」他向我伸出胳臂：「瞧，我們的皮膚多柔軟、多光滑，看看妳自己的吧！我們從沒遇到過像妳這樣的人，在路上走幾天，皮膚就會變色。妳剛到我們這兒來的時候，皮膚是另一種顏色，然後變成鮮紅色，現在妳的皮膚一天天乾燥、脫皮。妳的身體一天一天縮小。我們從沒遇到過像蛇一樣的人，把脫下來的皮留在沙上。妳需要蒼蠅幫妳清理皮膚。有一天，我們會走到蒼蠅產下幼蟲的地方，那時我們就有一頓餐點可以吃了。」他凝起眼睛看了看我，深深歎口氣，然後說：「如果我們把所有覺得討厭的東西全都清除掉，而不去瞭解它們，人類就活不下去了。蒼蠅飛來時，我們只有默默忍受。也許，現在妳也準備這樣做了吧。」
鏡子，牆上的鏡子啊，
我正向他們學習，不管遇到什麼事物，都往好的方面想，但若不是有人救我，這群蒼蠅早就要了我的命。事實上，牠們是我這一輩和_圖_書子最痛苦的磨難。我深深體會到，身上覆蓋著數百萬隻蠕動的昆蟲，那種感覺真會把人逼瘋。我沒有精神崩潰，只能說運氣好。
我在想，這一生中還有什麼事物，是我所誤解的、不願耐心探尋真相的？
就寢時，我躺在沙土鋪成的床墊上，腦海中迴響著兒時聽熟的兩句歌詞。那是《白雪公主》裡的歌：
澳洲內陸矮樹叢中的蒼蠅，多得嚇人。太陽剛露臉，牠們便成群出現。蒼蠅瀰漫整個天空，幾百萬隻黑壓壓一片，四處飛翔，看起來聽起來，都像肆虐美國堪薩斯州的斗形龍捲風。
誰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
遠離文明的面貌
他接到三位婦女的報告後，特地前來觀賞「金髮變種人髮根烏黑」的奇觀，然後諭令族中所有成員，都來看看這個奇蹟。大夥兒的眼睛都發亮起來，笑得很開心。烏達解釋說，那是因為他們覺得我愈來愈像澳洲原住民了。
部落的人能預感蒼蠅何時、何地出現。每次他們看見或聽見蒼蠅飛來時，就立刻停下腳步，閉上眼睛，一動不動，雙手軟綿綿垂在身體兩側。
沒有鏡子把我嚇回現實，我可以體驗美好的感覺。我並不美麗，這點很明顯，但我現在卻覺得自己很美麗。這兒的人接受我的本來面目。他們讓我覺得我是他們的一分子，獨特而美妙。我現在體會到，被毫無條件地接納是一種什麼感覺。
他讓我聯想到另一個人。多年
和圖書前，我曾站在美國聖路易市西南貝爾電話公司的大廳。時間大約是早上七點。門房正忙著擦洗大理石地板，他讓我進來等，免得被外面的大雨淋濕身體。這時，一輛加長型黑色轎車駛到門口，接著，我看見德州貝爾電話公司總裁走進大廳。他向我點點頭，表示注意到我的存在，然後向正在清洗地板的門房說聲「早安」。他告訴門房，他十分感激他對公司的貢獻，不管是誰走進這棟大樓，即使是政府最高官員，他都會發現地板永遠是光亮的，因為這家公司有這麼一位員工。我知道他不是信口開河；他的態度十分誠懇。我只是個旁觀者，但我也感覺到那位門房臉上散發出的驕傲。我發現，真正的領袖身上具有超越國界的特質。家父常告誡我：「人不是為公司工作，而是為他人工作。」在澳洲內陸這位部落長老的行為舉止中，我看到了企業領導人的一些氣質。旅途上沒有鏡子，這對我的意識似乎產生了一些影響。感覺上，我好像置身太空艙中，一面走動，一面透過窗孔向外看。我一直看外面，看別人，觀察他們對我的一言一行會起什麼反應。這輩子頭一次，我覺得我在誠誠實實地生活。我不再像當初還在商場打滾時，穿著特定的服裝。我也不再化妝。我的鼻子已經不知脫過幾層皮。在這兒，我們不必裝模作樣——不必爭出鋒頭，以滿足自大的心裡。我們這一群人中聽不見任何閒話，也沒有人勾心鬥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