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追獵與對話
第一章
「殺死牠,」老爹說,「你獨力殺死牠,會感到高興的。如果你不想要牛角,可以把它賣掉。你的許可證上還有一個空額嘛。」
令人愉快的是,追蹤一頭你長期以來一直非常想得到的動物,每天總是以被牠算計、中牠套、遭到失敗而告終,但是你堅持追蹤,並且每次出獵時都明白,遲早會時來運轉,得到你在尋覓的機會。但令人不快的是,你有一個時限,到時候一定得抓到你要的,否則也許就永遠抓不到,甚至看都看不到一眼了。打獵不該是這樣的。這太像過去有些小夥子,被送到巴黎去學習兩年,要在這時期中成為出色的作家或畫家,如果到時候沒有出息,他們可以回家,進他們父親辦的企業。打獵之道在於,只要那裡有一頭這樣那樣的動物在,你就得在那裡待下去;就像畫畫,只要有你有顏料有畫布,你就得畫下去,還像寫作那樣,只要你能活下去,有鉛筆和紙和墨水或任何用於寫作的機子,或你願意寫的任何素材,你就得寫下去,否則的話,你就覺得自己是個傻瓜,並且真的是個傻瓜了。但是瞧我們現在,受到時間、季節、經費快用光的限制,因此,照理每天不管能不能打到獵物都該是非常有趣的事情,現在卻不得不變得使生活晨昏顛倒,緊張不安;必須用少於正常應該使用的時間去完成一件事情了。所以,那天天亮前兩個小時就起了床,只剩了三天的時間,到中午回來,我開始緊張起來,而在用餐帳篷的帆布外頂下面的餐桌旁,穿著蒂羅爾短褲的康迪斯基正在說個沒完。我完全把他給忘了。
「你喜歡嗎?」
「一家農場,」他說。「除了那輛卡車全都沒了。我用這輛卡車給一個印度人的農場拉勞力。那是個非常有錢的種植劍麻的印度人。我給這個印度人當經理。一個印度人能夠靠辦劍麻農場賺錢。」
「他們都活到了老年,但是並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得更聰明些。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想要什麼。你知道我們將我們的作家變成了十足的怪物。」
「不是。是打捻。」
「你現在說的是什麼問題呢?」
「寫得盡可能地好,邊寫作邊學習。同時我還有我樂於享受的生活,那可是個好得要命的生活。」
「好吧,」我說,「在美國,我們有過技巧嫻熟的作家。坡是個嫻熟的作家。他的作品技巧嫻熟、結構奇妙,可它是死的。我們有過善於修辭的作家,他們有幸從別人的記述和航海經歷中發現有些事物,真實的事物,會是什麼樣的,比如說鯨魚,而這種知識被包裹在修辭裡,就像葡萄乾嵌在布丁裡一樣。偶爾它就那麼單獨放在那裡,沒有嵌在布丁裡,那就很好。這是說梅爾維爾。但是人們稱讚它,是稱讚它的修辭,但那是並不重要的。他們將一個並不存在的謎加了進去。」
「那麼梭羅怎麼樣?」
「已經鬆弛了,」我對他說。「真該死,總是太鬆弛。可你什麼也沒喝呀。」
「祝你好運,親愛的。再見,傑.菲先生。」
「你瞧,他對某件事情還真認真哪,」康迪斯基說。「我早知道,除了捻之外,他必定還對別的什麼事認真。」
「哪一部?」
「所有的現代美國文學都來自馬克.吐溫的一部題為《頑童歷險記》的作品。如果你讀它,你該讀到黑孩子吉姆被從孩子們那裡劫走的時候就打住。這是真正的結尾。後面的全是騙人的。但這是我們最好的書。所有的美國文學都脫胎於此。在它之前沒有過文學。此後也不曾有過能與它媲美者。」
「其他什麼呀?」
另外那個追獵手,受過教育的那個,用一根尖樹枝在他黑腿的皮膚上劃拉出自己的名字,阿布杜拉,又一次顯示出他是受過教育的。我看著他,並不表示讚賞,而姆科拉看著那幾個字,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過了一會兒,那個追獵手將名字劃掉了。
「他是個偉大的戰士,」老爹說。「我非常敬佩他。」
「好吧。」
「我想可以,」老爹說。「等我們的車子從漢德尼回來了再說。」
這是我們追獵大捻的第十天,可我還沒見到過一頭發育成熟的公捻。我們只剩下三天了,因為雨區每天都從羅得西亞往北移,除非我們打算在這裡待到這雨季過後,否則就必須在雨季到來前一直趕到漢德尼去。我們把安全離開的最後期限定在二月十七日。現在,每天早晨低沉多雲的天空變得晴朗的時間都要延後一個小時左右,你能感覺到雨區在移來,因為它穩步北移,就像你在氣象圖上看著它一樣確鑿無疑。
「不。這比詩歌更難寫得多。這是一種從來沒人寫過的散文。但它是能寫成的,不用花巧,也不用欺騙。不用任何會造成惡果的東西。」
「她跟我女兒待在我家裡,那是經理的家。」
「早上的話我倒願意試試。現在嘛,我可不敢把這種裡面發出會害死人的聲音的車子再往前開了。它不喜歡我,所以想找死。哼,我也不喜歡它。但是如果我要死,我是不會找它麻煩的。」
「好。說下去。」
「你沒朝牠開槍?」
「現在所有的人都力圖迴避這個問題,否認它的重要性,讓人覺得試圖那麼做純屬徒勞,其原因正是因為做起來太困難。得有好多因素結合起來才可能做到。」
「你誤會了,」康迪斯基說。「我的意思是一年裡一個男人能殺死二十頭。當然沒有人願意這麼做的。」
「除非當我想到別人的時候。」
「夫人還在睡覺,」我說。「也許她可以出去散散步,打幾隻珍珠雞。」
「我們悄悄靠近鹽鹼地時,一點兒風都沒有,光線也正好適合開槍。他一路上用灰測風向。就我跟阿布杜拉兩個人朝前走,其他人都留在後面,我們悄悄地前進。我穿著綢布底的靴子,那裡的泥地軟得像棉花。那畜生在五十碼外就給嚇跑了。」
「《旗手》。」
「我對別的事情感興趣。我有美好的生活,但我必須寫作,因為如果不寫出一定數量的作品,我就無法享受餘生。」
「你見到牠們的耳朵了嗎?」
「我只知道他的作品我讀不下去。」
「非常肯定。」
「你真的喜歡做這件事情,你正在做的這件獵捻的傻事嗎?」
「是的,」我說。「卡車怎麼樣了?」
「這些作家是誰呢?」
「有多遠?」
「就是你剛才談的女人。」
「他認為我應該一個人打捻。」
「千真萬確。」
「請解釋吧,」他說。「這正是我樂於聽的。這是生活中最好的一部分。精神生活。這可不是殺捻啊。」
「他當然感到很難過,」老爹說。「誰能不難過呢。馮.萊托真是個頂呱呱的人。」
「說下去。」
「既然你喜歡,我當然就沒話說了。能說說你對里爾克的真實看法嗎?」
「我聽不懂。」
那輛卡車壞了我們的事。那天下午我們將車停在路上,小心翼翼地走向鹽鹼地。前一天下過一點雨,但並不足以將鹽鹼地淹沒,這鹽鹼地無非是一塊林中空地,有一灘地方給弄成一個個深泥塘,由於動物前來舔鹽,舔掉了泥土,把四周舔出一個個坑,而除了較小的捻剛踩出來的許多腳印外,我們還看見前一天晚上到過鹽鹼地的四頭大公捻的一道道心形的新鮮腳印。從腳印和被踢成堆的含草的糞便來看,還有一頭犀牛每晚都去那裡。埋伏處就搭在離鹽鹼地一箭之遙的地方,我們坐在半是灰燼和塵土的坑裡,身子後仰,雙膝抬高,腦袋下垂,透過枯樹葉和細樹枝向外觀察,我曾看見一隻較小的公捻從灌木叢裡出來,走到鹽鹼地所在的林中空地邊緣,站在那裡,脖子粗壯,一身灰色,長得漂亮,螺旋形的雙角襯著陽光,這時我瞄準牠的胸脯,但是不想開槍,生怕驚動傍晚肯定會來的較大的公捻。但是在我們聽見卡車聲之前,那公捻已經聽見,逃進了樹林,而所有其他正在行動的動物,不管是在平地上的灌木叢裡的,還是穿過樹叢從小山上下來、朝鹽鹼地走來的,聽到了那爆炸似的哐啷哐啷聲,都停了下來。過一會兒,等天黑了,牠們還會再來;但那時就會太晚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他彎腰屈膝,雙肘上下擺動,圍著桌子亦歌亦舞。這無疑是很精彩的。
「啊,但我知道馬上就能聽到。你該再喝點啤酒,讓舌頭鬆獨一下。」
「那麼你知道自己要什麼嗎?」
老爹從來不在午飯前喝酒,除非把時間搞錯,所以我知道他是想幫我脫身。
「他的作品我只讀過最重要的那一部。」
「你肯定嗎?」
「完了,」他又說,並且把雙臂攤得很開。我向來不喜歡他,這時更不喜歡了。
「你應該讀讀他的作品。也許我以後也能讀的。以後我幾乎什麼都能做。」
「呃,是的。」
「聽著,」我對老爹說。「另外那塊鹽鹼地,昨天晚上我去過的那塊,除了離那該死的大路太近外,是絕對靠得住的。」
「我們從很多方面毀了他們。首先是經濟上。他們賺到了錢。作家只該碰巧才能賺到錢,儘管好書最終總是能賺錢的。當我們的作家賺了點錢,提高了生活水準,他們就被束縛住了。為了保住家業、妻子等等,他們不得不寫作,於是就寫出了糟粕。這種糟粕並不是故意寫出來的,而是因為倉促從事。因為他們明明無話可說或者沒有素材還是要寫。因為他們有好勝心。然後,他們一旦出賣了自己,就得為自己辯護,你就讀到更多的糟粕。或者是因為他們讀了評論文章。如果他們對說他們偉大的評論照單全收,那麼看到說他們是垃圾的評論也必定全部吃進,於是就失去了信心。眼下我們就有兩位好作家因為讀了評論而失去了信心,寫不出東西了。如果他們寫的話,有時候會很好,有時候不怎麼好,有時候則相當差,但是好的總會出版。不過他們讀過了評論,他們就必須寫出傑作。就是評論家們說他們寫過的那種傑作。其實當然不是什麼傑作。不過是些挺不錯的作品罷了。所以現在他們根本就不能寫了。評論家們使他們變得無能了。」
「是的。」
「我總是能賺到錢,再說我一向十分走運。」
「他為什麼不跟你一起出來呢?」
「你談的很有趣。當然我並不完全同意。」
「他死了。事情很簡單。他一開始就奄奄一息了。」
「我們感興趣的,」我妻子向他保證。
「你還沒聽到呢,」我說。
「但是說到醇酒。這一點我不明白。我一直覺得喝酒很傻。我認為這是一種缺點。」
姆科拉在觀察。
「在埋伏處待了一天怎麼樣?」
「殺性很重的英國人?」
「是的。在我們失敗的地方,幾乎肚子也吃不飽的地方,他卻能賺錢。不過這個印度人實在聰明。他重用我。我代表著歐洲人的組織才能。現在我來這裡組織招募土人的工作。這得花時間。給人印象好深。我離家已有三個月了。組織工作有條不紊。你用一個星期的時間同樣可以輕易地做好,但那樣不會給人這麼深的印象。」
「牠們是畜生,」老爹說。「我討厭這種鹽鹼地上的打獵。牠們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麼精明。問題是你們恰恰選擇了能顯示牠們的精明的地方來對付牠們。自從有了鹽鹼地以來,牠們就一直在那裡遭到槍擊。」
「喝點酒嗎?」我把扁酒瓶遞過去。「我姓海明威。」
「人們為什麼要打捻呢?你,一個有才智的人,一位詩人,居然打捻。」
我們站起身來,走出埋伏處,穿越樹叢往外面走,踩著沙土在樹木間和樹枝下摸索著走回大路。汽車停在大路前面一英里的地方。我們走到車旁,司機卡馬烏打開了車燈。
「我在,」她說。「別為我們擔心。啊,希望你能打到獵物。」
「你想像不出有多好。那就像是又一個妻子。現在,我想些什麼,說些什麼,相信什麼,哪些事能做,哪些不能做,還有做不到的,我妻子全都了解。我也了解我的妻子完全了解。但是現在老是有個你不了解的人,她也不了解你,卻莫名其妙地愛著你,而對你們夫妻倆卻是個陌生人。一個挺有吸引力的人,屬於你,又不屬於你,這就使得交談更加——我該怎麼說呢?對了,這就像——你們怎麼說來著——在這裡陪伴著你——陪伴著你們兩位——噢,對了——就像是在每天吃的東西上澆上亨氏番茄醬。」
「多大?」
「說得是,」他說。「我明白。但正是腦力的運轉、它的運轉能力,才產生修辭。修辭是發電機擦出的藍色火花。」
「每天早晨都這樣,」他說。「說下去。」
「你們越說越認真了,簡直嚇人啦,」我妻子說。
「我們沒有偉大的作家,」我說。「我們的好作家們到一定的年紀總會出些這樣那樣的問題。我可以解釋,但說來話長,你會厭煩的。」
「首先你得告訴我,哪些事情,真實、具體的事情,是對作家有害的?」
我趁著餘暉作了最後一次瞄準,儘管把瞄準器上的孔徑調大,還是發現無濟於事。
「絕對知道,而且我總能得到。」
「是啊,」他用斯瓦希里語表示同意。「回營地嗎?」
「你打過仗?」康迪斯基問道。
「對,我從來不喝酒。喝酒對腦子不好。沒有必要。但是告訴我吧。請告訴我吧。」
「嗯。你喜歡林格爾納茨。好。亨利希.曼呢?」
「我相信我們在那裡遇到的是另一種公捻。牠們也許每兩天才到鹽鹼地來一次。因為卡爾開槍打過一頭,有些肯定是受了驚嚇。如果他當時乾脆打死了牠,而不是在這該死的鄉野裡滿世界追趕牠就好了。主啊,但願他能把任何前來的該死東西乾淨俐落地打死。別的動物就還會來。我們只消等著牠們出來就行了。當然牠們不會都知道開槍的事兒。但是他把這地方的動物都嚇掉了魂。」
「他一直這麼對我說,」老爹說。「順便告訴你,我是准尉。我們用軍銜作綽號。如果你本人正是上校,可別見怪。」然後對我說,「這些個鹽鹼地真該死。如果你不去理它們,你會打到一頭的。」
「那麼你要什麼呢?」
「好,」老爹說。「把那頭該死的犀牛也槍殺了。」除了我們追獵的東西,別的他什麼都不願意捕殺,不喜歡捎帶著捕殺別的東西,不喜歡錦上添花似的捕殺,不喜歡為捕殺而捕殺,只有當你不殺就無法讓自己甘心的時候才捕殺,只有當捕殺到那頭獵物才hetubook•com.com足以使他成為同行中第一名的時候才捕殺,因此我看出他提出殺犀牛是為了討我喜歡。
「我們能幫什麼忙嗎?」我問他。
「今年十三歲。」
「這只是上千種中的一種,」他說。「現在我得離開一會兒。你們要睡覺了。」
「兩者同樣必不可少。還有別的事情呢。」
「因為需要的因素太多了。首先,必須有才能,很高的才能。像吉卜林所有的那種才能。其次一定要有自律。福樓拜的那種自律。然後對於這種散文會是什麼樣子一定要心中有數,並且要有像存放在巴黎的標準米尺那樣不變的絕對良心,以防偽造。再說,作家還必須有靈性,公正無私,而最要緊的是他必須長壽。設法把這些因素集中在一個人身上,讓他超脫強加在作家身上的種種影響。由於時間是那麼短促,所以對他來說最困難的是長壽,活到把作品寫完。但是我真希望我們有這樣一位作家,能讀到他會寫出的東西。你怎麼說?我們是不是該談些別的事情?」
「我剛才的確犯上了專拉話的痢疾,」我說。
「晚安,」他說。「旅途愉快。」
「那時有一位作家被認為真的很出色,他姓梭羅。我無法向你介紹,因為我還沒能讀他的作品。但是這不說明什麼問題,因為其他自然主義作家的作品我都不能讀,除非它們的描寫絕對精確面不帶有文學性。自然主義作家都應該單獨工作而其他人則應該替他們把他們的發現串聯起來。作家應該單獨工作。他們只該在作品完成之後才彼此見面,即便如此也不能過於頻繁。否則他們就變成和紐約的作家一樣了。像一隻瓶子裡的許多蚯蚓,試圖通過自身的接觸並從瓶子裡汲取知識和養料。這隻瓶子的形狀有時是藝術,有時是經濟學,有時是經濟性的宗教。但是他們一旦進入了瓶子,就待著不走了。出了瓶子,他們會感到孤獨。他們不願孤獨。他們害怕成為他們那種信仰的孤家寡人,沒有一個女人對他們中任何一個人的愛足以使他們能在那個女人身上消除他們的孤獨感,或者將它與她的孤獨感融合在一起,或者跟她搞出點名堂,使其他的一切都變得無足輕重。」
「當然。」
第二天早晨,天沒亮我就起身到另一片鹽鹼地去。我們穿過樹林朝那裡走近,看見一頭公捻正在那裡舔鹽,牠大吼一聲,像狗叫一樣,不過聲音更尖,粗嘎刺耳,接著牠就走了,起先沒有弄出聲響,走得相當遠後在灌木叢裡才弄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我們就此沒見過牠。這片鹽鹼地簡直無法靠近。它的空曠地段四周長滿了樹,所以獵物倒好像是在埋伏處,而你卻非得穿過空地才能接近牠們。唯一接近的辦法是由一個人單獨地走去,並且要前進,這樣一來,不到二十碼之內你就不可能透過縱橫交叉的樹木作近距離射擊。當然啦,一旦你進入了屏障似的樹叢,進入了埋伏處,你就占據了非常有利的位置,因為任何到鹽鹼地來的動物不得不走到離任何遮蔽物二十五碼的空地上來。但是我們一直等到十一點鐘,也沒看見任何動物來。我們用腳將鹽鹼地上的塵土仔細地踩平,這樣我們再來時,任何新的足印都會顯示出來,然後我們走了二英里地回到大路上。受到追蹤的獵物學乖了,只到晚上才來,天不亮就離開。那天早晨有一頭公捻留了下來,我們嚇跑了牠,再要捕到牠就更困難了。
「見她們的鬼去,」我說。「她們是些你喝醉了才糾纏上的人。」
「正是,」我說。「這是一件完完全全令人愉快的事情。」
「七十磅的。也許不到一點。」
「我知道。但是那裡有四隻大公捻的腳印。這是錯不了的。昨天晚上全讓那輛卡車壞了事。今天晚上守在那裡怎麼樣?這樣我就有了一個晚上和一個清晨的時間,也好讓這塊鹽鹼地休閑一下。那裡還有一頭大犀牛。反正腳印是很大的。」
「你住口,」姆科拉對他說。「就算你看不見東西了,老板也照樣能開槍。」
「他根本就不行。我看我們有共同點。你來這裡幹什麼?」
「你們知道,大戰期間他們派印度軍隊來這裡打仗。因為害怕再發動叛亂,所以不讓他們待在印度。他們對阿迦汗保證說,因為印度人在非洲打過仗,今後可以自由地來這裡定居,隨後可以做生意。他們不能食言,所以現在印度人把這個地區從歐洲人手裡接管了過來。他們省吃儉用,把錢都捎回印度。等他們賺到了足以回家的錢,就會離開這裡,讓他們的窮親戚來接班,繼續剝削這個地區。」
「我不是過來人,所以沒法對你談論他們,不過現在的情況可是五花八門啊。到了一定的年紀,男作家們都變成了哈伯德老大媽。女作家們都變成了沒打過仗的聖女貞德。他們變成了領袖人物。至於領導誰那無關緊要。如果沒有追隨者,他們可以創造。那些被選作追隨者的人要反抗是無濟於事的。他們會被斥為不忠。哼,真見鬼。他們的事情太多了。這是一點。其他的人試圖用他們所寫的東西來拯救自己的靈魂。這是一條方便的出路。其他的人被第一筆收入,第一次讚揚,第一次攻擊,第一次發現自己沒法寫作,或者第一次沒法做其他任何事情,或者變得驚慌失措,參加了替他們思想的組織而被毀了。要不他們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亨利.詹姆斯想要賺錢。當然,他從來沒賺到過。」
「他們真了不起,」我言不由衷地說。
「那該死的風打起了旋。真該死,把我們的氣味吹向四面八方。坐在那兒散發著氣味,有什麼用啊。該死的風停下就好了。今天阿布杜拉帶了個盛灰的罐子。」
「他們中的一部分,」我說。「有些人在巴黎。有些人在柏林。」我不想破壞這個人擁有的任何信仰,所以沒有詳細議論這些傑出的人物。
「什麼都沒做?」
「對。」
「他現在講得輕鬆多了,」老爹說。
「獵槍嗎?」
「不必急著回來,」老爹說。「我們看到你時會來找你的。」
「在《橫斷面》上。」
「完了,」他說。
「我也這樣,」老爹說。「他是個好人。你最好閉會兒眼睛。三點三十分左右就得出發啊。」
「我會搜的,老爹。」
「是的。獵捻和其他許多事情。」
「嗨。嗨,」他說。「沒有成功?毫無結果?在哪裡呀?」
「的確妙不可言。」
「就是那種可以寫得成的作品。如果有人有足夠的認真再加上運氣,散文可以寫得好到什麼程度。四維五維都能做到。」
hetubook.com.com「肯定愛的,要不她早就出走了。」
「來杯啤酒吧,上校,」他對我說。
「行了,行了,」老爹說。「我們誰都沒喝醉過啊。天哪,那個人真能侃。」
他走開了,我妻子說:「你變得夠深刻的了。那些女人是怎麼回事?」
「二十英里左右吧。」
「喜歡。」
「我看情況要糟得多。聽上去毛病十分嚴重。」
「你肯定嗎?」
「看來我們對有些事情的看法不一致。但是遇到那了不起的老《橫斷面》派的一員,十分高興。說說看,喬伊斯是何等樣人?我買不起他的作品。辛克萊.劉易斯不值一提。我買過他的書。不。不。明天再跟我說吧。你不介意我就在你附近設營吧?你跟朋友們一起來的?你雇了個白人職業獵手?」
「如果你能趕到我們的營地,我們倒是有一位機修工。」
「原來你就是這麼做的。」
「她很愛你嗎?」我妻子問。
接著,我們看見前面有一大堆火。等我們駛到火堆前再駛過去時,我看清路旁停著一輛卡車。我讓卡馬烏停車,倒回去。等我們退回到火光裡,看見有個身材矮小、長著羅圈腿的男人,頭戴蒂羅爾帽,身穿皮短褲和開襟襯衫,站在打開車蓋的汽車引擎前,四周圍著一群土人。
「不。他很善良。你會喜歡他的。」
「那麼為什麼還沒有人寫成呢?」
「沒有。見都沒見到牠。」我看見老爹也在著急,並且有點緊張。他們顯然已經談了相當多的話。
「但是美國作家到底出了什麼事呢?說明確點。」
「我們有不少書,」他說。「現在我買不起書了,但我們始終能交談啊。交流想法和談話是非常有趣的。我們什麼問題都談論。一切問題。我們過著非常有趣的精神生活。早先辦農場的時候,我們訂有《橫斷面》。那使你有一種歸屬感,好像你成為一群十分傑出的人物中的一員。如果有人希望見到什麼人的話,這群人就是他們想要見的。這群人你都認識吧?你一定認識他們。」
「那麼你知道自己要什麼嗎?」
「但是你在說的是詩歌呀。」
「我剛才還在跟菲利普上校說呢,」康迪斯基說,挪了一下皮短褲包著的臀部,將一條小腿肚結實的、毛茸茸的光腿擱在另一條上,「你們千萬別在這裡待得太久。你們得知道,雨區正在移來。這裡往前有十二英里的一段路,下起雨來你們是穿不過去的。不可能走出去。」
我們正坐在萬德羅博獵人們在鹽鹼地邊用大小樹枝搭成的埋伏處,聽見了卡車駛來的聲音。起先它離得很遠,誰也說不出那是什麼聲音。接著它停下了,我們就希望根本沒什麼聲音或者也許只是風聲。然後它慢慢地靠近,這會兒錯不了啦,聲音越來越響,最後帶著一連串折磨人的、不規則的響亮爆裂聲,緊貼著我們身後繼續往大路另一頭駛去。兩個追獵手中愛表演的那一個站了起來。
「不。」
「但是另外兩個呢?」
「也許做了一點。」
所以現在,我們坐在汽車裡順著大路的沙石路面行駛,車燈照出了蹲在近旁沙地上的夜鶯的眼睛,直到車身快擦著牠們,牠們才略帶驚慌地飛起來;白天旅人們沿著這條路西行,把此刻正在我們前方的鬧饑荒的土地拋在他們身後,我們的汽車這時正開過他們點起的篝火;我坐在車裡,槍托靠在腿上,槍管倚在左臂彎裡,一瓶威士忌夾在雙膝間,將酒倒進一隻鐵皮杯子,在黑暗中從肩上將它往後遞給姆科拉,讓他從水壺裡往裡兌水,我喝著這杯酒,今天的第一杯,也是這裡最好的一杯,看著我們在黑暗中經過的密密的灌木叢,感受著夜晚的涼風,聞著非洲舒心的氣息,我整個兒陶醉了。
「你認為你的寫作是值得做的事嗎——拿它本身當作一種目的?」
「大象,」姆科拉用斯瓦希里語說。
「當然。我責怪他時也並沒當真呀。」
「我可不喜歡萊托,」康迪斯基說。「他能打仗,不錯。沒人比他更善戰了。當我們需要奎寧時,他會下令去繳獲一批。別的供給也都一樣。但是事後他一點都不關心他的部下。戰後我在德國。我去詢問關於我的財產賠償問題。『你是奧地利人,』他們說。『你必須通過奧地利方面的渠道。』於是我就去了奧地利。『可是你為什麼要參戰呢?』他們問我。『你不能要我們負責。假定說你去中國打仗吧。那是你自己的事。我們對你愛莫能助。』
「原來如此,」康迪斯基說。「你們中止了一個行動計劃?你們決定了該如何智取那些可憐的動物?」
「最好再來點啤酒,爸爸。」
我醒來時已到了動身時分。天空中烏雲密布,天氣很熱。他們已經把一些罐頭水果、一塊五磅重的烤肉、麵包、茶葉、一把茶壺、幾罐牛奶以及四瓶啤酒一起裝進了一只放瓶裝威士忌的箱子。還有一只帆布水袋和一塊作帳篷用的鋪地防潮布。姆科拉正在把那支大槍扛出來往車上放。
「把那些小山也一起搜一搜吧。」
「你肯定這卡車吃得消嗎?別因為他是我的朋友就這麼做。」
「這些人是誰呢?」
「對。」
「我喝醉後從不跟人糾纏。」
「是它們將事情搞糟了,」我表示同意。「你完全相信遲早能射到來舔鹽的動物。」
「姆孔巴老板一開口,他就沒機會說了。」
「再等一會兒,」我對他說。他又低下頭來,這樣就不會暴露在枯樹枝上面。我們坐在這隱蔽處的塵土裡,直到天色太黑,我無法看清步槍上的準星;但是再也沒有什麼動物前來。那個愛表演的追獵手不耐煩了,顯得坐立不安。最後的天光消失前不久,他悄悄地對姆科拉說,天色太黑,沒法兒開槍了。
「跟我妻子一起來的。我們會很高興的。是的,雇了個白人職業獵手。」
「後天之前別派人順著大路來找我們,」我說。「機會好的話我們會留在那裡。」
「那麼其他一切就無關緊要了。這比他能做的任何事情都更重要。當然啦,他可能會失敗。但是也有成功的機會。」
「政治、女人、醇酒、金錢、抱負。還有缺少政治、女人、醇酒、金錢、抱負,」我說得很深刻。
他走後,老爹說:「你知道,關於阿迦汗的事我並不全信。」
「聽起來可挺動人的。」
「我們會派卡車把那個愛冒險的人拉到漢德尼去的。他正打發他的手下人在前面先走呢。」
「是啊,」我說。「明天讓人來看看卡車。我們會盡力幫忙的。」
「辦什麼都能賺https://www•hetubook•com.com錢,」老爹說。
「你在哪裡讀過他的作品?」
「不用著急。再待會兒吧。」
「沒用的,」他用斯瓦希里語說。
「等一會再說吧,」我輕聲說。姆科拉搖搖頭。我看著他烏黑的禿腦袋瓜,他把臉側過去了一點,於是我看見了他嘴角上稀稀拉拉的中國式鬍子。
「這可憐的卡車。但是你應該追蹤一年。到那時候你什麼都打過了,你也就感到後悔了。專門追獵一種動物是荒謬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看見他帶著罐子出發的。」
「也許是吧。」
「如果一個作家能做到這點呢?」
「我丈夫,」我妻子說。
「等你下回再來,我們一定要搞一個考察隊,去研究研究土人。什麼也不捕殺,或者只捕殺食用動物。瞧,我來為你們跳一支舞,唱一支歌。」
「我知道。」
「但願不是搞象牙吧。」
「這麼說你還想著別人?」
「他搞得緊張極了,」老爹說。「但他是個好小夥子。你知道,他朝那豹子開的那槍可漂亮。你不能指望把牠們捕殺得比這更俐落了。這件事別再提了吧。」
莫羅掀起帳篷的後部,用棍子撐起,讓風能吹透,我就躺下看書,準備入睡,風吹進這暖烘烘的帆布帳篷,涼爽清新。
「好作家是亨利.詹姆斯、斯蒂芬.克蘭和馬克.吐溫。這不是他們的排名順序。好作家是沒有排名順序的。」
「這是結束一天的一種方法。好處大著呢。難道你從不打算改變自己的看法嗎?」
「我從不喝酒,」康迪斯基說。「我要到卡車上去拿點新鮮黃油來供午飯時吃。那是從坎多阿帶來的新鮮黃油,沒鹹味的。十分出色。今天晚上我們來吃一道特別的維也納甜食。我的廚子學會了,能做得很好。」
「我們晚飯時再見,」老爹說。
「讓他們來叫我。」
「那就是我,」我十分高興地說。《橫斷面》是種德國雜誌,好幾年前,我的作品在美國沒有市場,我曾為那家雜誌寫過一些很不登大雅之堂的詩,發表過一篇較長的短篇小說。
「我從不殺生,你們知道,」康迪斯基對我們說。「你們為什麼不對土人更感興趣呢?」
「他聰明極了,」我妻子說。「他關於土人的議論多精彩啊。但是他對美國婦女很刻薄。」
午餐是在一棵大樹蔭下用餐帳篷的綠色帆布外頂下吃的,刮著風兒,新鮮黃油大受讚美,還有格蘭特瞪羚肉排、馬鈴薯泥、嫰玉米,以及什錦水果沙拉當甜食,康迪斯基在席間告訴我們為什麼印度東部的人要接管這個地區。
「你有沒有天不亮就起床過——」
「我想殺一頭夠大的。」
「我沒耐心讀下去。勢利作品。瓦萊里,我喜歡。我理解瓦萊里作品的含義;儘管他作品裡也有不少勢利氣息。還好,你至少沒有殺過大象。」
「什麼女人?」
「最好幹脆別追獵牠們。他是哪兒人?英國人?」
「殺死一頭捻到底有什麼意思呀?」康迪斯基問道。「你們不必這麼認真嘛。這根本不算回事。不出一年,你們就能殺死二十頭。」
「我羨慕你認識他們,」他說。「告訴我,誰是美國最偉大的作家?」
「我姓康迪斯基,」他說著欠了欠身子。「海明威這個姓氏我聽見過。在哪裡呢?我在哪裡聽見的呢?嗯,對了。是個大詩人。你知道詩人海明威嗎?」
「愛默生,霍桑,惠蒂埃,以及他們一夥的人。我們早先的經典作家都是這一類人,他們不知道一個新的經典作家與他之前的經典作家毫無相似之處。他可以從任何不比他好的作品中剽竊,從任何並非經典的作品中剽竊,所有的經典作家都是這麼做的。有些作家生來只是替別的作家寫成一句句子。但這句子不能從他之前的經典作家那裡剽竊或與他相似。這些人還都是君子,或希望成為君子。他們都很令人尊重。他們並不運用人們口語中常用的字眼或在語言中倖存下來的詞語。你還不會猜到他們是有軀體的。他們有腦子,不錯。很好的、直截了當的、乾淨的腦子。這一套全都十分枯燥,我不想說,除非你要我說。」
「所以嘛,」康迪斯基正在對我妻子說。「這才是你們該去觀光的。大恩格麥鼓。盛大的土人舞蹈節。貨真價實的。」
「好啊,老爹,」我說。
「不。我不是要你站在家庭榮譽的立場上來回答我。我是問誰真的最偉大?當然不是厄普頓.辛克萊。當然不是辛克萊.劉易斯。誰是你們的托馬斯.曼?誰是你們的瓦萊利?」
「你呢?」
「當然啦。準該有啊。但是這種事情對你有點意思,真是這樣嗎?」
「對的。」
「把那畜生殺了,」老爹說,拿它當個人情。
「他的卡車怎麼辦?我們能把它拖來而不損壞我們的車子嗎?」
「其他許多事情。」
「不。說下去。別裝傻。」
「總得把他送走呀。卡車今晚能回來。」
「沒用的,」我說。
「不能,」他說。「除非你是機修工。這玩意兒不喜歡我。所有的引擎都不喜歡我。」
老爹什麼也沒說。他不願在吃飯時跟客人爭論。
「你得走了。我不能耽擱你。也許我明天會去找你的。我們能夠相識真是咄咄怪事。」
這是剛從路上橫穿過去的大象的糞便,在夜晚的冷空氣中可以看見它們在冒熱氣。不一會兒我們就回到了營地。
「你跟過馮.萊托嗎?」老爹問他。
「那你妻子呢?」我妻子問。
「討厭的是,」我對老爹說,「當我在山裡時,我深信那些畜生就在下面鹽鹼地裡。母捻在山裡,但我不信公捻現在正跟牠們在一起。等到傍晚時你趕到那裡,那裡有腳印。牠們確實到過這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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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鹽鹼地。我認為牠們隨時都會來。」「克蘭寫過兩個精彩的短篇。《無甲板的小船》和《藍色旅館》。後面這篇最好。」
「不過這話最好別對獵物保護部門說,」老爹說。
「卡車完蛋了,」這奧地利人說。「我反倒有點兒高興呢。作為一個象徵物,叫我受不了。我那個shamba就盡在於此了。現在一切都沒了,這樣倒簡單多了。」
「好啊。」
這場談話變成了採訪,令我厭倦了。所以我就把它當成採訪並把它結束掉。這時還沒吃午飯,得把上千種無形的東西放進一句句子內,真太要命了。
「但是你什麼也沒為他們做吧?」
「這說法妙極了,」我說。
「打獵。」
「其他的人怎麼樣呢?」
「他不行。」
「有時候是的。而有時候它只是藍色的火花,那麼發電機驅動的是什麼呢?」
「你看會是點火定時器的問題嗎?剛才你從我們身邊駛過時,我好像聽到了定時器的爆裂聲。」
「他怎麼啦?」
「那些好作家是誰呀?」
「絕對如此,」老爹說。「如果他生活在產捻的地區裡,他能做到。在這灌木遍地的地方,牠們是羚屬中最普通的大動物。只是你想看到牠們的時候,卻又看不到。」
她笑了。她也在著急呀。自從天亮起,他們兩個就等著聽槍響。一直在聽,就連我們這位客人上門來了還在聽;寫信時在聽,看書時在聽,康迪斯基回來、說話時還在聽。
「我見到牠們的耳朵了嗎?如果我看見了那畜生的耳朵,剝皮工就能拿牠開刀了。」
「除非牠很棒,否則我不願殺牠,」我許諾說。
「這是需要絕對認真的話題嘛。」
「他很棒。」
「從大戰一開始,」康迪斯基說。「直到結束。」
「我忘了。」
「什麼叫shamba呀?」我妻子P.O.M.問。「這幾個月來我常聽到這個詞兒。對於人人都用的那些詞兒我不敢問。」
「這麼說你是幸福的嗎?」
「是的。」
「他們真的很有趣。聽著——」康迪斯基說,就對她談開了。
「但是這需要錢。」
「我們就來一杯吧,」老爹說。「姆溫迪!」
「那一定非常愉快。」
「現在你們得睡覺了。再見。」
「我們都來喝一杯兼烈吧,」我說。
「我喜歡這麼做。」
「問題就在這裡。該死的時間。」
「他們的名字對你無關緊要,而現在,他們也許已經寫過東西,變得驚慌失措,又變得無能了。」
「不。你們肯定得睡覺了。我也要睡了。我得把這黃油帶走,把它放在陰涼的地方。」
「你相信嗎?」
「我還沒打到呢,」我說。「不過我們已經辛苦地追蹤了牠們十天。要不是你的卡車搗亂,今兒晚上我們本來可以打到一頭的。」
「追獵手們說其實那裡是小捻的領域。而且也太遠。來回得八十英里地呢。」
「好吧。還有其他一些人像被流放至殖民地的人們那樣寫作,他們從一個從來沒有成為其中一分子的英格蘭來到一個他們正在建造中的較新的英格蘭。這是些很好的人,具有一位論派的微不足道、藏而不露的卓越的智慧;他們是些文人;具有幽默感的貴格派教徒。」
「馬克.吐溫是位幽默作家。其他兩人我不了解。」
「女兒多大了?」
「『可我是以愛國者的身份去的啊,』我說,傻到了家。『因為我是奧地利人,我明白自己的職責,所以只要能戰鬥,在哪裡都是一樣的。』『是啊,』他們說。『漂亮極了。但是你不能讓我們為你的崇高情感負責。』於是他們把我踢來踢去,結果我一無所獲。但我還是熱愛這個地區。我在這裡失去了一切,但我在歐洲比任何人擁有得都多。對我來說這一直都是很有趣的。這裡的土人和語言。我記了很多本關於這些人和事的筆記。再說,事實上我在這裡像個國王。這是非常令人愉快的。早晨醒來,我伸出一隻腳,那小土人就替我把襪子穿上。然後我把另一隻腳伸出去,他就把另一隻襪子套上。我在蚊帳下把腿兒伸進為我撐開著的長內褲。你不覺得這妙不可言嗎?」
「哦,是的。」
「這樣才有趣嘛,」我說。「這件事我做一個月都高興。我喜歡安坐著打獵。不用出汗。什麼風險都沒有。坐在那裡,捉捉蒼蠅,把牠們喂塵土裡的蟻蛉。我喜歡這樣。但是時間緊怎麼辦呢?」
「晚安,」我說。我們拔腳走了,我看見他朝火堆走去,向土人們揮著一隻胳膊。我沒有問他為什麼跟二十個內地的土人在一起,也沒有問他要上哪兒去。回過頭來想想,我什麼也沒問他。我不喜歡提問題,在我生長的地方,這樣做是不禮貌的。但是在這裡我們已有兩個星期沒遇見過白人,自從離開巴巴提向南走後就沒遇見過,然後,在這條通常只能偶爾遇見個把印度商人、還有不斷地從貧瘠的土地向外移民的土著的路上,竟能遇見一個白人,一個看上去像漫畫家筆下的身穿蒂羅爾服裝的本奇利,他知道你的姓氏,稱你為詩人,讀過《橫斷面》,是喬基姆.林格爾納茨的崇拜者,要跟你談論里爾克,那才真離奇得難以打交道了。就在這時,車燈照出了前面路上三堆高高的圓錐形的在冒煙的東西,從而結束了我的這番奇思怪想。我示意卡馬烏停車,剎車踩下後,汽車向前滑行了一段路,一直到它們面前才停下。它們有兩三英尺高,我摸摸其中的一個,覺得它熱乎乎的。
「那是阿迦汗的事,」康迪斯基說。「你是個美國人。你對這些前因後果一無所知。」
「有個女兒一定很好。」
「我們嚇跑了一頭,」我彙報說。「沒機會開槍。那裡有許多腳印。後來再沒別的動物來過。四周刮著風。問問土人們吧。」
「就像我喜歡去普拉多博物館一樣。」
「牠發出了咳嗽般的一聲,就跑掉了,」我說。「嗨,姑娘。」
「兩者之間沒有優劣?」
我把手按在嘴上,示意他坐下來。
「來杯兼烈怎麼樣?」老爹問。「你不覺得喝點兼烈有好處嗎?」
「這真是怪事,」戴蒂羅爾帽的人說。「告訴我,你認為林格爾納茨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