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青春.美麗的青春
經過了最初幾天的激動,我漸漸地也習慣了家居的寧靜平淡的生活。當我在國外的期間,是怎樣地這裡那裡地流浪著,有時做工,有時做夢,有時發憤讀書,有時縱情享樂,一會兒是麵包牛奶的生活,一會兒是書籍雪茄的日子,隨時接觸的都是不同的人物,而現在,這裡的一切都是二十年前的老樣子,這裡的日子,一天又一天,都是以同樣平靜的速度進行著,而我這久已和它們疏遠,習慣於變化刺|激的人,想不到重新投入其中,竟如此融洽,好像我從未離開過一般。我對於這些曾經全然忘懷的人和事,深深地感到興趣,而對於曾經重視的外面世界,絲毫也不想念。
「好吧。」
「現在我要問你一點事情,」蘿蒂說,「我本來想邀請一位朋友來這裡住幾個星期的。」
「嗯,」蘿蒂說,「她實在是個很好的女孩子,你說對不對?她好像有種說不出的甜勁。」
我們的桌子已在一棵楓樹下擺好了,有咖啡、有餅和冰淇淋。那女店主走出來歡迎著,使我很覺奇怪的是我竟談笑自若並且照樣吃喝,變得快活起來。飯後我還站起來說了幾句話,很自然地跟別人一齊大笑著。
拜訪完畢,我回家去吃午飯,為我特別做的有米飯和小牛肉。飯後弟弟把我拉到他的房裡,那裡還有著我過去收集的蝴蝶壓在玻璃板下。妹妹也想加入我們的談話,從門口探頭進來,但弟弟神氣活現地把她趕走,說:「我們有秘密要談。」
「晚安。」但我沒有握她伸出的手,而是說,「我要送妳回去。」
「等一下。」她截住了我那斷斷續續的話。「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現在我很誠懇地要求你不要說。」
「如果是坐二等,希望她到別處去下車才好。」
最後一天終於來到了。那是個美好晴朗的日子,天上有些淡淡的浮雲,陣陣溫柔的東南風吹過院中仍在盛開的玫瑰花;這是一種收集了夏天所有香味的風,一直吹到中午才漸漸停息。我決定要好好來過完這一整天,到晚上才動身走。我們這些年輕人要到外面去過下午。因此上午我便同父親母親在一起,坐在父親書房裡的長沙發上,夾在他們中間。父親給我預備了一些送別的禮物,用玩笑的口吻掩飾著他的情感,把禮物交給了我。那是一個裝著錢的老式的錢包,一支可以插在口袋上的筆,一本他自己做的筆記簿,簿子上面有他那嚴肅的手親自寫的格言;錢袋是忠告我要節省用錢,但不要吝嗇;筆是要我用它常寫信回家,並且,如果我由生活中經驗中發現了更好的格言,就隨時記下,寫在那筆記簿上他所寫的那些認為真實有用的格言旁邊。
「當然要來的。」
「問題並不在這裡。至少,你這次回來是和我沒關係的呀。」
聽了父親的話,我不無多少慚愧之情。但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滿地花草像含笑一般的盛開著,我們一面緩步漫行,一面談說著歡樂的事情,多少熟悉的親切的道路、果園和樹林,沿途不斷地招呼著我,逝去的時光像一度又回來了,那麼甜蜜,那麼璀璨,好像往日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你猜裡面是什麼?」他狡猾地低聲問我。
我說不出理由地總覺得我們還為往日的一些記憶聯繫著,因為我是曾經愛過她的,雖然當時自己還不能確定。現在她的冷淡態度使我感到微微的失望。再沒想到這關係是單方面的存在的,而她什麼都不知道。
「誰知道?至少明年不會回來。再說就是回來,情形也不一樣了。」
無意之間,我很慚愧地注意到安娜是怎樣安詳熟練地投身於我們的生活中,並且接受我們的生活方式和習慣,我以前假期中把朋友帶回家來做客,總是特別加以招待,而他們還常顯得有點別扭不安。就是我自己剛回家來的頭幾天,也是有點自以為了不起似的,對於有些事情流露出不習慣的神氣。
我終於又跳下床來,因為實在燥熱得不能入睡,我走到窗口那裡向外望著,蒼白的月亮正在一些稀疏的雲片後面浮著,院中蟋蟀仍在叫著。這時我一心想做的事,就是出去作個把鐘頭的散步。但是大門是十點鐘就上了鎖的,如果在那以後開大門,那等於說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故,再者我也不知鑰匙在哪裡。
於是我吹熄了那冒烟的燈,滿腹不快地上了床。外面暖風在吹著,草地上有一隻蟋蟀在叫,我睡不著又想起海倫來了。對於這位高貴美麗的女孩子,除了明知失望還是想看到她之外,我別無所求,這種想念是快樂的也是痛苦的。一想起她的面貌,她的聲音,她那堅定而又有韻致的腳步,我就覺發熱而又自卑。
她對我望著,那聰明的面孔沉靜下來,有點煩惱的樣子。
又是一個嘴巴,一陣喝采,一直這樣子繼續下去。雖說對於這些粗俗玩笑和頭腦簡單的觀眾,有點覺得驚奇,但我還是和他們一齊笑著。
「從奧穆來的。她比我大兩歲。你說怎麼樣?現在你回家來,是件大事,所以一定要問問你,她來了是不是會打擾你。」
「你要去看看你嬸母吧?」
說著又低頭去看他的表格,並且向我伸出手來。當他的手伸對了方向,接近我時,我便趕快握了握,心滿意足地出去了。
「蘿蒂告訴我你要回來了。」她高興地這樣說著,但我心裡是寧願她簡單地說個是字才好。她的確長得又高又漂亮了,但我想不出什麼話來說,便走向窗口去看花,她和母親、妹妹在閒談。
她笑了起來。
我嚅嚅地答應著,並且和她握了握手。河水跳躍著濺濕了我們的衣裳,花球編得越大越好看。不久便聽到了妹妹的聲音唱著喊著向我們走來。當她來到的時候,我假裝要喝水,跪到河邊,把額頭和眼睛在清涼的流水中浸了一會兒,然後拿起花球,同她們一起向那小旅店走去。
我預先為自己預備了一杯啤酒冰鎮在那裡,現在取來放在我房間裡的桌子上,並且因為起坐間是不准吸烟的,這時我才裝了滿滿一斗烟在燃吸著。我那兩個打開的窗子正對著黑暗寂靜的前院,那裡有上坡的石級一直通到花園。向高處仰望,只見松樹的黑影映在天空上,星光在那頂上閃爍著。
三人一同走下台階,我急切地打開那沉重的大門,我們步入溫暖的昏暗之中,慢慢地走著,經過了橋和市場,然後走到海倫父母所住的小山上。這兩個女孩子一路上談說不停,我傾聽著很高興自己也成了這三重奏的一份子。有時我故意走得比她們還慢,假裝是看星星和天氣,這樣落後一步我可看出她的頭頸多麼挺直,她的步伐多麼堅定,她的身軀前進得多麼平穩。
但是,無論如何,我那激動的熱血在暖風的吹拂下,還是沸騰著,深夜的散步仍不能使我感到倦意和睡意,於是在河岸草地上一面走著一面脫去衣服,投身到那清涼的河水中,急速的水流立刻使我不能不做奮力的游泳,游了一刻鐘之後,心裡的沮喪和憂鬱被沖洗得一乾二淨,覺得有點寒冷和疲倦了,上岸找回衣服,滿身是水地穿進去,輕鬆愉快地回家上床去睡了。
天氣那麼緩和,用不著多穿衣服,我只穿好長褲,提著鞋子,赤腳偷溜出去。翻過牆外,我便到那夜深人靜的鎮上,緩步慢行起來,最後是沿著那閃著月光發著輕語的小河,向上游走去。
「你覺得弗瑞茲怎樣?」父親說:「他長成大人了,是不是?」
「她曾參加過教員考試……。」
火車以爬行般的速度蜿蜒地駛下山坡,每轉一個彎,那下面城裡的房屋、街道、河流、花園便顯得更近了一點,更清楚了,一點。不久,我竟分辨出一座一座的屋頂,在其中找出我所熟悉的來,又不久我竟數出了窗戶的數目和認出了翻鳥的巢。這時我那整個的童年生活和無數珍貴的家的記憶,都從那山谷內向著我浮了上來,剛才那種衣錦榮歸妄自尊大的心思漸漸消失,本來要向下面所有的人們大事炫耀一番的欲望,變成了對他們感到親切的驚喜。幾年來已經不再困擾我的思鄉之情,在這最後的一刻鐘內竟向我強烈地襲來。每一叢靠近車站的金雀花和每一個熟悉的花園圍牆,對於我都變得出奇的可愛。我在心裡向所有的家鄉人要求著,請他們寬饒我竟會曾經忘記了這些,並且沒有著它們過活了這麼久。
那天傍晚,我和所有的人告辭之後,蘿蒂和安娜陪我走到車站,搖手揮別,一直目送著火車駛進黑暗之中。
「不要說?」
因為這些表演比預定的時間長了些,啞劇只好被縮短,可是我們看完立刻回家,已經超過了平常在外面停留的時間。
「是的,那可以縮短成『絲塔亞』或『絲塔亞兒』來叫。」
那些晚上總是充滿了歡笑和快樂。蘿蒂彈琴,弗瑞茲吹笛,我們一齊唱歌。媽媽講我們小時候的故事。老鸚鵡也離開牠的籠子不肯睡覺。父親坐在窗下為他的小姪兒貼一本剪貼。
終於我想出了一個藉口。那時我們已接近目的地,到了一個野生石竹的草地上。我提議要蘿蒂獨自先去那旅店裡要他們準備咖啡,並且替我們預定一個花園桌位,讓安娜和我去拆羊齒植物和野花,因為這是一個收集標本的好地方。蘿蒂認為這安排很好,就先走了。安娜坐在一個長滿青苔的石頭上開始採集了。
蘿蒂大笑起來,弗瑞茲顯得非常沮喪,我趕快去安慰他,那白烟悠閒地飄浮在夜晚的花園裡。
這種美妙的夏天的日子接二連三地來臨,我已經習慣於整天和安娜在一起,每逢想到這情形不久將告結束的時候,烏雲就立刻把我那假期的蔚藍天空變成一片陰暗。
這時他又把一些他試作的東西拿給我看,把我也帶進了他最近的想像和試驗之中,引起了對於他要做的東西的好奇心,並且樂意和他共同嚴守秘密。這整個中午休息時間他便是做這些事,一直做到去上班。他一走,我剛把那些東西推到他的床下去,蘿蒂便進來了,她約我去和她和爸爸散步。
我們一齊穿過花園,走回家去,看見父親母https://www.hetubook.com.com親還在起坐間裡。生活的一切顯得那麼單純自然,好像就該如此,絕不會有另外一種樣子。可是,到了若干年後的現在,什麼都不同了,而且和我距離得那麼遙遠了。現在,我那老家對於我像是已不存在了。那房屋,那花園,那走廊,那些親切的房間、家具、圖畫,那大籠子裡的鸚鵡,那可愛的古城,那整個山谷,對於我都變成了生疏的,不再屬於我了。父親和母親已經去世,我那兒時的家庭,除了回憶和鄉愁之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再也沒有引我回到那裡去的路了。
「小蛇。」
我眼望著街上,手捏|弄著天竺葵的葉子,但我的心卻到了另外一個地方了。那是一個很冷的冬天傍晚,在兩旁長著赤楊樹叢的河面上我在滑冰,小心地滑著一些弧線,在我前面是一個剛學著滑的女孩被另一個女孩扶著在練習。
「她是怎樣的人?」
我從店鋪的窗口和那有一大把白鬍子的銅匠打著招呼,他停下工作給了我一捏鼻烟。從那裡又走到有噴泉和市政大廳的方場上。那位賣書老頭的鋪子還在那裡,雖然過去因為訂購海涅的作品,他對我印象很壞,但我還是走進去了,並且買了一枝鉛筆和一張風景明信片。從這裡到學校不遠了,經過時,我望了那房子一眼,好像在大門口都聞到了那熟悉的令人害怕的教室氣味,我鬆了一口氣,趕快離開,往教堂和牧師住宅去了。
我那壓制著的快活,這時一齊都衝出來了。那天從早到晚我玩得像個小孩子似的興高采烈,這大概也是由於我那善變的性格使然。
假期的前半段往往比後半段顯得長些,日子越過越快,而我的假期的一半早已經過去了。風雨連綿了一星期,夏天開始變得更成熟更老練。但在我好像世界上再無什麼重要事情,只一心避開失戀追求新歡地度過那逐漸減少的假日,而每天都有著一個金色的希望,驕橫地注視著白晝的來臨,照耀和離去,並不想把它止住,也不為它的逝去而有所悔恨。
她的聲音比以前來得響亮深沉了,雖然聽起來還有點耳熟,卻對我完全陌生了。她已經變成一位高貴的小姐,但我覺得和她的年齡身份一點也不相稱,這毋寧說,我覺得自己好像還是當年的十五歲。她走的時候,我又同她握了一次手,而且不必要地深深一鞠躬,說著「晚安,海倫小姐。」
這晚在快要睡著之前,我又把燈點亮,從口袋裡掏出安娜開玩笑丟給我的銅錢來,無限柔情地端詳著。那錢是一八七七年鑄的,也就是說剛好是我的出生年代,和我一樣大。我用白紙把它包起,在上面縮寫上AA並記上日期,當作一枚幸運錢,收藏在皮夾的最裡層裡。
「能,的確能。」父親加重語氣地說。
「為什麼沒有去?」
第二天我穿上我最好的服裝,表示著我對於家鄉和故舊的敬意,同時也是說明著我在外面混得很好,並不是落魄回來的。在我們這峽谷上面,天空又亮又藍,那盤旋在山壁上的白色大道不時飛揚起一陣塵霧。附近的郵局門前停著從鄰村來的郵車,街上的小孩在玩著彈珠。
「傻瓜!這全在你怎麼說呢。你如果覺得只自己一家人團聚著好,她就以後再來玩,所以我要問你呀。」
現在,晚上如果沒有家庭演奏,或是我不和弗瑞兹合做爆竹的時候,我就從這寶庫裡取一兩本書帶回到自己房裡去,一面吸烟一面翻閱著我祖父母曾翻閱過的黃黃的書頁。弗瑞茲曾把一本金普爾作的小說,拿去捲了爆竹,當我讀完了第一、二冊找第三冊時,他才不得不供出了他犯的罪過,但還硬說那本書已經是破得不成樣了。
那小山坡兩邊有爬滿長春藤牆壁的花園裡,陽光正照在粗糙的石灰石圍牆上、整齊的小徑上、半滿的水桶上和那美麗鮮明的花圃上,使得每樣東西都在微笑著。我們坐在廊下舒適的椅子上,陽光透過紫丁香花的葉子,幽靜溫暖綠意盎然地射進來。有幾隻找不到窩的蜜蜂,轉來轉去嗡嗡地在叫,使人感到昏沉而又陶醉。為了我的歸來,父親光著頭站在那裡作感謝主恩的禱告,我們也都靜靜地立起來,雖然這不尋常的莊嚴使我的心情有點掃興,但還是很覺有意思地聽著那些古老神聖的字眼,並且虔誠地說了「阿門」。
「當然啦。呵,你怎麼一點也不幫忙?你可以遞給我一點那邊的石竹哪。」
「就是有點太嚴肅,你說是吧?他終於漸漸脫離了孩子氣了。噯,我所有的孩子都長大了。」
「的確,沒有一個地方像這麼美麗的。」我沉思地說。
他沒有回答只去揭開了盒子蓋,果然裡面放著各種精緻的藥粉袋,和木炭、火絨、裝火管、硫磺塊、硝石和鐵末。
但他的期待並未實現,相反地,一陣細微的火花後,一聲巨響,一團白烟,他的發明便宣告終結了。
「不是。」
「為什麼?」我問道,「我們對於救主也不見得確知多少呀。」
「明天讓我幫你把所有的東西都理一遍。」她的查問就此結束了。
我們慢慢地向家中走著,沿途採了大把的野花。這是我很久沒做的事了。在我們家中,母親會建立了一種風氣,就是不但用盆養花,同時在所有的桌上和櫃上也都插著花,這些年來已集了無數各種各式的玻璃的陶瓷的瓶子,我們小孩子出去散步很少不帶花草樹枝之類回來的。
「因為妳不一定會再來的。」
滿地花草像含笑一般的盛開著,
我們一面緩步慢行,
一面談說著歡樂的事情,
多少熟悉的親切的道路、
果園和樹林,
沿途不斷地招呼著我,
逝去的時光像一度又回來了……
我們一面緩步慢行,
一面談說著歡樂的事情,
多少熟悉的親切的道路、
果園和樹林,
沿途不斷地招呼著我,
逝去的時光像一度又回來了……
「噢,你這小丑居然知道!說說看,有什麼不同?」
「一點也用不著喊天,她是很可愛的,並不是女道學,一點也不。實在說,她也沒有去教書。」
每逢看到海倫和安娜在一起並且互相交談,我便覺得很奇怪。對於那望去永遠那麼美麗的海倫,我只能談些浮泛的話,而和安娜在一起的時候,卻能談論任何有趣的話題。不過,當我為了和她交談的輕鬆愉快而生出無限敬意的時候,又會為另一個遠較她漂亮的女孩把視線移開,同時那漂亮女孩使我著迷卻又對我不滿地離去。
「噯,是的。」
「又演習了!」妹妹吃驚地喊著說。
「站定了看!」他一面對我們喊著,一面用硫磺火柴點著一根導火管向著我們走來。
一天早晨,我正站在窗口清除我的烟斗,蘿蒂喊著跑過來:「我那女友今天十一點就到這裡了。」
那溫暖的空氣呈著淡淡的藍色,天上佈滿碎碎的流動的雲,輕輕飄過教堂的尖塔和小山的峰頂,還不時遮蓋了傍晚第一顆出現的蒼白的星。我們爬到山上先休息了一會兒,低頭俯視著那狹窄的暗淡的河谷。當我看到我們的小鎮和鄉村的小橋、磨坊和兩旁長著灌木叢的小河時,一種朦朦朧朧的心情以及對那美麗少女的懷念在心內交織著,我真希望能獨自坐在那裡等待月出,但那是不可能的,弗瑞茲已經把包袱打開,並且就在我的背後放了兩個爆竹,嚇了我一跳。他是用一根繩子把它們連起來,用竹竿挑著在我耳邊放的。
「邀請了嗎?哪裡來的?」
「但是你要小心呀!」
我至今還記得母親在玻璃門邊迎接她們兩人的情景。母親是會相面的,如果她敏銳地看了你一眼之後,面露微笑地歡迎,那就等於說你準備著在這裡過一段快樂日子吧。我至今還記得她是怎樣注視著安娜的眼睛,然後點點頭伸出雙手,把她摟到懷中,沒有說一句話就使她覺得好像在自己家中一樣了。至於我那怕外人來打擾的顧慮也很快就消除了,因為她在剛開始成為我們家中一分子的時候起,就很親密地接受了這雙手奉獻的友誼。
在青春活躍的情況下,悲傷是不可能長久的。最初幾天我拒絕著任何娛樂,只在樹林中孤獨地散步,在屋子裡煩悶地繞圈子,或是把窗子關起來斷斷續續地拉小提琴來消磨黃昏。
接著是女僕庫瑞絲婷跑上來同我握手,然後我們一齊走進已經擺好咖啡的起坐間去。我首先去看望那隻鸚鵡寶萊。牠立刻便認識了我,從籠架跳到我的指上,並且低下牠那美麗的灰頭接受我的撫摩。這房間是新裱糊過的,但房裡每一樣東西,從祖父母的畫像,裝瓷器的櫃子到那隻刻有古老花紋的高座鐘,都還保持著老樣子。咖啡已經泡好在桌上,我的杯子旁邊放有一小束木犀草,我拿起來戴到衣襟上了。
我知道如果父親曉得在他孩子的房裡藏著這樣一盒東西,他一定會嚇得整夜不能閉眼的,但是弗瑞茲此刻是望著我的微微吃驚而滿臉高興,得意非凡。說起來,對於這個我也應負一份責任,因為過去我也是非常愛玩爆竹的。
晚上我們帶著弗瑞茲一起去看表演,還未走到那裡已感受到無上的興奮和預期的歡樂。那草原上已有一堆堆的人在閒蕩;小孩子們又高興又安靜地站在一旁,因為有所期待,眼睛都睜得大大的;一些年輕小伙子在打打鬧鬧,互相推倒在別人腳下;看熱鬧的到栗樹下坐下來;一個警察戴著鋼盔在巡邏。圍著那場子已擺了一排椅子,場中央放著一個四腳架,上面四角上各掛著一罐油插著一支火把,這時已經點燃起來,觀眾們也慢慢走攏來,那一排椅子都快坐滿了,那紅色的火焰就在他們頭頂搖曳著。
「原來她又回家來了。」我過了一會說。
我們起身回家的時候,峽谷中已開始有了黃昏的影子,但是當我們很快地爬上山邊時,又看見了向下降落的夕陽,並且在它的餘暉中,我們走了有一小時之久,回到家裡。當那又大又紅的太陽徘徊在黑松林頂上就www.hetubook.com.com要落下去的時候,我回頭望了它最後一眼,心裡在想著,明天我將在很遠的另一個地方看見它了。
「別這麼說!當真的嗎?怎麼才有這麼好的一個位置就說這話?一月有將近二百馬克的薪水,在一位青年人算得上不錯的了。」
「不,不是活的東西。」
嬸母跳起來迎接我,堂妹也把針線放好,站起來同我握手,使我覺得有趣的,是把我當貴賓似的讓到客廳裡去。更有趣的是嬸母一時躊躇起來,不知要給我斟了一杯酒好,還是請我吃什錦點心好。最後她在我對面的空椅上坐下來,堂妹們又回另外房間去繼續工作。
對於這問題,我是可以肯定答覆的。她總算放心了,不再追問什麼,只一面撫摸著我的手一面對我點頭,那意思像是說她完全相信我,雖然我還不曾向她告白一切。接著她便問起衣服、洗濯之類的事,因為最近這兩年我完全獨立生活,不再把衣物帶回家來洗補了。
「只要能夠,我一定做到。」
「噢,已經去過了,好孩子,那麼,好極了。」
「我昨天給她去信了。」
「我會慢慢來採給妳的。這回我有點更要緊的事,妳知道,我只有幾分鐘和妳單獨在一起的時間,我已等它等了一天了,因為——妳知道,我要走了——我想問問妳,安娜——」
「安娜是個聖者的名字,但不夠響亮,也許是因為不能再變出親暱稱呼來的緣故。」
「不興嗎?」我說著只好讓她走出門去。但是這時妹妹忽然拿起她那有藍緞帶的大草帽來喊著說:「我也去。」
「不回家到哪裡?」妹妹很驚奇地問,我趕快打岔去談別的話了。
「還不錯,謝謝您。」
「不對。」
這鸚鵡是我們家中養的唯一玩物,好像成了小孩們中間的一分子,牠和我們共處已有二十年之久了。牠愛聽人們的談話、笑聲和音樂,只要不是太靠近牠。每次隔壁房間有人在很起勁地談話,牠就聚精會神地傾聽著,並且插一兩句嘴或是善意地嘲笑幾聲。有時候完全沒人理會牠,牠孤獨地在横木上,到處靜悄悄的,陽光溫暖地照進屋來,牠會用一種深沉而滿意的調子讚美起生活和上帝來。牠的歌喉有點像横笛,莊嚴敦厚而又深沉,就像一個在玩耍的孩子無心唱出來的歌聲一樣。
火車經過我們家花園上面的時候,我看見有個人站在那座老房子最高層的窗口揮動著一條大毛巾,那一定是父親。廊子上站著母親和女僕也在招呼著,烟囪口上冒著的淡藍輕烟和煮著咖啡的香味散佈在溫暖的空氣裡,把整個小城籠罩著。這可愛的一切,又屬於我了,它們曾經一直等著我,此刻正在歡迎著我。
木筏流到山谷裡面了,我才趕快跳到深達胸口的水中,涉到岸上去,但在走回家去的路上,打濕了的衣服不久就被體熱烘乾了,重回到城裡第一座房屋前面,我感到精疲力竭的時候,竟遇見了海倫,她穿著一件紅色上衣,我對她舉了舉帽子,她點了點頭。我又想起我那白日夢來,夢想中怎樣和她手牽手地沿河玩下去,怎樣一面行走一面談心,在現實對照之下,夢想的一切都破碎了。這天整個晚上,我都覺得沒精打彩,自認是個愚蠢的夢想家。不過臨睡前,我還是吸著那刻著兩個鹿在吃草的漂亮烟斗,讀小說讀到十一點。
我幫忙父親整理花園,每逢出去散步,總帶點樹林裡的泥土回來,給他培植盆裡的花木。我和弗瑞茲又發明了一種新爆竹,試放的時候曾燒了我的手。至於同蘿蒂和安娜,我們常整天在林中消磨,一齊去採草莓或花草,有時我也高聲朗誦我心愛的書給她們聽,或者去發現新的散步場所。
所以在我們那幸福的家庭中,我們可說過了一個快樂夏天。跟母親在一起,我像暫時又回到了童年,以那種親密的母子關係,我可以毫無隱瞞地談自己的生活,坦白地承認過去的錯誤,討論將來的計劃。記得有一天上午我們坐在風涼的亭子裡,談到宗教信仰的問題,我曾說如果要我再變成一個虔誠信徒,必須有個人來陪伴我鼓勵我才行。
「那麼她是就要來了?」
不一會妹妹跑來,要我和她一同進屋裡去。到了客廳裡,她在鋼琴前面坐下來,拿出我們從前常用的歌本,對於這些歌,我已很久沒有唱過,但也沒有忘記。我們唱了舒伯特和修曼的歌曲,又唱了些本國和外國的民謠,一直唱到吃晚飯的時候。妹妹去收拾飯桌,我便去和鸚鵡談話,這隻鸚鵡能說很多話,牠能摹倣我們每個人的說笑聲音,並且對我們有著分別不同的友誼,最親密的是父親,他要牠怎樣就怎樣,其次是弟弟,再其次是母親,再其次是我,最後是妹妹。
我們一起坐了有兩個鐘頭,談了很多過去的事情,像我們的童年,他們的年輕時候,以及祖父母的生活,這在我永覺新鮮有趣,而且深深印在心中。現在我已記不完全他們所說的都是什麼了,因為那時我的心思不停地要溜到安娜那裡去,也許根本就沒聽進他們費心費力所講的話。但是有些東西卻永遠留在我的心中,那就是對於那天早晨在書房中的清晰的記憶,和對於雙親一種深深感謝和尊敬的情感。現在我才知道再沒有什麼人能給我像那一樣的純真聖潔的感情了。
這使我想起很壞的一個經驗,就是當我十四歲時,為了玩爆竹,差一點弄到失明或喪命。
「也許吧。」我說。
晚飯之後,我花了半小時的工夫去灌溉花園,回房裡去的時候,一身都是泥水,在路上我便聽見有個很熟的聲音在房裡說話,我趕快用手帕把手擦了擦乾淨,走進去。那裡坐著一位穿淡紫衣服戴大草帽高高的漂亮的女孩子。她起身望著我伸出手來的時候,我才認出是海倫,她是妹妹的朋友,有一個時期我曾愛過她。
父親回到他的書房,弟弟妹妹跑到外面去了,家中成了一片寂靜,只我和母親對坐在廊下桌旁。這是我一直渴望的一刻,但也在怕它到來,因為儘管我回家來是這麼受歡迎,而我在外面幾年來的生活並不是絕對純潔天真的。
父親注視著我,微笑地說:「孩子,因為這是你的家鄉呀!再說,它美麗也是真的。」
但在那時候,別離之情使我非常激動,一吃過午飯,便和兩個女孩子到山上去了。我們要去的目的地是一個可愛的森林山谷,峻峭的兩壁夾著我們的河流。
我站在車窗口向外望著那城市,街上的燈已經點著了,窗口也都亮起來。火車駛近我家花園的時候,我看見一陣很強的紅色閃光,原來是弗瑞茲提著一盞風燈在搖晃,並且正當我經過向他招手的時候,他放了一個沖天炮直入空中,我探頭出去,看著它上升、停止、畫成一個優美的弧形,然後消失在一陣紅光之中。
「看你說話多怪,只要你好好地做,當然就會永久做下去的。」
「爸爸,你的老家比這更美嗎?」
隨後話題又轉到我的運氣遭遇和前途方面,結論是我交了好運,現在發跡了。
「六年前誰會想得到呢?」她感慨地說。
當然這種驕橫是由於青春活力的旺盛,但母親也應負一點責任,因為她對這整個事情一句話也不說,並讓我覺得她很願意看到我和安娜建立起友誼。跟這聰明而優雅的女孩子在一起,對我有好處,是無可否認的,我看得出母親也願意我和安娜能有更進一步的關係,所以我沒有需要擔心和顧慮的地方,而且我對安娜是像對親愛的姊妹般可以信任的。
我那裝滿外來貨的褐色小皮箱是新買的,有著堅固的鎖扣和光亮的皮帶。裡面裝著兩套衣服,一些內衣,一雙新鞋,一些書和照片,兩個漂亮的烟斗和一隻小手槍。皮箱之外,還有一個裝著小提琴的田子和塞滿雜物的背包,兩頂帽子,一根手杖,一把雨傘,一件外套,一雙套鞋。所有這些東西都是又好又新,尤其是在我貼身衣袋裡,還有著兩百多馬克的存款單和一封答應在秋天給我一個國外好職位的聘書。這可說是一個相當可觀的行裝。現在我就是帶著這些裝備和幾年的遊歷經驗回來了,以一個見過世面的人物回到了自己的家鄉,而當年離開它的時候,我會是個被人視為頑劣的孩子。
(全書完)
「毛蟲?」
「明天嗎?」
「呵,班主,這還要說嗎?駱駝能工作一禮拜而不喝一點水,你能喝一禮拜的水而不工作。」
「也許她會坐二等車呢。」蘿蒂說。
「是的,一點也不錯,但我並不懊悔,就是現在的這一職務,我也不打算永久做下去的。」
我們向著花園圍牆外的草地走下去,那裡凹凸不平又有著圍牆上伸出的木樁,在夜色朦朧中,要很小心地走著。
「比毛蟲危險多了的東西。」
「可憐的傢伙!」安娜感慨地這樣說,但我並不覺得他們有什麼可憐的地方,便和她辯論著,把那馬戲人員的自由快樂的生活捧上天去,並且說再沒有什麼事比能跟他們走更使我嚮往的,像走鋼索啦,演完之後拿著盤子收錢啦。
「危險?火藥?」
「聽說你在外面也試過不少行業呢。」
「是的,有時候想過。」
「好,再見。真高興看見你,你一定再來玩呀。」
我到辦公室去看莫薩斯叔叔,他正坐在那裡看新聞紙和表格,我曾決定不坐下,談一會就走的,而莫薩斯叔叔也無意留我。
「不太響,」弗瑞茲向她保證說,「是看的,這是我的發明呀。」
我實在可以說明天的,只是我一心想著海倫,陷入了一種快樂夢想,覺得明天晚上也許她會來玩,並且也許會忽然對我表示好感的。總之,我這時的心是被一些對於我比任何火爆發明都更重要的事情吸住了。
第一天內,除了這可愛的老家,我什麼都不要看,做別的事,以後還有的是時間。喝完咖啡之後,我們便到所有的房間去看看。廚房、走廊和幾個臥室,幾乎每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樣東西都還是從前的老樣子,那很少的幾處我發覺革新了的地方,對於別人也好像早已成了視若無睹的老樣子,他們甚至在爭辯著是不是我在家時就已經改了的。
差不多要走到我們的花園了,已經望見我們家起坐間射出的燈光,忽然有一種低低的「嘶嘶」的聲音,把蘿蒂嚇了一大跳,原來是弗瑞茲躲在花園裡迎接我們。
回家上床之後,許久都睡不著,因而更有時間去回想馬戲場中的情景,可是一面回想一面又對自己的不忠實感到羞愧,我怎麼會這麼快便放棄了那美麗的海倫?接著卻又借一些詭辯的理由,心安理得地解決了這種內心矛盾。
我對在起坐間的兩位堂妹也告了別,到了門口又再對嬸母喊了聲再見。於是我爬上一條明亮寬闊的樓梯,假如說剛才我是呼吸著一種舊式的氣氛,而現在可說進入一個更古老的境界了。
「噢。我們從原來的路回家嗎?」
她沉默了一會終於說:「你總要做個正直的人,是不是?」
「當時我真的那麼壞嗎?」我忍不住地問。
母親坐在我的對面,一面端詳著我,一面把柔軟的麵包捲放到我的碟子裡。她叫我不要說話太多,那會忘記了吃東西的,但是接著又一個接連一個地問我些必須回答的問題。父親靜靜地傾聽者,撫摸著他那已經灰白的鬍子,帶著一種慈祥的打量神氣,從眼鏡注視著我。當我述說著自己的經驗、行動、和成就的時候,不由得感覺到我最應該感謝的就是這兩位老人家。
「夠勁!我們可以做火箭炮和爆竹了。」
大家都衝到窗口去張望,在正對我們的院子上,有一大群孩子圍在那裡,中間是一個穿大紅衣服的號兵騎在一匹白馬上,他的號角和制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這位了不起的人物吹號角的時候,抬頭向所有的樓窗望著,他有一張褐色的臉和一大把匈牙利人的鬍子。他繼續無目的地吹著他的號角,直到所有的窗口都擠滿了觀眾,他才放下他的工具,摸摸鬍子,左手放在大腿上,右手控制著那不肯安靜的馬,然後發表著演說。說他和他那舉世聞名的馬戲班是路過這裡,預備在城裡停留一天,為應市民的熱烈要求,決定這天傍晚在靠近沼澤的草原上來一次慶祝的演出,節目有馬的表演,平衡動作,還有一場啞劇。成人的入場券是每張二十個弗尼,小孩半價。宣佈完畢,再吹一次他那閃光的號角,便騎馬走了,跟在他後面的是一大群孩子和一陣白白的灰塵。
「不,也不能說怎樣壞,不過那時你父母確為你很煩心的。」
「嬸嬸,誰知這能做多久呢?」
我散步中首先走到的地方,是這城中最古老的石橋,站在那上面我眺望了一會那座從前經過不知幾百次的小小的天主教堂,然後又伏在欄杆上審視著那急流的小河的兩岸景物。從前那座屋角上畫著白車輪的磨房不見了,代替它矗立在那裡的是一所新建的高大磚房。但除此之外,再無別的改變,還是像舊日一樣,有無數的鵝鴨在水裡漂游著,在岸上蹣跚著。
有一天下午,河裡漂來一個大木筏,我跳到上面,躺在一堆木板上,順流而下地漂浮了好幾個鐘頭,經過一些田野,一些村莊,穿過幾座橋洞。上面是流動的空氣和夾著雷聲的烏雲,下面是潺潺清水泛著雪白的浪花。我想像著是拐誘了海倫同行,我們手攜手地互相把沿岸風光指點著叫對方欣賞,而且我們將這樣子一直漂到荷蘭。
「又玩爆竹?」蘿蒂責罵著他。
對於我的歸來,連莫薩斯叔叔都在用他那獨特的方式表示著高興。本來,一個青年人在國外住了幾年之久,忽然頗有成就的回家來了,這時,就是最淡漠的親友也會歡喜地微笑著來同他握手的。
但是,這種情況總不是我心裡所希望的,不久之後,我們之間這種靜止的親密,對於我簡直變成了一種痛苦的重負,因為我一心想從這防禦周嚴的友誼圈子衝入那廣大無邊的愛情境界,卻又想不出怎樣才能誘使我那天真無猜的朋友跟我走上通往那裡的康莊大道。到了假期快要結束的時候,卻從這種又滿足又不滿足的矛盾衝突中,忽然來了個美妙的終止和解脫,而留給我一個無上快樂的回憶。
「呵,天哪!」
站臺上那個有鬍子的站員還是像從前那樣激動地跑來跑去,驅散著靠近鐵道的人群。而就在這人群中我看見了妹妹和弟弟正在東張西望地尋找我。弟弟還帶了當年我們非常寶貴的手推車來為我裝行李。我把箱子背包都放了上去,弟弟推著車子,我和妹妹跟在後面走。她怪我頭髮剪得太短了,但認為我的鬍子留得很漂亮,稱讚我那新皮箱很別緻。我們說笑著,相望著,並且一再地握手,又對在前面推車的弗瑞茲弟弟點頭招呼,他也時時回轉頭來注視我。他已經同我一樣高,體格發育很好。我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時候我常常為了爭吵而動手打他,他那孩童的面孔和生氣悲傷的眼睛,又浮現在我面前來,我也又感到從前常有的那種怒氣一消隨之而來的懊惱。但是現在走在前面的弗瑞茲是高大健壯,顎下已經有了淡褐色的鬍子。
「夜裡失眠,」他說,「的確是很討厭的事,不過,如果有事可想,也還好忍受。一個人躺在那裡睡不著的時候,很容易變得煩躁,心思因而更轉向一些困惱的事上,其實我們也能用意志去想些好念頭的。」
「不。不過無論那裡,只要是你度過童年的地方,一切都是美好神聖的。我的孩子,你在外面也曾想過家吧?」
最初我那嚴肅的神氣,使得她們也無言而沉思,但是到達山頂的時候,從那高大的紅樅樹中間,可以俯視多風的山谷和生滿樹木的小丘,我立刻長嘯高呼地排除著心中鬱悶,那兩個女孩子也立刻跟著大笑,並且開始唱一個爬山歌。那是母親喜歡唱的一支老歌,當我也一路走一路唱的時候,憶起了許多童年往事,和以前假期中在樹林裡的快樂郊遊。歌聲一停,我們不約而同地談起過去的日子和我們的雙親,心中覺得感激而又驕傲,因為我們是有著怎樣光輝的青春呵!我興奮得兩手捧著蘿蒂的手在走,直到安娜也把手搭上來,我們才三人拉成一横排,搖擺著手像跳舞似的,沿著林邊的路一直走著。生命是多麼快樂呵!
我有點生氣,但是弗瑞茲笑得那麼大聲,那麼開心,使我也很快地被感染,跟著大笑起來。我們接著又很快地連續放了三個特別強力的手榴彈,傾聽著它們在整個山谷中發出的爆炸聲和那滾滾不絕很久才消逝的迴音。然後又放了些爆竹和小花炮和一個大的旋轉炮,最後是慢慢地放出一個特製的火箭,望著它衝到當時已經完全黑暗了的天空去。
每天的時光像夏天的浮雲一般輕飄飄地過去,不留一點痕跡。但每一個過去的日子都像一幅彩色的圖畫,一種激動的感覺,一個高揚的音符,響起而又很快地夢似的消失。我灌溉花園,和蘿蒂唱歌,和弗瑞茲玩爆竹,和母親講述外國地方,和父親討論最近的世界大事,自己獨處的時候便讀些文學名著,一件完了接著另一件,進行得那麼和諧而又有趣,雖然全是些無關緊要的事。
我在房裡坐了有一個多鐘頭,一面望著燈蛾的飛旋,一面把吸的烟向著窗口噴去。數不清的家庭和童年的一長列的記憶,在我心裡靜靜地順序浮現著,像那湖面的水波一般,浮起,閃光然後逝去。
於是我鼓起勇氣說:
「好,我加入三馬克的股份。」
於是我把帽子當盤子,做出收錢的樣子,卑躬屈膝地向每一個人要求捐獻。安娜伸手到口袋裡,摸了一會,掏出一個希尼來丟到我的帽子裡,我說了聲謝謝把它放進自己的口袋裡去。
「是的,回來了,離家很久了。」
「為什麼呢?」
「夜裡沒睡好。」我很誠實地回答,但並不想多說下去,這時他卻講了些後來常使我憶起的話。
「是嘛,真糟糕!但不久會再回來的吧?」
那小丑回答說:「我知道得很清楚,你和駱駝大不相同。」
「你還有時候作點禱告嗎?」她溫和地問我。
「最近沒有做過。」我只好這樣回答。她露出一點煩惱的樣子,停了一下說:
小馬表演跳躍,一次跳過一條板凳,跳到十二次的時候,現出精疲力竭的樣子,這時才改換一隻捲毛狗竄跳圈子,並用兩隻跳舞,還做些軍事操。在這中間,小丑一直不斷出現穿插,接著又上來一隻美麗可愛的小山羊,在一隻椅子上表演平衡動作。
「那我倒真想看看呢。」安娜開心地大笑著說。
這時候我已經蕩了好幾條狹小街道,並且進理髮店刮了一次臉,將近十點了,可以去看莫德斯叔叔了。我穿過一個漂亮的院子,走進他那美好的房屋,在陰涼的通道中我彈了彈褲管上的灰塵,然後才去輕扣起坐間的房門。在那裡看見了嬸母和兩位堂妹,叔叔已經到辦公室去了。這家庭中每樣東西都發散著一種純潔的舊式的勤勉精神,雖然有點嚴峻刻板,但也給人沉靜安全的感覺。這是一個永遠在洗滌、刷掃、編縫和紡織的家庭,然而那兩個女孩子仍然找出時間來學習音樂,並且學得很好。彈唱都會,也許她們不太知道時髦的作曲家,但對於韓德爾、巴哈、海頓、和莫札特是很熟悉的。
在當時我那生活範圍內,是難得遇到這種像知己似的可以談論人生和文學的女孩子。以前我對於妹妹的女友不是做為戀愛的對象,就是當作無足輕重的傢伙。現在竟能和一個年輕女孩子毫不拘束地交遊,而且還能把她當作自己的朋友似的談論各種話題,在我真是件新鮮有趣的事。但是儘管我們的友誼是多麼坦白,而在她的聲音、言談和思想中,我仍然感覺得出那種女性的溫柔甜蜜。
我的弟弟弗瑞茲感到說不出的厭煩,他吃完手裡的蛋糕之後,便提議做些比較粗野的遊戲,可是有的我們不會玩,有的我們不感興趣。得個空,他把我拉到一旁,抱怨說這個下午真過得沒意思hetubook•com.com。當我聳聳肩表示著無可奈何的時候,他又告訴我說,他口袋裡裝著一個爆竹,打算在女孩子們依依不捨地說再見的時候來放它,這使我大吃一驚,費盡唇舌才算勸住了他。他獨自走到那花園中最偏僻的角落裡,去躺在醋栗樹叢下。
接著我們又走下山去,到了山谷底下小河邊陡峭的小徑上,老遠便聽到那小河流過石頭的聲音。這小河上游有一家可愛的小旅店,我曾在那裡請過這兩位女孩子喝咖啡吃糕餅和冰淇淋。在下了小山沿著小河走的時候,我們的横排必須改成縱隊了。我走在安娜身後,一面望著她的背影,一面在想怎樣才能在天黑之前單獨和她談談的方法。
在橋頭上我遇見了第一個熟人,是一位做皮革商的往日的同學,他望了又望像是不大認識我了,我向他點了點頭也便走開了,看見他還在回頭望我而竭力追想是誰的樣子,很覺有趣。
「真的能嗎?」我有點懷疑,因為最近幾年來,我總懷疑著自由意志的存在。
這時我又有點像接受那在昨天才被母親問過的考驗了。不過在這裡我也是無須過分掩飾那些不太完美的事實。嬸母對於一些著名的佈道家是非常景仰的,最後終於向我打聽起我住過的那些城市的教堂和牧師來,這卻使我有點著慌,好在一會兒我們便把話題轉到一位十年前去世的有名的教長身上,很惋惜地說如果他不死的話,我在司培各特就會聽到他的佈道了。
這時候對於我比較重要的,是我和海倫的關係,但這也像其他的事一樣,在心裡忽隱忽現,並不十分執著,而常常使我在寧靜中深深體味到的只是一種生活的喜悅,就像在平靜的水中順流而游,沒有目的,也不急忙;用不著費力,也無須乎操心。樹林裡樫鳥尖聲在叫著,野生的漿果熟了;花園裡玫瑰開花了,蔊菜長得像火樣紅,這一切之中,好像都有我的份,覺得這世界是如此光輝美好,同時想著將來我長得更成熟更老練時,不知生活又使人覺得怎樣。
「軍隊又要住到我們這裡來了。」
「是的。你同我一起去接她,好不好?」
「你以為我是個駱駝嗎?」
在這期間,海倫常常來看我們,而且好像是很喜歡我妹妹的女友。有一天我們統統被請去參加莫德斯叔叔的園遊會。那裡有咖啡、糕餅,還有醋栗酒。休息的中間,我們做些無傷大雅的孩子們的遊戲或者沿著花園小徑去散步,因為穿戴的整齊,行動也比較規矩了。
「那麼讓我用銅錢決定一下。」
突然間,我們那喝咖啡時間的寧靜為一陣急速雄壯的喇叭聲所打破,那挑戰似的音調使我們都跳了起來。
她靜靜地對我的眼睛注視了一會,然後拉起我的手來,握在她纖小美麗的手中。
「的確是吧。」我於是點著頭說。
「你終於又回到家鄉來了?」他說。
家中每個人都睡了,連女僕也早就對我們說過晚安了,幾陣房門開關的聲響之後,無邊的沉寂便籠罩了整個房子。
後來,她告辭要走了,我拿起帽子陪她走到玻璃門前的時候,她說:
「這要你親自去問她了。」
「我們將再試一次。」我說。
我也有了一點這種感覺。至少我的滿腔不快變成安靜的沉思。想到我念念不忘的美麗的海倫。她也許從未想念過我,覺得非常痛苦,但我知道這不得償報的愛的憂傷絕不會毀了我,因為我有種模糊的預感,覺得人生,這神秘的人生中,比起一個年輕人假期的憂傷來,是有著更黑的深淵和更壞的變遷的。
「的確是的。噢,妳那女朋友的事怎樣了?她就要來了嗎?」
「我也很煩惱呢!」我想這樣說的,但又想她總是好意,我犯不著再爭論些已經過去的事了。
這時我們已經走到小山頂上了,但那裡還是有一個比一個高的平台,接連向後伸展著。站在一塊岩石向下望,我們剛才經過的梯田都很奇怪地縮扁了形體,梯田下面就是城市,再下去就是峽谷了。在我們背後呢,是黑松林無邊地向遠處展開著,只偶然有幾塊青蔥的草地、穀田和那濃郁的黑色作著鮮明的對照。
「那麼你是更喜歡人叫『安娜絲塔夕亞』了。」
「呵。我們太知道了!在過去各個年代中,到處都有人充滿自信,毫不畏懼地死去,據說蘇格拉底就是一個,還有別的人——不過不多就是了。這少數的人能安靜從容地去死,並不是由於智慧的豐富,而是由於心靈的純潔。我們不能不說這少數人是非常對的,他們每個人都對得起自己。我們這些人有幾個能像他們呢?不過在這少數人成為對照的另一方面,你也可以看見成千成萬的貧苦平凡的人,因為信仰了上帝,也同樣能和平安詳地死去。你祖父去世前曾受了十四個月的痛苦,但他毫不抱怨,安然承受著一切,就是因為有上帝作他的慰藉。」
母親聽了之後,笑望著我,想了一下才說:「也許沒有人能來陪伴你鼓勵你呢,但是慢慢地你自己也會發覺沒有信仰是不能生活下去的,因為,你知道,智識實在沒有多大用處。譬如你每天看到一些人自認對他們很了解熟悉,而有一天在某些事情上也許會證明你對他們實在知道得太少了。但是人總需要有所信賴的,願意得到確實,這時候,你轉向救主就遠比向一個教授或偉人求助來得可靠了。」
「你知道嗎?放出這樣子的好火箭,簡直像是對上帝的崇拜,或是像唱一支美麗動聽的歌,你說是不是?它是這麼樣的莊嚴。」弗瑞茲引用了很多詞藻,這樣說著。
「我已經去看過了。」
這馬戲班的人在我們中間所引起的歡笑對我真是一個很大的幫助,我趁此機會丟開那鬱悶神氣,加入到別人的興奮中,我立刻邀請蘿蒂和安娜去看晚上的表演,得到父親的同意之後,我們三個人先散步到那草原去看一下。那裡有兩個男人正忙著在地上畫出一個圓形演技場,用繩子把四周圍起來,然後撐起一個高架子。附近停著一輛綠色大貨車,有一個胖得可怕的女人坐在車梯上補東西,一隻美麗的小白捲毛狗躺在她的腳下。我們正在巡視的時候,那位騎馬的人已從城裡回來了。他趕快把馬拴在車後,把漂亮的紅衣服脫掉,著短衫去幫忙另一個人撐架子。
「不是活的東西嗎?那麼為什麼蓋得這麼嚴?」
「也代我問候一下。對啦,她叫什麼名字?」
我不禁感到一陣寒慄,想像著一個時麾矯飾的小姐帶著一大堆行李走出車箱,然後發覺我父親那舒適的房屋是那麼寒傖可憐,而我這人也一點不合她的意。
在我們家中被稱為沙龍的房間裡,立著幾個松木的高書架,上面橫七豎八地堆著我家幾代積儲的書籍,毫無系統,也無人整理。當我還是很小的小孩子時候,曾在那裡找來讀了魯濱遜漂流記和格里佛遊記,接著轉向航海冒險之類的故事,後來又讀了很多更富於文藝性的作品,知道了司各脫、巴爾扎克、囂俄……這些作家。並且那些較古老的書上都有著生動的木刻或銅板的插圖,也是出自名家之手的。
在整個表演過程中,我們一直是很快活地邊看邊談著。我坐在安娜旁邊,雖然除了偶而談話之外,什麼也沒有做,我卻一直注意著她那溫柔的親切,在回家的路上還不勝懷念著。
現在母親用她那美麗溫柔的眼睛對我望著,在打量我的臉色,也許她是在思量著來問些什麼。我困惑不安地坐在那裡玩弄著自己的手指,準備著接受考問,我的答案雖然不會全然可恥,但總有些小地方是要感到羞愧的。
「好,但願如此吧。現在我要上樓去看萊迪亞姑母,然後到辦公室去看叔叔。再見啦,嬸嬸。」
可是偶然有一晚上海倫走來閒談個把鐘頭,我也不覺得討厭。我常很驚異地一再望著她變得多麼成熟多麼美麗。每次她到了的時候,那鋼琴上的蠟燭總是將近燃完了,她加入到我們的二重合唱中,我唱得很低,因此可以聽清楚她所唱的每一個字音。我站在她的背後,望著她那褐色頭髮在燈光下閃著金光,並且看見她唱時肩膀的微動,心裡想著如果我的手指能觸那頭髮,將是多麼美妙的事呀!
「小心?我從來沒事。」
「因為那時我還不認識妳。」
「呵,不,弗瑞茲。下個禮拜吧。」
在回家的路上,我們把最後一個爆竹向著人家院子裡的一隻很髒的狗丟去,惹得牠因為害怕而在我們後面叫了有十五分鐘之久。我們興高采烈兩手烏黑地回到家裡,活像兩個無惡不作的流氓。但是到了父母面前時,我們卻在盛讚著我們那可愛的黃昏散步,那美麗的山谷景色和那星光閃爍的天空。
我想到過去我們喜歡的玩意來,便猜道:「蜥蜴。」
「好吧,聽我告訴你,我的情形正和你的一樣,我愛慕一個人,但是得不到他。不過事實既然如此,我們就更應該從別的方面抓住友誼、仁慈和歡娛。所以說讓我們仍然做好朋友,快快樂樂地過完這一天吧。」
「怎麼啦,我的孩子?」父親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問。
我非常想多知道一點海倫的情形,但怕露了自己的心事,總不敢提到她的名字,處在寧靜懶散的家居生活中,又還有著幾星期的假期在前頭,我這青年人的心又開始為渴望和計畫一點羅曼史而激動著。這只要找個藉口就可進行,但我就是缺乏這勇氣,越是為她的年輕貌美的影像襲擊,就越感到坦然問她的近況的困難。
第二天傍晚,大約八點半的光景,我和弗瑞茲兩人輪流背著一個很重的包袱,走上山去。那包袱裡面裝的是一些巨型爆竹,三個火箭,三個大的手榴彈和一些其他的零碎小東西。
「嗯,你看怎麼樣?」
我永遠不會忘記安娜是如何親切、和藹、而又從容地幫我克服了那天下午的悲傷和窘困。她一點也不洩露我們之間所發生的事,只很友善地對我。幫我表現正常,這使我對她那自己的憂傷和承受的態度,生出了無上的敬意。
蘿蒂很生氣,正要尖刻地回答我,火車已經進站,並且停下來了。她很快地跑過去,我慢慢地跟hetubook.com.com在她後面,她的女友從三等車裡走出來,手上拿著一把灰綢傘,一個旅行袋和一個不大不小的箱子。
在我這幾年中好像就沒見過野花似的。因為那些野花當你經過時用欣賞的眼光望去,覺得它們像是那一片青綠世界的彩色島嶼,和當你哼著歌聲蹲下來打量著它們要選最好的來採折的時候是完全不同的。我找到了一種隱藏的小植物,它的花使我記起了在學校時的遠足,還有一些是母親特別喜愛曾給它們起了渾名的。同樣的花現在都還能找到,並且每一種都喚醒我一個記憶。每一個花萼上都像托著我童年的歡樂,在用一種不尋常的親切神氣對了我的眼睛望著。
樓上的兩個小房間裡,住著我的祖姑母,她用古老的禮儀殷勤接待著我。那牆上掛著曾祖父的水彩畫像和用米珠鑲著山水花卉的荷包,還有一些橢圓形的鏡框,同時散佈檀香木的古老而細緻的香味。
剛到十點,房門便鎖起來,父親母親都要去睡了。當父親吻著我說晚安的時候,他攬著我的肩膀輕輕地說:「真高興你又回家來了。你也高興吧?」
最後母親說:「我知道我決不能說服你。信仰不是由理智產生的——比愛情更不是。可是將來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理智並不能包括一切。明白了這點,在痛苦絕望時,你就可以抓住些似乎可以支持你的東西了。那時候你也許就會記起我們今天說的話了。」
我們走下那條櫻花大道,經過一座高橋,一個新店鋪和許多古老沒有改變的房屋,在那橋頭轉彎處,就是我們家的房子了。窗戶敞開著,傳出那老鸚鵡的喃喃聲。我的心為了種種的記憶和歡樂在劇烈地跳著,我穿過那陰涼的石頭門洞,走完那寬闊的石板路,連跑帶跳地登上臺階。父親已走下來迎接我,他吻著我,又微笑著拍我的背,然後默默地拉著我的手,一同走向上面的門廊。母親等候在那裡,把我拉到她的懷中。
一個人夜晚起床跑到戶外,在寂靜的天空之下,緩流著的小河之旁,這有說不出的神秘感,觸動著靈魂的深處,好像接近了人類的原始,感到自己和動物植物的相似關係,引起一種房屋還未發明之前原始生活的記憶,那時人類還是無家的流蕩者,把森林、河流、山嶽以及狐狸、老鷹都看得和自己平等,能像朋友一般愛它們,像仇人一般恨它們。還有,夜晚能轉變人類群居生活的習慣感覺,當燈火全熄人聲全無的時候,一個仍然醒著的人會感到和大家離開的孤寂,這時那最可怕的心情,那無可逃避的孤獨,那獨自在活著,獨自在忍受憂傷、恐懼或死亡的感覺,便到了我們的每個思想之中,這對於年輕體健的人不過是一種暗示和警惕,而對於年老體弱的人卻是著實的可怕。
「妳還認得我呀!」我沾沾自喜地說。
他觀察著我的臉色,看見引起我的好奇心來了,便從床底下拿出一隻盒子來,盒蓋是一塊洋鐵皮壓著幾塊石頭。
「安娜。」
「也許會的,因為她的家境很好,雖然她並沒有闊小姐的派頭——」
「當然可以。最近我用半磅炸藥做了一個手榴彈,在城外放的時候,像地震似的。不過,現在錢用完了,好多材料要買。」
我疑訝地望著她,沒有作聲。
「聽說你現在混得很好,是嗎?」
我的兩位表妹,倒是很容易對付,因為她們不曾被寵壞,對於早已不新鮮的笑話,還是聽得津津有味。莫薩斯叔叔在喝過咖啡之後就退出了,嬸母老和蘿蒂在一起,也愛拉住我問東問西,直到我告訴了她一點醃漬草莓的秘訣之後,才滿意地放我走開。我很高興地加入到那兩個女孩子中間去,但談話動不動會中斷,這時我常常暗想著為什麼和自己心愛的女孩子談話這般困難呢?我對海倫實在想表示一點敬意,但不知怎樣做才好。最後我去採兩枝玫瑰花,一枝給海倫,一枝給安娜。在我的假期中,這是最後的一天清朗日子。第二天我便聽說海倫近來是某某家庭中的常客,不久就要宣佈訂婚了。這消息是和別的閒話偶然一起傳來的,我聽了之後,很小心地不露聲色。這雖是尚未證實的謠傳,並且我也從未對海倫存有奢望,仍覺是一重大的打擊,心煩意亂地回到家中,一直奔向自己的房裡。
「當然願意,我們可以在夜間到花園裡放,是不是?」
晚上十一時左右,我坐在那裡看一本很厚的小說,而油燈開始昏暗起來。燈頭變得發紅並且發出聲響,我把燈心轉上轉下地查看著,原來是油已燃完,我那小說將不能繼續看下去了,實在令人抱憾,但在這到處都黑洞洞的家中,此刻是無法去尋找燈油的。
「我們看見了一點藍火花的。」弗瑞茲開始強辭,我表示著承認。他細述著製造的經過和應該成功的情形時,幾乎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那倒好得很呢。」
我們剛找到一個板凳座位,手風琴便響了。班主和一匹小黑馬走到場中,一個小丑跟著出現,開始一面講話一面打嘴巴,贏得不少掌聲。首先是那小丑傲慢無禮地問一些問題,那班主給了他一個嘴巴,反問道:
我們等候著那引線燃完,便看見一些火花開始射出來了,弗瑞茲高興得滿臉是笑。
「你會再學著做的。」
「好吧,可以。」
最後是小丑被問,是不是他就只會到處亂轉和逗笑!他立刻脫去小丑的服裝,露出一身大紅緊身衣,敏捷地爬到很高的繩子上,那樣子很英俊,動作也優美,其實就算動作技能差點,單看他那紅色身軀被掛在暗藍天空下的火炬照耀著,也夠賞心悅目了。
用我年輕時候所有的智力,我第一天便斷定了這位性情愉快的女孩子,有一種天真自然的穩健,也許她對於人生知道的並不太多,但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當我還不知道她是有著那樣一般人稀有的寧靜的快樂氣質。
就在附近林邊上,是我小時候常來捉野兔的地方。稍遠一點那邊,一定還留著我們小孩子用石塊堆成的堡壘。但是父親走累了,稍為休息一下,我們便從另一條路下山去了。
「呵,不用,謝謝你。你知道這裡不興這樣呀。」
「是的,不要說,我現在不能告訴你為什麼,但讓你知道,我也並不在乎。你以後可以問你妹妹,她統統知道的。現在我們沒有多少時間,而且那是個悲傷故事,今天不要讓我們悲傷吧!現在我們來做花球,等蘿蒂回來。我們仍然是好朋友,大家一起愉快地過完今天,好不好?」
正如所有的親熱和甜蜜都是短暫而有完結的,這暑假也是一天天地從我手指縫裡溜走著。在我的記憶中這個夏天似乎象徵著我青春時代的結束。家人開始在談論我那迫近的離別,母親又再細心地整理我的衣物,縫縫補補。在我收拾行李的那天,她給了我兩雙她親手織的羊毛襪子,誰也沒想到這竟是她給的最後的禮物。
我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當苦悶而陰沉的那幾天過去後,我又一切照舊,不再覺悲傷,可以和別人去一起生活。在下午喝咖啡的時間,大家都坐在起居間裡,歡笑暢談,只我仍保持著沉默而不參加在裡面,雖然我心裡早已暗暗渴望和人談天歡笑,但像一般青年人那樣,我曾誇張地把自己的悲傷用沉默和無禮的頑固感情包圍起來,而家中其他的人為了遵守家庭的習慣,也曾小心地不來打擾我的壞脾氣,因而現在我竟像沒有勇氣去拆除這道牆了。既然不久之前,我認為自己的感情是了不起的重要,此刻就是厭煩了,也仍然要假裝下去,但是,結果使我非常慚愧的是我的傷心竟只維持個這麼短的時間。
「來了,先是白火花,接著一聲響,就成了紅火花,然後是非常好看的藍火花。」
「是安娜嗎?」
有好幾次我很驚訝安娜竟那麼不需要別人照顧。還有,在談話中我偶而表現得很粗魯,也不見她有不高興的樣子。在這方面,海倫是多麼不同,多麼相反呀!對她,即使在最親密的談話中,我除了仔細想過的尊敬的字句外,什麼都不敢用。
祖姑母穿著一件式樣單純的紫袍,除了視力欠佳和頭有點微搖之外,她還是很矯健的。她讓我坐下之後,並沒有談那些遙遠的過去,而竟是詢問著我的生活和意見。她對每樣事情都感到興趣,注意地聽著我所說的一切。她雖然年紀老了,房裡充滿著古舊的氣息,但她在兩年之前,還是常出去旅行的,對於永遠變動著的世界,雖然不盡贊同,但她有清晰的頭腦,並不全然憎惡地接受著一切,而且願意隨時充實刷新著她的觀念。同時她有著優雅動人的談話天才,你和她坐在那裡,話題永遠不會中斷,而且永遠是愉快有趣的。
「你既然沒意見,就直接說『可以』好了。」
我對這位客人的光臨並不怎樣特別高興,可說連想都沒去想過,但也沒法推辭不去接她,在快到十一點時,我們便往車站去了,到了那裡時間還早,便在車站前面來回地走著。
我說了聲「哈囉」招呼著。如果由我自己替她拿行李不知她將怎樣想,因此那箱子雖然很輕,我還是把它交給了一個紅帽子,然後我陪著兩個女孩子一路進城去。我很奇妙她們會有那麼多話要互相傾訴,但我是有點喜歡安娜了,儘管她的不大漂亮有點使我失望,然而她那愉快、安詳、充滿自信的神氣和聲音是可以彌補這缺憾的。
我離去的時候,她吻著我,並做一種祝福的手勢,那是我從未見別人做過的。
「你願意參加一塊做嗎?」他問道。
「今天是我最後的一天了。」我開始說著。
「安娜,這是我哥哥。」
到了她家門口,她和我們握手便進去了。在大門關閉起來之前,我還看見她的帽子在夜色中閃耀了一下。
「呵,我們可以走花園那邊的路。」
「好,我今天就寫信給她。」
我又記起從前自己還是個少年的時候,有時認為我們的家庭生活太專制了,夜晚常帶著犯罪的意識和冒險挑戰的心情偷跑出去,到那酒店裡喝一杯啤酒的事,那時出去總是由通花園的門口,翻牆跳到草地上,再繞到街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