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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美人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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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的女人 五

司令的女人

我們六人,圍桌而坐,都是從小的夥伴。吳巴、薛剛、范小鬼子、羅鐵鎖。司令從小就寡言,現在更成了一個悶葫蘆。他十五歲時就有一米七高、二十歲時一米八,二十一歲一米八一,此後再也沒長。他的鬍鬚很重,有點絡腮,雙目漆黑,頭髮很硬,坐在那裡,像個強盜。吳巴小學畢業後,去念了「聯中」,小知識分子,不願幹活,在村裡小學擔任教師,就教語文,又教數學,每週三節體育,還有兩節音樂,他夏天講課,喜歡光背,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平日講話,出口成章,經常寫詩,四六成行,投到省報,夢想發表,沒有發表,運氣不好。薛剛會打鐵,尤善打菜刀,他打的菜刀能剁斷鋼絲,但切菜不快。范小鬼子會做豆腐,滷水點的老豆腐,能用秤鉤子掛起來的那種。羅鐵鎖讓鍘草機切去了一https://m.hetubook.com.com條胳膊,走起路身體斜斜。
大家舉盅,一齊祝賀。祝我新婚,幸福快樂。然後仰脖•把酒乾了。烈酒入腸,肚子發熱,吃點小菜,壓壓邪火。沒啥好吃,弟兄們湊合。一碟子蝦皮,小蔥拌了;一碟子花生•用油炸了;一碟子蘿蔔,用醋溜了;一碟子黃豆,鹽水煮了。一盅接一盅,緊著忙活。景芝白乾,當時的名酒,六十二度,性情猛烈,非大喜事,捨不得喝。三瓶小酒,眼見乾了。我們六個,舌頭發硬,耳朵發熱,酒遮著臉,信口胡說。我們六人,全都成婚,唯有司令,還是光棍。他的條件,其實很好:濃眉大眼,面相不錯;虎背狼腰,身板不錯;沉默寡言,性格不錯;幹活賣力,品質不錯;出身貧農,階級不錯;三間草屋,一個大院;四隻大和-圖-書鵝,八隻母雞;一個老娘,兩頭豬崽。院裡有樹,一棗一柿。棗子熟了,滿樹紅星,柿子熟了,滿樹燈籠。這樣的小日子,很是紅火,可我們司令,竟找不到老婆。我們大家,都很生氣,齊罵女人,瞎了眼睛。我的老婆,過來敬酒,一步一瘸,很是幽默。木匠女兒,雖然腿瘸,但精神健旺,語言活潑。她給眾人,一一倒酒,然後舉杯,接近頭頂:各位大哥,各位小弟,敬你們三杯,表表心意。女人敬酒,不許不喝,誰要不喝,就是老鱉!說完這話,仰脖兒灌下,連乾了三杯,面不改色。眾人吃驚,連連喝采,王家的閨女,果然厲害!我妻驕傲,大言不慚:三杯水酒,算個什麼?我跟我爹,趕集賣門,天寒地凍,滴水成冰,為驅寒氣,懷揣酒瓶,走一步喝一口,半里路,一瓶酒。她吹大牛,我心hetubook.com.com不悅,板起面孔,用話刺她:行了行了,你別吹了,人說你胖,你就大喘,人說你白,就不洗臉!她不服氣,反唇相譏:你說我吹?咱就實踐,每天三斤,景芝白乾,我喝不完,我是屎蛋,你供不起,你是混蛋!看她的表情,決不是撒謊,這樣的酒罈,比較難養。一瓶景芝,一元二角,三瓶景芝,三元六毛。這樣的消費,誰能承受?這樣的考婆,真是欠揍。大家都笑,哈哈哈哈,只有司令,眉頭緊鎖。吳巴開言,問我老婆:我說大嫂,你給說說,司令大哥,如此好人,為啥女人,都不上門?我妻魯莽,直言回答:司令大哥,你別發火,如果發火•我就不說。司令言道:你說你說,我這等人,哪裡有火?我妻開言:你要不火,那我就說,都說您是,一個傻蛋,幫人幹活,不吃人飯,只管拉車,不管看路和*圖*書,腦子不好,影響後代,有人說您,得過腦炎,有人說你,不會算數,三八二十三,二八一十五。還有人說您,下邊很小,包頭包莖,像個蠶蛹。我的老婆,囉唆沒完;新婚媳婦•流氓語言;如此娘們,實在丟臉;被我一腳,踹到外邊。信口開河,胡言亂語,望風撲影,沒有根據。要說別人,咱不知道,司令大哥,光屁股的朋友,您的那話,誰敢說小?下河洗澡,比賽撒尿,相互之間,經常見到,您的老二,亞洲一號!大家齊聲,安慰司令,都說大哥,不必心急,時候不到,長夜難明,姻緣沒到,急也不行,姻緣到了,不成也成,必有仙女,在把你等,晚豆比早豆香,晚瓜比早瓜甜,晚來的女人,肯定不平凡。大家喝酒,不提這話,話題一轉,說起小唐。都說小唐,真是命苦,八年抗戰,喝風吃土白臉變黑,黑臉變黃,一朵www.hetubook.com•com鮮花,不成模樣。說起宋河,這個鱉蛋,偷雞摸狗,人事不辦,弄大了人家肚子,還不認賬。這個小子,不是個溜子,是個小舅子,下次見到他,給他點顏色瞧,知青不能打,打了就犯法,咱把他的頭,塞進褲襠,「老頭看瓜」,留不下外傷。整他時先蒙住他的眼,用臭襪子堵住他的嘴,不讓他喊,給小唐報仇,替母雞申冤。說著罵著,又轉了話題:二皮二皮,你這東西,當年迷她,幾成了花癡。我臉飛紅,張口反譏:夥計們住嘴,你們是老鴰,笑話豬黑。吳巴你好,送給她棗;薛剛忘了,替她背草;范小鬼子偷看她洗澡;羅鐵鎖跟著她傻跑;司令大哥,幫她磨鐮,磨得那鐮,吹毛寸斷。想起往事,感慨萬千,這個女人,真是可憐。這個女人,真不簡單,非要養個私孩子,不怕丟人現眼,這件事情,還有大麻煩。公社縣裡,不會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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