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美人
四
「孟喜喜,你站住!」
我轉身跑回教室,離上課還有幾分鐘時問,同學們正在大聲地嚷叫著,竄跳著,亂成一團。導致這場混亂的是我那串葡萄,準確地說是孟喜喜和我那串葡萄——她劈著腿坐在課桌上,摘下葡萄,一顆顆地往男生堆裡投去。偶爾她也往自己嘴裡填一顆——她把葡萄粒兒高高地舉起來,腦袋往後仰著,腦後的頭髮幾乎垂到課桌上,她的嘴巴大開,讓手中的葡萄垂直地落進去―每當她投出一粒葡萄,男生們就一窩蜂地撲上去,好像一群爭搶食物的狂熱的小狗。我的心裡一方面感到酸溜溜的,一方面又感到暗暗得意。酸溜溜的原因是我本想把葡萄給她吃,她卻拿來散給同學們;得意的是因為畢竟是我把葡萄給了她而她接受了並且還吃了幾個,這使我感到我與她的關係比她與其他的男生的關係更近了一點。男生們的喊叫聲把上課的電鈴聲都蓋住了,直到年級主任用教鞭猛烈地抽打起講台時,才把大家從狂歡中驚醒。
我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嗡嗡一樣,連我自己都聽不清楚。
年級主任與孟喜喜的矛盾終於大爆發,那是孟寡婦將孟魚頭的招牌掛起來兩個月之後的一個早晨。頭前幾天,年級主任就利用給我們上政治課的時候,
m.hetubook.com.com攻擊隨著旅遊業的發展鎮上大街兩邊出現的服務業。她認為這些所謂的髮廊、飯館,什麼張魚頭李魚頭,其實都是色情行業,用她的話說就是「賣那個」的。大家的目光偷偷地向小孟魚頭望去。她的臉色慘白,但是那上翹的嘴角還是讓她的臉上出現了似乎是滿不在乎的微笑。正是上學的時候,學生成群結隊。我跟隨孟喜喜走進校園。自從葡萄事件後,我感到心裡慚愧,總想找機會對她解釋,但每當我站在她的面前時,喉嚨就被一團灼熱的東西堵住了。而她總是微微一笑,然後揚長而去。在通往教學樓的道路上,年級主任已經雙手扠著腰站在那裡了。朝陽把她的臉照耀得紅彤彤的,像一朵胖大的雞冠花。同學們紛紛地往斜刺裡走去,誰也不願意與她迎面相遇,只有孟喜喜昂首挺胸地迎著她走過去。我的腦子裡轟然一聲,好像燃起了一把火。我突然明白了,年級主任站在那裡,就是為了等待孟喜喜。果然,我聽到年級主任說:
我躲在一棵法國梧桐的粗大樹幹後,看到孟喜喜在年級主任面前站住了。看不到孟喜喜的臉。只能看到她修長的側影。她腦後紮了一條紅色的手絹,鮮豔奪目,使年級主任的大m.hetubook.com.com紅臉黯然失色。我聽到年級主任低聲說了一句什麼話,接下來是片刻的寧靜。隨後便發生了難以預料的事情:孟喜喜的腦袋突然往前一低,把她的額頭撞在了年級主任的嘴上。我,包括躲在樹幹後和趴在樓道玻璃後偷看的同學們,都聽到年級主任發出了一聲令人心悸的尖叫,然後我們看到她用手捂住了嘴巴。孟喜喜轉身往來路走去。她走得不慌不忙,好像身後發生的事情與她沒有一點關係。從此後,她再也沒有回到學校。校方宣布,孟喜喜是因為作風不正被開除的,而我們認為是她自己退了學,退得非常瀟灑,簡直像一個打了勝仗凱旋而歸的將軍。退了學的孟喜喜與母親合力把孟魚頭經營得轟轟烈烈,我經常看到她身穿紅色旗袍,站在店門口招徠顧客的樣子。每當我看到她明媚的笑臉,心中就陣陣刺痛,彷彿被尖銳的東西扎了。她離開學校以後,年級主任在神聖的課堂上,用與她的身分完全不相符的下流語言,污蔑孟喜喜,說她幹上了「那一行」。看到她穿著開衩到了大腿的旗袍,化著濃妝,站在店門前,對客人賣弄風情的樣子,我就想起了年級主任的那些髒話。
年級主任將教鞭插到那半串葡萄的梗杈裡,從孟喜hetubook•com.com喜手裡挑起來,像挑著一件世界上最令人厭惡的東西,回到了講台前。
沒等孟喜喜從課桌上下來,年級主任就站在了她的面前。在年級主任冷眼逼視下,孟喜喜滿臉通紅,低聲說:對不起……
是誰給她的葡萄?年級主任冷冷地問。我感到她的眼睛像針一樣扎臉,便不由自主地低了頭。但年級主任點著我的名字把我叫了起來,並要我交代,是誰給了孟喜喜葡萄。正當我要坦白交代時,孟喜喜站起來,冷冷地說:葡萄是他的,但是是我從他的手裡奪來的。
我們就讀的那所中學十分保守,制定了五十八條學生守則,不許抽菸啦,不許喝酒啦,不許化妝啦,不許燙頭啦,不許穿高跟鞋啦……規矩很多,如果誰敢違反,輕則處分,重則開除。但唯有小孟魚頭敢與校方對著幹。那時她媽媽還不叫孟魚頭還叫孟寡婦,那時她還不叫小孟魚頭還叫孟喜喜,孟喜喜頭髮淺黃,波浪著,披在肩上,有時也用一根鮮豔的手絹紮起來,像一條狐狸尾巴。她的嘴巴略微有點歪斜,雙唇鮮豔欲滴,彷彿熟透了的櫻桃。她的額頭寬闊開朗,像景德鎮的瓷器一樣光滑明亮。她的雙眼長得有些開,眼睛不大,但非常明亮。她的雙眉修長,略有些掉梢,非常規整,彷彿m•hetubook•com•com是精心修整過的。與班裡那些胸脯平坦、嘴唇枯燥、目光呆滯、眉毛凌亂、額頭上布滿皺紋的女同學相比,孟喜喜實在是太過分了。孟喜喜胸脯高聳——而且分明不戴文胸,眼睛水汪汪的,嘴角翹著,脖子修長,精巧的頭顱微微後仰著,穿著不能算高跟但也絕對不能算低跟的皮鞋在校園內的大路上、教學樓內的走廊上,目中無人的走來走去。她的步伐輕捷,鞋跟敲打著水磨石的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孟喜喜實在是太過分了呀!年級主任——一個綰著牛糞餅子頭、長臉短下巴的女人——在全年級人會上不指名地批評:有的同學——今天就不指名了——實在是不像樣子,你自己對著鏡子看看,還像個學生嗎?!——大家的目光一瞬問都集中到孟喜喜的身上。她的腦袋轉來轉去,目光左顧右盼,好像在尋找被年級主任不點名批評的那個人——我說的就是你!年級主任幾乎是吼叫起來,長臉憋得通紅: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學校,不是酒吧間!有幾位女生幸災樂禍地低聲笑起來,男生們臉上也出現了尷尬的表情。我感到臉上發燒,好像是自己的姊妹被人當眾奚落一樣。但孟喜喜神色平靜,嘴角翹著,臉上洋溢著一團微笑,好像被年級主任點名批評的是一和-圖-書個與她毫無關係的陌生人。
男生們本來就願意與孟喜喜說話,現在,有更多的男生有事無事地跟孟喜喜搭腔,還有人從家裡拿來好吃的東西給她吃。我也偷偷地把家中院子裡葡萄架上第一串發紫的葡萄剪下來,用一張報紙包了,拿到學校,課間休息時,趁著她上樓梯的時候,塞到她的懷裡,然後我就躍上光滑的樓梯欄杆,像雜技演員一樣溜了下去。我躍出樓梯口時,幾乎撞到年級主任的懷裡。她的臉色紫紅,左腮上的肌肉像一條蟲子抽動著,我知道這是她暴怒的標誌。
這是實情嗎?年級主任用嘲弄的口吻說,她竟然能從你的手裡奪走了一串葡萄。請抬起頭來,讓大家看看你的臉。我只好抬起頭,感到臉像火一樣燃燒著。年級主任問:是不是她從你手裡奪走了葡萄?我側目看了一眼孟喜喜,看到她的眼睛望著正前方的黑板,嘴角翹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看了一眼年級主任生鐵一樣的臉,艱難地說:是……
年級會後,孟喜喜依然如故,還是那樣昂首挺胸地在校園內、在樓道裡走來走去。男生們的目光更多地在她的身上打轉。我們原來就願意看她,年級主任的訓話好像把罩在她身上的一層薄紗揭去一樣,讓我們猛然地醒悟:啊,這個孟喜喜呀,實在是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