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消多久,公私立醫院的院長和管理者也爭相來敲打衛生部長和其他相關公家機構的門,表達他們的擔憂與焦慮,說來奇怪,這些擔憂的重點不是健康問題,而是後勤。他們報告說,病人入院後,不是病癒,就是病死,現在這個常規流程短路了,如果我們可以這麼說的話,或者不要那麼文謅謅,就說是塞車好了,因為越來越多病人出院之日遙遙無期,但他們都已病入膏肓,或者因事故而回天乏術,按照正常情況,應該已經進入來生。他們說,事態嚴重,我們本來就會把病人安置在走廊上,但現在這種情況比過去更頻繁,種種跡象顯示,用不了一週,我們要解決的不只有床位不足的問題,因為每一條走廊,每一間病房,都已經滿了,空間有限,調動不易,我們將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即使有空床,也不知道可以往哪裡塞。醫院的負責人最後說,解決辦法是有一個,但那確實有些違背希波克拉底誓言,而且,能夠實施的話,此一決策非關醫療,非關行政,而是一個政治決定。聰明人一點就通,衛生部長與總理商議後,批核以下的緊急公文,目前各家醫院無可避免人滿為患,對我國醫療系統素來的優良服務品質產生嚴重不利影響,直接原因在於,越來越多生命處於停滯狀態的病患入院,至少在醫學研究達到它自訂的新目標之前,這一類患者康復無望,遑論漸有起色,住院時間於是無限延長,有鑒於此,政府建議醫院董事會及管理部門逐案嚴格分析此類病患臨床情況,一旦確定病情無好轉之可能,便應將患者轉交家屬照顧,讓各醫院得以善盡職責,診治家庭醫師判斷有必要或建議救治之病人。政府這個決定是基於一個人人都能理解的假設,一個處於這種狀態的病人,也就是始終處於死亡邊緣卻始終死不成的病人,在清醒的片刻壓根兒不在乎自己身於何處,無論是在親愛家人的懷抱中,還是在擁擠的病房中,他都死不了,也無法恢復健康。藉此機會,政府也想告知民眾,政府正在全速展開調查,死神失蹤的原因至今撲朔迷離,我們希望並相信,調查會找出令人滿意的答案。我們也想告訴民眾,一個龐大的跨學科委員會已經成立,其中包括來自各宗教的代表,來自各思想流派的哲學家,對於此類事件,這群人一向不乏見解,委員會被委以棘手的任務,思考沒有死亡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同時合理預測社會必須面對的新難題,有人可能會用一個殘酷的問題來總結委員會的討論原則,如果沒有死神來阻斷老人坐享龜年鶴壽的春秋大夢,我們要拿這些老人怎麼辦。
不久,安養院之類的機構也來了,如同早他們一步的醫院和葬儀社,以頭撞牆,哭天喊地,安養院收容白叟黃鬚,設立宗旨是為了讓他們的家庭安心,這些家屬既無時間亦無耐心擦鼻涕,照顧疲憊的括約肌,半夜起床送便盆。該伸張正義的地方,就該伸張正義,我們應該承認,他們面臨著是否繼續接收住民的兩難困境,這個問題對人力資源管理者高瞻遠矚的規劃能力與公平的願望都是挑戰。最主要的原因在於,結果都是一樣的,而這也正是真正兩難境地的特徵。不管是打靜脈注射的,還是綁紫緞帶花圈的,跟這群鬧哄哄的人一樣,安養院至今習慣了生死不可阻擋的持續輪替,有人來,有人走,這給他們一種腳踏實地的感覺,安養院的員工不願去想像,在未來的工作中,照護對象從面貌到身體都絲毫不變,只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也變得更加可憐,更加殘弱,更加衣冠不整,令人看了傷心,臉上皺紋一道道增加,好像一顆乾癟的葡萄乾,四肢越發顫抖遲鈍,如同一艘徒勞尋找落水羅盤的船。在這些安養院,新人入住向來是歡慶的動機,這代表有一個新的名字要記在腦海中,他們會從外面世界帶來特殊習慣,他們獨有的怪癖,例如,有一個退休的公務員,每天都要刷一刷牙刷,因為他無法容忍在刷毛中看到一丁點殘餘的牙膏,又比如有一位老太太,她繪製家譜樹時,總是搞不清楚哪根樹枝該填上哪個名字。頭幾週,新來的老先生老太太是新人,在生活慣例讓每個住民得到相同的關注前,他們都是小老弟小老妹,而這會是他們人生中最後一次當新人,即使人生將如同永恆一般漫長,永恆,就像人們所說的太陽,照耀著這片幸運土地上的所有人,照耀著我們這些天天目睹太陽西沉卻依然活著的人,儘管沒有人知道如何活或者為何活。然而,現在新來的住民除非是來填補空缺,增加機構收入,否則他的命運也已經事先知道了,我們不會看到他離開這裡,像美好的老時光那樣回家或在醫院嚥氣,其他住民則匆匆忙忙鎖上房門,以免死神進入,把他們也帶走,不,我們知道,那是永不復返的過去才有的事,但政府中總要有人考慮我們的命運,我們,我們這些安養院的所有者、管理者和受雇者,我們的命運是,到了幹不動的那一天,沒有人會收養我們,在安養院工作了那麼多年,從某個角度來說,那裡也算是我們的,但我們卻不是那裡的主人,請注意,現在輪到員工講話了,我們想要說的是,安養院沒有我們這種人的空間,除非我們趕走一些住民,在關於醫院人滿為患的討論後,政府已經想到了這個主意,他們說,家庭應該重新擔起責任,但要能擔起責任,家庭中必須至少有一個成員有足夠的智力和充分的體力,然而,無論是根據自身經驗還是人間見聞,我們都知道,這些稟賦也有保存期限,與這剛剛開始的永生相比,這個期限短如一聲輕嘆,總而言之,除非有人能想出更好的辦法,否則補救措施只有一個,就是增建安養院,但不是像目前這樣,利用風光不再的樓房莊園,應該從零開始建造宏偉新建築,如巴別塔或克諾索斯迷宮般的五角大廈,先是連成街區,然後組成城市,接著擴張成大都會,說得更殘忍一些,就是一座接著一座的活人墓,按照上帝的旨意,照顧活不成、好不了又死不得的老年人,因為人生沒有盡頭,誰也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我們自認有責任呼籲政府相關部門注意問題的關鍵,隨著時間流逝,不只會有越來越多的老人住進安養院,還需要越來越多的人照顧他們,結果就是,人口金字塔迅速顛倒,頂端是數量龐大且持續增加的老年人群,如蟒蛇般吞噬著年輕世代,年輕世代大多在安養院工作,擔任護理或行政人員,用去了大半輩子的光陰,照顧各個年齡層的老年人,無論是一般老人還是胡耈人瑞,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曾曾祖父母、曾曾曾祖父母等等,實繁有徒,永世無窮,然後輪到這個世代堆到上層,一個接著一個,如同樹上落下的葉子落在去年秋天的葉子上,mais où sont les neiges d'antan(去年白雪今昔何在),一代又一代,一個又一個,加入髮禿齒豁耳背目昏的浩浩大軍,患了疝氣風寒,髖部骨折,下肢癱瘓,現在不死的老年病患甚至無力阻止口水從下巴淌下,可敬的政府官員,你們可能不願意相信我們,但這樣的未來也許是人類可能遇到最糟糕的噩夢,在漆黑的洞穴中,即使所有人都在恐懼,都在顫抖,這樣的噩夢也不會出現,說這話的是我們這些見證第一所安養院創辦的人,在那段日子,確實什麼規模都不大,但我們的想像力還有用武之地,說實話,總理,我們要由衷地說,我們寧願死,也不要這樣的命運。
一個可怕的威脅正在危及我們行業的生存,保險公司工會理事長如此告知媒體,他提到成千上萬的來信湧入辦公室,措辭或多或少如出一轍,彷和-圖-書彿照著同一底稿抄寫,全要求立刻取消信末簽字者的人壽保險保單。這些來信說,眾所周知,死神已經自我了斷,繼續支付高昂的保險費且不說荒謬,根本就是愚蠢,只會使保險公司更加富有,他們卻不會收到任何平衡開銷的補償。一位格外不滿的保戶在信末加了一句,我可不會把鈔票撒入下水道。一些人更過分,居然要求退還已支付保費,不過他們顯然只是亂試一通,瞎碰運氣。記者免不了提出一個問題,保險公司打算如何抵禦這突如其來的猛烈砲火,工會理事長回答道,他們的法律顧問此刻正在仔細研究保單條款細則,希望找出可供他們發揮的解釋漏洞,當然,前提是嚴格遵守法律條文,允許他們強制這些離經叛道的保戶,即使有違他們的意願,只要他們還活著,就有義務繼續支付保費,也就是說,直到永遠,更可行的方案是達成某種形式的共識,算是君子協定,保單增加一個簡短的附約,一方面著眼於調整現狀,另一方面著眼於未來,將八十歲定為法定死亡年齡,當然,這純粹只是比喻,理事長很快加了一句,並露出一個和藹的微笑。如此一來,保險公司可以照舊繼續收取保費,直到快樂的保戶過完八十歲大壽,屆時,根據虛擬的意義,他已經去世,他將立刻收到保單上明訂的全額保險額。他還應該補充一點,這一點同樣重要,如果保戶願意,可以續簽下一個八十年的保單,最重要的是,當保單到期後,還能登記第二次死亡,重複先前的程序,週而復始。記者中,善於精算的人發出欽佩的低語,甚至短暫的掌聲,理事長微微頷首,表示感謝。就戰略戰術來說,此舉堪稱完美,翌日起,大量信件又湧入保險公司,宣布之前來信無效。所有保戶都說,他們願意接受擬議的君子協定,事實上,你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是一個非常罕見的局面,人人有得無失。特別是保險公司,他們僥倖逃過了一劫。工會理事長這個職位做得實在是有聲有色,據推測在下屆選舉中必定連任。
然而,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總是幾家歡樂幾家愁,有時就如同現況,原因也是相同的。幾個重要行業甚是關切現狀,開始向政府表達他們的不滿。可以想見,第一波正式投訴來自於殯葬業。這些業者被粗暴地剝奪了原料,一上來就做出經典的動作,雙手抱頭,齊聲哭喪,我們這下子要怎麼辦才好啊,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眼下面臨的是殯葬業無人能夠逃脫的業績暴跌災難,他們召開大會,經過幾番激烈討論,結束時仍舊沒有討論出什麼結果來,因為他們對死亡習以為常,世代以此為業,彷彿死亡是他們天經地義的稅款,孰料死神現在拒絕合作,面對這道堅不可破的牆,所有人都只能碰壁而返,末了,他們同意呈遞一份陳情書以供政府酌參,報告採納了辯論中唯一提出的建設性建議,確實極有建設性,但也好笑極了,工會理事長發出警語,別人會笑話我們,但我承認,我們沒有別的出路,要不這樣做,要不就是殯葬業的末日。陳情書說明,在一次特別召開的大會上,他們檢視了該國由於無人死亡而正在經歷的重大危機,激烈公開的辯論秉持國家最高利益至上之原則,葬儀社代表最後達成了共識,這無疑是建國以來降臨在我們頭上最嚴重的集體災難,但這場災難仍舊有機會避免,避免之道是,建議政府強制規定,所有自然或意外死亡的家畜都必須土葬或火化,此類土葬或火化須符合規範,取得核可,由殯葬業者承辦,別忘了,本行業世世代代服務公眾,表現可圈可點。文中繼續寫道,特請政府注意以下事實,沒有可觀的財務投資,本行業無法實現此一重大變革,因為把一隻貓、一隻金絲雀,甚至是一頭馬戲團大象,或者飼養在浴缸的鱷魚送至其最後安息地,畢竟與安葬人類是不同的,因為我們需要徹底改造傳統技術,寵物喪葬自獲官方批准以來,雖不可否認利潤可觀,但素來是本行業的邊緣業務,然而自開辦以來所累積之經驗,必能為此次變革提供寶貴幫助,換言之,將成為本行業唯一的業務,如此一來,我們得以盡可能避免解雇數以百計、甚至數以千計無私無畏的員工,在工作生涯的每一天,他們都勇於面對死神恐怖的臉孔,而今死神背棄了他們,這是多麼不公平;所以,總理,為了給這個千百年來被歸類為公共事業的一行提供應有保護,我們請求你不只考慮做出有利的緊急決策,同時也考慮提供一系列補貼貸款或其他補助,此舉可謂錦上添花,或者我該說是棺上鑲銅,為彰顯基本公允,起碼也應發放無息貸款,以助一個其生存在史上首次受到威脅之行業迅速振興,事實上,早在歷史開始很久以前,甚至史前時代亦是如此,雖然大地慷慨,敞開懷抱接納逝者,屍首或遲或早都需要他人收斂入土。敬請批准我們的請求,讓本行業得以維持。
凌晨三點,紅衣主教急性闌尾炎發作,必須立即手術,被緊急送往了醫院。手術前,被吸入麻醉隧道完全失去意識前的一瞬間,如同許多人一樣,他想到自己可能會死在手術檯上,隨後又記起這是不可能的了,在最後的清醒時刻,他腦中又閃過一個念頭,不管怎樣,要是他確實死了,那可就矛盾了,那代表他戰勝了死神。一股難以抗拒的犧牲欲望湧上心頭,他正要祈求上帝殺死自己,時間卻不容他遣詞造句了。麻藥讓他免於犯下最嚴重的瀆神之罪,因為他想把死神的力量轉移給一個以賦予生命著稱的神祇。
要形容這些非同尋常的事件,危機一詞顯然並非最為貼切,在一個因沒有死神而享有特權的生存狀況下談論危機,很荒謬,不倫不類,也侮辱了最基本的邏輯,我們可以理解,何以若干強調自己有了解真相之權利的公民會問自己,問彼此,政府究竟怎麼了,迄今還沒有顯示出任何生命跡象。在兩場會議之間的短暫空檔,衛生部長被問及了此事,的確向記者解釋說,鑒於他們目前掌握訊息不足,做任何判斷,發布任何官方聲明,必然都為時過早,他也補充說,我們正在整理來自全國各地的數據,確實沒有任何死亡報告,但是,不難想像,這件事的發展,我們和大家一樣感到驚訝,尚未準備好對這現象的起因,其當前和長遠的影響提出初步的推測。他大可到此為止,既然目前形勢艱難,能回答成這樣就謝天謝地了,但是,眾所皆知,凡是人都有一種衝動,希望別人對任何事情保持冷靜,不管發生什麼,都靜靜留在羊圈中,在政客之中,尤其是政府官員,這種傾向就算稱不上是自發行為或機械動作,也可以說是第二天性了,害得衛生部長以最糟糕的方式結束了談話,身為衛生事務部門的負責人,我可以向所有聽眾保證,絕無值得恐慌的理由;如果我對你適才的話沒有理解錯誤,一位記者盡量不讓語氣顯得過於諷刺,在你看來,沒有人死的事實絲毫不值得恐慌;正是,確切來說,我不是這麼說,但是,沒錯,我基本上就是這個意思;請容許我提醒你,部長,昨天還有人死去,而沒有人認為那值得恐慌;當然,死亡是正常的,只有當死亡人數成倍增加,比如發生戰爭或瘟疫,那才值得恐慌;也就是偏離了常態時;可以這麼說;但是,在目前的情況下,顯然沒有人會死,而你卻呼籲我們不要恐慌,這樣的呼籲至少是有點自相矛盾,部長,你同意嗎;這只是習慣使然,我承認我不應該說恐慌,這個詞不適用於當前的情況;那麼,部長,你認為該換成什麼詞呢,我這麼問是因為我期許自己做一個有良知的記者,所以用詞總是力求精準。記者糾纏不休,部長有些不高興了,突然回答道,我不會用一個詞,我要用九個字;部長,哪九個字;切勿助長錯誤的希望。這無疑給翌日報紙提供了一個坦率的好標題,但主編跟編輯主任商量後認為不妥
https://www.hetubook.com.com,從商業角度來看,不該往當前高漲的熱情潑上一桶冰水;就用以往的標題,新年新生活,他說。
夜裡晚些時候,官方公報發布了,總理證實,自新年伊始,全國各地無一死亡紀錄,他呼籲,在評估解讀此一奇特狀況時,要節制,要有責任感,他也提醒民眾,不應排除這只是僥倖的假設,宇宙偶然發生了一次反常的改變,這個改變不可能持久,也許什麼特殊巧合,打破了時空平衡,但為了以防萬一,政府已經與相關國際組織開始會談探討,以使政府在必要之時能採取有效協調行動。這一番偽科學的空話,說得令人費解,而就是要令人費解,才能平息全國上下的騷動,總理最後表示,政府已就人類所能設想到的一切後果做足準備,死神徹底消失,必然引發複雜的社會、經濟、政治和道德問題,在全國民眾的大力支持下,政府決心勇於面對。我們接受肉體不死的挑戰,他慷慨激昂地高呼,如果上帝的旨意如此,我們永遠在祈禱中感謝上帝,感謝上帝選擇這個國家的良善人民作為祂的工具。總理讀完公報後心想,這也就是說絞索確實套在了我們的脖子上。他沒有想到絞索最後會套得多麼緊。不到半個小時,總理坐在送他返家的公務車上,接到紅衣主教的電話,晚安,總理;晚安,主教大人;總理,我打電話是要告訴你,我深感震驚;哦,我也是,主教大人,情況非常嚴重,是我國歷史上不得不面對的最嚴重情況;我說的不是這個;那你說的是什麼,主教大人;非常遺憾,你草擬我剛剛聽到的公報時,竟然忘了我們神聖宗教的根基、主梁、基石、拱頂石;原諒我,主教大人,但我恐怕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沒有死亡,總理,沒有死亡,就沒有復活,沒有復活,就沒有教會;見鬼;抱歉,我沒聽清楚你說什麼,能重複一遍嗎;我沒說話,主教大人,可能是大氣電荷或靜電造成線路上的干擾,甚至可能是接收問題,衛星有時會中斷,主教大人,你剛才說到哪了;我是說,每一個天主教徒,包括你在內,都必須知道,沒有復活,就沒有教會,除此之外,你腦子怎麼會有上帝自我滅亡的想法,這絕對是瀆神,可能是最嚴重的瀆神;主教大人,我並沒有說上帝自我滅亡;你的確沒有這麼說,但你承認肉體不死可能是上帝的旨意,不用拿到先驗邏輯學的博士學位,也知道這指的是同一件事;主教大人,相信我,我這麼說只是為了效果,給人留下印象,讓演講有個漂亮的結尾,僅此而已,你也明白,這種話術在政治上多麼重要;這種話術在教會也同樣重要,總理,但我們開口前會動一動腦筋,我們不能只是為了說話而說話,我們會計算長遠的後果,事實上,我們的專業,如果你希望我給你一個比喻的話,我們的專業是彈道學;我非常愧歉,主教大人;如果換作是我也會有同感。紅衣主教停頓了一下,彷彿在估計手榴彈落地的時間,然後換了一個更溫和更誠懇的語調繼續說,我想知道,你向媒體宣讀公報之前,是否請國王陛下先過目;那是當然,主教大人,公報需要字斟句酌,這件事同樣也得小心處理;我能知道國王陛下說了什麼,當然,如果不是國家機密;他覺得不錯;讀完後,陛下有什麼評論嗎;好極了;什麼好極了;陛下就是這麼說的,好極了;你是說他也瀆神了;主教大人,此事我無權推斷,接受自己的錯誤已經夠難了;我得和陛下談談,提醒他,在這樣混亂而微妙的情況下,唯有忠誠不渝堅定不移遵守我們神聖母會已獲驗證的教義,才能解救我國於即將降臨的可怕混亂;主教大人,這是你的職責所在;是的,我還要問問陛下,他傾向哪種情況,是眼睜睜看著太后永遠一息尚存,永遠臥病不起,世俗的肉體無恥地牽絆著靈魂,還是情願看到她的駕崩,在天國永恆的光輝中戰勝死神;任何人都會毫不猶豫給出答案;這可未必,不過,與你所想剛好相反,總理,比起答案,我更在乎問題,注意到沒有,我們的問題都有一個明顯的目標與一個隱藏的意圖,當我們提出問題,不只是要對方回答,在回答的那一刻,我們需要他聽到自己親口說出答案,這也是在為日後的答案鋪路;有點像政治,主教大人;沒錯,但教會的優勢是,管了上面的,也就可以管到下面的,雖然這看起來似乎不太可能。又是一陣停頓,然後總理打破沉默,我快到家了,主教大人,如果可以的話,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請說;如果永遠沒有人死,教會將怎麼辦;即使是在與死神打交道時,永遠也是個太長的時間,總理;我覺得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主教大人;讓我把問題還給你,如果永遠沒有人死,國家將怎麼辦;國家會盡力生存下去,雖然我很懷疑能否成功,但是教會;總理,教會已經太習慣於永恆的答案,我無法想像它會給出其他答案;即使與現實相悖;我們從一開始就與現實相悖,但我們仍在這裡;教皇會怎麼說;如果我是教皇,上帝原諒我荒唐的虛榮心,居然有這樣的幻想,如果我是教皇,我會立即公布新的理論,就是死神會晚點到;沒有進一步的解釋嗎;教會從來沒有被要求解釋任何事情,我們的專長,連同彈道學,一直是藉由信仰來安撫過度好奇的心靈;晚安了,主教大人,明天見;上帝保佑,總理,上帝保佑;鑒於眼下情況,祂也沒有什麼選擇;別忘了,總理,在我們國境之外,人照常死去,這是一個好跡象;好壞取決於觀點,主教大人,也許他們把我們看成一片綠洲,一座花園,一處新天堂。或者新地獄,如果他們有頭腦的話;晚安,主教大人,祝你睡得安穩,養足精神;晚安,總理,如果死神決定今晚回來,希望她不會想到要去拜訪你;如果正義不只是一句空話,那麼太后應該走在我的前面;好吧,我保證,明天不會向國王陛下告發你;你人真好,主教大人;晚安;晚安。
之前提到的新年新生活標題,立即遭到競爭同行的嘲笑,諸家報社設法借鑒主撰稿人的靈感,寫出豐富精彩的標題,有的誇張,有的抒情,有的充滿哲思語帶神祕,還有的天真得令人感動,比如某份通俗報紙,對自己的標題沾沾自喜,我們將會如何呢,還用了一個浮誇的問號來結束這個標題,新年新生活一標題,雖然俗不可耐,的確引起一些人的共鳴,或者出於天性,或者出於後天教養,這些人更喜歡或多或少務實的樂觀主義所帶來的踏實感,即使他們有理由懷疑,這不過是一種徒勞的幻想。在這段迷惘的日子之前,他們活在所能想像中最好的世界裡,如今他們欣然發現,最好的世界,絕對是最好的世界,已經展開了,而且就在這裡,就在他們的家門口,這是多麼獨特奇妙的生活,不再天天害怕命運女神嘎吱作響的剪刀,在這片孕育我們生命的土地上長生不死,人人都能自由擺脫形上學的尷尬,沒有在死期要開啟的封令,在這個名為塵世的淚谷的十字路口,封令宣布親愛的夥伴被迫分道揚鑣,你上天堂,你進煉獄,你下地獄。正因如此,更為謹慎或者更為細心的報紙,以及英雄所見略同的廣播電臺和電視臺,全別無選擇,只能加入集體歡慶的浪潮,這浪潮席捲了全國,從北到南,從東到西,恐懼的心靈煥然一新,把死神長長的陰影從視野中驅走。日子一天天過去,悲觀或心存懷疑的人發現還是無人死亡時,他們開始投奔如海的民眾,起初只是零星幾人,後來成群結隊,抓住一切機會,上街大聲歡呼,沒錯,人生是美麗的。
即使不是哲學家,至少就一般意義而言不算是哲學家的人,也有一些通曉了此道。矛盾的是,他們自己沒有學會如何去死,因為他們的時候還沒有到來,他們藉由協助死神,減輕他人死亡的痛苦。你很快就會看到,他們所使用的方法展示人類無窮無盡的創造力。離鄰國邊境幾哩遠的一個小村莊,有一戶貧苦的鄉下人m•hetubook•com•com,由於罪孽深重,他們處於生命停滯狀態的親人,或者套用他們喜歡的說法,處於死亡暫停狀態的親人,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一個是老派的祖父,病痛把這位健壯的大家長折磨得只剩下一抹影子,只是還沒有完全奪走他說話的能力。另一個是只有幾個月大的嬰兒,他們來不及教他說生或死,真正的死神也不肯現身。一老一小半死不活,鄉下醫師每週來看他們一次,他說,要救命要害命,他都無能為力,縱使給他們各打一劑溫和的致命藥,也無濟於事,不久前,這還是能夠解決這類問題的極端辦法。現在頂多把他們推向死神可能所在的地方,但毫無意義,終究徒勞,因為在同一時間,死神會後退一步,保持距離,如同以往一樣遙不可及。這家人去尋求神父的幫助,神父聽了,抬起眼睛望向天空說,我們都在上帝的手中,祂神聖慈悲無窮無盡。好吧,或許無窮無盡,但不足以幫助這可憐的小孩,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沒有做過任何的錯事。事情就是如此,沒有前進的道路,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也沒有找到解決辦法的希望,這時老人開口了,來人啊;想喝水嗎,一個女兒問;不要水,我要死;爸爸,醫師說了,這是不可能的,記著了,再也沒有人會死了;醫師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打從有這個世界以來,人總有死的時辰和地方;已經沒有了;有;爸爸,別激動,你會燒得更厲害;我沒燒,就算燒也無所謂,仔細聽我說;好好,我聽著;靠近點,免得我說破喉嚨;說吧。老人在女兒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女兒搖了搖頭,但他一再堅持。但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爸爸,她結結巴巴地說,嚇得臉色蒼白;可以;萬一不行呢;試試也沒什麼損失;如果不行呢;很簡單,你把我帶回家就好;那孩子呢;孩子也去,如果我留在那裡,他就跟著我留下。女兒想了想,臉龐明顯露出矛盾的情緒,然後她問,為什麼我們不能把你們帶回來埋在這裡;你可以想像那個情景,在一個求死不得的國家,竟然死了兩個人,你要怎麼解釋,再說,考慮到現在的情況,我懷疑死神肯讓我們回來;這太瘋狂了,爸爸;也許吧,但我看也沒有什麼別的法子了;我們要你活著,不想你死;但活也不是活得像我現在這樣子,一個死了的活人,一個活著的死人;如果這是你的意思,我們就照你說的做吧;親親爸爸。女兒吻了他的額頭,流著淚離開了房間。她把父親的計畫告知其他的家人時仍舊淚流不止,原來父親要他們當天晚上把他抬過邊境,他認為死神仍在那頭履行職責,死神別無選擇,只能接受他。聽了這個決定後,這一家人又自豪又無奈,自豪,因為一個老人自願將自己獻給難以捉摸的死神,那是多麼難能可貴,無奈,因為他們無論如何都沒有任何損失,他們又能如何,人是無法對抗命運的。有人說,人的一生不可能擁有一切,這位有骨氣的老人走後,只會留下一個貧窮而誠實的家庭,他們一定會永遠懷念他。這一戶人家不只有哭著走出房間的女兒,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做過任何錯事的孩子,還有另一個女兒及她的丈夫,他們生了三個孩子,很幸運,孩子都健健康康,此外還有一個早過了婚嫁年齡的未婚姑母。另一個女婿,也就是哭著走出房間的女兒的丈夫,為了討生活,離鄉背井,住在遠方,明天將得知他失去唯一的孩子與他敬愛的岳父。這就是人生,它一隻手給了你什麼,改天又用另一隻手奪走。我們非常清楚,這一家鄉下人八成再也不會在後面故事出現了,他們的親屬關係無關宏旨,無關痛癢,但即使從純粹敘事技巧和角度來看,用兩行筆墨輕描淡述他們,似乎也不應該,在這個關於死神和她真真假假的故事中,這群人是最具戲劇性事件中的主角。所以,留著他們吧。那位未出嫁的姑母提出一個疑問,她問,鄰居發現這兩個過不了鬼門關的人不見了,會怎麼說呢。這位未出嫁的姑母平日說話沒有這麼矯揉造作迂迴婉轉,此刻這麼說話,只是唯恐自己淚水潰堤,她若是說出那個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做過錯事的孩子的名字,說出哥哥兩個字,肯定要泣如雨下。三個孩子的父親說,我們就原原本本告訴他們吧,有什麼後果,就什麼後果吧,我們可能被指控偷偷下葬,亂葬,沒有正式登記,葬在他國還要罪加一等;好吧,但願不會為此引發一場戰爭,姑母說。
關於跨學科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什麼都能說,就是不能說進行順利。不過,如果這樣一個沉重的字眼可以用在這裡,要算在安養院呈交給政府的那份驚心動魄的陳情書上,特別是結尾的威嚇之詞,總理,我們寧願死,也不要這樣的命運。哲學家一如既往分為皺眉的悲觀主義者和含笑的樂觀主義者,準備第一千次就杯子半滿亦或半空的古老問題重啟辯論,這場爭論轉移到他們被召來討論的問題上,可能會歸結成給死亡或永生的利弊做個簡單的盤點,各大宗教代表從一開始就結為統一戰線,希望將辯論建立在他們唯一在乎的辯證領域,也就是明確承認死亡是上帝國度存在之基礎,因此,關於沒有死亡之未來的討論,不只是瀆神,而且荒謬至極,因為這樣的討論無可避免要預設上帝不存在,或者消失了。這並非新穎觀點,關於這個神學版本的化圓為方,紅衣主教早已指出其中涵義,與總理通電話時,雖然語焉不詳,他承認,沒有死亡,就沒有復活,沒有復活,教會也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那好,既然教會顯然是上帝唯一的農具,在地上翻耕出引往天國的道路,那麼顯而易見無可辯駁的結論就是,整個神聖的故事不可避免走進了死胡同,畫下句點。這一激烈的論點出自最年長的悲觀哲學家之口,他沒有就此打住,還繼續往下說,不管我們喜歡與否,所有宗教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死亡,它們需要死亡,就像人需要吃麵包。宗教代表連出聲抗議都懶。正相反,在他們之中,天主教部門一位德高望重的成員說,你說得很對,我親愛的哲學家,當然,這就是我們存在的原因,所以人終其一生都在恐懼中度過,當他們的時候到來時,他們歡迎死神,將死亡當作解脫;你是指天堂;天堂或地獄,或是什麼都不是,死後發生的事對我們的影響,遠沒有一般人認為的那麼重要,先生,宗教是世俗的事,與天堂無關;我們通常聽到的不是這種說法;我們得有個說詞來招攬顧客;所以你們其實也不相信永生;我們假裝相信。一時間沒有人說話。最年長的悲觀主義哲學家露出一個挖苦的笑容,那神情就像剛剛看到一項艱難的實驗成功了。一位樂觀派的哲學家說,那麼,你們為什麼對死亡已經結束的事實如此驚慌呢;我們不知道死亡結束,我們只知道暫時沒有人死亡,兩者不一樣;我同意,但只要這個疑問懸而未決,我就會重申我的問題;因為如果死不了,那麼人做什麼都百無禁忌了;這有什麼不好嗎,老哲人問;百無禁忌和事事禁忌同樣不好。又一陣沉默。圍坐一桌的這八個人,被要求思考一個沒有死亡的未來的後果,根據現有資訊,合理推測社會將不得不面對的新問題,當然,除了必將惡化的既有老問題除外。問題是,未來已經到來了,一位悲觀主義者說,不說別的,來自安養院、醫院、葬儀社和保險公司的聲明已經擺在我們面前了,除了在任何情況都能想出牟利之道的保險公司以外,我們必須承認,這些單位組織的前景不只黯然,簡直是面臨一場可怕的浩劫,比最瘋狂的想像力所能想到的任何事都要凶險得多;我無意諷刺,在當前情勢下,諷刺未免太過分,新教圈子一個同樣備受尊敬的成員說,但我認為這個委員會已經胎死腹中了;安養院說得對,寧願死,也不要這樣的命運,天主教發言人說;那麼你建議我們怎麼辦,最年長的悲觀主義者問道,看來你是想立刻解散委員會,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辦法嗎;我們天主教使和*圖*書徒羅馬教會將組織一場全國的祈禱運動,請求上帝盡快讓死神歸來,從最可怕的恐怖中拯救出可憐的人類來;一個樂觀派問,上帝管得了死神嗎;祂們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一面國王,一面王冠;既然如此,也許是上帝命令死神撤離;有朝一日我們會知道祂給予我們這場考驗的用意,在此之前,我們只能使用我們的念珠;我們也是這麼做,我是說,我們也會祈禱,當然,不用念珠,新教徒微笑著說;我們會在全國各地組織遊行,呼籲死神歸來,就像我們過去ad petendam pluviam,也就是求雨,天主教徒自己翻譯;我們不會做到那個地步,這樣的遊行向來也不是我們的傳統,新教徒再次微笑著說;那麼我們呢,一位樂觀派哲學家問道,那語氣似乎要宣布他即將加入悲觀派的陣營,我們現在該怎麼辦,看來我們是一籌莫展;首先,最年長的哲學家回答道,我們暫時休會吧;然後呢;我們繼續進行哲學思考,我們生來就是做這個的,即使我們需要進行哲學思考的只有虛無;為了什麼;為了什麼我也不知道;那又為什麼呢;因為哲學與宗教一樣需要死亡,我們探究哲學,目的是為了知道人終有一死,蒙田先生說過,探究哲學,即學會如何去死。
第二天,沒有人死。這件事實在是違反了生命定律,攪得人心惴惴不安,這樣的焦慮在這種情形下也無可非議,只消想想,在整整四十卷的世界史中,不曾提到這種現象發生過,就連一個例子也找不到,一整日過去,足足二十四小時的寬裕時間,從白晝到黑夜,從日出到日落,抱病而終的,失足墜亡的,如願自縊的,沒有,一個都沒有。節日裡往往車禍頻傳,總有人漫不經心,無責任感,或是飲酒過度,在路上爭先恐後,看誰頭一個死,但這次居然連一起車禍死亡也沒有。新年前夜過去了,沒有像往常一樣留下一串滅頂之災,就好像齜牙咧嘴的老阿特羅波斯,決定把她的大剪刀擱置一天。不過,血倒是沒少流。消防員惶惑不安,心煩意亂,強忍著噁心,從面目全非的殘骸拖出血肉模糊的人體,根據碰撞的數學邏輯,他們該是死定了,可是,即使是七損八傷,他們仍舊還有一口氣在,在救護車刺耳的警報聲中送進了醫院。沒有一個死在送醫途中,所有人都將推翻最悲觀的醫療預測,這個可憐人沒救了,不用動手術,動了也只是浪費時間,外科醫師原本是這麼對替他調整口罩的護士說的。如果意外發生在前一日,這個病人也許是沒得救了,但有一件事很清楚,今天,遇難者不肯死。這裡發生的事情,在全國各地都發生了。直到舊年最後一天的午夜,仍然有人願意死去,老老實實遵守終止生命這個關鍵問題的規則,以不同程度的華麗和莊嚴,紀念這致命的時刻。有一樁例子特別有趣,有趣之處在於主角,主角乃是德高望重的太后。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三點五十九分,沒有人會天真到為這位皇家老夫人的性命賭上一根燒過的火柴棒。希望殆盡,在無情的醫學鐵證面前,醫師束手無策,皇室成員按照位階環立床畔,無奈地等待著這位大家長嚥下最後一口氣,也許還有幾句遺訓,勤勉親愛的王子王孫修德養心,也許給日後健忘的臣民一句漂亮的妙語。然後,時間彷彿停止,什麼也沒有發生。太后的病情沒有好轉,也沒有惡化,她暫停在那裡,孱弱的身體在生命邊緣徘徊,隨時都有可能翻到另一側,卻又被一根纖細的線綁在這一側,死神,只能是死神,出於某種奇怪的任性,繼續拉著這根細線。我們已經跨入了第二天,在這一天,正如故事開頭所說,沒有人死。
一名新喪偶的女士,想到自己如果不死,就再也見不到她追悼不已的丈夫,難免有些微的悲痛,但內心仍舊洋溢著新鮮的喜悅,不知如何表達,有一天,她想出了在她餐廳的花壇陽臺上懸掛國旗的點子。俗話說,說到就做到。不到四十八小時,全國各地掀起懸掛國旗的熱潮,國旗的顏色和標誌占據了景觀,當然,在城市中這種情況更為明顯,城市的陽臺窗戶比鄉村的要多。這股愛國熱情無法抵擋,特別是當某些令人擔憂,甚至可以算是帶有威脅的言論開始傳播時,無人知道這些言論來自何處,例如,誰家裡的窗戶不掛出我們國家不朽的國旗,誰就不配活著;不掛國旗,就把自己出賣給死神;加入我們,做一個愛國者,買一面國旗;再買一面;再買一面;打倒生命的敵人,他們該慶幸沒有了死神。大街小巷簡直在舉辦旗幟飛舞節,旗幟迎風招展,倘若沒有風吹,那麼一個精心放置的電風扇也能吹起旗面,如果電風扇功率不足,無法讓國旗威風凜凜,讓噼啪作響的旗聲鼓舞我們的尚武精神,起碼也能確保愛國的色彩光榮地起伏飄盪。少數人私下嘀嘀咕咕,說這太過頭了,胡鬧,那麼多的國旗早晚要撤下,越早越好,因為如同太多的糖會破壞味蕾,妨礙消化,我們對國家象徵應該保有正常適當的尊重,如果任由它墮落成這一連串對謙遜的侮辱,就像那些無人哀悼的風衣暴露狂一樣,這份敬意會淪為笑柄。此外,他們還說,如果掛國旗是慶祝死神不再來討命,那我們應該在兩件事中擇其一,要麼在我們對國家象徵生厭之前撤下它,要麼就是餘生,也就是永恆,沒錯,永恆,只要國旗在雨中腐爛,被風撕成碎片,讓太陽曬得褪色的時候,就得換上一幅新的。極少人有勇氣公然指出這個問題,就有一個可憐人,為了他的不愛國衝動發言付出代價,挨了一頓痛揍,若非死神從新年伊始就在這個國家收工停業,他會當場結束其悲慘的一生。
時近傍晚,謠言開始傳開了,從新年開始,更準確地說,是從一月一日零時起,全國沒有一例死亡紀錄。你可能暗地推想,比方說,謠言源於太后出人意料地拒絕放棄她僅剩的一點生命,但宮廷新聞辦公室向媒體發布的常規醫療公報說明,不,其實是暗示,因為措辭一字不苟,公報暗示這位皇家患者的病情一夜之間出現顯著的好轉跡象,甚至指出太后殿下可能徹底康復。第一個版本的謠言很自然可能是從殯儀館流出來的,看來沒有人想在新年的第一天死去,或者來自醫院,二十七號床那個傢伙要活還是要死,自己好像下不了決定,或者出自交通警察部門的發言人,知道嗎,說起來真是古怪,路上頻頻發生事故,卻沒有一例死亡能讓我們可以拿出來警告其他人。謠言的原始起源不得而知,不過與後來發生的事情相比,起源顯得無足輕重,但謠言還是很快傳到了報社、廣播電臺和電視臺,立即讓導演、副導演和主編們豎起耳朵,因為這幫人不只有本領老遠就嗅出世界歷史的重大事件,也訓練有素,懂得適時誇大其辭。不消幾分鐘,路上冒出幾十名調查記者,隨便逮到個路人甲路人乙就詢問一番,在雞飛狗跳的編輯部,一排排的電話也在相同的查案熱潮中震動個不停。他們打電話給醫院、紅十字會、太平間、葬儀社、警局,沒錯,通通都打了,但秘密情報部門除外,原因可以理解,但他們的答覆都簡潔扼要,如出一轍,沒有人死。有個年輕的電視女記者比較走運,採訪到一名路人,他不停來回瞟著她和攝影機,嘴裡述說的親身經驗恰好與太后的情況雷同,他說,半夜十二點,教堂的鐘聲響起,就在最後一聲鐘響前,眼看就要不行的爺爺突然睜開了眼,好像改變了心意,不走這一步了,竟然沒死。女記者一聽,興奮極了,無視他的哀求和反對,不行,小姐,我得去藥房,爺爺還等著吃藥呢,她一把將他推進採訪車,跟我來,你爺爺不再需要吃什麼藥了,她高聲說,並吩咐司機火速開去電視臺m•hetubook•com.com攝影棚,而在那一刻,攝影棚也正忙著安排一場辯論,來賓是三個超自然現象專家,即兩名備受推崇的巫師、一名著名的千里眼,他們被匆匆找來發表意見,分析某些愛開玩笑的人,也就是百無禁忌的那種人,開始稱為死神罷工的那件事。然而,這位大膽的女記者陷入最嚴重的幻想之中,認為這個受訪民眾的意思是,垂死老人其實是改變心意,沒有邁出本來要走的那一步,也就是去死、斷氣、翹辮子,反而決定回頭。但那個快樂的孫子說的是,他好像改變了心意,與他改變心意這句直白的話截然不同。如果有基本的語法知識,對時態的彈性微妙之處更加熟悉,就能防止這個錯誤,也可以避免這個可憐的姑娘隨後被頂頭上司罵得又羞又窘,滿臉通紅。他們,無論是這位受訪民眾還是女記者,都沒有想到,他在攝影棚現場重複這段話,這段話在當晚新聞報導再以錄音的形式播送,聽到的數百萬觀眾以同樣錯誤的方式解讀,立即導致一個令人不安的後果,那就是出現一群人,他們堅信只要運用意志力,他們也能戰勝死神,過去這麼多人枉死,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前幾代人意志薄弱,實在可悲。但是事態並未就此打住。既然人無須做出什麼明顯的努力,也能照樣不死,一個被賦予了更宏大之未來願景的大眾運動宣布,人類自古以來最偉大的夢想,長生不死逍遙人世,已經成為人人都能享有的禮物,如同日日高升的太陽和我們呼吸的空氣一樣。這兩起運動互相競爭,可以說是想要爭取同一幫選民,但有一點他們達成了共識,就是提名這位勇敢的老兵為名譽主席,因為他是傑出的先驅者,因為他在最後一刻戰勝了死神。就大家所知,沒有人會特別在意一個事實,老爺爺陷於深度昏迷狀態,從各種指標來看,沒有挽回的可能。
臨近半夜,他們動身前往邊境。彷彿懷疑什麼詭異的事即將發生,全村的人竟然都比平日晚些時候上床。好不容易,街道陷入寂靜,家家戶戶的燈光也逐一熄滅。首先,把騾子套上車,接著一個女婿和兩個女兒費了好大的勁把老祖父抬下樓,他虛弱地問,鐵鍬鋤頭帶了嗎,眾人安撫他,帶了帶了,你放心吧,然後做母親的上樓,把孩子抱入懷中說,永別了,孩子,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但這非事實,因為她也會隨著姐姐姐夫同車而去,接下來的任務至少需要三個人合力才能完成。未出嫁的姑母不想與永不歸來的旅人道別,把自己和侄孫們關在臥室裡。在崎嶇不平的路面上,車輪金屬邊緣會發出巨響,可能把好奇的鄉親引到窗前,看看他們的鄰居這種時候要上哪裡去,所以他們走泥巴路兜了一圈,出了村子才走上大路。邊境並不遠,但有一個麻煩,大路通不到那裡,他們得在某處離開大路,沿著幾乎快比騾車還窄的小徑走,最後一段還得靠兩條腿,設法抬著老祖父穿過灌木叢。幸虧女婿對那一帶瞭若指掌,因為他除了打獵時會在這幾條徯徑奔走,偶爾幹業餘走私也會利用這幾條路。走了將近兩個鐘頭,他們終於走到必須棄車從步的地點,這時,女婿想出了把老祖父放在騾背上的點子,他認為這畜生的四蹄夠穩健。他們解開騾子的韁繩,卸下多餘的套具,吃力地想把老人抬上騾背。兩個女人家哭了,哦,我可憐的爸爸,哦,我可憐的爸爸,這一哭,她們僅存的棉薄之力也沒了。可憐的老人意識恍惚,宛如已然跨過死神的第一道門檻。抬不上去,女婿絕望地喊道,突然又想到一個法子,就是他自己先騎到騾背上,再把老人拉上去,沒法子了,只好我抱著他騎騾子,妳們在下面幫忙扶著。嬰兒的母親走到車旁,看看毯子是否還蓋好,她不想讓這個可憐的小東西著涼,然後又回去幫助她的姐姐,一二三,他們齊聲喊,但沒有用,老人的身體沉得像鉛一樣,只能勉強抬離地面半吋。接下來,一件不尋常的事發生,太奧妙了,只能說是奇蹟。有那麼一瞬間,萬有引力定律彷彿暫停,或者開始反轉,向下的引力變成了向上的引力,老祖父輕輕脫離了女兒們的手,自己浮起來,升到女婿張開的雙臂中。自夜幕降臨以來,天空始終烏雲密布,一副風雨欲來的樣子,此刻卻乍然放晴,月亮也露臉了。我們可以走了,女婿說,又告訴妻子說,騾子妳來牽。嬰兒的母親微微掀起毯子,瞧瞧兒子的情況。他緊閉的眼皮如兩塊蒼白的汙斑,臉蛋模模糊糊。她一聲尖叫,刺破四周的空氣,嚇得巢穴中的動物也瑟瑟顫抖,不,把我的孩子帶去另一個世界,這事我做不到,我把他帶來這個世界,不是為了把他交給死神,你們帶著爸爸去吧,我留在這裡。她的姐姐走過來問道,妳願意看著他年復一年都是氣息奄奄的樣子嗎;妳說得倒簡單,妳有三個健康的孩子;但我拿妳的兒子當自己的一樣;真是如此,妳抱他去吧,因為我做不到;不該我來,那等於殺了他;有什麼區別呢;送人去死和殺人不一樣,我不是孩子的媽,妳才是;妳能送自己的一個孩子或所有孩子去死嗎;我想可以,但不敢發誓做得到;所以我說得沒錯;如果妳要這樣,那就留在這裡等我們吧,我們帶爸爸去。姐姐走向騾子,拉起韁繩說,走了嗎;丈夫回答,走吧,但得慢些,免得他滑下去。圓月閃著皎潔的光。往前走就是邊境了,那條線只有在地圖上才看得見。我們怎麼知道到了沒,妻子問;爸爸知道。她聽明白了,不再多問。他們往前又走了一百碼,又走了十步,男人突然說,已經到了;好了嗎。好了。他們身後一個聲音重複,好了。嬰兒的母親用左手最後一次摟著夭折的兒子,右肩扛著另外兩人忘了帶的鏟子鋤頭。姐夫說,我們再往前走一點,走到那棵白蠟樹。站在山丘上,他們隱約見到了遠方一個小村子的燈火。根據騾子走路的樣子,他們判斷這裡的土質鬆軟,挖起來容易。這地方看起來不錯,男人說,我們以後來獻花祭拜時,就拿這棵樹當標誌。嬰兒的母親放下鏟子鋤頭,輕輕把兒子放在地上。兩姐妹小心翼翼接過父親的屍體,生怕滑落了,男人從騾子上下來,但她們沒等他的幫忙,就把屍體放在他孫子的旁邊。嬰兒的母親泣不成聲,一遍遍地喊著,兒子啊,爸爸啊;她的姐姐過來擁抱她,哭著說,這樣比較好,這樣比較好,這兩個可憐人之前的日子不是人過的。姐妹倆雙雙跪到地上,哀悼兩個到這裡欺騙死神的死者。男人拿起鋤頭工作了,接著換用鐵鍬鏟起鬆動的泥土,然後又繼續挖啊挖。越往下挖,土就越硬越堅實,石頭也更多,挖了半個小時,才挖得一個夠深的墓。沒有棺材,沒有壽衣,屍體只穿著原本的衣物,躺在光禿禿的地上。男人跳進墳坑,兩個女人站在上面,三人聯手,設法把老人家的屍體緩緩放進坑裡,女人抓著他伸出的手臂,男人由下托著,直到屍體碰到坑底。女人眼淚沒停過,男人眼睛是乾的,但渾身發抖,好像發燒了。更心碎的還在後頭。大人抽抽噎噎,把嬰兒也放下去,安置在爺爺身邊,但看上去不大對勁,他尚在繈褓,沒有分量的小,放在一邊好像不屬於這個家庭。男人於是彎下身體抱起孩子,讓他趴靠在爺爺的胸膛,拉起爺爺的手臂抱住這個小小的身軀,這下他們舒服了,可以安息了,開始用土蓋上吧,但小心,一點一點來,這樣他們還能跟我們道個別,我們也聽聽他們在說什麼,永別了,女兒們,永別了,女婿,永別了,姨媽姨父,永別了,媽媽。坑填滿了,男人站上去把土踩平,免得路過的人察覺這裡埋了人。他在墓頭擺了一塊石頭,在墓腳放了一塊小的,用鋤頭將先前清除的雜草撒在墓上,草枯萎了,乾癟了,死了,逐漸回歸它們的誕生地,再度進入食物循環,不消多日,鮮活的植物就會取代了它們。男人邁開步子,測量樹與墓之間的距離,十二步,然後把鐵鍬鋤頭扛上肩,說,走吧。月亮消失了,天空再度烏雲密布。他們才把騾子套上馬車,雨就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