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這不只是一場大獻祭。死神單方面休戰七個月,這七個月產生了一份六萬多人的待死名單,準確的數字是六萬兩千五百八十人,全在一剎那安息了,這個充滿致命力量的一刻,只有某些應受譴責的人類行為才能與之相比。對了,這裡應該提一提死神,她單槍匹馬,沒有外力幫助,但她所帶走的性命永遠多不過人類殺死的。一些好奇的人可能會想,我們是如何得出六萬兩千五百八十人同時永遠闔眼的精確數字。容易得很。我們知道,發生這個情況的國家有大約一千萬居民,死亡率是千分之十左右,兩個簡單、更不用說是基本的算式,一乘一除,當然還要把每年每月的平均率考量進去,然後得到一個狹窄的數值範圍,範圍內的數字都會是一個合理的平均值,我們說合理,因為如果不是殯葬工會理事長意外猝死,給我們的計算添來了一絲的懷疑,兩頭的數字我們都可以選擇,六萬兩千五百七十九或者六萬兩千五百八十一。然而,我們相信,從第二天早上開始的死亡人數統計將證實我們的計算非常準確。另一種好奇心強的人,就是那種老是打斷別人說話的那種人,會想知道醫生怎麼知道該去哪一間房子執行任務,如果沒有這項任務,沒有一個死者能被視為合法身亡,即使他們死得無庸置疑。不用說,在某些情況下,死者的家人會請臨時代班的醫生或他們的家庭醫生上門,但這顯然不夠,必須設法在創紀錄的時間讓一個完全反常的情況置在政府機關管轄之下,才能避免再度驗證禍不單行這句話,這句話如果用在這種情況下,代表家中不只有人猝然離世,而且還很快就發臭了。這些事件繼續顯示,一個總理爬到如此高的位置絕非偶然,正如各民族無懈可擊的智慧一次又一次地證明,什麼樣的人民就配有什麼樣的政府,雖然有一句話得說,總理確實都不盡相同,無論是好是壞,但各個民族也是如此。一句話,是好是壞,得看情況。如果你多用幾個字來說,那就是誰也說不準。你會看到,隨便誰來觀察,即使是一個不傾向做出公正判斷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承認,政府證明了自己能夠應對這種嚴重的情況。誰都忘不了,在一開始那段有趣但短暫的不死日子裡,人們天真地沉醉在喜悅之中,有一位女士,一位新寡的婦人,為了慶祝這個新發現的幸福,在餐廳的花壇陽臺上掛起了國旗。我們也會想起,在不到四十八小時的時間裡,這種習俗傳遍了全國,如野火燎原,如瘟疫爆發。經過七個月持續難熬的失望後,這些國旗很少還懸掛在外,即使還在,也成了垂頭喪氣的破布,日曬雨林,顏色盡褪,旗中間的標誌現在只剩一個模糊圖案,令人唏噓。現在,政府表現出叫人欽佩的遠見,不只採取新的緊急措施,減輕死神意外返回所造成的附帶損害,更幫國旗找到了新用途,左邊三樓公寓掛出國旗,那就表示有一個死人躺在那裡等著。被可惡透頂的命運女神所傷的家庭,聽了指示,派一個成員去店裡買面新的回來,懸掛在窗口,一邊幫死者拂去臉上的蒼蠅,一邊等著醫師來開立死亡證明,不得不承認,這個想法不只有效,還別有一番風雅。每個城市、小鎮、村子或聚落的醫生,或開車,或騎單車,或安步當車,只需要在街上徘徊尋找旗幟,就知道該去哪一戶人家,由於情況緊急,事態嚴重,也不能更仔細檢查了,在沒有器械的協助下,純粹透過目視檢查,確認死亡,留下一張簽了字的文件,讓殯葬業者能夠對於其原料的狀態感到安心,不會如諺語所說,到死人的家沒吃到羊肉,反而還惹了一身騷。如你所意識到的,國旗的這種巧妙運用有雙重目的和雙重優勢。起初,它是醫生的嚮導,後來成為前來處理屍首的人員的燈塔。在較大的城市,尤其是首都,鑒於該國相對較小的國土面積,它算是一個幅員遼闊的大都會,這些城市根據不幸的殯葬工會理事長的精闢建議,劃分為若干區域,以便按比例分配大餅,在這場與時間的賽跑中,替搬運屍首的人提供了極大的方便。懸掛國旗還有另一種意想不到的影響,我們按部就班致力培養懷疑主義心態,它卻揭露了我們在這方面錯得太過離譜,有些公民深具美德,尊重最根深蒂固的禮貌社會行為傳統,每當他們戴著帽子經過掛著國旗的窗戶時,就會摘下帽子,空中於是浮起了一個可愛的問號,他們脫帽致意是因為有人死了,還是因為國旗是國家神聖鮮活的象徵呢。
桌上有一份兩百九十八人的名單,人數比平常少,一百五十二名男性,一百四十六名女性,同樣數量的紫羅蘭色信封和紙張已經備妥,等待下一次郵寄,或者該說是死神寄。在名單上,死神加上被退回的那封信上的名字,還在名字底下劃線,然後把筆擱在筆架上。如果她有神經的話,可以說她有點興奮,這是有理由的。她活了那麼久,不能把退信當成區區小事。這很容易理解,不需要什麼想像力就能明白,自該隱殺死亞伯以來,自從這件上帝承擔全責的事件後,死神的工作場所可能是所有被創造的工作場所中最乏味的。第一樁不幸事件從創世之初就證明了家庭生活大不易,從那之後直到今日,已經過了千百年,這個過程還是不變,又重複了千百年,沒有改變,沒有間斷,無休無止,從生命轉入非生命,不同的只有方式,但基本總是一樣的,因為結果總是一樣。其實,注定要死的人都注定會死去。而今,一封由死神簽名的信,一封由她親筆撰寫的信,一封警告某人不可撤銷和不可延遲之結局的信,竟然退回到寄件人手中,回到這個冷颼颼的房間,信的作者和簽名者就坐在這裡,穿著從古至今不變的制服,一塊陰鬱的屍布,頭上罩著頭兜,一面思考發生了什麼,一面用手指敲打桌面,或者該說是像手指的骨頭敲打。她有些詫異,她發現自己希望這封信能再次被退回,例如,信封上有一個否認知道收件人下落的訊息,因為對於一個總能找到我們藏身之處的人來說,這實在是一種全新的體驗,無論我們藏身何處,如果我們天真地以為可以逃脫她的魔掌。不過她並不認為信封背面會寫上收件人去向不明,我們每打一個手勢,每做一個動作,每走一步路,每搬一次家,每變一次身分,每換一份工作,每改一個習慣,我們吸不吸菸,我們吃多或吃少或不吃,我們活躍或懶散,我們頭痛或消化不良,我們便秘或腹瀉,我們是掉了髮還是罹了癌,是,或者否,或者也許,這裡的檔案會隨之自動更新,她只要打開按照字母順序排列的檔案抽屜,找出對應的文件夾,所有資料都在裡面。如果此刻我們正在閱讀自己的個人檔案,看到剛才焦慮的瞬間被記錄下來,一點也不該感到驚訝。死神知道關於我們的一切,也許這就是她傷心的原因。如果她確實沒有笑容,那只是因為她沒有嘴唇,這個解剖學經驗告訴我們,與活人可能認為的相反,微笑跟牙齒無關。有人說,她掛著長年不變的笑容,這種幽默是因為缺乏品味,不是因為製造恐怖效果,但這不是真的,她的表情是痛苦的表情,因為她時常被一段記憶追著跑,在記憶中,她有嘴,嘴裡有舌頭,舌頭會分泌唾液。一聲短短的嘆息後,她拿起一張紙,開始寫今天的第一封信,親愛的女士,很遺憾地通知妳,妳的生命將在一週後結束,該期限不得撤銷,也不得更改。請善加運用妳剩餘的時間,妳忠實的死神敬筆。兩百九十八張信紙,兩百九十八個信封,兩百九十八從名單上移除的名字,不是難得要命的工作,但死神做完時已經累癱了。她用右手做了一個我們已經熟悉的手勢,發出這兩百九十八封信,然後瘦巴巴的手臂交叉放在桌上,頭靠了上去她不是要睡覺,因為死神不睡覺,而是休息。半小時後,她從疲勞中恢復過來,抬起頭來,那封被退給寄件人又再次送出的信又回來了,就在她空洞驚訝的眼窩前。
不用說,報紙銷量直線上升,甚至比死亡似乎是過去的事情時賣得更好。顯而易見,許多人從電視得知降臨在他們身上的災難,許多人甚至有死去的親人在家裡等待醫生的到來,外面陽臺上還有一面旗幟在哭泣,但我們很容易理解,總監昨晚在小螢幕上緊張講話的畫面,與這些驚心動魄躁動不安的報章版面有所不同,它們採用感嘆句型,印著世界末日似的醒目標題,還可以摺起來,收到口袋帶回家,閒暇沒事時再拿出來讀一讀,我們非常樂意在這裡舉幾個比較引人注目的例子,〈天堂之後,地獄降臨〉,〈死神領舞〉,〈不朽但不久〉,〈二度死刑〉,〈將死〉〈從現在起,事先警告〉,〈沒有上訴,沒有希望〉,〈紫羅蘭色的來信〉,〈不到一秒,六萬兩千人死亡〉,〈死神午夜來襲〉,〈在劫難逃〉,〈走出夢境,進入夢魘〉,〈重返常態〉,〈我們到底做了什麼,應當受到這樣的責罰啊〉諸如此類。所有報紙,無一例外,都在頭版轉載死神的來信,有份報紙為了方便閱讀,將內文用十四號字體重新排列印刷在一個方框中,修改了標點句法,調整了動詞時態,必要時還用上了大寫字母,包括最後的簽名,簽名由小寫d死神變成了大寫D死神,不過是一個耳朵聽不出來的小小修改,卻在同一天再次引起來信者本人的激憤抗議,使用了相同的紫羅蘭色信紙。根據該報諮詢的語法學家的權威意見,死神就連最基本的寫作技巧都掌握不了。他說,還有字跡,不規則到了出奇的地步,像是綜合所有已知拉丁字母的組成方式,包括可能的和異常的,像是每個字母都是由不同的人所寫,但這可以原諒,甚至可以認為只是一個小缺點,因為還有更嚴重的,那就是句法混亂,句號遺漏,完全沒有必要的括號,強迫似地刪除段落,任意使用逗號,還有最不可饒恕的罪行,就是近乎惡魔般地刻意廢除大寫字母,你能想像嗎,連在信件的實際簽名中也不用大寫字母,由一個小寫d來取代。這是恥辱,這是侮辱,語法學家繼續問道,死神有幸能夠親眼見到昔時的偉大文學天才,竟寫出這樣的文章,要是我們的孩子選擇模仿這麼一個語言學怪胎,藉口是死神已經存在千年萬載,應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那該如何是好。語法學家總結道,這封駭人的信通篇語法錯誤,如果不是因為殘酷的現實和痛苦的證據表明,可怕的威脅已經成為現實,我會以為這是一場龐大卻笨拙的信心騙局。我們前面提到,當日下午一封來自死神的信送到了報社,以最強烈措辭要求恢復她名字的原始拼法,親愛的先生,她寫道,我不是大寫D死神,我是小寫d死神,大寫D死神是你根本無法想像的,請注意,語法先生,我並沒有用介詞來結束這句話,你們人類只知道我這個小小的日常死神,即使在最嚴重的災難中,也無法阻止生命延續的小寫d死神,總有一天,你會發現大寫D死神,而在那一刻,在她不大可能給你時間這樣做的情況下,你會明白相對和絕對之間、滿和空之間、仍然活著和不再活著之間的真正區別,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說真正區別,指的是單純語言永遠無法表達的東西,相對的、絕對的、滿的、空的、仍然活著和不再活著,因為,先生,如果你不知道的話,文字是會移動的,它們每天都在改變,它們像影子一樣飄忽不定,它們本身就是影子,既是影子,也不再是影子,是肥皂泡,是連絮語都聽不見的貝殼,不過是樹樁罷了,這些資訊免費給你,另一方面,你還是去關心怎麼向你的讀者解釋生死的原因和意義吧,現在,回到這封信的最初目的,這封信與電視宣讀的那封信一樣,都由我親手撰寫,我要求貴方依照新聞法法規,在同一版面,以同一大小字體,糾正每一個錯誤、遺漏或缺失,這封信如果沒有全文刊登,先生,你可能在明天早上收到立即生效的預警信,這封預警信我原本是幾年後才要寄出,不過,為了不毀了你的餘生,我不會告訴你究竟是幾年後,死神敬上。第二天,附帶著編輯低三下四的道歉,這封信準時刊出,而且一式兩份,也就是說,除了複製原信以外,也以十四號字體完整轉載在方框中。報紙發出去後,編輯才敢從他讀了恐嚇信後就躲去藏身的地堡出來。他心驚膽怕,就連一位重要專家親手交了一份筆跡研究報告給他,他也拒絕刊出。我不過是把死神的簽名印成大寫D,就把自己弄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所以你的分析還是拿去其他家報紙吧,有難大家一起當,從現在開始,一切交給上帝,只要可以避免再次發生這種恐怖的事情,什麼事我都願意做。筆跡學家去了另一家報社,接著去了一家又一家,到了第四家,已經不抱希望了,他手持放大鏡,日以繼夜,投入無數功夫在這迷宮般的工作中,卻怎麼也找不到人願意收下他的工作成果。這份内容充實又精彩的報告開門見山指出,字跡分析最初是面相學的分支,其他分支包括做口型、打手勢、演啞劇和聲音性格學,這一點供不認識這門精確科學的人參考,之後他介紹了這個複雜課題的主要權威,這些人皆為一時之選,比方說,卡米洛.巴勒迪,約翰.卡斯帕拉瓦特爾,歐德桑.奧古斯特,帕特里斯.霍誇特,雅道夫.亨策,吉恩-伊波利特.米其翁,威廉.蒂埃里.普雷耶,切薩雷.龍勃羅梭,朱爾斯.克雷皮厄-雅曼,魯道夫.波帕爾,路德維格.克拉格斯,威廉.赫爾穆特.繆勒,愛麗絲.恩斯卡特,羅伯特.海絲,多虧了他們,筆跡學重塑成一種心理學工具,顯示出筆跡細節悖謬矛盾的特性,絕對需要從一個整體角度才能分析,在闡述了這件事的基本歷史事實之後,我們的筆跡學家開始對正在研究的主要特徵進行詳盡的定義,即大小、壓力、間距、邊距、角度、標點、上下筆劃的長度,換句話說,圖形符號的強度、形狀、傾斜度、方向和流動性,最後,這位專家明確表示,他的研究目的不是進行臨床診斷,不是進行性格分析,也不是檢查專業能力,他所關心的是,作者的一筆一畫都顯示出與犯罪學世界有著明顯的關聯,然而,他用一種嚴厲而沮喪的語氣寫道,我發現自己面臨著一個矛盾,我看不出有什麼辦法解決,我也非常懷疑有任何可能的解決辦法,沒錯,經過一絲不苟的筆跡系統化分析後,結果顯示,這封信的女作者是所謂的連環殺手,另一個同樣不容辯駁的真相最後硬纏著我,在一定程度上推翻了之前的論點,即寫此信的人已經死了。當死神讀到這麼高才博學的見解時,死神自己也不得不證實這一點,沒錯,先生,你說對了。沒有人能夠理解的是,如果她是死神,只剩下一把骨頭,那麼她怎麼能索命呢,更重要的是,她怎麼能寫信呢,這些都是永遠無法解釋的謎團。
確實如此。死神覺得最累的事,是需要努力阻止自己同時看到所有地方的所有東西。就這一點來說,她也非常像上帝。雖然這個事實並沒有出現在人類感官經驗可驗證的數據中,但我們從小就習於相信,上帝和死神,那些至高無上的存在,總是無處不在,也就是說,無時不在,和其他許多詞一樣,這個詞由空間和時間組成。然而,當我們這樣想的時候,甚至當我們把它說出來的時候,鑒於語言是多麼容易脫口而出,我們十之八九其實並不清楚自己想說什麼。上帝無處不在,死神也無處不在,這說得很容易,但我們似乎沒有意識到,如果祂們確實無處不在,那麼,在祂們發現自己身處的所有無限局部地區,祂們無可避免看到一切可以看到的東西。上帝有責任在同一時間出現在整個宇宙的任何地方,否則也就沒有必要創造宇宙,既然如此,指望祂對小小的地球產生特別的興趣很荒謬,而有一點也許誰都沒有想到,祂可能會用什麼完全不同的名字來稱呼地球,但是死神,我們在前幾頁說過了,是專管人類的,一刻也不曾將她的目光從我們身上移開,以至於那些死期未到的人都覺得她的目光在不停地追逐著他們。由此可以想見,在我們共同的歷史上,有那麼屈指可數的幾次,死神出於某個原因必須把感知能力降低到我們人類的程度,也就是一個時間只看到一件事,一個時刻只身處在一個地方,為此她必須做出艱鉅的努力。放到我們今日所關心的特殊情況下,這是唯一能解釋她何以還未設法走到大提琴家的公寓走廊以外的地方。她每走一步,這裡我們說是一步,只為了幫助讀者想像,並非她需要有腿有腳才能移動,死神每走一步,都不得不竭力抑制天生固有的擴散傾向,因為她的形體動搖不穩,危如累卵,如果任其自由發揮,好不容易才整合在一起的身體會立刻炸開。沒收到紫羅蘭色的信的大提琴家,住在可以歸類為舒適的公寓,更適合眼界狹窄的中產階級,而不是抒情詩繆斯歐忒耳佩的信徒。進去是一條走廊,黑暗中你可以看到有五扇門,一扇在盡頭,為了不再回頭贅述,先交代一下,那是浴室的門,浴室左右兩側各有兩扇門。死神決定從左邊的第一扇門開始檢查,門後是一間小餐廳,看來很少使用,再進去是一個還要更小的廚房,只配備了基本設備。從那裡回到走廊,立刻對上一道門,死神連碰一下也不用,就知道這個門沒有使用,也就是既不能開也不能關,這種說法違背了簡單的事實,因為一扇你說它既不能開也不能關的門,不過是一扇你不能開的關著的門,或者如同大家所知,是一扇死門。當然,死神可以直接穿過去,穿過門後的任何東西,雖然普通人的眼睛還是看不到她,她也是費了很大的勁,才讓自己或多或少有點人樣,只是如先前所述,還沒有達到有腿有腳的程度,她現在還不打算鋌而走險,放鬆自己,在木門内部,或是肯定擺在門後那滿是衣服的衣櫃中潰散。所以死神沿著走廊往下走,走到右手邊第一個能開的門前,穿過那扇門,她發現自己進入了音樂室,應該也沒有其他名稱可以稱呼這個房間了,這裡有架打開的鋼琴,一把大提琴,一個譜架,架上放著羅伯特.舒曼的幻想曲作品七十三號的樂譜,多虧街燈的光線透過兩扇窗戶傾瀉而下,死神能藉由淡橙色的光閱讀,四下散著成堆的樂譜,當然還有高高的書架,文學似乎與音樂一起生活在最完美的和諧之中,和諧本來是戰神阿瑞斯和愛神阿芙蘿黛蒂的女兒,現在則是和弦的科學。死神撫摸大提琴琴弦,手指輕柔滑過鋼琴琴鍵,但只有她能聽到樂器的聲音,先是一聲悠長沉重的低吟,接著是一聲短如鳥鳴的顫音,這兩種聲音人耳無法聽到,但對一個早已學會理解嘆息涵義的人來說,卻是清晰而準確。就在那裡,就在隔壁房間,睡著那個人。門開著,一片漆黑,雖然比音樂室更暗一些,但仍舊看得見一張床,床上躺著個人。死神走上前,跨過門檻,但停了下來,躊躇不前,因為她感覺到房間裡有兩個活物。死神知道某些世路人情,當然不是從個人經驗了解,她突然想到,或許這男人有伴,有另一個人正睡在他身邊,一個她還沒有寄過紫羅蘭色的信的人,但在這間公寓裡,這人與男人共用同一條被單蔽體,共享同一條毯子的溫暖。她走得更近,如果可以說死神拂過什麼的話,她險些拂過床頭櫃,接著看到男人是獨自一人。但是,在床的另一邊,一隻中等大小的狗縮成一團睡在地毯上,像一團毛線球,毛色深沉,可能是黑色。在死神的記憶中,這是她第一次發現自己思考起一件事,她只負責人的死亡,她象徵性的鐮刀不能觸及這隻動物,她的力量連一根毫毛也動不了牠,如果牠的死神,也就是另一個死神,掌管所有動植物生命的死神,像她一樣缺勤曠工,這隻沉睡的狗也會長生不死,儘管誰也不知道能夠不死多久,這會是一個理想的理由,讓某人用一句話開始一本書,第二天,沒有狗死。那人動了一下,也許他在做夢,也許他還在拉奏舒曼的三首曲子,而且拉錯了一個音符,大提琴不似鋼琴,在鋼琴上,音符永遠在同一個地方,在每個琴鍵的下面,而在大提琴上,它們分散在長長的弦上,你必須去尋找它們,讓它們固定下來,找到準確的點,以正確的角度和適當的壓力移動琴弓,所以沒有什麼比在你睡覺的時候拉錯一兩個音符更容易的了。死神向前探出身子,想看清楚他的臉,這時想到一個絕妙的點子,她突然想到,檔案的資料卡應該每一張都印上卡片主人的照片,不是普普通通的照片,而是一張科技先進的照片,人的生活細節會不斷自動更新,他們的影像也隨著時間推移改變,從懷中紅通通皺巴巴的嬰兒,變化到今日的模樣,我們會懷疑我們是否真的是過去的那個我們,或者,時間流逝,但燈中的什麼精靈並沒有不斷用別人來取代我們。那人又動了一下,像是要醒了,但沒有,他的呼吸恢復正常的節奏,還是每分鐘十三下呼吸,他的左手放在心臟上,彷彿在傾聽心跳,心臟舒張是一個空弦音,心臟收縮是一個按弦音,而右手則是掌心朝上,指頭微彎,似乎在等待另一隻手來握緊它。男人看起來比五十歲還要老,或者不老,也許只是累了,或者憂傷,但這只有在他睜開眼睛時我們才能知道。他的頭髮掉了一些,剩下的已經白了。他非常普通,不醜也不帥。現在看著他仰躺著,被單掀開,條紋睡衣露了出來,沒有人會認為他是這個城市的交響樂團的首席大提琴家,他的生命穿梭於五角星的神奇線條之間,誰知道呢,也許他在尋覓音樂的深處,停頓,聲音,收縮,舒張。死神還是氣惱這個國家的郵政通信系統失靈,但沒有剛到時那麼惱了,死神看著此人熟睡的臉,茫然地想他應該已經死了,他的左手保護的心臟應該是靜止的,是空的,永遠凍結在最後的收縮中。她來是要見這個人的,如今見到了,他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能夠解釋何以那封紫羅蘭色的信被退回了三次,之後,她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回到她來的那個冷颼颼的地下房間,想辦法解決讓這個拉大提琴的蹩腳貨活下來的可惡運氣。死神用了兩個挑釁的字眼,蹩腳和可惡,想喚起她逐漸減少的煩惱感,但是這個努力失敗了。紫羅蘭色的信那件事,不能怪在睡在那裡的那人頭上,他根本不知自己正過著一個不再屬於他的生活,事情如果按照該發生的方式發和圖書生,他現在應該死了,埋了一週,他的狗像瘋狗似的,在城裡四處亂跑,尋找主人,或者不吃不喝,坐在大樓門口,等著他歸來。有一瞬間,死神放開了自己,往外擴張到牆壁,充滿整個房間,然後流入隔壁的房間,一部分的她停在隔壁房間,看著椅子上翻開的樂譜,是約翰.塞巴斯蒂安.巴哈在克滕創作的d大調第六組曲一〇一二號,她不用會讀譜就能知道,這首曲子如同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以歡樂、人與人之間的團結、友誼和愛情為基調譜成的。然後,發生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一件難以想像的事,死神跪了下來,她現在有身體,所以她有膝蓋,雙腿雙腳,手臂手掌,一張她用手遮住的臉,以及不知為何在顫抖的肩膀,她是不會哭的吧,你不能指望這樣的人會哭,她無論去了哪裡,身後都會留下淚痕,而沒有一滴是她自己流下的。她既不可見,也非隱形,因此既不是骷髏,也非女人,她像空氣一樣輕盈地站了起來,回到臥室。那人沒有動。死神想,我在這裡沒有什麼可做的了,我要走了,來這一趟太不值得了,就只看到一人一狗在睡覺,也許他們夢見對方,人夢見狗,狗夢見人,狗夢見天亮了,牠的頭躺在人的頭旁邊,人夢見天亮了,他的左手抓著狗柔軟溫暖的身體,把牠緊緊抱在胸前。在衣櫃旁邊,有一張小沙發,擋住本來可以通向走廊的門,死神走過去坐下。她並不打算這樣做,但還是走到那個角落坐下來,也許是想起此刻她的地下檔案室裡有多冷。她的眼睛現在和男人的頭在一個水平線上,她清楚看到他的輪廓,在窗外隱約透進的橙黃光線的背景下,他的輪廓清晰可見,她又對自己說了同樣的話,沒有任何合理的理由留下來,但她立即與自己爭辯,有,有一個理由,而且是一個非常好的理由,因為這是城市裡,鄉村裡,世界上,唯一一所有人在破壞最嚴格自然法則的房子,這條自然法則將生死強加給我們,不問你是否想活,也不會問你是否想死。這個人已經死了,她想,所有注定要死的生命都已經死了,只需要我用拇指輕輕地彈一下他們,或者寄一封他們無法拒收的紫羅蘭色的信。這個人沒死,她想,再過幾個小時,他會醒過來,他將像每天一樣下床,他會打開後門,讓狗到院子裡方便,他會吃早餐,他會走進浴室,出來時精神煥發,洗了臉,也刮了鬍子,也許他會帶狗去街上散步,這樣可以一起去街角報亭買早報,也許他會坐在譜架前,再拉一拉舒曼的三首曲子,也許之後他會像所有人一樣思考死亡,儘管他此刻並沒有意識到,他彷彿是不朽的,因為死神化成人形,看著他,不知道如何要他的命。男人換了姿勢,背對著擋住門的衣櫃,右臂朝著狗躺著的一側滑下。一分鐘後,他醒來了。他覺得口渴。他打開床頭燈,站起身來,把腳塞進拖鞋裡,這拖鞋通常是給狗當枕頭的,他走進廚房。死神跟上去。男人倒了杯水喝。這時狗出現了,用後門旁邊的水盤解渴,然後抬頭看著主人。我看你是想出去吧,大提琴家說。他打開了門,然後等著狗回來。他的杯中還剩下幾口水。死神看著杯子,努力想像口渴的感覺,但想像不出來。她不得不讓人在沙漠渴死時,同樣也無法想像,不過當時她其實並沒有試著想像。狗搖著尾巴回來了。我們回去睡覺吧,男人說。他們回到臥室,狗轉了兩圈,蜷縮成一個球。男人把被子拉到脖子上,咳了兩聲,不久又睡著了。死神坐在剛才的角落看著。過了很久,狗從地毯站起來,跳到沙發上。死神生平第一次知道腿上有隻狗是什麼感覺。
值得稱道的是,第一個真正了解一般人情緒的機構是羅馬天主教使徒教會,既然我們活在一個縮寫詞在日常交流中盛行的時代,無論是私人場合還是公開場合都一樣,將教會縮寫成更簡單的c. a. c. o. r.可能是個好主意。的確,你必須是完全瞎了眼才不會注意到,教堂幾乎無時不刻擠滿了心煩意亂的民眾,他們想尋找希望的話語,一些安慰,一款香油,一帖鎮痛劑,一種精神上的止痛藥。之前,人一直活在死亡不可避免無能逃脫的意識之中,但與此同時又想,既然還有那麼多的人注定要死,唯獨遭遇真正的厄運,才會輪到他們去死,而這些人現在經常從窗簾後面偷窺,等待郵差,或者戰戰兢兢回家,因為可怕的紫羅蘭色的信,比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物更可怕,可能潛伏在門後,準備朝他們跳出來。教堂一刻也不得閒,懺悔的罪人排著長長的隊伍,像工廠生產線一樣不斷移動,在中央大殿繞了兩圈。告解神父停不下來,有時疲勞分了心,有時突然聽到什麼不甚光彩的情節又回過神來,但最後也只是虛應故事,帶著信徒做了簡單的懺悔,滿口的天父,滿嘴的聖母,然後匆忙咕噥一聲求神寬恕。從上一個懺悔者離開到下一個懺悔者跪下之間的半晌,告解神父咬一口雞肉三明治充當午餐,同時隱約想像晚餐要吃什麼來彌補口腹之樂。布道內容無一例外,將死亡當成進入天國天堂的唯一之路,據說,沒有人是活著進入天堂的,急於安撫人心的神父毫不猶豫採用了修辭的最高形式,訴諸了教義問答的最低技巧,讓驚恐的教區居民相信,他們到底是可以認為自己比祖先更加幸運,因為死神給了他們足夠的時間,讓他們的靈魂為進入伊甸園做好準備。然而,困在惡臭陰暗的懺悔室的神父們,有一些不得不鼓起勇氣,天才曉得他們付出了什麼代價,因為就在那天早上,他們也收到了紫羅蘭色的信,能夠理直氣壯懷疑自己所言是否能夠起絲毫的安慰之效。
這個街頭小插曲只可能發生在誰都認識誰的小鎮小集,而且充分說明一件事,死神為了終止我們稱之為生命或存在的臨時合約,建立了一套通信系統,這套系統相當不便。這可以被視為一種施虐成性的殘忍表現,如同我們每天看到的許多行為,但死神用不著殘忍,索人性命就殘忍有餘了。她只是沒有想清楚罷了。在長達七個多月的停工後,她現在必須全神貫注重新組織她的行政支援服務,她看不到也聽不到那些痛苦的哭嚎,以及男男女女一個接一個收到死期將近預警的絕望,在某些情況下,產生的效果甚至與她所預見的恰恰相反,那些注定要消失的人沒有處理他們的事情,沒寫遺囑,沒繳欠稅,連對家人和親愛的朋友道別這件事,也拖到最後一分鐘,當然,即使是最悲傷的永別,一分鐘也是不夠的。報紙不了解死神的真正本質,她的另一個名字是命運,因此不遺餘力憤怒抨擊她,罵她無情、殘忍、暴虐、邪惡、嗜血、不忠、奸詐,是吸血鬼,是惡毒的皇后,是穿裙子的德古拉,是人類公敵,是女殺手,而且還是連環殺手,甚至有一份幽默詼諧的週刊,榨乾撰稿人的每一絲諷刺,想出了狗娘養的女兒一詞。幸好,某些報紙仍舊由理智當政。國內備受尊敬的報紙,也是全國新聞界的元老,刊登一篇明智的社論,呼籲與死神進行開誠布公的對話,毫無保留,手撫心口,本著博愛的精神,想當然耳,他們總是假設能找出她住在哪裡,她的洞穴,她的巢穴,她的老窩。另有一家報紙建議警察當局調查文具店和紙張製造商,使用紫羅蘭色信封的人本來就少,現在肯定也因為近日事件而改變了書信品味,所以這位陰險的顧客來補充書寫用品時,抓她簡直是易如拾芥。這家報紙的死對頭立刻批評這個想法既粗魯又愚蠢,大家都知道死神只是一具裹著屍布的骷髏,只有十足的傻瓜才會認為她會踏著瘦骨嶙峋的腳後跟,磕磕絆絆走在人行道上去寄信。電視臺不甘落後於報刊媒體,建議內政部長派警察守著信箱郵筒,顯然是忘記了,第一封寫給電視臺總監的信出現在他的辦公室時,門上了雙重的鎖,窗玻璃也沒有碎。地板、牆壁和天花板,沒有一條裂縫,連一道小到能讓刮鬍刀片穿過的縫隙也沒有。想說服死神對被宣判死刑的可憐人施以同情,或許也不是不可能,但怎樣也得先找到她,才能說服她,可是沒有人知道要如何或去哪裡才能找到她。
總而言之,死神決定進城了。她脫下屍布,她身上唯一的衣物,小心翼翼摺好,掛在我們見她坐過的那張椅子後面。除了一桌一椅,除了檔案櫃和大鐮刀,除了那扇我們不知道通往何處的窄門,房裡什麼也沒有。由於那扇門似乎是唯一的出路,照理應該猜想死神進城要先通過窄門,然而,事實證明並非如此。沒有了屍布,死神似乎矮了,依照人類的測量方法,她頂多一百六十六或六十七公分,而寸絲不掛赤身裸體時,看起來更加矮小,幾乎是青少年的小骨架。剛才我們被錯置的惻隱之心給打動,試圖給予悲傷的死神安慰時,她激烈地拒絕了我們放在她肩上的手,現在沒有人會說這位是剛才那個死神。世上真的沒有什麼比骷髏更赤|裸了。在生活中,它穿著雙重衣服走來走去,第一重是遮掩骷髏的肉體,第二重是肉體喜歡用來遮掩自己的衣服,如果它沒有脫掉衣服去洗澡或從事其他更愉快的活動的話。死神還原了真面目,一個早已不復存在者拆去了大半的鷹架,死神現在剩下的就是消失。而這正是現在從頭到腳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我們驚訝地看到,她的骨頭失去了實體,不再堅固,她的稜角越來越模糊,原本固體的東西正在化成氣態,像稀薄霧氣一樣四處擴散,現在她只是一幅模糊的素描,透過它,你可以看到冷漠的鐮刀,突然間,死神不再存在,她曾經在那裡,現在她不在那裡,或者她在那裡,但我們看不到她,或者也不是看不到她,她只是直接穿過了地下房間的天花板,穿過上方巨大的土塊,出發了,這封紫羅蘭色的信第三次退還給她的時候,她已暗下決心要這麼做了。我們知道她要去哪裡。她無法索討大提琴家的命,但她想看看他,觀察他,在他意識不到的情況下觸摸他。她相信,有一天,她會找到一種不用打破太多規則就能解決他的方法,但在那之前,她要去瞧一瞧他是誰,這個收不到死神警訊的人,瞧一瞧他有什麼力量,如果他有的話,或者他像一個無辜的傻瓜,繼續活著,壓根兒沒有想到他該死。我們關在這冷颼颼的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扇不知道通向哪裡的窄門,沒有注意到時間過得多麼快。已經清晨三點了,死神肯定已經到了大提琴家的家。
也許是基於日益難得的上流教養,也許還加上一種文字能灌輸給某些膽怯心靈近乎迷信的尊重,儘管讀者完全有理由表現出難以掩飾的不耐,卻沒有打斷如此冗長的題外話,要求我們說說死神從宣布回來的那個索命之夜後都幹了些什麼。既然安養院、醫院、保險公司、黑守黨和天主教會在這一連串離奇事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我們自然理當詳述他們對此一突如其來的戲劇性事件的反應才對,當然,除非死神考慮到,在她發布宣告之後的幾個小時內,有大量的屍首必須下葬,決定以一種出人意外值得稱讚的同情姿態,將缺席時間再延長幾天,讓生活有時間返回舊日軸心,其他剛死m.hetubook.com.com的人,也就是說,那些在舊政權復辟頭幾天死去的人,只能跟著幾個月來在生死邊緣徘徊的可憐人一塊處理,然後按照邏輯,我們就該要說說這些剛死的人的狀況。只是事情並未如此發展,死神沒有那麼慷慨。長達一週的暫停期間無人死亡,最初給人一種錯覺,其實什麼都沒有改變,但那純粹只是因為死神與凡人之間的關係有了新的規則,就是人人都提前收到通知,警告他們還有一週的生命,接著可以說是付款期限到了,在這一週,他們可以處理自己的事務,立遺囑,繳欠稅,和家人密友道別。按理說,這似乎是一個好主意,但只要躬行實踐,很快就會發現這不是一個好主意。假設有個人,身強體健,連頭痛也沒有犯過,而且樂觀是他的做人原則,但他也的確有明確客觀的理由做個樂天派,有一天早上他出門去上班,路上遇到了當地樂心助人的郵差,他說,還好碰到你,某某先生,有一封給你的信,這人收到了一個紫羅蘭色的信封,他或許一時沒有特別在意,畢竟可能不過又是直銷寄來的垃圾信,不過信封上他的名字是用一種奇怪的筆跡寫的,那字跡和報紙上刊登那封著名來函影本一模一樣。如果在那一刻他的心猛然一跳,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猜想大禍就要臨頭了,於是不想收下這封信,但他拒絕不了,感覺就像有人輕扶他的手肘,指引他走下臺階,以免踩到亂丟的香蕉皮而滑了一跤,甚至扶著他繞過角落,免得被自己的腳絆倒。將信封撕成碎片不會有用,誰都知道死神的信絕對摧毀不了,就連拿乙炔噴燈來,用最猛的火來燒,也都燒不掉,他假裝把信弄丟了,這種天真把戲照樣無效,因為信黏在手指上,甩也甩不開,即使奇蹟發生,不可能的事發生了,你也能肯定會有某個好心市民立即拾起,追上那個忙著假裝沒有注意到的人說,你的信掉了,我相信它可能很重要,這人只能辛酸地回答,對,很重要,多謝費心了。不過這種事只會發生在早期,那時很少有人知道死神利用公共郵政系統發送訃音。過不了幾天,紫色成了所有顏色中最令人討厭的顏色,甚至還超越了代表服喪的黑色,不過這不難理解,想想看,戴孝服喪的是活人,又不是死者,雖說死人大多也穿黑衣入土。那麼,我們來想像一下,那個人是何等恐懼迷惘,何等倉皇無措,正要去上班,死神突然化成郵差的模樣在半路殺出來,這個郵差肯定不會按兩次門鈴,他如果沒有在街上巧遇收件人,也是把信放在那人的信箱,或者從門縫塞進去。這個人呆住了,停在人行道中間,他仍舊身強體壯,腦袋好得很,即使現在受到了可怕的衝擊,也沒有痛一下,突然間,這個世界不再屬於他了,或者他不再屬於這個世界了,根據他剛剛勉為其難打開的紫羅蘭色的信,他與世界只是互相借給對方七天,多一天也不行,淚水模糊了眼睛,他幾乎無法分辨信上的字跡,親愛的先生,很遺憾地通知你,你的生命將在一週後結束,該期限不得撤銷,也不得更改。請善加運用你剩餘的時間,你忠實的死神敬筆。簽名的首字母是一個小寫的d,我們知道這個小寫的d算得上是原產地證書。男人猶豫了,郵差喊他某某先生,我們也親眼見到了,是位男性沒錯,這男人不知是否該回家,告知家人這個無法改變的判決,或者相反,應該強忍眼淚,繼續去工作,充實度過剩下的日子,然後便能理直氣壯地問,死神啊,你哪裡勝利了,儘管知道他不會收到回覆,因為死神永遠不會回覆,並非她不想回覆,而是因為面對人類最大的悲哀,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最後還有一個同樣也很重要的組織該提一提,天主教使徒羅馬教會有許多洋洋得意的理由。他們從一開始就深信,廢除死亡只可能是魔鬼所為,要幫助上帝打擊魔鬼的行為,沒有什麼比堅持不懈的祈禱更有力量,他們把平時努力和犧牲才培養出來的謙虛美德放到一旁,為全國祈禱運動大獲成功由衷地祝賀自己,別忘記,這場運動的宗旨是求上帝盡快讓死神回來,將可憐的人類從最可怕的恐怖中拯救出來,引文結束。祈禱花了近八個月的時間上達天堂,但當你想到抵達火星需要六個月的時間,那麼天堂,你應該可以想像,必然在更遠的地方,以整數計算,離地球有三億光年。然而,教會正當合理的滿足上方卻有一片黑雲籠罩著。神學家爭論不休,上帝何以下令死神突然返來,他們無法達成共識,不過他們起碼也得騰出時間,為六萬兩千名瀕死民眾舉行最後的儀式,竟連這件事也沒有做到,這些人被剝奪最後聖禮的恩典,還來不及反應,就已經嚥下最後一口氣。上帝是否管得了死神,或者相反,死神其實比上帝更高一等呢,叫人擔憂的想法悄悄啃噬著這個神聖機構的心靈與思想,在教會内部,大膽斷言上帝和死神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已不再被認為是異端邪說,而是褻瀆神明,罪大惡極。不管怎樣,這是暗地裡真正的情況,在外人眼中,教會真正關心的則是參加太后的葬禮。如今,六萬兩千名平民已經平安進入了最後的安歇之地,不再阻礙城市交通,是時候把這位備受敬仰的夫人體面地入殮,用鉛棺抬進王室宗廟了。各家報紙都一致認為,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
除了少數罕見的情況,就像我們之前提到的那些別具慧眼的人,他們臥床等死時,發現她出現在床前,披著白色的床單,一副經典的鬼魂扮相,或者像是普魯斯特的情況,偽裝成一個黑衣胖女人,但死神通常低調謹慎,不想引人注意,尤其是迫於情況不得不出門上街的時候。有人喜歡說,死神是一枚硬幣的一面,而上帝是硬幣的另一面,那麼,就其本質而言,她也該和上帝一樣是無形的,這個看法很多人接受。嗯,並非如此。我們就是可靠的證人,死神是一具裹著屍布的骷髏,住在一個冷颼颼的房間,陪伴她的是一把老舊生鏽的鐮刀,鐮刀從不回答問題,四周只有蜘蛛網和幾十個檔案櫃,檔案櫃的大抽屜裡塞滿了資料卡。因此,我們理解死神何以不願意以那身打扮出現在人的面前,一是為了一己的自尊,二是為了可憐的路人,免得他們一個拐彎,迎面碰上了空蕩蕩的大眼窩,嚇都嚇死了。在公共場所,死神當然會隱身,但在私底下,在關鍵時刻,她可就不會了,這一點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和其他別具慧眼的人可以證明。上帝的情況則不同,祂再努力,也無法讓人見到祂本尊,並非因為祂做不到,對祂來說,沒有不可能的事,而是因為祂不知道向據說是祂創造之生命介紹自己時該擺出什麼樣的面孔,那些生命反正也認不出祂。有人說,我們何其幸運,上帝選擇不在我們面前現身,因為與我們在這種事情發生時的震驚相比,我們對於死神的恐懼只是小兒科。此外,關於上帝和死神的諸多事,全都不過是故事,這也不過是又一個。
我們顯然沒有理由為死神感到難過。我們對她的怨懟實在太多,我們的怨懟也實在情有可原,沒有理由憐憫她,因為她雖然比誰都清楚,我們多討厭她的固執,但她總是不顧一切為所欲為,從來沒有向我們顯露過這樣的憐憫。然而,有一瞬間,我們眼前看到的是一尊悲傷的雕像,而不是像幾個慧眼獨具的臨終之人的描述那樣,在人生最後的時刻,一個陰森的身影出現在床前,做了一個類似於發信時的手勢,只不過手勢的意思不是去吧,而是來吧。由於什麼奇怪的光學現象,或真實或虛幻,死神現在看上去似乎小了很多,好像骨頭縮水了,或者她一直如此,只是在恐懼之中我們睜大了眼,將她看成了巨人。可憐的死神。我們真想走過去,一隻手放在她硬邦邦的肩膀上,湊到她的耳邊,準確說,是頂骨下方曾長耳朵的地方,說幾句同情的話,別難過,死神女士,這樣的事常有,比如我們人類在失望、失敗和挫折方面有著多年經驗,但我們從不放棄,回憶往昔,祢在我們青春如花之際就帶走我們,沒有一絲悲傷或同情,想想今日,懷著同樣的鐵石心腸,祢繼續對那些窮途潦倒的人做同樣的事,我們大概就是繼續走著瞧,看誰會先累,是祢還是我們,我理解祢的痛苦,第一次失敗是最難受的,漸漸就會習慣了,只是我說我希望這不會是最後一次時,祢千萬別誤會,我不是為了報復,就算要報復,這樣的報復也太蹩腳了,不是嗎,反而好像對即將砍下我腦袋的劊子手吐舌頭,不過說實話,我們人類除了對著劊子手伸出舌頭外,也做不了什麼,這就是為什麼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祢要如何擺脫祢所處的困境,這封信送出又退回,大提琴家已經無法在四十九歲時死去了,因為他剛滿了五十歲。死神做了一個不耐的手勢,粗暴甩開我們放在她肩上那隻友愛的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看上去似乎又更加高大了,無愧於死神女士的封號,能讓腳下的大地顫抖,她每走一步,拖在身後的屍布都能捲起一團的煙塵。死神發怒了。我們也是時候向她吐舌頭了。
就在那時,有一個法醫科學家,對其職業所有直接或間接相關的一切,通通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想出了一個點子,就是從國外邀請一位能夠根據顱骨還原樣貌的著名專家,這位專家於是根據古畫古雕刻中的死神形象,尤其是她露出頭蓋骨的作品,在空缺的地方補肉添皮,眼窩填上眼睛,按適當比例布局頭髮、睫毛和眉毛,又在臉頰上綴以適當的色澤,最後一個完美完整的頭像出現在眼前,然後印出一千張照片,讓一千名調查人員放在錢包隨身攜帶,只要是女人,見一個就比對一個。問題在於,等外國專家完成了任務後,只有眼力極差的人才會說所選的三個頭骨是一樣的,因此調查人員只好帶著三張而不是一張照片去調查比對,這顯然有礙於這個雄心勃勃名為死神追捕專案的行動。只有一件事得到了確鑿無疑的證明,這一點即使從最基本的肖像學、最複雜的命名學和最晦澀的象徵學來說都是正確的。從五官、特質和特徵來看,死神無疑是個女人。研究死神第一封信的知名筆跡學家顯然得到同樣的結論,你們一定還記得,他以女作家稱呼作者,不過也可能純粹只是出於習慣,因為除了少數幾種語言不知什麼原因用陽性或中性稱呼死神,大部分時候死神都是一個陰性人稱。雖然前文已有交代,但為了防止有人忘了,還是要強調一件事,這三張臉孔都是女性,而且都是年輕的,看過的人都看到了明顯的相似之處,但她們在某些方面確實各不相同。會不會有三個死神呢,好比說,她們排班輪流工作,這種情況實在不大可信,所以還是得排除其中兩張臉,不過有一點可能讓情況變得更複雜,那就是死神本尊的頭骨和所選的三個都不符。如俗話所說,黑暗中放槍,只求仁慈的機會有時間讓目標停在彈道上。
調查必得從官方身分識別部門的檔案開始,他們收集了全國居民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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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本國人和外國人,根據某些基本特徵分類排序,長顱的一類,短顱的另一類。結果令人大失所望。一開始當然如此,我們之前說過了,為面部重建選擇的模型來自於古老的雕刻繪畫,現代識別系統才建立了一個多世紀,沒有人真的希望從中找到死神的人性化形象,但是,換個角度來想,死神一直都在,沒有理由認為她需要隨著年代更迭改變容貌吧,也別忘了,在祕密生活的同時,她要妥善完成工作,不讓人滋生疑竇,這一定困難重重,所以完全符合邏輯的假設是,她在民事登記處用了假名,因為我們都很清楚,對死神來說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無論真相如何,求助資訊技術和數據交換的天才之後,調查人員終究沒有找到一張可茲識別的女性照片與三個虛擬死神像有任何相似之處。果如所料,別無選擇,只能回到傳統的調查方法,借助警察拼湊情報碎片的手藝,派出一千名特工,挨家挨戶,從商店到商店,從辦公室到辦公室,從工廠到工廠,從餐館到餐館,從酒吧到酒吧,甚至走訪留作繁重性活動專用的場所,調查國土上的所有女性,但不包括青少年、熟齡或高齡的女性,因為特工口袋裡的三張照片清楚表明,如果找得到死神,她會是一個年約三十六歲的女人,而且確實非常漂亮。根據他們拿到的範本,誰都可能是死神,但誰也都不是。不分街巷阡陌,特工跋涉千里,上了一層又一層的樓梯,這些樓梯要是頭尾相連,都可以把他們送上天了,歷盡艱辛之後,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三個女性,她們與她們收在檔案中的照片不同,只因為受惠於整容手術,因緣巧合,陰錯陽差,現在居然與重建的範本臉孔十分酷似。然而,抽絲剝繭調查各自的身家背景後,確認了其中二人不可能在空閒時間投身死神的索命活動,無論職業的或是業餘的。至於第三個女人,只能從家庭相冊中得知,她早已過世一年了。用簡單的消除法也知道,死神不可能自己害自己。不用說,調查持續進行的期間,紫羅蘭色的信也持續送達收件人的家。顯然死神不會在她與人類的協議上讓步。根據各民族的智慧,每條規則都有例外,即使是一般被視為完全不可侵犯的規則也一樣,例如,關於死神主權的規則,根據定義,無論多麼荒誕無稽,都不可能破例,但例外確實存在,因為有一封紫羅蘭色的信碰巧就被退回給寄件人。有人不以為然,這樣的事不可能發生,死神無處不在,因此不可能在某一個特定的地方,由此可以推斷,從物質和形而上學的角度來說,都不可能定位與定義我們通常所理解的寄件人這個詞,或者按照這裡的意思,信寄出的地方。另一些人也表示異議,不過臆測成分沒那麼高,因為一千名警察已經連續數週尋找死神,全國挨家挨戶搜查,像拿一把細齒梳子尋找一隻善於躲避難以捉摸的蝨子,而她仍舊杳無蹤跡,不用說,如果無法解釋死神的信是如何到達的,我們自然也不會獲悉這封退回的信經由什麼神祕渠道回到她的手中。我們謙卑地意識到,很遺憾,我們缺乏這個問題以及更多問題的解釋,我們承認,我們無法提供能夠滿足那些要求解釋者的解釋,除非利用讀者容易上當的心理,跳過對事件邏輯的尊重,在這則寓言先天的虛幻之上增加更多的虛幻,是的,我們明白這種缺陷嚴重折損故事的可信度,然而,這一切,我們要重申,這一切都不表示上述那封紫羅蘭色的信沒有退回給寄件人。事實就是事實,而這個事實,無論你喜歡與否,都是無可辯駁的那一種。沒有什麼比現在在我們面前的死神更能證明這一點,她坐在椅子上,裹著屍布,瘦骨嶙峋的臉露出茫然驚訝的表情。她懷疑地看著紫羅蘭色的信封,仔細瞧瞧上頭有沒有郵差在這種情況下通常會在信封上寫的意見,例如,退回,查無此人,收信人離開,未留下轉寄地址或返回日期,或者乾脆說,死了,她喃喃地說,我真傻,如果該要了他的命的信沒有開啟就回來了,他怎麼會死。她想到這最後一句話,原先不以為意,但馬上又喚回它們,以夢幻般的語氣大聲重複,沒有開啟就回來了。不是當郵差的也知道,回來和被退回是兩碼事,回來可能只是那封紫羅蘭色的信沒有到達目的地,途中的某個時刻發生了什麼,於是折原路返回。信只能去它們被帶去的地方,它們沒有腳,沒有翅膀,就我們所知,也沒有被賦予自主決斷行事的能力,有的話,我們相信它們會拒絕遞送經常要遞送的噩耗。就像我發出的這個消息,死神客觀地想,告訴某人他將在某特定的日期死去,那是噩耗中的噩耗,就像在死囚牢房待了很多年,獄卒走過來對你說,信來了,請你做好準備。說也奇怪,上一批的其他信件都安全送到收件人手中,獨獨這一封沒有送到,那只可能是偶發事件造成的,耗了五年工夫,信才送到一個只住在兩條街外、走路不用一刻鐘的收件人手上,只有天才知道有什麼後果,可能是無人注意的情況下,這封信從一個傳送帶傳到另一個傳送帶,然後回到了起點,像在沙漠中迷途的人,除了身後留下的足跡,沒有別的路可以走。解決辦法就是再寄一次,死神對著一旁靠著白牆的鐮刀說。沒人會指望一把鐮刀回應,這一把也不例外。死神繼續說,如果我派你去,你喜歡速戰速決,事情早解決了,但最近時代改變許多,必須使用新手段新系統,才能跟上新技術的發展,比如使用電子郵件,我聽說這是最衛生的方式,不會留有墨跡指紋,而且寄件速度很快,你只要在微軟上打開Outlook Express,信就可以寄出了,難就難在於必須使用兩個不同的資料庫,一個是使用電腦的人,另一個是不使用電腦的人,無論如何,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想想,總是有新型號新設計推出,技術也創新了,也許我有一天會嘗試,但在那之前,我會繼續用紙筆墨水寫信,這有傳統的魅力,死這件事很講究傳統。死神盯著紫羅蘭色的信封,右手打了個手勢,信就消失了。所以我們現在知道,與許多人所想的不同,死神並不是把信拿去郵局寄。
如果死神曾滿懷希望,夢想有什麼驚喜能使她從無聊的日常生活解脫,那麼她得到了一個極大的驚喜。那個驚喜來了,再好不過的驚喜。信第一次被退回時,可能只是途中出了意外,腳輪從輪軸脫落,一個潤滑的問題,倉促之間,一封天藍色的信被擠到了前面,簡而言之,就是那些發生在機器內部,或者說發生在人體內部意想不到的事情之一,這些事甚至可以擾亂最精確的計算。信被退回了兩次,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在應該直接通向收信人的那條路上,途中某處顯然有障礙擋道,使得這封信反彈回到原來的地方。在第一種情況下,由於信在寄出的次日退回,仍舊可能是因為郵差找不到應該將信遞交的那個人,也沒有把信塞進郵箱或門縫,而是把信退給了寄件人,但沒有說明理由。當然,一切都是純粹的假設,但可以解釋所發生的事。不過,現在情況不同了。這封信從送出到退回,花了不到半個小時,甚至可能更短的時間,當死神把頭從她硬邦邦的前臂抬起來的時候,信已經在桌上了,順便一提,肘骨和橈骨纏繞,目的就是為了讓人枕著休息。雖然和每個人一樣,那人的死期從出生那天起就確定了,似乎有一股奇特神祕不可理解的力量在抵抗那個人的死。那是不可能的,死神對沉默的鐮刀說,在這個世界上或其他地方,沒有人比我擁有更大的力量,我是死神,其他一切都不算什麼。她從椅子站起來,走到檔案櫃前,從那裡拿著可疑的檔案回來。毫無疑問,名字和信封上的一致,地址也一致,此人的職業是大提琴家,婚姻狀態是空白,表示他沒結婚,沒喪偶,也沒離婚,因為在死神的檔案中,婚姻狀態絕對不會登記為單身,你想想,有個孩子出世了,填寫資料卡時,職業是不寫的,因為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職業是什麼,但把新生兒登記為單身,那是多麼愚蠢好笑。至於死神手中拿著的卡片上所登記的年齡,我們知道大提琴家四十九歲。好,如果我們需要一個證據證明死神的檔案精準無誤,現在就有一個了,在零點一秒的時間,甚至不到零點一秒,在我們不敢相信的眼睛前,49這個數字被50所取代。名字登記在這張卡上的大提琴家今天過生日,他應該收到鮮花,而不是一週後就會死去的警告。死神再次起身,在房間裡繞了幾圈,經過鐮刀時停下腳步兩次,張口彷彿要說話,或詢問意見,或發布命令,或只是說她感到困惑和不安,我們必須說,這一點也不奇怪,想想看,她這項工作做多久了,人類就像羊群,她是至高無上的牧羊女,在這之前,羊群從未對她表現出一絲不敬。這時,死神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個事件可能比一開始的印象更嚴重。她在書桌前坐下,翻閱上週的死亡名單。與她所期望的相反,在昨天的第一張名單上,她發現大提琴家的名字不見了。她繼續翻著,一頁接著一頁,一頁接著一頁繼續往下翻,直到第八頁,她才找到他的名字。她誤以為這個名字是在昨天的名單上,但她現在發現自己面臨著史無前例的醜聞,一個兩日前就該死去的人還活著。這還不是最糟的。這個可惡的大提琴家,打從一出生就注定只能活過四十九個夏天,剛剛厚顏無恥地進入了他的第五十年,命運、命數、流年、星象、運氣等等的力量,透過各種可能的手段,不管是值得的還是不值得的,來阻撓我們人類的生存欲望,現在全都站不住腳了。它們全名譽掃地了。要如何糾正一個不可能發生的錯誤呢,這樣的情況沒有先例,規章也沒有預料到類似例子,死神心想,特別是這人應該在四十九歲而不是五十歲時去世,但他現在已經五十了。可憐的死神顯然心煩意亂,不能自已,很快就會氣餒得用頭撞牆。這個行動持續執行數千年,從未出現過一次操作失誤,現在她替凡人和他們唯一死因之間的經典關係引入一些新的東西時,她來之不易的聲譽受到最嚴重的打擊。我該怎麼辦,她問,他該死卻沒死,這使他超出了我的管轄範圍,我究竟怎樣才能擺脫這個窘境呢。她看著鐮刀,她多次冒險和大屠殺的同伴,但鐮刀沒有理會她,它從不回應,現在它把磨損生鏽的刀片靠在白牆上,對一切事物漠然,彷彿厭倦了這個世界。就在這時,死神想出了她的好主意,俗話說,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三是幸運的,因為它是上帝選擇的數字,但讓我們看看這是否是真的。她右手一揮,被退回兩次的信再次消失。不到兩分鐘,它回來了。回到原處,擱在那裡。郵差沒有把它塞在門下,他沒有按鈴,它在這裡。
我們自然一定會問,政府是否光是袖手旁觀,無動於衷,看著上千萬國民日復一日上演同樣的戲碼。答案是雙重的,一方面是肯定的,另一方面是否定的。肯定,因為雖然只是相對而言,死亡畢竟是生命中最正常最普通的事,算是例行公事,至少從亞當和夏娃開始,就是父母傳給子女無盡遺產中的一個插曲,要是一有可憐的老人死在貧民院,世界各國政府就宣布舉國哀悼三天,對公眾陰晴不定的内心平靜會造成莫大傷害。否定的原因是,即便你有一顆鐵石心腸,也不可能對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保持冷漠,死神提前一週的警告,已經造成了一場集體災難,面對災難的,不只是平均每天有三百個聽到厄運來敲門的人,還有其他的人,不多不少,恰好是九百九十九萬零七百人,有老有少,富貧不一,狀況應有盡有,每天早上從最可怕的噩夢中醒來,看到達摩克利斯劍懸在頭上。至於那三百名居民,他們收到了決定命運的紫羅蘭色的信,因為各自性格不同,對無情的判決自然也有不同的反應。還有前述提過的一群人,在扭曲的復仇想法驅使下,決定放棄公民和家庭責任,不寫遺囑,也不補交稅款,這種想法恰好可以使用新詞prepost-humous來形容,也有許多人把及時行樂四字做了頹敗至極的解釋,恣肆無忌,沉溺於性、毒品和酒精之中,狂歡作樂,揮霍所剩不多的一點生命,也許以為這麼放蕩弛縱,會自己惹來天打雷劈,否則也是當頭致命的一擊,立刻一命嗚呼,從死神的魔掌中逃脫,跟她開個玩笑,這說不定會讓她痛改前非。另一些堅毅勇敢剛而自矜的人,選擇了自縊這條偏激的道路,相信他們也會給死神上一堂禮儀課,給她我們過去所謂的一記口頭耳光,按照當時的誠實信念,如果這種行為起源於倫理道德領域,而不是源於某種原始的報復心理,那這一記耳光就更加火辣了。當然,這些嘗試都失敗了,除了那些固執的人,他們把自殺留到期限的最後一天。這是死神無法回應的絕招。https://m•hetubook•com•com
同樣事情也發生在治療師身上,衛生部長急於仿效教會提供的治療幫助,派遣了治療師去幫助意懶心灰的人。一個精神醫師告訴病人,哭是減緩折磨他的痛苦的最好辦法,結果這時想到自己次日也可能收到同樣的信封,竟然也抽泣起來,這種情況並不少見。治療結束時,精神醫師和患者都嚎啕大哭,被同樣的不幸所擁抱,但治療師認為,如果不幸真的降臨到他身上,他還有七天的時間,即一百九十二小時。他聽說,有人舉辦了狂歡會,縱欲、吸毒、酗酒,幾次小小的狂歡能讓他更輕鬆進入另一個世界,當然,這麼做也冒了一個風險,當你坐在天上王座時,這種越軌行為只會讓你更加懷念這個世界。
我們忙著解釋,午夜致命的鐘聲過後,那六萬兩千五百八十個生命處於暫停狀態的人怎麼了,所以在更適當的時機來臨前,權且不去思索形勢變化對安養院、醫院、保險公司、黑守黨和教會有什麼影響,尤其是天主教,這個國家的第一大宗教,國民普遍認為,如果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必須從頭到尾重複祂在地球的第一次生存,據我們所知也是唯一的一次,祂不會想出生在其他地方。不過,反省的好時機來了。首先是安養院,他們的心情可想而知,在這一連串離奇事件爆發之初,我們已經說明過了,如果你沒忘記,住民的不斷輪換是這一行經濟繁榮的必要條件,死神重返,必然也的確是各個管理階層歡欣鼓舞重燃希望的理由。電視上宣讀那封著名的死神來函引發的震驚過後,經理主管立即開始加加減減,算出來的數字都是理想的。午夜時分,他們喝下不少的香檳酒,慶祝情況意外恢復常態,這般行徑可能顯得對他人生命漠不關心或鄙夷不屑,不過其實是一種極其自然的解脫表現,一種必須宣洩壓抑的情緒的需求,如同一個人丟了鑰匙,站在一扇上鎖的門外,突然見到門開了,陽光傾瀉而入。更加嚴謹的人會說,他們好歹也該避免開香檳,瓶塞啵一聲打開,酒沫湧出酒杯,這種炫耀的舉動多麼喧鬧多麼輕浮,不如低調來杯波特酒或馬德拉酒,或在咖啡中加一滴甘邑白蘭地,多點香氣,也就慶祝夠了,但是,我們知道,當幸福降臨時,精神多麼輕易就能掙脫肉體束縛,我們也知道,即使不該寬恕,也總是能夠原諒。次日早晨,經理們請家屬來領遺體,然後叫人把房間通風,換床單,召集全體員工,告訴他們,不管發生什麼,生活仍要繼續,他們坐下來查看候補名單,從申請者中挑出最有前途的人。醫院管理者和醫學界的心情也在一夜之間否極泰來,各方面的理由雖不盡相同,但同樣重要。如同前述,許多病人回天乏術,或者病程走到了盡頭或最後階段,用這樣的術語來形容被認為是永恆的病理狀態也不知道是否恰當,他們叫家屬把這些人接回家,還假惺惺地問,這些可憐人還能有什麼更好的歸宿呢,其實還有許多人無親無故,也沒錢支付安養院收取的費用,哪有空間就被塞到哪裡,雖說醫院過去、今日和永遠都是高尚的機構,住不下的病人放在走廊也成慣例了,但如今他們躺在柴房閣樓,而且往往一躺就是好幾天,無人問津,因為醫師護士都說了,他們病得再厲害也死不了。好啦,他們現在終於死成了,送去埋葬,醫院裡的空氣明顯瀰漫著乙醚、碘酒和消毒劑的氣味,一如山上的空氣那般純淨晶瑩。半瓶香檳也沒有開,但行政人員和臨床主任的快樂笑容就是一帖心靈軟膏,至於男醫生,只說一句你就懂了,當他們對女護理師眉目傳情時,眼神中又有了素有的貪婪。總之,各方面都恢復正常。至於排名第三位的保險公司,目前還沒有什麼可說的,因為他們還沒有完全弄清楚,根據我們前面詳述的壽險政策的變化,目前的情況對他們是利還是弊。在確定前方是一條堅實的道路之前,他們是不會邁出半步的,但終於確認後,他們會在他們起草的任何形式合約扎下新根,滿足自己的最佳利益。另一方面,由於未來屬於上帝,無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他們會繼續把年滿八旬的被保險人視為死人,那隻鳥他們至少已經牢牢抓在手中,明天是否還能再捉到兩隻自投羅網的,還有待觀察。然而,有些人建議,他們應該充分利用社會當前的混亂局面,因為社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處於跋前疐後、進退維谷、左右為難的局面,將精算死亡年齡提高到八十五,甚至是九十,可能不是一個壞主意。支持這個改變的人有著非常清楚的理由,他們說,當人到了這把年齡,不只沒有親戚來照顧他們的需求,就算有親戚吧,親戚也老得不可能照顧他們了,由於通貨膨脹和生活開銷日增,他們的養老年金實際價值也減少了,因此經常被迫中斷繳納保險費,從而使保險公司有絕佳動機認為保約無效。這不人道,有人反對。公事公辦,其他人說。等著看結局吧。
同一時候,黑守黨也專心一意談論著生意。我們毫無保留承認,也許是因為我們太過鉅細靡遺,我們對於犯罪組織滲透葬儀社老闆圈子那些黑暗管道的描述,可能會讓一些讀者想知道這是怎樣可憐的黑守黨,沒有其他更容易或更有利可圖的撈錢方式。哦,有的,而且方法可多的是,然而,如同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對手一樣,他們擅長平衡行動,善於利用戰略發揮最大優勢,本地黑守黨不只盤算著眼前利益,他們的目標更高,他們著眼於永恆,這個目標不外乎是,在相信安樂死有幫助的家庭默許下,在那些視若無睹的政治家祝福下,建立對人類死亡安葬的絕對壟斷權,同時負責將國家人口結構維持在任何時候皆對國家有利的水準上,用先前運用過的意象來說,就是打開和關閉水龍頭,或者借用一個更嚴謹的技術術語控制通量計。至少在最初階段,如果他們不能加快或減慢生育速度,那麼至少能夠加速或推遲前往邊界的旅程,這一次不是地理上的邊境,而是永恆的邊界。就在我們進入房間的那一刻,黑守黨辯論的重點是,如何能夠徹底充分利用死神返回後閒置的勞動力,與會者提出不少建議,其中也不乏較為激進的意見,不過他們最後選擇了一個有長期驗證紀錄的辦法,這個辦法不需要複雜的機制,即保護業務。就在第二天,全國上下從北到南的葬儀社老闆都會見到兩名訪客走進辦公室大門,通常是兩個男人,有時是一男一女,很少有兩個女人,他們客客氣氣要求和經理說話,然後同樣彬彬有禮地對經理解釋,他的公司面臨著被某些非法公民團體的活動家攻擊,甚至摧毀的風險,不是扔炸彈,就是放火,那些團體要求將永生權納入世界人權宣言,他們的願望受挫後,現在決定發洩他們的憤怒,讓沉重的復仇之手直接捶在像他們這樣無辜的公司身上,只因為他們是將遺體運到最後安息之地的人。一位使者說,我們獲知有組織的攻擊將從明天開始,可能攻擊這裡,也可能攻擊其他地方,如果他們遇到任何抵抗,可能會謀殺老闆和經理以及他們的家人,如果不殺他們,也要殺一兩個員工,但我能做什麼呢,可憐的經理顫抖著問道;沒什麼,你什麼都做不了,但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保護你;如果你們能保護我,當然是最好的;有幾個條件;什麼條件都好,請保護我;第一個條件是,不向任何人說起此事,連你的妻子都不可以說;但是我還沒結婚;沒關係,那就連你的母親、你的奶奶或你的阿姨都不能說;我會封住我的嘴唇;也好,因為不然你有可能讓別人把它們永遠封起來;那麼別的條件呢;別的只有一條,我們開口要多少,就付多少;要付錢;我們必須組織保護行動,親愛的先生,這可是需要用錢的;噢,我明白;如果人類願意付出代價,我們也可以保護整個人類,但在那之前,既然每個時代總是緊接著另一個時代,我們仍然活在希望之中;嗯,我知道了;你真幸運,反應這麼快;我該付多少;就寫在這張紙上;這是一筆大數目;這是現行價碼;這是一年還是一個月的費用;一週的費用;但我沒有那麼多錢,我們做殯葬業的,賺不了多少;你算是走運了,我們沒有問你,在你看來,你的生命值多少;好吧,我也只有一條命;你這條命很容易就沒了,所以我們才建議你顧好你的命;好,我會考慮的,我得跟我的合夥人談談;給你二十四小時,一分鐘也不能多,之後,我們就放手不管了,如果你出什麼事,責任自己承擔,我們非常肯定,第一次不會要你的命,到那時我們會回來和你再談,當然,那時價格就翻倍了,你沒得選,只能按我們的要求付錢,你無法想像這些要求永生權的公民團體有多頑強;好好,我付;請預付四週的費用;四週;你的情況緊急,而且我們之前說過了,展開保護行動需要用錢;現金還是支票;現金,支票用於不同類型的交易與不同金額的費用,用在現金最好不要直接從一隻手傳到另一隻手的時候。經理走過去打開保險櫃,數出鈔票,遞給他時要求,給我一張收據還是什麼文件,保證我會得到保護;沒有收據,沒有保證,有我們的口頭承諾,你就得滿足了;承諾;對,承諾,你無法想像我們多麼信守諾言;萬一有事,我去哪裡找你;別擔心,我們會來找你;我送你到門口吧;不用麻煩,我們認得路,到了棺材倉庫後左轉,經過大體化妝間,穿過走廊,過了接待處,就是臨街的大門了;你不會迷路的;我們方向感非常好,從不迷路,例如,五週後,有人會來這裡收下一筆錢;我怎麼知道來的是該來的人呢;你看到他時不會有任何懷疑;再會;好,再會,不用謝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