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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沙

作者:泰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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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三十七

叫喊過後,莫亨德羅就去推門。門開了他急忙衝進黑漆漆的房裡。他模模糊糊看到,床上有緊緊抱著一個枕頭的小孩,由於害怕他蜷縮成一團,正在哭泣。
莫亨德羅風暴般地衝出去,走了。
可是,這是什麼回答呢?這話難道就能掩蓋那破壞家庭的殘酷悲哀的聲音嗎?真是女妖!
說完後,莫亨德羅把地上相框上的玻璃踩得粉碎,把照片撿起來,撕成碎片,扔到比哈里的身上。
「不說。」
「莫欣哥,不要吵,」比哈里說,「你這樣無緣無故地嚇唬孩子,會把他嚇出病來的。我說過,你沒有必要打聽比諾迪妮的下落。」
「你應該說!你搶走了她,並把她藏起來了。她是我的,你把她還給我!」
今天,黃昏時分,他沒有叫博松托做功課,而是早早地把他打發回家了。在今天這樣一個黃昏裡,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需要安慰,需要友誼,需要他習以為常的、快樂的日常生活。可是,他的心卻像個被母親拋棄的嬰兒,在蒼茫的黑暗中伸出雙手在向誰求救似的。
比哈里呆站了片刻。之後,他以堅決的口氣說:「她不是你的。我也沒有搶走她。她自己到我這兒來過。」
比哈里匆匆走進房裡,把博松托從床上抱起來,安慰他說:「不要怕,博松托,不要怕,沒有什麼好怕的!」
和圖書「你這樣提問題,是沒法回答的。」比哈里說,「應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一下。」
「不,我沒有這個權力和能力提出勸告。」
「你是聖人!你是偉人!你休想成為道德的典範!深更半夜把我妻子的照片放在膝上,作痛苦的思索,好像你在念神聖的咒語,偽君子!」
莫亨德羅走近問道:「你把比諾迪妮藏在什麼地方?」
說完後,他狠勁敲打隔壁房間緊關著的門,並高聲喊道:「比諾德,比諾德!」
今天,他那堅強的意志,他那頑強的克制力到哪裡去了呢?現在他的整個心靈已奔向他過去發誓再也不去想的那些人那裡去了。他再也沒有一點抗拒的力量了。
從孩提時代,與莫亨德羅建立友誼開始,直到這種友誼中斷的全部記憶,如那久遠的故事一樣,五彩繽紛,燦爛斑駁。如那布滿陸地、水域、山脈、河流的彩色地圖,永遠銘刻在比哈里的心裡,依然栩栩如生。
比哈里再也不能在寂靜無人的黑暗的曬台上待下去了。他打算強迫自己想些其他事情,匆匆來到亮著燈的房間裡。
「要責罵我?我知道,我是混蛋,我是下流胚妳打算說的話,我全知道。不過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知道不知道,比諾迪妮在哪裡?」
「要勸告我?那一切忠告,我從小時候起就聽和_圖_書夠了!」
在牆邊茶几上放著一本絹絲面的相冊。他打開相冊,拿出一幅照片,在燈下仔細看了起來。
「知道。」
「對我說不說?」
如今,比哈里完全被疲勞和沮喪所征服。大概是夜裡九點鐘,夏日悠悠涼爽的微風,從南邊鄰居的曬台上吹過來,比哈里在沒有月光的黑夜裡,獨自坐在一張安樂椅上。
這之後,土星升起了。它使朋友的友情、夫妻的愛情、家庭的寧靜和神聖完全化成了齏粉。比哈里竭力以極度鄙視,想把比諾迪妮從自己的心裡驅走。可是,很奇怪,打擊似乎太軟弱,彷彿根本就觸及不到她。而比諾迪妮總是以一雙難以形容的美麗的眼睛注視著他,並在黑暗中站在他的面前。夏夜涼爽的南風,如她那頻頻的呼吸,觸摸著他的身體。漸漸地他感到那凝視他的火樣的目光變得溫存,熱情奔放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深厚的情感變得很柔和。頃刻間,比諾迪妮的形象又跪在他腳前,激動地把她的胸脯緊貼在他的雙膝上。然後,她突然如藤蔓一般緊緊地纏繞著比哈里,還不斷地在他的嘴唇上印著激|情的、鮮花般芳香的熱吻。
女妖!比哈里再次責備她。不過,責備中混雜著對她尊重的聲調。當比哈里偏離所有愛情的港灣,並像無助的乞丐一樣站在路邊的時候https://www.hetubook•com.com,難道他要拒絕他曾以整個心靈等待的、意外的無限愛情所帶來的禮物嗎?比哈里在這樣的比較中,得到了什麼呢?
「別害怕,比諾德!我是莫亨德羅,我是來搭救妳的。誰也不能把妳關起來。」莫亨德羅聽到房裡的哭聲大叫大喊起來。
那是一張莫亨德羅與阿莎新婚之後不久照的照片。照片背面還有莫亨德羅的簽名——「莫欣哥」,阿莎的簽名——「阿莎」。從照片上看,顯然新婚燕爾時的甜蜜時光尚未消失。莫亨德羅坐在扶手椅上,他臉上流露出新婚蜜月時興奮不已的新感覺。阿莎站在他的身旁。由於攝影師不讓她蒙上面紗。因此,她臉上難免不出現羞澀的表情。今天,莫亨德羅拋棄了他的妻子阿莎,使她流了多少淚,但是,從這張照片看,莫亨德羅臉上那種新婚熱戀之情依然如舊。現在,看阿莎那副傻裡傻氣的樣子,真是命運對她的一種嘲弄。
自從凶星在他那狹小的天地裡出現後,他過去的生活完全被破壞。現在又開始想起了什麼了。首先出現的是誰呢?首先是在黑暗的背景下,落日柔和的光線照耀著阿莎那羞答答的春光煥發的臉面。隨之而來的是耳邊響起了幸福節日神聖法螺的嗚嗚聲。從茫茫太空不可知的盡頭來了一個幸福之星,並站在兩位朋友之中https://www.hetubook.com•com,它帶來了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離別之苦,以及難以言表、難以忍受的巨大痛苦。但是,後來,幸福之星又以前所未有的溫情、甜蜜把這種離別和痛苦完全覆蓋。
「我沒有坐下來閒聊的時間!」莫亨德羅氣鼓鼓地說,「你說吧,比諾迪妮在哪裡?」
莫亨德羅衝出了房門,把整個屋裡都找了一遍。回來時,博松托仍在哭泣。比哈里點亮了燈,正在一邊安慰孩子,一邊哄他睡覺。
比哈里在心裡責備她:「妳毀了這樣美好的愛情之家!」但比諾迪妮那顫動的、充滿哀求的狂吻,似乎在悄悄地對他說:「我愛你,在整個世界上,我就選中了你。」
比哈里走過去握住莫亨德羅的手說:「莫欣哥,坐下吧,兄弟,我們有許多話要談啊!」
博松托看到莫亨德羅那種瘋了似的樣子,又嚇得大哭起來。比哈里幾乎氣得說不出話來。他用手指了指門,只說了一個字——「滾!」
比哈里閉著眼睛,竭力想從那記憶中擺脫那夢幻般的形象。但是,現在即使想打她一下,自己似乎手也舉不起來。想起比諾迪妮那不斷送到自己嘴唇上的那熱烈的吻,他不禁由於興奮而激動不已。
以前,比哈里從來沒有獨自坐在黑暗裡思考問題的習慣。從來也未坐下來分析自己的思想感情。他總是忙於學習和工作,還與朋友們m.hetubook.com.com一起打發日子。他很高興地意識到周圍的世界比自己有意思得多。然而,一個沉重的打擊,使他割斷了與世界的聯繫,墮入了深淵。他個人站在毀滅的黑暗中,經受著天崩地裂的痛苦。從那時起,他時常怕一個人待著,所以他盡量給自己增加工作量,使自己不至於胡思亂想。
隔壁房間裡傳來了哭聲。
莫亨德羅大吼起來:「胡說八道!」
在這之前,他把整個生命獻給愛情,可是,他只從愛情寶庫中乞求到一點殘羹剩飯,現在慷慨的愛神給了他一只裝滿瓊漿玉液的金杯讓他享用時,難道他這個不幸的人,還要懷疑而加以拒絕嗎?
比哈里把這張照片放在膝蓋上,想以責備將比諾迪妮趕得遠遠的,可是,他總覺得她那年輕、溫柔、愛戀和多情的雙手正抱著他的雙膝。
正當比哈里把這對新婚夫婦的照片放在膝上,正在想著各種各樣的問題時,他突然聽到了旁邊房間裡傳來的聲音。他驚愕地一看,莫亨德羅來到了房間裡。比哈里驚奇地站了起來,照片滑落在地上,他也沒有發現。莫亨德羅直接了當地問道:「比諾迪妮在哪裡?」
可是現在,無論比哈里如何努力,他也不能驅除內心裡的另一個比哈里。昨天,把比諾迪妮送往鄉下回來之後,無論他做什麼,無論他與誰交往,他那悶悶不樂的心,總是感到一種無形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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