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赫兒
米斯特拉爾及其作品
這種以兩種語言、思考、傾聽的能力,這種透過兩種不同語言來了解世界的機會,在西方文化史上的所有偉大的重要時刻留下了指標。拉丁詩人能夠瞭解希臘的詩,但丁也會操普萬斯語,甚至瞭解深刻,而在他的神曲中寫下了幾節。在中世紀,每個有教養人都懂拉丁文和他自己國家的語言,不管是法文、佛拉馬語、德語和英語。在十七和十八世紀裏,法語取代了拉丁語扮演國際語言的角色,無數的例子可以在其他地方發現,試想中國語言和中國詩對日本詩人的重大影響,還有梵文之於印度詩人。此外,索羅摩斯(Solomos)這位希臘近體詩的創造者,最先是以義大利文寫作,讓希臘文成為人人通用的新標準語。
安德烈・蕭松
相反的,法國人應該認為這是一個大好機會,可經由一些事物的單純力量,經由歷史偶然事件的相互作用,使得他們置身於那些偉大的人文主義者和人類最高、最真實的心靈所追求的地位——去瞭解生命,和生命之詩歌的能力。這要歸功於我們的兩種母語,和正如同我們以雙眼透視我們所生存世界的能力。這個境遇,正是今天米赫兒的崇拜者之所以能夠了解米赫兒說著她的母語,一如當年米斯特拉爾領著這「普萬斯的小姑娘」到拉馬丁家所產生的瞭解一般。
但是,語言不過是一種方法,一種「道路」,一如東方人所說,最重要的是米赫兒教給我們的。這個十五歲少女早就比我們這一代無所不知、卻又脫離了智慧的哲學家們,更為明白。她領我們進入一個沒有疆界的國度,那裏的生靈和周遭的生物訂定了一項協定,比任何地方都要好,這裏,我們瞭解所有的女明並非不朽,卻不能讓它們消失,在這「純潔的象徵」的領域,一些永恒的事物重新綻放在每個化身,就像普萬斯語的復興一樣,事情總是有一個新的開始。
是該償還我年輕時所欠債務的時候了,這序言正是一個機會。我願意償還是由於普萬斯的緣故。但是我仍然覺得有所虧欠,我並不是出生在普萬斯。我不知道,到底是我征服了普萬斯,還是她征服了我。可以確信的是,童年時和山間的玩伴以及我們谷裏的老年人,講塞文語(Céve-nol)就像母語一般,而且這普萬斯的方言一點也不難。
我們只要重讀「米赫兒」的起頭,這部分米斯特拉爾必然是先用法文,再用普萬斯語寫下的,就可以發現這位年輕無名詩人對於m•hetubook.com•com著名的拉馬丁,所給予雷霆般的印象。
拉馬丁並不是唯一著迷於普萬斯詩文的法國作家。在過去,早有一個悠久的傳統聯繫著這兩種既相似又各有特色的文學。從十一世紀起,一支偉大的詩系,充滿了年輕與睿智,茂密地在南方的土地上開滿了花朵,這片土地後來成為法國的領土。可能是由阿拉伯詩人所流傳下來的一種詩歌興起,它揉合了柏拉圖式的古典風格,那些奧克語的詩人把它在整個歐洲傳播開來。義大利、迦太隆泥(Catalogne)、法國、西班牙、葡萄牙、日耳曼,一直到了十字軍災變,歌聲才停了下來。根據米斯特拉爾的說法,奧克語活在牧人和水手口中,直到上世紀才又隨著普萬斯詩重生。
愛都亞・魏斯(Edouard Wechssler),曾譯介從赫拉克立特(Heraclite)到保羅・梵樂希(Paul Valery),就好像繁星般的詩人。一日笑著向我遞來一本讀了又讀的老舊米斯特拉爾詩集。我接過書,正好細開第一章的起頭,然後我閤起書,輕輕把它放回壁爐一角。
「我們知道普萬斯……」他們告訴我:「但是我們不懂他的音樂……這音樂,也許是唯一科學所不透露的秘密罷?」
已經替代米斯特拉爾之名成為屬於當代最傳大的女詩人
可異的是,這些普萬斯詩作的誣衊者,都是普萬斯藝術的崇拜者。這藝術是屬於阿威儂學院派,在中世紀末「吟遊詩人」文化的廻音,或者屬於塞、梵谷對於上個世紀普萬斯文藝復興的回應;無疑的,他們並不自覺,他們是面對著一個國家的藝術,不管是由詩或美術來表達,都是呈現給我們一種相同的生活藝術。這個藝術的國度是沒有疆界的,(一個不會存在卻又實有,超越一切外觀的一個無形世界。要瞭解它、掌握它的一致性,千年來的持續性,我們必須要能夠發掘他的晚期,如同米斯特拉爾所說的「純潔的象徵」。
三十年來,我一行都未會忘過。
就以波拿帕特・魏斯(Bonaparte-Wyse)來說吧,在前往義大利經過阿威儂(Avignon)時,買了這本十二章的詩集,在夜裏一口氣讀完了它。這詩集後來藏在盧曼尼圖書館(Roumanille),就像在亞耳旅行時我看見了這位十五歲的少女一般,魏斯看見她向他走來。隔天,一個風雪封凍的耶誕節,他跟著如的脚步走到詩人的家,投契這份持續一生的友誼。
邂逅米赫兒
称,我鄉土的神呵,
降生在牧人之中,
使我的言語燃燒,給我生氣!
祢的全知,
在驕陽、在黃昏、當
草原的無花果成熟,
如同餓狼的人,
摘去整樹的果實。
然而在枝葉折斷的樹上,
祢,總會培養出嫩芽。
在貪得無厭的人手不及處,
美麗早熱。
芳香純潔。
聖馬德蘭節成熟的果實,
饗宴空中的飛鳥。
我凝視這株嫩芽,
她的清新喚醒我的欲望!
祇見微風輕拂,在空中搖晃。
她永恆的葉簇和果寶……
親愛的神祇,親愛的朋友,
乘著普萬斯語的雙翼,
我飛向小鳥兒們的枝頭!
hetubook•com•com降生在牧人之中,
使我的言語燃燒,給我生氣!
祢的全知,
在驕陽、在黃昏、當
草原的無花果成熟,
如同餓狼的人,
摘去整樹的果實。
然而在枝葉折斷的樹上,
祢,總會培養出嫩芽。
在貪得無厭的人手不及處,
美麗早熱。
芳香純潔。
聖馬德蘭節成熟的果實,
饗宴空中的飛鳥。
我凝視這株嫩芽,
她的清新喚醒我的欲望!
祇見微風輕拂,在空中搖晃。
她永恆的葉簇和果寶……
親愛的神祇,親愛的朋友,
乘著普萬斯語的雙翼,
我飛向小鳥兒們的枝頭!
(許文堂譯)
「在普萬斯,」我半喜悅,半嚴肅的回答:「我們心裏記得『米赫兒』的每一行、每一章,我這就為你們朗誦吧!」
因為米赫兒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個人。你把她捧在手裏,然後發現了米斯特拉爾,就像在荒野中邊到一位少女,帶你到她家,把她父親介紹給你,這時她牽引了她的新朋友到了詩人的居所。在美蘭尼花園裏(Maillane)在灰色的阿爾匹高牆(Alpilles)和高巍的柏樹之前,重逢米赫兒對許多人而言,不管是老是少,都像是雷擊一般。
「這年輕人為我們唸了幾行詩,我們告訴他,這溫柔纖細的普萬斯方言,讓人想起一忽兒拉丁腔,一忽兒雅典風,一忽兒托斯卡(Toscane)的高昂激烈。在十二歲以前,住在鄉下山區中我特有的講拉丁方言的習慣,讓我很明瞭這個美麗的方言。
他們要我高聲朗誦米斯特拉爾的作品
兩個詩人面對面
那時候大約三十歲,還很年輕,幾位小說學者邀我到柏林大學——一所對我們傳統西方文化有狂熱的德國大學,我的主人在晚上,天真熱情地圍坐在溫暖的火前,要求我為他們高聲朗誦米斯特拉爾的作品。
但丁能夠用普萬斯語寫詩
拉馬丁握住米赫兒的手
詩的界說多麼奇妙!米斯特拉爾在自己的孤寂中發現了它,在樹林群烏圍繞中,全然不知早在幾個世紀以前,一位地中海的女詩人早已作了相同的奉獻。來自同一種靈感,同一種氣息,生命中的認知和其他事物,從莎浮(Sappho)到米斯特拉爾,把詩置於最高的枝梢,只有輕靈的飛烏才能觸及。hetubook.com.com
「就像我們童年時講授馬拉美(Mallarmé)、波特萊爾(Baudelaire)的先生們,他們彼此的語言是截然不同的,正巧,我認識一個說奧克語,來自普萬斯的……所有的語言,起先都是方言,而一些傑作和詩篇護它們變為不朽。」
普萬斯語是「法國的母語」
拉馬丁在「四十語錄」中告訴我們,他邂逅了米赫兒的經過:
我當時十六歲,當次遇見了米赫兒,為了慶祝生日,我作了一次旅行。我的頭一次大旅行,從阿列斯到亞耳(Alés-Arles),從塞文到普萬斯,我發現了墳谷、圓形劇場、聖多飛爾修院。還有一整列大理石的維納斯和舞者雕像,引著我的脚步到阿拉登博物館前,這是米斯特拉爾獲得諾貝爾獎之後,一直致力於普萬斯的地方。
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從那天起,就此變成這個十五歲少女的仰慕者,而今我已年近六十,她仍是十五歲,時間並不能改變她不朽的青春,她讓我們更細膩地品嚐我們的青春,超越時光找回逝去的青春。
提起道個故事,並不是誇耀我的記憶,這實在是奇蹟,是這些詩的力量讓人難以忘懷。人祇會保存美的詩章,而這個美現在向我們顯現出來。米斯特拉爾的詩就擁有道力量,一生當中能遇上米赫兒低聲的和你說話,也就夠了。
「法國的作家們會怎麼想這聲明呢?在哈辛之後,所周知,觸及語言最美妙的諧和的作家,承認他在十二歲之前是說他們地方的方言。在經由多的小徑後,他通往了大道。在我們的文學史上,他也並不是唯一經由鄉間小徑走上通衢大道的。」
「你希望……」有人對我這麼說:「從那些鄉下人學得普萬斯的詩嗎?」
在那個時代,我們的大詩人(雨果)被放逐到一個小島,而海洋的噪音,似乎掩蓋了米赫兒的聲音,詩人只能遙遙向他致意。此外另一位大詩人也遭放逐於流亡的貧困及老邁之中,他頭一個發現了普萬斯的少女。對一個年輕人而言,拉馬丁被如許的榮耀所團繞,而他離開孤寂的鄉下,帶著這本將決定他一生命運的詩集去拜訪拉馬了,懷著崇拜的精神,米斯特拉爾和他的米赫兒到了拉馬丁家,詩人的房子位於魏埃維克街(Ville I'Évêque)上,現在已經不在了。但是我們可以從一些版畫上去想像:矮牆、短柵、花園,以及斜檐遮著的石階。在這裏拉馬丁接見了好幾次來訪的年輕詩人。他是由阿道夫・都瑪(Adolphe Dumas)陪同前來,阿道夫是普萬斯hetubook.com•com來的巴黎人,但他維持了對普萬斯的忠誠,在米斯特拉爾寫詩時常去看他。
這「純潔的象徵」,或是像米斯特拉爾自己所下的定義:「這光榮與勝利的幻象——在漫長的過渡世紀中——使我們清楚的觀察了美。」在整個真實的國家衆多屬性之一,亦即實際國家的具體化中,語言,這種語言——普萬斯語——是構成詩的美的元素之一。但是對於今天的法國人而言,最大的問題在於普萬斯語的存在,造成了兩種語言的困擾。當然,「米赫兒」的誕生,距今已有一世紀之久,那時的普萬斯作家都會兩種語言,其中大部分也從米斯特拉爾開始,由他們自己翻譯成法文。當今兄是懂普萬斯語的人可說都懂法文。在我們這個世紀可說是種罕見的現象,儘管是活在使用多種語言的時代,也不過是為了買進、賣出、行動、下令。我們似乎喪失了文化上雙語言的能力,而多少世紀以來,這都是所有存在的人文主義所須要的基本條件。
馬拉美對米斯特拉爾的友誼,無疑的對馬拉美的多崇拜者產生愛屋及烏的影響,使他們對普萬斯詩,尤其是「米赫兒」熟愛。事實上,這部為人熱愛作品的命運,真是奇径,它也遭到人們的諷刺,甚至惡意攻擊。這種敵意,應特別一提,尤其是在法國境內顯示出來。有許多不同的人,如拉馬丁、巴貝都維利、愛彌兒・左拉(Émile Zola)、恩涅・荷南(Ernest Repan)、阿佛士・都德(Alphonse Daudet)、安那托爾・法朗士(Anatole France)、馬拉美、巴赫(Barrès)和摩哈(Maurras),他們將她列為偉大作品中的傑作。但我們之中(指法國人)幾乎只有我們之中才有一些誣衊者。——從歐普撒拉(Upsala)到智利的聖地牙哥,從馬布格(Marbourg)到日本京都,她到處受到尊崇,崇拜她好像一位當代最偉大的女詩人,掩蓋了那使她重新揚名而遠在地球一端的美雅尼詩人名聲。但是就有一大部分的法國人說,「米赫兒」不過是「地域主義者」的詩作,過時藝術的後遺症。
我承認我有些懷疑,這些「拉丁方言」並不同於奧克語。其他因素也讓拉馬丁瞭解普萬斯語,像他那世紀的語言,他僅拉丁語還有年輕時去義大利學習的義大利語、拉丁語,還有羅馬系語,都讓他更容易接受普萬斯語。但無疑的,是詩的力量讓他瞭解!
重逢米赫兒,如同雷擊
「您是銀河中閃亮的鑽石」 馬拉美致米斯特拉
當然,幾個世紀來的光榮已經讓法國人以為每們國家裏只許有一種語言。但是這種整體現象是古代法國所沒有的,她擁有奧克語、奧義語(Oïl),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的一和-圖-書些聰明子民,還使用拉丁語,我們祖先長期以來一直認為這些語言都是「法蘭西母語」,而其作品都是寶貴的遺產。這種對語言的寬大,卻拒絕給予法國人對宗教的抉擇自由。每個世紀都有禁令或是狂熱信仰,但總不相同,因此我們有足夠理由來懷疑,至少不要把這些事情想成是不可動搖的。
這次普萬斯詩的重生,喚醒許多法國作家的友誼,如果拉馬丁的誇讚激怒了聖布佛(SainteBeuve)——「你敢和荷馬比嗎?」——這個憤怒也僅僅是些許失望,就像巴貝・都維利(Barbey d'Aurevilly)覺得真該惋惜。因為米斯特拉爾的相貌並不真正像是個「牧人或當地土生土長的人」,儘管如此,他仍明瞭這詩的偉大之處。但是作家之中最瞭解著普萬斯詩人的應該是史第芬・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他寫信給米斯特拉爾說:「你是銀河中閃亮的鑽石。」希望自己能到阿威儂,在隆河之聲和他的朋友、普萬斯詩人生在一起。
從此以後四十多年間,我一直沒有喪失對普萬斯詩的喜愛。我一直生活在美蘭尼主人的親暱當中。不用費力去學習,我早已熟記在心。「米赫兒」、「日曆」、「黃金島」和「隆河之歌」中千的詩章。這些詩句在我腦海和雨果(Hugo)、湼華(Nerval)、維尼(Vigny)、波特萊爾(Baudelaire)、梵樂希(Veléry)他們的詩相近,它們喚起了比耳・魏達(Peire Vidal)、馬卡朋(Marcabrum)、狄耶公爵夫人(Comtesse de Die)的歌曲廻響,還有但丁(Dante)的詩節。這些詩篇對我而言,組成了一個持續而又深沉的宇宙。
我並不自滿於提出證據來表達我對米斯特拉爾作品的崇拜,而應該像許多法國作家一樣,嘗試說明普萬斯語的詩是屬於大多數法國作家的。米赫兒被一個年輕無名的詩人想像成孤寂的,在遠離喧鬧巴黎的農村故鄉,辛動了七年,最後在巴黎她得到了榮耀,一位法國大作家握住了她的手。
我並沒有這麼幸運,米斯特拉爾在我遇見引我去見他的少女之前,已經死了兩年。可是她領我到他的作品之中,我卻發現他活生生地出現在這裏。
在這詩和傳統的殿堂,我買了一本「米赫兒」(Mireille),在回程的火車上,我沉醉在這詩裏,真是美妙!我懂得他的語言,甚至還聽到一個十五歲少女的聲音,她的容貌就像玫瑰,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
「為什麼拒絕給我們這種喜悅呢?」主人問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