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館
蒙巴那斯的名咖啡館,我還真去過一家,La Coupole(102 blvd. du Montparnasse),是在早晨,並且坐在室內,覺得比坐在露台好多了。當時毫無觀光客,清幽中得以審察其桌椅:方桌的兩邊疊有提板,提起時,可使桌面大些。桌腳包有押花的銅皮,頗有舊日風。座位的面,是絨布,人坐著不會滑滑溜溜的。椅背上方有鐵槓相夾,中間可置衣帽,設想周到。點咖啡一杯,十點五法郎;croissant(牛角麵包)一個,七點五法郎,共十八法郎,不貴。咖啡端上時,還附一片巧克力糖,頗有趣意。享受老牌名館,大約應該坐那樣的桌椅,身處那樣的空盪空間,並且在空盪閒慢的時辰,不是嗎?
如今更傾向於簡樸小店,喝咖啡喝啤酒進小店就好,愈少附加裝飾愈少風情,愈佳。能否久坐慢酌,實在於當地的俗情之閒淡與否。希臘便是這樣的地方。即在雅典這樣鬧烘烘的名城,樹下的露天椅座、菜場穿堂或是騎樓,皆多設桌椅,老人常年坐著,你我也可坐。
最佳的咖啡座,在島上,特別是較大的島。米克諾斯(Mykonos)或山多里尼(Santorini)這樣豆米小島,遊人如織,清和-圖-書幽的咖啡館不易覓。克里特這樣的巨島,便在各處隱匿的村鎮上有極為太古遺立的小館,令你一坐幾可坐上一輩子。但咖啡館最豐富老舊的島,是累斯博斯(Lesbos)這個希臘第三大島,它的優勢除了腹地深闊(不像其他名島只受海邊之無盡觀光化),也可能因它最近土耳其昔盛今衰的某些舊帝國度日風情遺存,喜愛逢村遇鎮一家換著一家坐坐咖啡店、吃點村菜、小啜香酒、打打骨牌的,這裡是天堂。
巴黎蒙巴那斯的「大咖啡館」像Le Dome、La Rotonde、Le Select及La Coupole等,吸引過亨利.詹姆士、海明威及沙特,也逼使Max Jacob在自家牆上寫一紙條:「不可去蒙巴那斯」以為警惕,亦如維也納的名館一般華麗、一般久歷觀光客坐談及探看指點,不免成為老生常談(cliché)。若真要去,只能在冬日清晨獨坐早餐,或偶在深夜看完一場藝術老片與三兩好友暢談。其餘時候不知尙有何可流連?倘只圖咖啡本身,站在吧台三兩口盡之,丟六法郎,喝完走人,其實最宜。
最沒有情境的,是日本的咖啡店。他們的居民自己也知道,坐咖啡館,端的是看起來硬www.hetubook.com.com梆梆的格格不入,倒不是設計不良,也更非咖啡味道不好。
我咖啡喝得不多,亦非生於咖啡沙龍國家;然既是六十年代少年,在台北薰受西洋城市風情的一鱗半爪,人行道上的馬靴移踱,騎樓下的搖滾音浪,「野人」「天才」「明星」「天琴屋」「美而廉」等咖啡屋與「田園」「貝多芬」「十字星」等純喫茶,耳濡目接多矣,以是七十年代伊始也自順應時流,坐坐咖啡館,出沒其中。這也形成八十年代初茶藝館發端小爐烹水,潮汕式小壺泡茶這種溯本返鄉、道姑式袍服女侍穿梭、紫微推命山人在座的草廬清談佳所,已不能吸引我參與。少年時先入為主的嗜習總是深錮。哈林區貧童打慣了瀝青地面的籃球,日後想不到打高爾夫。德州遼原上看慣汽車影院的牧牛孩子,後來坐進戲院觀影,總覺不酣暢,看到像《大地驚雷》(True Grit)中約翰韋恩口咬馬韁、雙手發槍的那股刺|激,還得強忍住嗶聲狂叫。
咖啡館,頗好的一個題目,但不知還能再寫否?
希臘的清簡小咖啡室之於維也納巴黎的豪雅典麗大咖啡廳,頗可譬之於幾十年前成都壩子(平原)上的竹椅茶館之於江南揚州有精緻湯包、干絲的綜合茶https://www.hetubook.com.com館。揚州昔年的「富春茶社」,燒賣、麵點之可口馳名,大概就像維也納的Cafe Demel整整三層樓巨構中坐滿了品嘗甜點的饕客,是典麗時代的史義,只是前者不存,後者猶在。
巴黎咖啡館的本色,當是那些尋常小店。像第五區的Le Mouffetard(116 rue Mouffetard),位在菜場窄街上,很有早市茶館的氛圍,麵包及croissant皆好吃。
(刊一九九九年七月二十九日 中時「人間」)
咖啡,據說土耳其人喝得早,但近代咖啡館風尚與形制之蔚然成勢,不得不歸功於幾個歐洲大城市,像維也納,像巴黎。
上一世紀的九十年代,所謂的「快樂九十年代」(Gay 90's),維也納由於地當歐洲的輻輳(去布達佩斯、慕尼黑、布拉格、克拉考、威尼斯等皆不遠),城市氣象豐樂,東歐南歐的小民閒情之起居也得以容納發揚,故而咖啡館極盛極可觀,這皆不是北邊歐洲國家(如斯堪第那維亞、不列顛等國)之寒冷清疏所能融聚者,也不是南邊歐洲國家(如希臘、土耳其、南義大利、保加利亞、西葡等國)等m.hetubook.com•com星羅零佈的小攤小肆所能比其雄大者。
維也納的「大咖啡館」(grand cafe)如Cafe Central、如Cafe Hawelka、如Cafe Pruckel仍帶著古舊年代金黃光痕,座中老人多的是像作家褚威格、導演馮.史脫罕(Erich Von Stroheim)那樣慢條斯理的情態。而它的音樂,假如有,也該是史特勞斯的圓舞曲,或是Anton Karas的齊特爾琴(Zither)曲。一如希臘各村鎮市場的小咖啡店的音樂,比較該是Bouzouki民樂。
日本人太細膩、太精修邊幅,即坐在維也納、巴黎、或希臘納克索斯(Naxos)島上Apirathos山村的咖啡座,似乎沒一處宜得其所,總顯得畫面不協調。不知道他們到台中或高雄的庭園咖啡去坐一坐會不會好一點?
咖啡館,一種四周有些微聲響卻又提供一份足可讓你專心的熱鬧(或者說溫暖),是一種客廳,令你有講話的慾望,令你有珍惜許多零碎片段、發作零碎片段的潛能的地方。它沒有純然的安靜,這正好使你精神提振,有時腳心暖烘烘的,不是居守家中時的淒清死寂。店中來往經過的人影與旁人無關宏旨的話語恰恰不至憂擾於你,和_圖_書反而將你心中攜帶的沒甚份量的雜質瑣事一併掃走,僅存剩那一逕引起你留意的屬於你個人的本有之事,將之呼出喚出。不時你可看到有人在店中出神,有人笑得震天價響,有人給他的同伴一記耳光,清脆之極,也有人自顧自的接吻;好像偌大的咖啡館頓時成了一輛長途巴士,大家在顛簸行車中、窗外凌亂流景中可以震迸擠閃出自己想做的任何鬆散行徑。
離盧森堡公園不遠的Le Fleurus(2 rue de Fleurus),像許多社區小店一樣,又賣香煙,又賣冰淇淋,還有一台鋼珠機,但它又是一家不折不扣的小咖啡店;卡座的桌椅半古制,又有一點Art Moderne的桌腳風味,很簡淨,坐下來真是舒服,並且,清幽。
台灣近十年來也多開了咖啡館(雖原本已很多),甚至連鎖的開,大規模的開,不知是何道理?看來不見得是「沙龍」性之需要,比較會是社會精神面之退落及都市生活之空洞所致。且多是用「蒸汽快壓」(espresso)式機器煮出,取代了前二十年慣用的「虹吸式」(siphon)煮法,竟也門庭若市。來客坐館者多,品咖啡則未必。鄰近的香港,咖啡館少極,茶餐廳卻極多,倒真實際;相較之下,比台灣及日本有風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