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憶舊
父親心愛的茶
——三木蓬萊堂與竹村玉翠園
若用「靜」來比喻三木蓬萊堂,那麼接下來我就來介紹一家代表「動」的茶屋。它位在熊野,是一家很「紮實」(這形容詞用得很怪,可是我確有所感),並且愉快的店。這又要提到店主的高中往事。「高中三原則」剛實施時,他就讀一所相當能發揮其校個性的高中——鴨沂高中。鴨沂高中是我所念的府立第一女高改制而成的高中。換句話說,這家「竹村玉翠園」的老闆是我的後學。再加上學校改名為鴨沂高中後,我因常去學生會或家長會參加演講,因而懷有特殊的情感。由於該校對憲法教育特別熱心,所以當附近立命館大學的末川博校長在任時,曾經延請末川教授擔任他們的憲法課老師。於是支持和平憲法的我,便常常受邀去演講,而我也樂此不疲。該校學生的素質優秀,眼睛總是閃著光輝專注聽著演講。這些事都好像昨天才發生一般歷歷在目。我有時給他們講《安妮的日記》,有時談到閱讀《夜與霧》的感動。《夜與霧》是一位猶太心理學家在奧休維茲集中營克服煎熬的故事。但它並非一味的批判納粹就是該死,猶太人是多麼可憐,而是描述人在極限的狀態下,如何高貴的生存下來的故事。其中我最喜歡也最難忘的段落,是說到收容所中一棵樹的故事。荒涼的地獄中有一棵樹。人們從那棵樹得到希望。那棵樹筆直的挺立在夕陽中,它的壯麗,那嫩葉的清涼,讓奄奄一息的人從它身上得到生存的希望。我說到這個故事時學生都大為動容,之後有一個女學生還為此寫了一封文情並茂的信給我。
賣茶的店分為兩種。有一種是直接到茶葉生產地,憑著自己的感覺確認茶葉的品質進貨。另一種是從批發店買來的。竹村店當然是自己出去找的那種。竹村還告訴我,我的助手菊井小姐(菊井小姐就是在祇園祭幫我排活動的人,她是我的學生,現在則是我身邊非常重要的助理)的母親對茶葉才真正具有好眼力(應該說好「鼻」力吧?)。「咦?您怎麼連這點都知道?」一問之下,才知竹村茶店的本家是在滋賀縣土山,和菊井小姐是同鄉。
我大吃一驚。我確實有此意
和*圖*書圖,在京都各地正開始打聽探訪,這雖是事實,可是阪倉先生為什麼會知道呢?
原本我家是沒有喝抹茶的習慣,也沒有鼓勵女兒家學習茶道的想法。一則因為父親和柳宗悅先生等人一同提倡民藝運動,因此對所謂的家元制度,或是利休以來茶道為人詬病之處頗有反感,因而並無太大興致進入那個世界。更加上我母親個人根本也沒有餘暇顧及那個世界。在那個為了家庭必須奮鬥打拚的女人自主時代,最後終於讓她萌發了將所謂「淑女才藝」排除在生活外的思想,也不打算讓我學習。不知是不是託此之福,我們家最喜歡吃美食,雖然不至於過著像相聲裏所說的,望著梅干流口水再吞一口飯的生活,但只要是華而不實的東西都不太歡迎。而且母親不太經得起咖啡因,在此因素推波助瀾之下,我家一向與抹茶無緣。
說到醬菜的搭配,就令人聯想到茶。說到京都的茶……那就是宇治茶了。
母親招待自己的客人時,似乎也會麻煩父親泡茶。不過這可能是因為每當母親帶著客人走入茶室時,父親便會不期然的出現,熱情的招呼著:「哎呀,歡迎歡迎!」然後也不待人開口,便說:「那麼,讓我為你們泡茶吧。」
家人當中,父親所泡的茶最為好喝。泡茶的時候他總是慢條斯理、小心翼翼。泡煎茶的時候,他會先燙一燙杯,待熱水稍冷到達適溫時,再用手捏得滿滿一撮茶葉柔柔的燙開,然後靜靜的一一注入茶杯中。這工夫大約要花三十分鐘左右,但味道醇美,這樣的等待極有價值。即使母親在世的時候,只要父親在家,一定也是由父親來泡茶。
這話我乍聽莫不覺得奇怪。雖然事實無誤,但母親在結婚之後,從沒用過「家主人」這個字眼,這部分應該代之以「文章」二字才對。和圖書
「喝茶急不得。妳得不慌不忙的泡。若不這麼做,就算同樣的茶也不會好喝。」父親輕聲責備,我只得按捺住焦慮的心情,慢慢等待。
「這是家父泡的,他泡的茶特別好喝,您請喝喝看!」
以前的時光真令人懷念啊。現在,有時我一個人拿起茶筅,就會想起父親還在的時候,經常會在早飯後泡抹茶的往事。「怎麼辦呢?今天別喝了吧。」他口裏雖然這麼唸著,可是當我說:「那我一個人喝好了。」然後拿出茶具、點心的時候,他又會過來拉拉我,伸出手說:「那,還是給我一杯吧!」如今,偶爾一個人煮茶,便不禁感時傷懷。更何況若是咖啡,只有一個人我便懶得弄,除非有訪客到,否則幾乎完全不泡咖啡。然而父親在的時候,只要我在家,下午就一定會煮茶來喝。
不過,不久前山陰有個對父親十分心儀的人。那人也做茶葉買賣,年底總會送一套抹茶、茶筅、布巾過來。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只能對著這套茶具乾瞪眼,雖然父女倆一籌莫展,完全不知道茶道的行事做法,但後來,陸續有人送來這種京都人人稱讚的抹茶,終於決定試它一試。總之,我們把它當作一種好喝的飲料,甚至愛上了它的味道。幸運的是,我家早先就有兩三個抹茶茶碗,老嫌它們占位子,那些好像還是河井寬次郎的作品。後來,我們又收集了七、八個茶碗。
等到父親把一杯杯茶注滿放在我面前,這才微笑著開始品茶。一陣微苦湧進喉頭之後卻是一股寧靜的甘甜,令人心脾大開。
「嗯,好了。」
「壽岳女士https://m.hetubook.com.com正在做店家第二代的調查嗎?」
母親過世後,父親和我相依為命,他對品茶的喜好與日俱增。有時我們兩人對飲,有時我外出,同事過來幫忙照顧父親,父親總是不厭其煩的泡茶。有時我有客人來訪,只要拜託父親,他一定會在茶室幫我們泡好茶,再由我端出去,向客人推薦。
京都大學的教授本來就有不少住在吉田、北白川、銀閣寺等附近。這也難怪會與賣茶的茶人結成深厚的關係,形成一種沙龍式的文化吧!這也是京都老舖的趣味面之一。雖然還不至於惡事傳千里,但若我稍稍弄點聲響,可能眨眼間就傳進眾人的耳朵裏了。
我父親只要一喝茶,就一定要喝茗茶。
後來不再有人送茶,或是未能向產地直接訂購時,愛茶的父親就會固定到一家茶舖去買自家用的茶。那是寺町四条往北,位於西側的「三木蓬萊堂」。當然,京都一定還有很多家銷售各式好茶的茶舖,但是蓬萊堂離我們常利用的電鐵站很近,往返方便因此常去光顧。而且向來喜歡在店裏一邊逛一邊研究的父親,十分鍾意蓬萊堂的氣氛。
美好的時代,美好的學生。我非常喜歡我後學的學校,所以長野縣某家電視媒體來採訪京都的高中時,我特別推薦他們去鴨沂高中。學生會的幹部面對採訪時個個表現優秀,令電視台的工作人員咋舌不已,這些往事也頗值得懷念。
細細思量,我發現茶雖然對每個家庭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但在京都卻具有更重要的地位。而且京都的抹茶消耗量應該相當多吧!不只是京都,我最近有機會到鳥取一遊,一天之内竟然喝了六杯之多。每到一處就有人捧出抹茶來。看這個態勢,我猜想他們應該也常飲抹茶吧!
每當我這麼說時,對方大都會有這種驚訝的反應。有時候我也會請他們配點心吃。
唉,我家的喝茶時光已不復歸來了。枝葉繁茂的藤架(這怪藤不知為何從不開花)將日蔭落在茶室桌子上,母親和我在桌邊就座,笨拙的把茶杯、茶葉罐和茶海準備好,然後專注的看著父親的手。我耐不住性子,便向父親催促道:「還沒好啊?」
蓬萊堂的店面古意盎然,充滿懷舊的風情。大型的茶箱或茶桶,令人聯想到中世的茶壺,以及在等待包裝時,送來用小白瓷碗裝的、氣味高雅的煎茶。店裏的伙計全都是一家人,所以默契極佳。我總是滿心讚嘆,這家人長得何等秀麗呀!他們www•hetubook.com•com也常常向我提起父親的往事。最令人窩心的就是店門前的奉茶了。享和年間開張的店,到現在據說也有一百八十年了。因為京大很多法文系的人來此買茶,只要亮出太宰施門或落合太郎老師的名號,他們便都知道,真不愧是京都的茶葉店。雖然寺町通的樣貌漸漸不同,變得華麗又熱鬧,但是這家店卻完全沒變。對我來說,它就像一間珍貴的休息所,我希望它永遠不變。
竹村茶店的店主也是從這所高中畢業的,聽他說好像在那裏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活潑愉快的性格,配上茶的溫蓄,每次到他店裏都得享片刻喜悅。
「哦?文章先生泡的茶!」
故事不是這樣就結束了。過了約一個星期,我和在京都大學任教多年的國語學者阪倉篤義先生聚餐。阪倉先生詭異的笑著問道:

附圖:三木蓬萊堂(茶舖)
我從以前就覺得,儘管京都是個有一百五十萬人口的大都市,卻仍然如室町時代和江戶時代一樣,隱然有一條「八卦」路徑,非常之有趣。它們以非大眾傳播式的流傳方式,悄悄的傳布著大家的一舉一動。偶爾也會覺得相當可怕,但換個角度想,那就是京都的氣氛。而且所傳的事情也並非無憑無據,大都是可以打包票保證的事實。這種流布形成了豐富的人脈,更重要的是,人與人之間得到了溫暖的交流。雖然口味有點辛辣,不過可想而知廣大的京都沙龍於焉形成。它不是扶輪會或獅子會,不用繳任何會費,只需符合一項資格,那就是京都人。而其中的幕後主角,說不定就是各式各樣的買賣人。
為此,抹茶消耗量頗大的我,兩個月就得進一次貨。於是去到三木蓬萊堂,也會順便買些尋常喝的玄米茶。
從近江到京都來的人,大都在工商業關係上十分活絡,這家玉翠園也是一樣。他們家從祖父那一代就開始做茶葉生意,這可能是與宇治齊名的產茶地近江當地的風土習俗吧!菊井小姐的娘家在滋賀八日市,是一間大茶葉商的女兒。她母親不久前剛過世,是個身材纖細、脾氣溫和的人,我見過她好幾回,一點也看不出她對茶具有獨到的銳利眼和圖書光,擅長為店裏商品定出高下的能力。她總是靜靜的在屋後坐鎮,生意的事全交給掌櫃先生打理,因為是生長在一個母系家庭中,從小就開始一直身處在這樣的環境,「就算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要處理,她也自然而然具備那種老闆娘的架勢。」菊井小姐說。看來茶的世界還真是有意思。在茶行愉快的閒聊一陣後,我帶著抹茶和平時喝的番茶回家。兩種都是好茶,連挑剔的父親也點頭稱好。
京都情報社會的形成恐怕都是拜這些老舖之賜吧!這也是京都的一大特質。
平成四年(一九九二年)一月十六日早晨,雖然心裏早已有數,可父親還是無預警的驟然離開了人世。那是母親死後的第十一年。十一年間,父女兩人親密的一同生活,這段期間我們兩人是多麼的講究喝茶哩!父親死後,我除了三餐必要時,喝些粗的煎茶和番茶之外,幾乎就不太喝茶了。父親對於茶從何處購入十分挑剔。別人送來的禮越來越多,連茶葉也堆到不得不轉送給別人的地步。不過有一種茶父親肯定會放在手邊隨時泡來喝,那是九州八女的茶葉。在此之前,像是宇治茶、近江茶,尤其是信樂茶等,各種茶父親都相當愛喝。剛巧某人定期都會送來八女茶,父親一喝就上癮了。他先是喝八女,後來各種茗茶他都樂於品味。為了怕這些茶變質,我終於在廚房的冰箱之外,又買了一台小型的冷凍庫放在倉庫裏。拜此之賜,我們得以自在的品味各式茶飲了。
我表現出一臉驚訝。阪倉這才稍露口風:「是竹村……」真有趣,三木蓬萊堂是跟法文學者,或是像我父親這種英文學者很熟,而竹村玉翠園則是和國語國文學者很熟哪!原來是這麼回事。竹村茶行的店面本來就在京都大學附近,與吉田區的京大人熟稔自然也不足為奇吧。
近日才剛過世的一位母親的好友,以前常來我家玩,所以也見過幾次面。在我母親過世後,她有次透露道:
剛開始泡的抹茶根本就喝不下去,還好我的身邊有幾位不僅對抹茶頗有心得,甚至是宗師級的人物。我向他們一一請教,然後每天學著煮,最後總算是勉強可以入口。
「其實,每次我一到妳家,先生就會說,『我家主人泡茶的工夫一流,我每次都請我們家主人泡給我喝呢。』於是文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