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憶舊
川端道喜的粽子和越後屋的卡斯特拉蛋糕
直到最近,我們在某個地方聚會,幹事先生說當天是節慶,準備了粽子作為茶點。各人的小桌前都擺上一只粽子。我的手還沒碰到那只粽子,綁在粽葉上的藺草繩就這麼「叭啦」一聲的鬆開了。短短的藺草繩只打了個極為簡單的結,所以從在店裏買好運送到會場,再分配到每張桌上的過程中就自動鬆開了。裏面的粽料因為與粽葉黏得很緊,即使草繩鬆開了,粽子也沒有散掉,只是形狀有點變。霎時,道喜的粽子略過心頭。「我買到川端道喜的粽子了。」每當家人得意洋洋拿著粽子回來,全家就馬上聚攏來嚐粽子。拿了一只特地裝在漂亮竹盆裏的道喜粽,為了想快點嚐到,即刻開始拆藺草繩,可是繩子綁得極其紮實,怎麼解就是解不開。不禁懊喪的嘆道:「哎呀,真是的。不但包得緊,還好像黏了什麼似的。」好不容易解開來,才露出餡料。不過川端道喜的粽子得從藺草繩的綁法開始欣賞——尤其和那個剛送上桌就鬆開的粽子相比,我越覺得如此。
「如果請到好的廚師,請再度開張吧。」
我盡說些討人厭的話,道喜只是笑,又說:
「那餅的餡真是好吃極了,可是這麼做不打緊嗎?」
「是啊,那就是花瓣餅。」
道喜是屬於「餅」系統的糕餅店,背負著一段很長很長、與京都御所相關連的歷史。順道一提,經常進出御所的家族很多,像我的一位律師朋友久米弘子女士就說:
道喜粽的身價高出人家一大截。不過那價值除了粽體本身之外,還包含了精挑細選的藺草繩所展示的世界。(這種藺草繩現在已經很難找了,甚至成為川端家苦惱的原因,而且包粽子的粽葉也漸漸稀少。粽葉和藺草象徵著瀕臨危機的大自然,也正是道喜粽賴以生存的東西。)
說起糕餅,並不只是和菓子而已,京都人當中洋派人士也不在少數,所以像卡斯特拉蛋糕也有相當悠久的歷史。https://m•hetubook.com.com
不過,對晚年身體漸漸變得孱弱的父親來說,卡斯特拉蛋糕算是非常方便進食的一種食物。他尤其喜歡切下一片後,在上面倒下數滴白蘭地,然後配著紅茶或咖啡慢慢享用;把蛋糕放進口中的時候,表情都會變得柔和。生在明治年間,在大正浪漫時期度過青春時光的父親,卡斯特拉蛋糕可說是和他最相配的糕點了。他和母親之間的回憶尤其深刻。父親總是沉默少言的一邊欣賞著庭院嫩葉,一邊吃著蛋糕,這卡斯特拉蛋糕必然是他的「時令點心吧」!
有一次他跟我提起年幼的天皇餓著肚子等吃早餐的故事,那時候的皇室,不同於遷居東京後的皇室,那個明治以後被日本國內諸多問題,尤其是國家擴張政策所圍繞的皇室;也不是從軍慰安婦瞠目咧嘴哭喊著「要在天皇面前說說自己那悲慘青春」時,那個成為眾人憎恨對象的舊憲法時代的天皇。那時候大家稱呼天皇為「天皇爺」,如同住在隔壁的鄰居一般,而負責天皇每日飲食生活的,就是川端道喜。
竟然這樣!我大感驚訝。不過我猜他應該不會再透露這般沒品的事吧。
「我把您夫人的夢想帶來了。」
母親開心得像個少女似的樂不可支。後來就像個值得懷念的故事一再的說給我聽:
再回頭說說道喜的花瓣餅。那是我和父親長久以來第一次吃到道喜和*圖*書的花瓣餅。由於這種餅一向是在新年茶會時享用,我認為我們家也不應該免俗。於是興沖沖的泡了茶,父女倆一起端起花瓣餅,也不顧吃相難看就大口咬下。說時遲那時快,餅中的味噌餡軟糊糊的流了出來。哇!這下子可真是措手不及,一陣混亂,一會兒拿布來擦衣褲,一會兒清理桌子等的……
「就算是道喜家做的,這也太奇怪了吧!」父親笑著說。
「用宣紙端著吃就行了。」
那家道喜,現在則以長年有售的粽子為著名的主要商品。百貨公司裏也有販賣,但經常都只擺著一塊「今日已售完」的牌子。因為若沒在百貨公司一開門就進去是買不到的,有些人氣不過,似乎還傳出道喜「太神氣、端架子」的批評。不過簡要來說,就是他們家的粽子一定是百分百手工製作,所以數量有限,幾乎是立刻就賣完了。
最近,連東京似乎都在販售貌似花瓣餅的點心。 我還沒有品嚐過,味道不知如何呢。我特別挑出來說是有原因的。我曾經吃過大阪極有名的糕餅店所做的花瓣餅。它只是模樣長得像,但裏面包的卻是普通的白豆餡(就白豆餡麻糬來說是不難吃),一點兒都沒有味噌味兒。就連鄰近京都的大阪都做成這樣,更何況是東京呢……這可能是京都人的傲慢吧。
除了道喜粽之外,我還曾連續兩年品嚐到道喜家的「花瓣餅」。那是一段有點滑稽的回憶。一開始是這樣的。我們家是父女倆一起生活,歲末年關的前夕,突然有人送來兩個花瓣餅。花瓣餅是使用宮中做新年賀歲料理時所使用的麻糬皮,再加入味噌餡做成的糕點。這種點心在年關將近時最為風行,京都的糕餅店幾乎每家都有擺。各家口味稍有不同,麻糬皮和餡的黏著度也各有差異。比較各家的口味也頗有意思。從歲暮到年初的和_圖_書時節,一定都有賣。我父親非常愛吃花瓣餅,所以我會今天在這家店買,改天換家店買,然後擺在被爐裏面等待可以吃的時刻。
「可是要怎麼吃呢?一咬下去就稀糊糊的。」
原來如此。一般糕餅店的花瓣餅,雖然好吃,可是形狀都稍有變化。第二年,我們又一次吃到川端道喜的花瓣餅,這次父親準備好了宣紙,便不會再流得到處都是了。父親已經遠去,下次再吃花瓣餅,我可能會邊吃邊掉淚吧。老舖的故事總會令人湧出許多感慨。那位道喜先生也是年紀比我輕就過世了。現在是兒子繼承家業,正在奮鬥中。道喜先生寫的書裏面提到,有時候也會做壞的。
曾經抱著球馳騁在球場的店老闆,一邊聽著我的請求,一邊站在充滿甜膩香味的工作場中做著漂亮的卡斯特拉蛋糕。他揉過麵粉、倒入滿滿的各種材料,然後裝在模子裏放進烤箱烘烤。我們聞得喉頭直嚥口水,脹大了鼻翼,眼睛直盯著從烤箱一會兒進一會兒出,然後用光亮的菜刀切成數塊的卡斯特拉蛋糕。開設越後屋、在戰爭中吃過苦頭的前一代已然換手,交棒給年輕、強有力的下一代。京都,越後屋這稍微新一點、還算不上數百年的老舖,今後將繼續邁開有力的步伐,走向美好的未來。
有一段時間,我對卡斯特拉蛋糕很反感。那是在母親六十歲前夕,當時她因為靜脈瘤破裂,再次陷入垂死的危機,驚動了不少親朋好友,於是收到了一大堆卡斯特拉蛋糕,搞得我連看一眼都想吐。
「我們家最近要做兩百五十年忌了。」
看我驚得目瞪口呆的樣子,她又加了一句:「還有人做三百年忌的呢!」這也難怪。據說他們家到她祖父之前都是在御所侍奉的。她這麼一說,不禁讓我聯想起川端道喜那種風格的家,但是久米女士的家,以前是為御所m.hetubook.com.com中的池塘建造浮舟的店家。不過我有點納悶,就算御所再大,也不可能放得下一個湖吧?感覺上很優雅就是了,那跟我們家浴室裏的玩具塑膠小船應該是天差地別吧,一想起來不禁嘆了口氣。總而言之,「川端道喜」也是那樣的家門。他們家天天向御所進奉晨餅,所經過的宮門還叫做道喜門,現在御所裏還好好保存著呢,十分有趣。
「在那種時候,我老爸一氣之下就會把失敗作品黏在牆壁上。」
從聚會回到家,我特地找出以前吃道喜粽後留下來的一條藺草繩,把它拉直試著量一量。結果竟然有兩公尺長。而那條很快就鬆開的藺草繩不過才四、五十公分而已。
那位先生名叫荻田庄五郎。數十年前這段美好緣分的當事者雖然盡皆過世,但彼此的親人直到現在都還保持著密切的聯絡。
「對呀。這麼一搞在茶宴上豈不狼狽。和服的袖子全完啦!」後來乾脆直接問問川端道喜。
父親一向稱讚越後屋的蛋糕「爽口、口味高雅」,而越後屋如今仍安然健在。它位於烏丸二条附近西側,最近店面也翻修了。室内以黑色為基調,設計典雅,格調脫俗。主力的產品還是卡斯特拉蛋糕。不過加了一點變化,店面陳列了好幾種口味。但終究還是卡斯特拉蛋糕店。店老闆已經不算年輕了,不過相貌堂堂、體型魁梧,聽說曾經是京都名門私立大學的橄欖球校隊,一見之下果然名副其實。由於我定期性的會去那附近,所以有一陣子我常到他們店裏。他們的西式餅乾很美味。再加上二樓裝潢成精緻餐廳,常讓我大飽口福。如今大廚走了,二樓餐廳也關門了,然而少主人帶著年輕勃發的從商之心,正要向這個方向挑戰哩!
「不能再做一遍嗎?真浪費啊!」
家父家母兩人都喜歡吃卡斯特拉蛋糕。尤其是母親。戰爭中,別說是越後屋,就連相似的也不可能吃得到。那時候,母親寫了〈卡斯特拉蛋糕是我的夢想〉一文,父親相熟的英文學者看到了,那時他住在丹波小鎮,就趁著稍微有空的時候,去買了卡斯特拉蛋糕,特地來我家拜訪。和-圖-書
當然卡斯特拉蛋糕店本來就多,有些是全國級的大廠家,也有些是像長崎「福砂屋」那種正宗老店。京都也有相當多糕餅店製作這款蛋糕,各有各的擁護者。說起味道並不是天差地別,也不像所謂的西式糕點那樣,以卡斯特拉蛋糕為底,再加上各式各樣的材料來區別口味,原本它就是十分單純的東西,所以應該不太費工就可以做得很像樣了。然而不知為何每家店的口味還是各有千秋。
老舖也有很多故事。不久前,比我年少就過世的前一代川端道喜先生,他就是位令人懷念的風趣之人。他並不是那種把生命全部投入糕點的人,還寫了好幾本書,我也跟他有過數面之緣。他曾經拿著先父翻譯的但丁《神曲》來索取作者簽名,所以我從他那兒聽了不少故事。
「早上的餅還沒呈上來嗎?」
記得好像是很早以前,我曾聽父母說起「越後屋」的卡斯特拉蛋糕。實際上,越後屋的卡斯特拉蛋糕和我家也是淵源已久。
「他竟然說把夢想帶來了呢。」
總而言之,京都的糕餅店形形色|色又具有多樣性。每一種我都喜歡。每一家店都有故事。而且在這樣艱難的時局中,他們全都努力的展現豐富的個性,並且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