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憶舊
新町百萬遍
——進進堂的麵包與我的青春時光
讀到這一段,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我想起來了!是那位泥水匠!那位名叫粟田的先生。我們家從興建以來已經近六十年。當時也給這位工匠添了不少麻煩。昭和八年(一九三三年)房屋興建期間,總是叫我「大小姐」的那位年輕泥水匠原來還在呢!他的一生就是在塗抹牆壁中度過。進進堂現在也獲得此人一臂之力,真是令人感慨萬千!
這時候的我不論怎麼看都只是「半吊子」。回到京都半年之後的第二年春天(學校行事恢復常軌,春天再次成為一切的起點和終點),曾向不收女生的京大頻送秋波,只前往仙台東北大學念書的我,畢業之後終於能進到京大研究所就讀,想來真是感慨萬千。雖然一面工作,但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研究的醍醐味。有一段時期我對自己的能力沒有信心,深為煩憂,度過這段低潮之後,我漸漸蛻變成一個學習者,不再是東北大學時期的我了。在那段真正享受青春的時光中, 京大的吉田、百萬遍附近的許多地方帶給我許多難以忘懷的回憶,如今也經常光顧。
「那我們也來選個『國文先生』吧!」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進進堂可和圖書以算是京大的象徵。這樣的麵包店恐怕在全日本也都快絕種了。聽說京大的退休教師還組成了一個「進進會」。我猜想應該沒有一個京大生沒去過進進堂吧。即使離開了京大到遙遠的地方,大概一輩子也難忘進進堂的氛圍。那本《卡爾契拉丹》寫了相當多傳世流芳的故事,真是讀也讀不倦。
另一件事我也覺得是一種緣分。進進堂的建築施工單位是「熊倉工務店」。而先父母建造向日町的家時,請來的營造商也是熊倉工務店。進進堂完工後兩年,我們家也蒙受了熊倉先生的照顧。昭和四十八年(一九七三年),進進堂的建築已經老朽不堪,也還是託請熊倉工務店進行復原改建工程。當時的過程都記載在《卡爾契拉丹(Quartier Latin)京大北門前進進堂六十年紀念誌》當中,摘錄一段如下:
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零年)前後,當時糧食供應仍然不太理想,京大全校師生幾乎輪流上進進堂。我和國文系的人也經常去。那時吃些什麼喝些什麼,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總之,有黑田辰秋打造的、上了漆的山毛櫸材大型桌子;還有不容易駝背的單純長條椅,坐起來非常舒適。所以有人問起,我就會說:
「那我們去進進堂吧!」
這雖然是個趣談,但是老實說,我剛進研究所的時候,進入大學部的學生(這些人幾乎都奉派去參加學生動員,經過九死一生才回到故鄉,身上還穿著海軍或陸軍制服,配戴軍刀,連書包都是軍用的),年齡大約都和我不相上下。我只是比他們在舊學制先讀了三年
https://m.hetubook.com.com。即使如此,我的大學生活空洞無趣,不過是及格邊緣畢業,所以在知識和學力上跟他們也是半斤八兩。說不定他們的知識還更有力量呢。而其中一位同期生提出了「國文先生」這樣的想法,那個學生自己唱獨角戲,倒也真把這事推動起來,選出了一位國文先生。雖然這事越走越變調,令人不敢恭維,但是那屆學生當中,還真的有兩個英俊的男學生。
我是在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九月底從東北大學畢業。很多人聽了都狐疑的問:「咦,這時間真怪,怎麼不是春天呢?」其實當中有很深的緣由。 那時戰爭打了十五年,已到了末期,是日本人為自己引發悲慘愚昧行為的收場時分,戰局在在呈現出瀕死前的痛苦掙扎。不論是人還是物資,一切都不足。年輕人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專心念書。由於想快點離開學校,我提前了半年自女專畢業。九月底從專校畢業,九月初早已參加了大學入學考試。進了大學終於浸淫在真正的學問世界,這才鬆了一口氣,然而專精於學業沒多久,學校又關閉了。學校開始所謂的勤勞動員,所有人都投入辛苦的勞動中。接著是大空襲、戰敗投降。好不容易學校才再次復學,我拚上全力撰寫畢業論文,但因為求學生活可說是支離破碎,所以花了相當大的精力才把論文寫完。真是奇蹟般的,論文還算寫得不錯,後來還刊登在某學術雜誌上。
進進堂桌椅的製造者黑田先生也經常來我家。他雖已成為聲名遠播的木工匠,但在為進進堂製造桌子的時代,他說不定還只是個沒沒無聞的年輕工匠。不過,www.hetubook.com.com他和民藝協會的人相熟,在河井寬次郎的府上與父親經常見面,在這個緣分下,我家裏也多了幾件黑田先生製作的茶几。另外,父親總放在身邊的心愛拆信刀,也是他做的。這位黑田先生桌椅的做工精緻,並不因當時還年輕就顯得生澀,而是燃燒著理想年輕人才有的閃耀光華,即使經過六十年也不曾改變。難道如今只剩下我們還能這般隨意的使用黑田先生的作品嗎?
昭和四十八年,因麵包店、餐飲部急遽老朽,尤其是麵包店天花板的噴漆處於危險狀態,因此由熊倉工務店進行復原改建工程。這段時間,一位自稱昭和五年本店初建工程中曾以小雜工身分來工作的老木匠,每天總是獨自留到很晚,自得其樂的調著油灰工作。大約做了一個多月,令人印象深刻。
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學生最愛去的地方「進進堂」。進進堂現在自然已經成為名貫關西的店家。平成二年(一九九零年)該店迎接六十週年,這段開店史也確實是意義深遠。
「該選哪個好呢,考慮之下,〇〇的頭腦令人有點擔心,××這一點就沒問題。還是選××吧。」
另外還有一個與進進堂有關的精采故事。刊登在某雜誌的鶴見俊輔先生與日高六郎先生的對談之中,曾經提到進進堂的故事。話說進進堂的社長在戰爭最慘烈時期受召入營,在戰地中,有一個中國人被懷疑是間諜而被抓了起https://m.hetubook.com.com來,第二天遭到行刑刺殺之際,上級命令每個日本士兵都要捅那男子一刀。當時有一個日本士兵是虔誠的基督徒,也就是進進堂的社長,他拒絕執行這個命令,因此遭到極嚴酷的私刑,幾乎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你這種傢伙,根本不是人,是狗!」日本上司破口辱罵道,並且踢他、踹他。最後命令他啣著自己的鞋子在營區內當狗爬。
戰敗投降之後,日本國內的糧食狀況比起戰爭時期更為拮据,甚至到了連路邊的草(野蒜)都拔來吃的地步。麵包更是非常珍稀。我們都是拿著混雜了麥麩的麵粉,到麵包店去換麵包回來。去京大念書之後,我也曾幾次拿了麵粉到進進堂去換。當時,進去必須報上自己的姓名,我覺得「壽岳」似乎有點自我吹噓的味道,又想起父親在成為他大姊夫家的養子之前,應該是姓「鈴木」,所以我就報上此姓,便得到一條硬梆梆的褐色紡綞麵包。
結果他一個人國王點兵似的就這麼決定了。眾人一片愕然,不問對錯也都默認了。故事到此告一段落,後來也沒有下文了。但我總覺得這件事荒腔走板得十分可愛,因而記憶深刻。只要一說到進進堂,就會想起這件事來。現在我還和那位國文先生排名第二的候選人時有聯絡。每次看著他的頭,就會想起在餐廳中央靠東的位置,那段幼稚的閒磕牙時光。
有這麼一說,當時很多學生的小組討論和講課都是在那裏進行的。這個傳言半點不假。點一杯咖啡之後就黏在椅子上,一般餐廳可能不太歡迎。但是進進堂對這種客人卻一點都不計較。甚至可以說他們還很歡迎這種客人。我記憶中好像在那裏讀過《伊勢和-圖-書物語》還是什麼書。原本我是不會做這麼「高級」的事。那時候流行什麼「××小姐」,於是有一個愛搞笑的國文系學生就說:
看完之後我心頭一緊,大為感動。人類是如此可堪造就的生物,如果所有的人都存有這樣的念頭,我深信和平憲法就會因此落實了。但也有人對我說:
即使知名如進進堂,在六十年前剛剛開張的時候,世道正是艱難,「為京都做出美味麵包」的想法早就拋諸腦後了。做紡綞麵包想必也不是他們的本意吧。不過熬過那段艱險的時代,現在的進進堂可是生意興隆。目前京都的麵包市場大概是怎麼樣呢?有神戶來的Dong、Juchheim以及Fauchon,簡直就是戰國時代。進進堂則走進超市,以大眾化等級在京都市内擴展領域。不過,這裏所說的大眾化是指量的方面,質是絕計不差的。每當我看到一些宛如荒野一匹狼、咬牙艱難經營的麵包店,就會想像從前進進堂的模樣。
真是如此嗎?我有一絲絲的寂寥感。
「那是不可能的,能夠做出那種事的人是異數。」
雖然大家都說它是麵包店,但從以前到現在,進進堂一直都不是一家只做麵包的店。它背後有高遠的理想支撐著。據說創始者有相當濃厚的基督徒思想,而且他們的目標是京大學生。昭和五年(一九三零年),進進堂在現在的店址與大眾見面時,想必是當時不得了的大事。不久之後店裏成立了餐飲部,那就是經營至今的進進堂,其光輝歷史的原點。
話說回來,當我知道進進堂的主人是這樣一個人之後,每當有機會就會特地到進進堂去,懷著特別的思緒,坐在黑田先生做的椅子上,靜靜的喝一杯茶。